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死之人:最后的心愿
前情提要:


渴。
恍惚之際,格瑙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幻象,影影綽綽,飄渺虛無,他試圖抬起眼皮看得更清楚點,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大睜著眼睛。
我在哪里,在做些什么?雷婭呢?
他想呼救,可喉嚨里鋼鐵般的滾燙制止了他,那是挨了一記迎面而來的鐵靴所致。痛苦,絕望,麻痹,這些他都感受不到,他只覺得渴,火燒火燎的渴。
雷婭……
他艱難地翻過身子,像一只染了瘟疫的狗,全身的骨頭似乎不屬于自己。他還是看不清東西。
哭喊,哀嚎,粘稠的液體四處飛濺……
不,我得做些什么,我得起來,雷婭她……雷婭……
她還活著嗎?
突如其來的寒意讓他渾身顫抖,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手按住地,支撐起自己千百斤沉重的上半身。眼前的景象扭曲了,變幻了,卻依舊披著一層深紅色的帷幕,里面有無數(shù)個影子掙扎滾動,他們在哀嚎,在祈求,在逃命,而一個紫色的身影略過他們的頭頂,像紫色的星辰劃過夜空,只留下更多裝點這片猩紅的飾品,尖叫聲戛然而止,馬上又有新的尖叫從四面?zhèn)鱽怼5耔Р辉诤踹@些。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瞎了。

那一天,貝加錫城調(diào)動的守衛(wèi)軍,以及自愿參與的“熱心民眾”一起組建的緝兇大隊,共計513人,最終回來了一百二十七個。
而在回來的那一批人中,還保持著理智,能正常與人交流的,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他們始終對旁人保持緘默,不肯透露那場戰(zhàn)爭的哪怕一點細節(jié)。即便在酩酊大醉時,偶爾被人提起,他們都會驚出一身冷汗,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死命地搖晃起來。
“不不,不,別他媽逼我回憶那事,要是讓我想到那惡魔的臉,老子這幾天就別想睡覺了。”
一個活生生的惡魔,他們?nèi)缡切稳菟?,又有什比這更貼切的詞匯呢?
“噗呲——”
血液從顱腔飆出,一直飛到五米的高空中才化為小雨落下,凱瑞絲從搖晃的尸體上跳下,盯向離她最近的那一簇人,他們正用屁股對著自己,沒命地向黑暗中逃去,里面有著前往主世界的傳送門,跳進去,一切便結(jié)束了,噩夢也就結(jié)束了。
凱瑞絲站起來,一道血流順著她蒼白的手指滑下,嘀嗒。
在她的身后,橫七豎八地躺著上百具尸體,這些人都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劈開頭顱,撕爛身體,削去四肢,尚存一口氣的人掙扎在自己與同伴的血泊中,他們徒勞地瞪大眼睛,試圖將殺手的身影映入腦海,但短短一瞬間,她又消失在空氣中,如一個虛無縹緲的倒影。
“救救我,我家里還有老婆孩子!”
“老子就不該來這鬼地方,媽的,這就是活生生的地獄啊。”
“大哥,不!——”
凱瑞絲出現(xiàn)在抱著尸首嚎啕的士兵身邊,光刃破空,擦過他的喉嚨。鐵銹味,腥臭味,淚水的咸味,末影戰(zhàn)士都感受不到,她像機械一樣揮舞刀劍,循著本能獵殺,不管對面來了多少人,她一頭沖入他們當中,像一只撲入鴨群的魚鷹。
她的眼里只有一片紅,非常熱烈的鮮紅。
凱瑞絲,你要開戰(zhàn)嗎。
下界的兵力是我們的近十倍,我們不可能贏他們的!
為了什么?你真的想把末地的存亡系于一線之間?安德觀察者上萬年的歷史,難道你想把這一切葬送掉嗎?
……家人?
人類的家人,人類的朋友,人類的信念?為了那些幸存下來的希望而戰(zhàn)?
