“成為不朽，然后死去”這是戈達爾真實的人生，也是他成名作《精疲力盡》中的經(jīng)典臺詞?！靶吕顺蔽寤ⅰ瘪Y騁了半個世紀，在特呂弗、夏布洛爾、侯麥、里維特先后去世后，這個自由又反叛的大師導演戈達爾在2022年也體面地告別世界，與他最愛的電影再見。一個時代終結，始于20世紀50年代的法國新浪潮也至此落幕。

新浪潮打破的就是電影熒幕與現(xiàn)實生活的界限，提起法國新浪潮，想到的第一部電影便是極具“作者論”思想的《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年由弗朗索瓦·特呂弗拍攝的自傳體影片《四百擊》標志著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的誕生，這部充滿“個人色彩”的紀實電影一經(jīng)誕生便成為了經(jīng)典，26歲的特呂弗也憑借此片獲得1959年第12屆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被稱為電影天才?！端陌贀簟吩从诜▏嫡Z，意為對頑皮孩子打400下才能讓其走上正道，影片將真實與虛構在安托萬這個角色身上巧妙結合，重現(xiàn)了導演特呂弗童年的坎坷經(jīng)歷，以一個平凡的邊緣男孩的視角通過非戲劇性的敘事手法深層次地展現(xiàn)了主人公孤獨、迷茫、叛逆的內(nèi)心，安托萬通過逃課、撒謊、離家出走、偷盜等一個個具象的事件發(fā)泄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與失望，但他的叛逆卻讓觀眾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認同。特呂弗以長鏡頭展示出城市街景和社會現(xiàn)狀，影片開始流暢的長鏡頭下是巴黎的街道景象，從微仰到平視讓觀眾產(chǎn)生強烈的帶入感，而安托萬離家后的長鏡頭則凸顯出主人公內(nèi)心的孤獨與思緒的迷茫，特呂弗拍攝時多采用實景拍攝與手持攝影，毫無矯飾地刻畫出城市生活的光怪陸離與社會人群的疏離冷漠，一個在家庭、學校、社會夾縫生存的男孩形象躍然于屏幕之上，結尾安托萬不顧一切地奔跑，三個一組的長鏡頭巧妙組接，當安托萬轉(zhuǎn)身向岸邊走來時，迷茫的面部特寫透過屏幕凝視著觀眾，畫面定格，安托萬逃出了青少年罪犯拘留所，但卻無法逃出束縛與鏡框，安托萬的迷茫只能匯入無邊無際的大海。

作為集合了特呂弗大部分經(jīng)歷與情感的角色，安托萬并沒有成為經(jīng)典之后就杳無音訊，《四百擊》只是一個開始，安托萬的角色生命在《安托萬與柯萊特》（Antoine And Colette)、《偷吻》(Stolen Kisses)、《婚姻生活》(Bed And Board)、《愛情狂奔》(Love On The Run)一部短片三部電影中得到了延續(xù)，共同組成了“安托萬五部曲”，并在2021年底在法國重映。特呂弗橫跨20年拍攝出童年、少年、青年、成家和立業(yè)五個階段的安托萬，《四百擊》里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孤獨又叛逆的男孩，《安托萬與柯萊特》里在青澀愛戀與獨立中搖擺的少年，《偷吻》里因工作與愛情迷茫的23歲安托萬，《婚姻生活》在自制與失控中體驗人生百態(tài)的成年男性，《愛情狂奔》里回顧30年人生，仍奔波在追愛途中的離異男子，這一個個不同的安托萬組成了鮮活又真實的熒幕故事。安托萬這一熒幕形象就像是導演特呂弗的銀幕分身，同一個導演與同一個角色以影像的方式互相陪伴了20年，觀眾在電影銀幕上看到了安托萬的成長，在電影外也看到了導演特呂弗與演員利奧德的蛻變。

