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舟青鳥 5

四月份的滬海，溫暖親人。

在鬧市區(qū)的喧囂中，復興島如一片寂靜的世外桃源，平和地沉睡著。

復興島原為黃浦江中一處淺灘，由于該地江面驟寬，水流分散，加之漲潮與落潮時的水流方向不一致，在黃浦江轉(zhuǎn)折處形成一塊范圍較大的淺灘。其東為主航道，其西為運河淺水航道。1906年其雛形已形成，1915～1916年在淺灘東側拋石筑堤后，逐漸淤高，1925年在南段三角形區(qū)段再拋沉排塊石圍筑上堤，并吹填泥土，1926年7月，用疏浚黃浦江之淤泥填1.1平方公里的月牙形人工島，1928～1930年在中段又吹填泥土，北段自1930～1934年吹泥、圍埝，前后共10年之久，才有了今天的模樣。

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這個與申東造船廠隔江相望的黃浦江上唯一的島嶼一直沒有被充分利用起來，只有一些海軍單位的辦公樓和家屬樓在陰翳的樹林間雜然分布?？拷囊粋扔袔准倚〈瑥S，幾艘漁船靠在碼頭上舾裝。但是今天是星期日，因此整個島上沒有上工的動靜。

在小島另一側，一條窄窄的運河把大陸與島嶼分割開，運河的南入口上，一座鐵橋靜靜矗立，這便是定海路橋。橋下，一處小小的碼頭，堆滿了麻袋裝起來的水泥，大米，成箱成箱的罐頭與彈藥。駁船邊上依偎著延安號的艦體，工人們正忙碌地將補給品抬進船底倉。

“大概多久?”琪悅問港口負責人。

“兩個小時吧……說不準，同志。今天是休息日，我們?nèi)耸植惶珘?，您看……?/p>

“沒事，慢慢來，不急，辛苦了?！?/p>

“是!”負責人揣著物資清單走去工作了。

琪悅目送他離去，回過頭，看到延安靠在定海路橋的鐵欄桿上發(fā)呆。

也許她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個下午，同樣是春季，湛藍的天空密布著防空炮灰色的煙云，機槍子彈把黃浦江撕裂出一條又一條血線；青天當局的p51戰(zhàn)機尾巴冒著煙，打著轉(zhuǎn)兒一頭扎進深黃色的河水。尸體在烈日下腐爛了，散發(fā)著奇怪的甜味。整個夏天上海的空氣都彌漫著這樣的味道。血從水泥路上流進路邊的陰溝，越積越多，把街道渲成了一片深紅。結束了戰(zhàn)斗就地歇息的戰(zhàn)士，沒留心躺在人行道的低洼處，再醒來時衣服已被血染成深紫色。

六年過去了，時光幾乎撫平了戰(zhàn)爭的痕跡，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還是能發(fā)現(xiàn)留下了彈孔的百葉窗，被擊碎一半的路燈罩。一些弄堂口的遮雨棚，棚頂?shù)拇址忌弦老】梢姰斈甑难E。

由此處往北航行六公里，吳淞口的主航道，是她的老戰(zhàn)友歐若拉戰(zhàn)沉的地方。她的遺骸已經(jīng)被打撈起來，回爐煉鋼，她為祖國的建設貢獻掉了最后一滴血汗，只有存放在檔案館里的艦尾銘牌，無聲訴說著這艘傳奇戰(zhàn)艦曾經(jīng)的輝煌。

延安的瞳孔無神地盯著江面，昏黃的漩渦映著她憂郁的眼眸。

琪悅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延安從回憶的深海中浮出，“琪悅?”

琪悅拉起她的手，“我?guī)闳€地方?！?/p>

轉(zhuǎn)過兩個街角，琪悅把延安拉進一個停車場。她把手搭在一輛嘎斯69的車門上，輕巧地翻進車廂，從口袋里掏出了鑰匙。

“你從哪弄到這車的?”延安有點吃驚。

“嘿嘿，別問。”琪悅從駕駛座底下掏出一塊抹布，把方向盤上的浮灰抹凈?！吧宪??！?/p>

滬海的街景在車門兩邊飛速地掠過。

“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穿過滬海市區(qū)誒?！?/p>

“你之前沒來過?”

“戰(zhàn)爭的時候，一直在郊區(qū)駐扎……還真沒進過市區(qū)?！?/p>

滬海的市區(qū)，在琪悅眼中，和自己小時候并沒有太大變化。周日的街道冷冷清清，可以看見一些洋車在路上慢悠悠地挪動。人們往往在這一天睡個懶覺，早上九點多街上還不算熱鬧，老房子一棟接著一棟，在高樓大廈間的縫隙里安置。街道的布局與之前基本一致，但是干凈了很多，是有意打掃的結果。不知怎么的，琪悅反而覺得這干凈的街道缺了幾分人氣。

道路的兩邊逐漸狹窄起來，烏黑的柏油路與道路兩側粗壯的高盧梧桐標明她們到了高檔居住區(qū)。鬧中取靜，一座座老洋房在鳥語花香中沉沉地睡著。

“我們到了?！辩鲪傇谟迗@路864號的門牌前停下車。

“長寧區(qū)教育學院?”延安詫異地盯著建筑門口的牌匾，“這里……”

“這是我童年時代居住的地方?！辩鲪偟哪樕下冻鲆唤z微笑，“從1931年我出生起我就住在這里，直到37年戰(zhàn)爭爆發(fā)。大戰(zhàn)期間我在南京居住。大戰(zhàn)結束后我又回到這里，直到被派往北聯(lián)學習?！?/p>

“那……令尊令堂，還住在這里?”