這意味著犧牲,孩子,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你讓我別無選擇,孩子,但我會堅定的站在你這一邊,永不退卻。
這是最后一戰(zhàn)了,凱瑞絲。
這是最后一戰(zhàn)了。
她的身體突然向前傾倒,膝蓋跪倒在地,一根鴿翎箭刺入她的肩胛,箭頭沒入了肌肉。他回過頭,只見之前那個因為害怕而扔下了劍的少年正眼含熱淚的盯著她,雙腿抖如篩糠,手上卻不知從哪撿來了一把弩箭。
“你……你殺了我的父親,害死了我媽,我要讓你血債血償……”
在漫長的征戰(zhàn)生涯中,凱瑞絲還從來沒有——也絕不會,讓這種拋射物命中自己的身體,這幾乎時每個末影戰(zhàn)士的共識,當?shù)诙蠹淙胨那靶?,她還在因此而恍惚。當少年埋頭填裝第三根弩箭時,他的腹部被穿透,一只手臂將他的內(nèi)臟血淋淋地掏了出來。
男孩倒下了,但他仍然直勾勾地看著她,殘存的恐懼,悲慟還凝固在臉上,但更多的是憤怒,憎惡,他臨死前還試圖用手去掐凱瑞絲的脖子。
“姐姐!姐姐!”
凡妮莎連滾帶爬地翻過一座尸體的小山,然后又摔了個嘴啃泥,她揚起骯臟的小臉,向?qū)χ舜舐暫艉埃诳吹剿哪且豢?,凡妮莎愣住了?/p>
她看見凱瑞絲站在原地,手中握著一堆稀泥般的玩意,瞳孔渙散,嘴唇微張,女孩從未見過這樣的茫然與無助,就像弟弟生病時,她在湖面看到的自己。
“姐姐?”
女人瞳孔驟縮,她扭過頭。
“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我有點擔心你,就……”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乎別人干什么?快點離開,一會兒……”
凱瑞絲的腰部綻開一朵耀眼的紅色火花,黑煙與焦味撲面而來,她也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凡妮莎尖叫一聲,想要上前攙扶,但女人猛地推開了她,自身也瞬移到了十米遠的地方。她捂著燒傷冒煙的創(chuàng)口,目光陰沉抬起頭,看著那個本應死去的人。
托亞隊長正緩緩地向她走來,他一只手提著灼熱的槍管,另一只手提著自己的頭顱,鮮血在他的身后灑了一地。
“走吧,凡妮莎?!迸硕⒅菬o頭的軀體說。
見凱瑞絲被火器所傷,女孩正欲尖叫,但看到眼前步步緊逼的尸體,所有的話都被壓回了喉嚨,隨之而來的,是恐懼與眩暈的滋味。
“媽的,真痛啊?!?/p>
托亞隊長的頭顱在他手中嘟噥著,他的身體,看上去就和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自然而然地把頭顱安回腦袋上,烏黑的血從裂口的縫隙中流出,他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才勉勉強強讓脖子看起來自然一些。
“你沒有死?!眲P瑞絲冷冷地說。
“沒抓到你之前我怎么會死?臭婆娘?!蓖衼嗞犻L終于松開手,而他脖頸上碗大的創(chuàng)面,居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無數(shù)黑色絲線穿插其間,就像一條條污穢的蛆。
即便整天沒吃東西,一大股嘔吐物還是涌到了凡妮莎的嘴邊。
“你不是正常人,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重要嗎?我只是獲得了某位大人的恩賜,”托亞隊長露出可怕的笑容,“總之比你更像人就是了?!?/p>
“咔擦”一聲,子彈上膛,托亞隊長抬手就是一槍,他開槍的速度令人幾乎無法察覺,子彈飛行的速度更是防不勝防,但凱瑞絲立刻傳送了自己,當她瞬移到五米遠的一處平地時,腿不由劇烈顫抖了一下,這是骨折的征兆。
“啊~你變得虛弱了,原來怪物也會受疲倦和傷痛的困擾啊,”男人瞇起眼睛,“我越來越欣賞雷婭.波米茲了,她確實有點本事,能把你這樣的怪胎打成重傷……”
托亞隊長一邊說,一邊瞄準女戰(zhàn)士,火焰貪婪的舔舐著槍口,灼傷凱瑞絲蒼白的皮膚,她不得不用光劍抵擋,整個人也因此半蹲下來,像烏龜一樣承受著火力的猛攻。
四散潰退的逃兵中有少數(shù)人被槍聲吸引,當他們看到完好無損的隊長,竟能壓制住個不可一世的女魔鬼,他們的惡念也從心底滋生,更多的人圍了上來,手中舉著弩箭和火槍:
“隊長,您真的活著嗎?”有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關(guān)你屁事,丟人的廢物,”托亞毫不客氣地吼回去,并一口氣打空槍里的彈藥,“我叫五百頭豬玀來都比你們管用,混賬東西,軍餉都他媽的白喂你們了!”