《安托萬與柯萊特》是一個以“二十歲之戀”命題的32分鐘小短片，自力更生的17歲安托萬在劇院遇到了白月光柯萊特，年少的初戀青澀又笨拙，安托萬將這種情愫隱匿在刻意的搬家、不自覺的靠近、滿是情意的情書背后，柯萊特父母對安托萬的關心和熱情驅(qū)散了他童年“被拋棄”的陰影，安托萬將對家庭的依戀轉(zhuǎn)移到柯萊特父母與柯萊特身上，產(chǎn)生出一種被愛幻想，但這份短暫的愛意在真正開始前就結束了，柯萊特更像是一支紅玫瑰，安托萬向往她的美麗但一靠近便被扎得遍體鱗傷，柯萊特也因此成為了安托萬愛而不得的青春回憶，也為《愛情狂奔》里兩人的再次相遇埋下伏筆。作為安托萬系列的第二部長片，《偷吻》里的安托萬面對著工作和愛情的雙重迷茫，23歲的安托萬從軍隊被開除后做過旅店守門人、私家偵探、電視修理員，在工作上沒有成就感的安托萬試圖在一切的不確定中找到歸屬，在《偷吻》里，安托萬遇到了兩個女人，一個是風情萬種的鞋店老板娘，一個是單純善良的青梅竹馬克里斯汀，安托萬在兩份不同的感情中徘徊著，而最終他因渴望“溫暖的家”選擇了克里斯汀，影片的最后，神秘男子對克里斯汀的告白也暗示了安托萬與克里斯汀不長久的愛情?！痘橐錾睢肥前餐腥f的第四部，零散記錄了沉浸在甜蜜與失控狀態(tài)下的安托萬，同樣延續(xù)了輕松諷刺的輕喜劇風格，在工作中擅離職守、缺乏責任感的安托萬在婚姻生活中也因外界的誘惑一次又一次失控，辭去花店工作的安托萬陰差陽錯去了自來水公司，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背后卻迎來了家庭的動蕩，安托萬在新公司邂逅了一段“婚外情”，日本女子的出現(xiàn)徹底打破安托萬與克里斯汀婚姻的假面，安托萬認為妻子是女兒、是戀人、是母親，他眷戀著從克里斯汀身上得到的愛與溫暖，但不再愛她，但克里斯汀卻只想做他的妻子，安托萬與克里斯汀在平凡的生活中消磨著愛意，在脫軌的船與各置窗戶兩邊的彼此中漸行漸遠。作為結束曲的《愛情狂奔》，更像是在播放一盤安托萬人生回顧的錄像帶，影片將安托萬執(zhí)筆的回憶錄小說《愛情與其他煩惱》的情節(jié)和真實發(fā)生的現(xiàn)實事件交叉剪輯，閃回了前幾部影片中的經(jīng)典畫面。同時在前妻和初戀情人不同視角的講述下，導演也給觀眾呈現(xiàn)出了另一個視角下的安托萬，并識破了安托萬精心鋪敘的謊言，30歲的安托萬并沒有變成現(xiàn)實中的大多數(shù)人，他依舊熱烈地追逐愛，在文學、寫作、電影、音樂中保持著赤子之心，就如特呂弗在采訪中所說“安托萬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他是一個一直保持兒童身份的人，所有男人身上都有很多童年的影子，但對他來說，更是如此。”特呂弗鏡頭下的安托萬不曾成為一個成年人，他永遠年輕，永遠追求自由與愛。

“安托萬五部曲”記錄了安托萬的人生軌跡，那個在海邊狂奔的少年在時間的洪流中嘗過了暗戀的酸，品過了戀愛的甜，經(jīng)歷過生活與工作的迷惘后走進了婚姻的墳墓，在生活的瑣事與枯燥的感情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界，即使是30歲的安托萬，他依舊帶著迷茫去追尋著限時的愛情，導演特呂弗用重復的命題卻講述了不同風格、不同樣態(tài)的故事，讓影片中的安托萬經(jīng)歷不一樣的人生。導演鏡頭下的安托萬在《愛情狂奔》這個影片后劃下了句號，觀眾無法知曉安托萬與唱片行女孩的愛情是否會長久，導演在這里依舊給予了開放性結局。安托萬的故事在熒幕結束，但安托萬這個帶有濃烈個人色彩的角色永遠無法安定下來，他永遠帶著少年稚氣不停奔跑，正如在光影世界大跨步向前的特呂弗一樣，特呂弗似乎有意地將電影這個符號根植于安托萬身上，不論是童年的安托萬還是成年后的安托萬，他始終都與電影和文學相伴，正如特呂弗的一生一般，深陷童年陰影的特呂弗被電影拯救，也創(chuàng)造了許多經(jīng)典電影回饋這個光影的世界。

從《四百擊》到《愛情狂奔》，特呂弗完成了作者電影的書寫，在恒定的“新浪潮”道路中，導演完全以陳述的視角串聯(lián)了同一個主角的成長過程，而電影中那些沒有畫上句號的愛情故事將會在法國這個浪漫的國度永遠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