“不……”琪悅凄涼的笑笑，“我好像還沒有給你講過我的家人吧……他們?nèi)疾辉诹??！?/p>

“啊……抱歉……”

“小時候，我出生在一個標準的知識分子家庭。我父親是一個標準的老式知識分子，對我們兩個女兒感情很冷淡。我姊姊在十六歲時離家出走，去了白鷹念書。直到20歲時他們才允許她回來，只是因為我父親的崗位需要一個懂昂撒文化的秘書。那是1936年的事。”

“彼時我父親是青天政府的一名官員。和無數(shù)同僚一樣，他追名逐利，以權謀私。我母親對他的行為有些反感，但就如當時的大多數(shù)東煌女性一樣，她不敢評價哪怕一句話?！?/p>

車道靜的可怕。

過了一會，琪悅繼續(xù)訴說：“我和他關系的裂痕出現(xiàn)在1937年。那時我才六歲，本是不該為這些事而煩惱的年紀。但是那年秋天，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啊……是應天戰(zhàn)役……”

“沒錯。我父親那時僥幸逃過一劫，可我母親慘遭殺戮。然而，重櫻控制的新政府一成立，父親立刻成為了其中的積極分子。我那時很震驚，也很憤怒。我想不通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p>

“權力會讓人喪失人性……”延安喃喃地說。

“是啊，”琪悅點點頭?！拔也焕斫馑@然姐姐也不理解。我們之間的關系日益緊張。那時我已開始逐漸了解國事，對東煌的憂患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因為國事，因為家事，我的青春歲月是灰暗而憂郁的。”

“父親在政府的工作很繁重，姊姊作為秘書不得不跟著日夜不休。這樣一來，家中便常常只有我一個人。為了排解孤獨，我開始養(yǎng)鴿子。”

“鴿子?”

“嗯。整個大戰(zhàn)的前期，我都是和鴿子一起度過的。

“后來，隔壁的865號搬來了一位年輕人，同樣也是愛鴿之人。每天傍晚，兩群鴿子在大滬海的天空中翱翔，天藍云白，可是蓋不住地面上的血雨腥風。”

“那時我年紀稍長，青春萌動，對對門的那位先生有了些微妙的情緒。后來，漸漸地走到了一起。當然，我們的感情是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

也許是人生的前十三年被管束地太緊，我開始報復性地產(chǎn)生饑渴的欲望。我們常常連日見面，如膠如漆?？墒?，我姊姊還是猜到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好在，她站在我這一邊。”

“1945年到來后，滬海的警笛越來越凄厲了。那天，我家一只鴿子受了傷，掉在他家后院。他給它包了扎，送回我家來。然而，那天我父親恰巧在家?！?/p>

“他不動聲色的打發(fā)走年輕人，然后細細檢查鴿子，卻發(fā)現(xiàn)鴿子被用了消炎藥?！?/p>

“戰(zhàn)爭期間給鴿子用消炎藥?!那可是嚴加管制的珍貴藥品呀!”延安吃了一驚。

“很警覺嘛延安。沒錯。那個年輕人是特納爾黨的地下工作者，擔負著將藥品送往敵后根據(jù)地的任務?！?/p>

延安注意到琪悅的眼角有淚水在打轉(zhuǎn)。

“我父親立刻發(fā)現(xiàn)了端倪。他一把拽住我姐姐就往公安局跑。他不知道我和那個年輕人之間的事，自然以為是與我姊姊有關”

“我焦急萬分，立刻往樓上跑。那時正是鴿子啄食的時間，他也在窗口靜靜觀看著——也許對于他而言，紙醉金迷的大滬海，讓人留戀的只有這幾只鴿子吧——也許還有我?！?/p>

“一定有你的……”

“謝謝你……總而言之，我想要呼喊，防空警報卻響了起來，遮住了我的聲音。我趕忙下樓，卻發(fā)現(xiàn)門被從外面鎖了起來。我父親在半路改變了主意。他親手擊暈了自己的長女，然后在弄堂口截住了那個年輕人和他的同志。我親耳聽見他是這么說的：

先生，救救我女兒，搭你們的車送她上醫(yī)院吧……

“也許正是看清了傷者是他所愛之人的姊姊，他拉開了車門?！?/p>

“再后來呢?”延安聽入神了。

琪悅用一種苦澀的聲音誦經(jīng)般說道，“第二天，《申報》頭版有條重磅新聞：昨日午后，一輛別克轎車沖入黃浦江，車上三男一女無一幸存?！?/p>

“天哪……”延安被鎮(zhèn)住了。

“就這樣，那場大戰(zhàn)帶走了我所有的親人和愛人——在即將結束之際。”琪悅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舊日的寓所。

“但現(xiàn)在，”她轉(zhuǎn)過頭來，吻上了延安的嘴。

“我至少還有你啊……”她用這句話結束了談話，一頭扎進延安的酥胸。

延安用力掙脫開來。

“指導員同志，”她用吃驚的口氣問到，“您在干什么?”

琪悅用力抹去臉頰上的淚滴，用手指拂開延安栗色的劉海，

“我不知道?！?/p>

她用手端起延安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睛。

“我已經(jīng)無法自己了?！?/p>

延安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那就再吻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