槍聲暫時停下,凱瑞絲也得以喘息,她目露兇光,完好的一只手臂緊攥成拳,眾人見狀馬上露了怯,紛紛往后退。托亞啐了一口,把霰彈槍扔給離自己最近的士兵,然后取下背后的長矛。
“聽著,你們只管朝這怪物開火,沒彈藥了就上長矛戳,就算是打到我也沒關(guān)系,要是讓這女人逃了,我馬上就去剝了你們的皮!”

又一枚弩箭擦破天空,掠過格瑙的頭頂,最后沒入后方的一塊石縫里,這足以看出弩的質(zhì)量精良,而弩手的水平難以恭維。
格瑙不在意這些,他甚至看不見迎面飛來的箭羽,他拖著被打腫的雙腿,在地上匍匐前進,他自己也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
雷婭,我要找到雷婭。
他的雙眼已血肉模糊,但那張臉龐卻愈發(fā)的清晰。雷婭似乎正望著他,露出她罕有的,但揚起眉來別有一番情調(diào)的微笑,但她的笑容馬上被黑色的污血掩蓋。
她還活著嗎,難道說,她已經(jīng)死……
格瑙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去你大爺?shù)?,雷婭怎么會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塔克礦洞里,你忘記她是怎么把你從僵尸手中拖出來的了?她那么強大,戰(zhàn)斗經(jīng)驗又足,怎么可能會死在這種地方?
可他的喉嚨在哽咽,一種難以阻擋的悲傷襲上心頭,他將臉埋在手心,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一般,終于緩緩抬起頭來。
“我還不能死,雷婭她肯定還在等我?!?/p>
他繼續(xù)在嘶喊和箭雨中爬著,有好幾次,士兵的鐵靴險些踩中他的背,轟鳴的火藥擊中他身邊的巖石,可他沒有放棄,支撐著身體,咬著牙前進。
很快,格瑙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下的觸感不一樣了,他低下頭,只見自己正在一大塊黑漆漆的石板上,四處還散落著更多類似于這樣的碎石,雖然眼睛無法分辨,他立即明白,這是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堅固巖塊,黑曜石。
為什么末地的黑曜石柱會散亂在地上?
格瑙抬起頭,在他混濁,充血的視野中,有一個人靜靜的躺在碎石中央,她的手邊銀光閃閃。
“雷婭,是你嗎?”
無人應答。
“雷婭,醒醒,我是格瑙,快醒醒!”
少女依然一動不動,面容沉靜,像是睡著了;格瑙徒勞地搖晃著她的肩膀,他感覺一股熱流像是在胸口激蕩,像鐵錘一般敲打著自己的內(nèi)心,在這急迫,焦慮的等待中,時間一分一分逝去。
“求求你,上帝,讓她醒來吧,以哪種方式都好,只有她能救大家了啊……”
淚水順著臉滑入嘴中,咸的,苦的。格瑙深深地低下頭,緊握住少女的雙手,晶瑩的淚珠灑在那雙柔軟嬌小,卻又傷痕累累的手上。
“雷婭,不……”
突然,他的耳畔傳來一聲玻璃破碎般的脆響,他驚訝地向后仰倒,只見一道金光從女子胸前迸出,刺得他眼睛發(fā)痛,一個金色小人從中緩緩升起,它看上去是用紙板糊成的,雖然做工簡陋,但四肢五官皆全,它一面上升,一面旋轉(zhuǎn)著,很快就與男孩的鼻尖平齊了。
這,這是什么東西?格瑙目瞪口呆。
只見金色小人旋轉(zhuǎn)的越來越快,越來越耀眼,沐浴在這溫暖而明亮的光芒中,格瑙卻覺得冷,冷徹心扉,寒意刺骨,小人空洞的眼睛像是一道無形的漩渦,恐懼,悲慟,憤怒,憎惡與絕望,無數(shù)人性中最陰暗的情感在其中回蕩。這邪性十足的紙人在空中懸浮了數(shù)秒,突然像一道利劍,朝著少女的心口刺去。
“唔!”
雷婭猛地坐起,動作把身邊的格瑙嚇了一大跳,她轉(zhuǎn)過頭,對上男孩的臉。
“格瑙,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等等,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雷婭,你……你……”
男孩顫抖地伸出手指,雷婭一怔,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當她松開手時,掌心已是血跡般般。
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都在往外冒血,烏黑的,比墨汁還要粘稠的膿血。

托亞隊長手握長矛,縱身一躍。
他的速度比別人想象中靈巧得多,而那把長矛遍體漆黑,表面熠熠生輝,鍛造它的材料顯然不尋常。他怒目圓瞪,大幅度地邁開雙腿,將長矛朝著女人的眉心摜去。
“唰——”
銳利的金屬劃破凱瑞絲的臉頰,她側(cè)頭躲閃的同時,男人騰地躍起,長矛在他手中翻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像棒槌一樣敲向她的腦袋,但再次被凱瑞絲閃開。
托亞還想繼續(xù)追擊,但一股寒意從他的左腹泛起——光刃攜一束影子劃破他的盔甲,割開他的腹腔,而凱瑞絲迅速撤往別處,似乎是為了預防下一次攻擊,她的呼吸已經(jīng)不再均勻。
“動作真是快的看不清,但很可惜,這點程度的攻擊殺不了我。”
男人光滑的腦門上汗珠不斷,臉色發(fā)白,呲牙咧嘴的同時還在對著凱瑞絲冷笑。他被刀刃劈開的地方生長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蛆蟲”,像針線一樣縫合傷口,血流很快停止,瘢痕也在逐漸消失。
這家伙有點棘手,凱瑞絲心想,她曾斬殺過再生能力更加強大的怪物,但沒有一個長著人類的面孔。她現(xiàn)在要做的,唯有更加謹慎。
然而,一股眩暈沖入她的大腦,凱瑞絲的身體晃了晃,眼前的事物再度如影子一般搖動起來。她失了太多血,加之連續(xù)幾天對身體的摧殘,體力早已逼近極限,保持神志清醒都成了一種奢望。
而這一微小的舉動,自然不會逃離托亞隊長豺狼般的眼睛。
在末影戰(zhàn)士露出破綻的瞬間,隊長身體前傾,雙腳已飛離地面,卯足全身的力氣,朝著女人的心窩刺去。與此同時,他沖著周圍的人大吼:
“都別傻站著,弓箭,火銃,統(tǒng)統(tǒng)給我上??!”
這句話如一道驚雷,炸醒了場上徘徊不定的觀眾,他們對這個刀疤光頭男并沒有好感,可眼前這個身形瘦小,眼神陰鷙的女人曾屠戮過他們的鄰居,親人,好友,她的手指上沾滿無數(shù)同類的鮮血。驚恐和理智逐漸讓位給憤怒,人們紛紛端起手中的武器,火光迸射,弓弦作響,浮島的半邊天際頓時染的通紅。
凱瑞絲沒有動。
一發(fā)弩箭刺入她的后背,她本可以瞬移躲開,但她沒有。
燒紅的鐵珠擊中她的后腦,她依然紋絲不動。
屹立于槍林彈雨中,凱瑞絲卻什么也聽不見,火辣辣的劇痛侵蝕她的骨髓,穿透血管與筋絡(luò),可她仍目不轉(zhuǎn)睛地平視前方。
她看見很多細長的人影,其中由人類,有亡靈,也有末影人,他們手中的光劍在黑暗中泛著冷光,他們面帶平靜,神色堅毅,生死似乎已隔得十分遙遠。而現(xiàn)在,他們正透過那層虛無縹緲的薄紗,與自己遙遙相望。
睡吧,睡吧,倒下去,一切都結(jié)束了。死亡會伸出雙臂,溫柔地擁你入懷。
她突然覺得,原來自己已經(jīng)這么累了。
年幼的訓練,百年的征伐,揮灑的血汗,戰(zhàn)友們安靜的注視,敵人那可憎的臉龐,無數(shù)人的哭泣與尖叫,都悠然離開她的腦海,此刻,她只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
她伸出手,握住托亞隊長的長矛。
在主世界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因意外而重生的女戰(zhàn)士,將與親手締造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一同走向這短暫,但又無可挽回的終點。
托亞隊長的視野突然天旋地轉(zhuǎn),回過神的時候他已被揮舞到半空,一記蒼白的拳頭正中他的胸口,將他重重擊飛到幾十米遠的地方,骨頭碎裂的聲音與甚至蓋過了周圍的槍炮。
咚。
男人如一個碩大的沙包沉重墜地,又在地面彈起,連續(xù)滾了好幾圈,直到浮島的邊緣才勉強停住,他喘著粗氣,舉起長矛,女人深紫色的瞳影在他的盔甲上閃爍。
“不,你這個該死的……”
凱瑞絲抬起僅剩完好的手臂,五指似乎要握碎自己的骨頭,就像她決眥欲裂的眼睛一樣瘋狂,帶著全部的憤怒與仇恨從天而降,砸向男人的頭顱。
她并非沒有聽到引線擦響的聲音,托亞隊長的腹部突然爆出一大片黑煙,嗆鼻的濃煙瞬間包裹了她的耳鼻,等到她揮拳粉碎地面,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在體內(nèi)藏了煙霧……彈?
凱瑞絲抬起頭,朝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就在這短短的一瞬,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上方,手中的尖矛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
長矛沒入凱瑞絲纖瘦的脊背,刺入傷口,從她的前胸穿出,最后深深插入了末地的巖石中。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四下寂靜無聲,終于,凱瑞絲的雙膝緩緩地彎下,最終跪倒在地,猩紅的血液從她的嘴中流出,沿著地表的石縫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在同一時刻,托亞隊長在她身邊倒下,他捂住爛了個大洞的肚子,全身抽搐,嘴里嘔出碎骨,爛肉與一股接一股的黑煙,然后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過了十余秒,他又站了起來。
“呸,呸,差點把老子嗆死……但無論如何,那幫蠢貨學者整出來的爛攤子,總算被我托亞搞定了?!?/p>
托亞擦去嘴角的一絲肉線,看著跪坐在地的女人,他的嘴角上揚,并慢慢從身后取出一把彎刀。
“別用那怨恨的眼神看著我,女武神,我對你的賤命不感興趣,但克萊因大人需要你,他的事業(yè),需要更多像咱們這樣的勇士加入。所以——”
“給我滾開?。?!”
鋒利的尖刀停在半空,托亞隊長面露驚愕,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撞倒他的胸口,同時將手中細長的金屬刺入他的左胸,兩人翻滾著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與彼此間拉開了距離。
看清來者的面孔后,男人的臉拉的更長:
“今天真是見鬼了,那女怪物居然沒把你做掉?”
雷婭撐著劍,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彈了起來,并以一個瀟灑的的動作揮去未凝的鮮血。
“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戰(zhàn)斗,現(xiàn)在還輪不到你插手?!?/p>
“多管閑事的灰皮婊子,你以為你……”
雷婭出手如電,暗鴉化為一道銀色閃電砍向男人的脖頸,托亞躲閃不及,肩甲頓時被砍裂,刀口血流如注,但他的反應也相當驚人,雷婭的胸口立即挨上了一記重踢,兩人再度跌倒,卷起陣陣塵埃。
“托亞,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雷婭捂著胸口,怒目圓瞪,“你和你身后的團伙以虛假的名義開設(shè)教會,背后凈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貝城的屠殺其實是你們一手造成的,而現(xiàn)在,你還拉著這么多人前來送死。告訴我,你們到底有何居心?”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樣?賤種,”托亞隊長的額頭暴起數(shù)根青筋,隨即又冷笑起來,“話說回來,你是怎么在我面前活蹦亂跳的?那個紫眼睛怪物應該把你弄死了,來的時候我可沒感受到你活著的氣息。”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樣?”
“那我可要好好猜猜,治療藥水?附魔甲?還是不死圖騰?”看到女子的眼皮抽動,他立刻接話,“啊,我明白了,你肯定是弄到了一個由黑魔法煉造的小紙人,不死圖騰的工藝大部分都失傳了,留下來的都是價值千金的寶貝,我挺好奇,你一又窮又蠢,還頑固的要命的賞金獵人,是怎么搞到這稀罕玩意的?”
“關(guān)你什么事?”
“當然關(guān)我的事了,”托亞隊長大聲狂笑,“你當我不知道這玩意的副作用有多可怕?你拿鏡子照照自己,是不是眼瞼發(fā)黑,嘴巴上滿是裂口,雙腿止不住地打顫,手中的劍可能都握不住——告訴我,就憑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該怎么打敗我?”
他說的沒錯,雷婭現(xiàn)在就如同墜入冰窟,四肢都充斥著沉重的酸脹與痛楚,鼻孔淌著黑血,視線像是被濃霧所遮蓋,情況依然是那么糟糕,但她仍挺直胸膛,做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此時示弱無疑會把自己推向更加糟糕的境地。
“廢話少說,放馬過來吧!”
托亞隊長猙獰的笑容立即消失,他大步流星地邁開步子,一刀照著雷婭的額頭砍去。若是平時,雷婭早已抽身閃過,并有充分的閑暇回敬對手。但此時她只能抬起灌鉛似的雙手,用刀刃擋住這兇猛的一擊,男人步步緊逼,壓得她不斷后退,兵刃間磨出明亮的火花。
“乒!”男人猛地收刀,一記轉(zhuǎn)身后蹬踹向雷婭側(cè)腹,但被抬肘架開,他馬上又用包裹了鋼片的靴子掃踢雷婭的大腿。刺痛僅持續(xù)了一兩秒,接下來便是長久的麻木,雷婭連退幾步,而托亞隊長窮追不舍地攻了過來。
“怎么,刌民賤種,你的狂言呢?你不是特別愛管閑事嗎?快舞動你的刀刃,像跳舞一樣把我斬了啊!”
又是一陣陰風驟起,雷婭額前的幾根長發(fā)斷裂開來。她咬著嘴唇,竭力保持呼吸和體態(tài)的平衡。在托亞的彎刀接觸到鼻梁的剎那,她突然轉(zhuǎn)身發(fā)難,一記回旋劈斬開了他的脊背。
男人發(fā)出鋼鋸摩擦般刺耳的怪叫,而雷婭的攻勢沒有結(jié)束,她一個下?lián)]斬斷男人的腳筋,然后又平刀向前,砍向他的脖頸。
若是在平常,這一刀足以砍碎人的顱骨。但雷婭仿佛踩在棉花地上一樣,眼花繚亂,步履維艱,刀尖只砍進了肌肉便被伸手握住。托亞隊長怒吼一聲,抓住刀鋒與她的肩膀,把雷婭重重摔在一塊巨石上,雷婭噴出一口濁血,倒在地上不斷抽搐,眼睛還瞪的溜圓。
托亞捂著傷口,駭人的裂痕在黑色肉線的縫合下迅速愈合,看著雷婭的慘狀,他不由露出兇煞般的獰笑。
“別徒勞地反抗了,賞金獵人,你殺不死一個擁有無限生命的人,就連我都做不到?!?/p>
雷婭在地上摸索,試圖站起來,卻被無情地一腳踢翻。
“說你蠢吧,你好像也有那么一點骨氣,”托亞隊長在她的身邊蹲下,刀子插在一旁,“明明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卻仍一頭闖進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你究竟是圖啥?”
雷婭的嘴唇蠕動著,里面發(fā)出煮粥一樣的嘟噥。
“你……個……殺……”
“怎么著,開始說遺言了?我可要好好聽聽?!?/p>
“你……個……傻瓜……”
“你說啥?”托亞隊長眉頭一皺,他俯下身,想要聽得更清楚一點。
“殺死你的辦法……只有一種,那就是這個島嶼,你已經(jīng)……無路……可逃……”
還沒等托亞隊長回答,一陣劇痛突然沿著他的手指傳來,他大喊一聲,轉(zhuǎn)頭一看。直接那個瘦弱的,名字叫“格瑙”的男孩不知何時接近了他,并竭盡全力咬住了他的手指,男人站起身,猛烈地甩動自己的手臂,但男孩就像擰死的螺絲釘一樣釘在他的手上,掙也掙不脫,甩也甩不掉。
“你找死!”托亞勃然大怒,他一把抽出彎刀,朝死死咬著自己的男孩劈去,但這次,他又慢了一拍。
倒地不起的雷婭突然竄了起來,雙腿拼盡最后的余力,像壓縮到極致的彈簧,一頭撞在托亞隊長的胸口,男人踉蹌著往后退,而他的腳后跟恰好被一塊突出的石頭絆住,整個人仰面倒下。
原來這婊子早就算計好了,要和這兔崽子來偷襲我?托亞隊長來不及思考,當他回過頭時,全身的血液瞬間降到了冰點。
他的身后,是末地永不見底的虛空。
“不?。。 彼衽睾鸾?,手臂在空中揮來揮去,卻什么也沒有抓到,格瑙狠狠地扭頭,兩人徹底失去重心,向著永恒的黑暗墜去。
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格瑙血絲密布的眼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段細影,他想到?jīng)]想便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他的下半身也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托亞隊長在掉下浮島前抓住了他的腳踝。
“抓緊了!”雷婭在懸崖邊喊道,“千萬別松手!”
格瑙抽泣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做出如次瘋狂的舉動,而身下的男人抱著他的腿,扭動著身子往上爬,他的雙眼如毒蛇一般惡毒和瘋狂。
“我會滅了你們兩個,”他喘息著,“我會把你們倆剁成肉醬,把你們的骨頭碾為齏粉,你們休想活著離開這座島……”
“格瑙,低頭!”
“……???”
白色的影子從男孩頭頂掃過,削落了數(shù)十根頭發(fā),嚇得他連忙縮起脖子。暗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掃過托亞的雙臂,白森森的骨頭暴露在空氣中,血珠爭先恐后地從切面中濺出。
那一刻,托亞的神情凝固了。
他張開斷臂,筆直地朝黑暗中落下,臉上除了震驚什么也沒有。他的光頭在虛空中化為粒白點,又倏地消失不見,就像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一樣。
貝加錫的陰影面,一切的秘密與起源,就這樣葬送在了虛無世界里。

雷婭坐在地上,很久才緩過氣來。
格瑙早已暈了過去,他靜靜的躺著,臉上分不清是膿血還是砂土。雷婭撕下斗篷的一角,輕輕蓋在他的雙眸上。
隨后她站起來,向著末地的另一端走去。
幸存下來的人遠遠望著她,個個呆若木雞,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被如何改寫。
“你們,都走吧?!崩讒I感覺自己最后一絲魂兒都被抽走了。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走?。。?!”
少女的怒吼響徹島嶼,所有人都嚇了個激靈,他們推搡著,低聲討論著,沒人敢再向前一步。
“她好像就是那個被全城通緝的女人,現(xiàn)在托亞死了,她……”
“我聽過這女人,貝城以前出現(xiàn)過很多怪物,最后都被她解決了,這是個要錢不要命的賞金獵人……”
“……走吧?”
“走吧?”
凌亂無章的腳步聲向著黑暗中隱去,他們回通過傳送門回到主世界,至于這些人回去后會帶來怎樣的傳聞,營造多么恐怖的氛圍,雷婭不想知道。
偌大的浮島只剩下她,與一地不成型的尸體。
雷婭深吸一口氣,拿起暗鴉,看向那個女人。
凱瑞絲仍跪在原地,安靜地仿佛在做禱告,那柄鋒利的長矛刺穿她的胸口,將她釘在地上。她的頭深深地垂著,膝下是一攤越積越多的污血——她全身早已看不見一塊完好的皮肉,各種各樣的箭羽扎在身上,還有焦黑的燒痕與彈孔,看上去如同一只刺猬。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她微微抬起了頭。
“殺了我?!?/p>
雷婭拖著暗鴉,就像農(nóng)民拽著自己的釘耙,她每邁出一步,肺部就火燒火燎一般劇痛不已,但比起內(nèi)心的痛苦與掙扎,這點痛反而微不足道了。
“我本來就該死,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有記憶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在殺人,殺戮敵人,殺戮士兵,殺戮平民,殺戮那座城市里無辜的人們,即便我知道他們并沒有傷害過我……還有那些跟隨了我?guī)装倌甑膽?zhàn)士,他們……他們都是因為我才死的啊……”
那團執(zhí)拗燃燒著的火焰終于熄滅,女人低下頭,她眼中的憤怒與仇恨消散殆盡,只剩下深深的孤獨與悲傷,或許,她從來沒有真正活過,一名將死之人的靈魂,到最后也沒有找到自己的歸宿。
雷婭緊緊握著暗鴉,刀鋒在地上發(fā)出焦躁不安的吱呀聲,她沉默地走了過去。
“等一下!”
一聲清脆的尖叫從身后傳來,只見一個瘦骨伶仃的女孩翻過尸堆,跌跌撞撞地向她們跑來,當看到雷婭手中寒光乍現(xiàn)的長刀后,她的嘴巴張開,眼睛瞪得老大。
“等等,你要做什么?你為什么拿著刀,你……你要對那個姐姐做什么?”
雷婭沒有回頭,而是繼續(xù)向前走著,凡妮莎急得跳了起來,她跑上前,竭力保持與雷婭一致的步法,一邊試圖用手拽住她。
“你給我停下!你為什么要殺她?她不是壞人,她幫我打獵,給我們吃的,要不是她我弟弟早就死了,你快把刀放下吧,求求你,不要殺她,快停下……”
雷婭機械地向前走著,對女孩的話充耳不聞,她的眼中只有凱瑞絲。而女人的眼中隱隱露出一絲驚愕。
“你給我站住……”女孩抱住雷婭的腿,用瘦小的拳頭錘她的腰子,但這并不能阻止什么,雷婭輕輕一撇刀柄,女孩瞬間翻到在地,碰了一鼻子灰土,可她馬上不依不饒地撲過去,用盡力氣拖住雷婭的手,然后再度被撞開……
雷婭走到女人面前,暗鴉緩緩的抬起頭,將刀柄交到她的另一只手中,女人的脖子看上去是如此柔軟纖細,僅需一刀,就可以將腦袋從身體上分離,一切就結(jié)束了。
女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騙人,你們都在騙人,”她的眼淚和鼻涕不住地往下淌,“你明明說過,來末地是為了保護她的,你說話不算話!你分明就是來要她的命,為什么?你,那個姐姐,還有那些城市里來的人,你們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所有人都在騙人。托亞欺騙了貝城的百姓,貝城背叛了我,而我欺騙了這個女孩。雷婭心想,可是,凱瑞絲又欺騙了誰呢?這個女孩又騙了誰?
但當她的內(nèi)心動搖之時,眼前卻出現(xiàn)了那個年邁的教堂衛(wèi)兵,他激動地握住自己的手,還有很多人,很多不相識的面孔向她走來,無數(shù)只沉重的手掌按在她的肩上,黑夜中,那些影子喃喃自語。
“救救我的兄弟\父親\孩子\朋友\丈夫,替他們報仇,替貝城報仇?!?/p>
女人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也只是揚起了一絲苦澀的笑。
“還等什么呢,動手吧?!?/p>
雷婭舉起了劍。
《將死之人》
完

將死之人篇終于寫完了,但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這兩周我過得非常幸苦,情緒也不穩(wěn)定,寫這篇小說確實花了我很大的力氣。如果大家能耐著性子看到這里,那就是對我最大的鼓勵和支持了。
感謝你們,能讓《群鴉》得以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