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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郭亨宇

編輯 | 王曉

授權發(fā)布 ｜ 半藏同學

管云鵬來到了迄今為止最重要的岔路口。

8 月 15 日吃午飯時，半個小時內，他查看了四次手機，核對正在和新東家敲定的合同細則。這份合同發(fā)來近四天，管云鵬來來回回過了若干遍。每一次，他都要發(fā)給自己一位學法律的朋友幫忙查看，字字校對。同桌的朋友見他眉頭緊鎖，悠悠說道：“賣身契，好好確定。”

一切緣于今年五月底開拍的一系列網文廣告。僅 B 站上的 up 主根據(jù)這些廣告剪輯的合集，就收獲了 420 萬的播放量。

廣告里，管云鵬扮演的是一個“龍傲天”式角色——通常以某個豪門的“贅婿”登場，被妻子連扇巴掌，被男二號看不起，被“家主”要挾逐出家門，視頻的最后幾秒，眾人意識到他才是那個真正的高人：“龍王”，“修羅”，或是“神醫(yī)”，“戰(zhàn)神”。

因為劇情“狗血”，演技浮夸，廣告很快引起了網民的關注。這些大同小異的廣告多以管云鵬歪嘴一笑結束，他因而得到了一個“歪嘴龍王”的外號。

讓管云鵬成名的歪嘴一笑\圖片來自視頻截圖

相關的鬼畜視頻和表情包開始在網絡上瘋傳，知乎邀請他回答問題，B 站邀入駐，虎撲邀直播，各類邀約紛至沓來。

管云鵬意識到自己紅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擔心自己的言行造成不好的影響”，因此決定放棄繼續(xù)拍攝“龍王”系列廣告：按照“龍王”系列廣告制作方河南一風之音影視公司（下稱“一風之音”）要求，如果他想繼續(xù)拍攝小說廣告，則該平臺接手的網貸廣告也不能拒絕。

因為覺得拍網貸廣告等于變相為網貸背書，管云鵬中止了和一風之音合作?！叭绻麆e人看了這個廣告，因為我而相信了網貸，最后給別人帶去不好的影響，我是非常不愿意這種事發(fā)生的。”管云鵬告訴全現(xiàn)在，他之前拍廣告只不過為了討生活，現(xiàn)在既然有了知名度，也就不想再碰網貸廣告了。

麻煩也緊隨其后。8 月 19 日，一風之音向 B 站發(fā)出律師函，稱廣告的二次創(chuàng)作視頻已涉嫌侵權，并對該公司“造成嚴重影響”，要求 B 站下架所有相關的剪輯視頻。截至 8 月 20 日上午 11 時，此前點擊量最高的視頻合集已經被下架。

一位匿名用戶在知乎表示，一風之音的舉措和管云鵬不再合作有直接關聯(lián)，除了版權因素，撤下視頻也是公司打壓管云鵬熱度的手段。有知情人士向全現(xiàn)在證實，該說法屬實。

01?

“現(xiàn)在我反應過來了”

爆火之后，管云鵬第一時間意識到，該重新審視將來的道路。

8 月 12 日，他到北京與一家新的經紀公司談合約，準備好好規(guī)劃一下自己接下來的發(fā)展路徑。當天下著零散的陣雨，因為此前官方連續(xù)發(fā)布暴雨預警，街面上幾乎沒有行人。管云鵬穿著一件袖口微微起絨的長袖白色T恤，背著朋友送的、已經背了六七年的背包。他看起來比起視頻里更壯實一些，出門前除了頭發(fā)簡單地捏了一下造型之外，沒有更精心地打扮自己。

現(xiàn)實中的管云鵬與“龍王”那種“反轉后的睥睨”風格反差很大。他說話溫和輕柔，與人打招呼時會微微彎腰，聊天時神情乖順。出演這一系列廣告后，一些朋友甚至覺得角色與他本人對不上號，直到他將那些鬼畜視頻轉發(fā)到朋友圈，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就是“龍王”。

管云鵬和他養(yǎng)的寵物狗“奧利奧”\圖源：微博 @管云鵬_?

管云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火了，“還處于一個懵圈的狀態(tài)”。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紅到什么程度，近來唯一的煩惱就是認出他的人要求合影時，總要讓他擺出招牌的歪嘴表情。至于網絡上流傳的惡搞視頻，他認為只是網友“覺得好玩”，甚至是對他的一種認可。

跟新的經紀公司初步談好簽約意向后，管云鵬原本打算在 14 日回鄭州，繼續(xù)把龍王系列的廣告拍完，然后自己安靜一周。

但外界沒有給他留太多準備的時間。

14 日回鄭州的高鐵上，管云鵬的狀態(tài)比之前明顯更加緊繃。他忙著打電話談工作，眼里布滿血絲。他解釋說，因為得知他與新東家沒正式簽約，當天凌晨四點，還有經紀公司打電話談合作。從 13 日開始，他的手機就變得異常忙碌：大量合作邀請突然涌現(xiàn)，又沒有助理，他經常從一睜眼就親自應對這些信息。

上高鐵后不到半個小時，管云鵬靠在座位上頭一偏，沉沉睡去，口罩下傳出有韻律的鼻息聲。但也只睡了一個半小時。路程的后半段，他又開始忙著應對手機中不斷冒出的信息，電話不斷。

打得最長的一個電話是與一位 B 站的 up 主商量一期對談視頻的內容。大概十天前，他還沒變得如現(xiàn)在這般有名氣，一個姑娘看到“歪嘴龍王”的視頻后，覺得能火，就約他共同錄了一期視頻。他們聊了兩個多小時，最后被剪成 10 分鐘左右的短片。電話里，管云鵬一直糾結是否要拿掉一些“不太合適”的內容，擔心這些東西會造成“不好的影響”。

掛了電話，他喘了口氣：“兩天前我說我還沒反應過來，現(xiàn)在我反應過來了。”說完這句話，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生活中的管云鵬\供圖：管云鵬

在數(shù)不清的合作邀約里，有大量提案都讓管云鵬有機會抓住目前的流量去變現(xiàn)，但他不愿意。這或許也是他精神突然緊繃的一個重要原因——他需要不斷去辨別這些邀請的價值，哪些真正對他的事業(yè)有所幫助，哪些只是奔著消費他而來。他也知道，很多人火了之后因為簽約不謹慎，成了經紀公司的搖錢樹，之后曇花一現(xiàn)，湮沒在流量的海洋里。

抵達鄭州后，原本打算休息的他臨時又有了新安排，一下高鐵他就被一輛深藍色吉普車接走，等待他的是一個飯局。

更多的計劃因為成名不斷被打亂——原本敲定 16 日下午飛到廣州，次日參與新的廣告拍攝，到了 17 日，又加插進新的安排，下午得飛到北京與新東家開會。一周以來，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成為他的常態(tài)。

“明天見?！?離開高鐵站時，他像剛見面時一樣微微彎腰，揮手道別。

但說來也奇怪，在人來人往的高鐵站，即便管云鵬摘下口罩，也沒有誰把他認出來，好像這一切的名利追逐都發(fā)生于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次元。

02?

成為龍王之前

管云鵬真正意識到自己被看見是在八月初的一個夜里。

當時他已經連續(xù)工作了兩個月。連軸轉讓他覺得身體有些吃不消，趁著劇組休息，他和廣告里經常飾演男二號的演員黃焱明去青海玩。

旅行期間，兩人癱在房間里玩手機。突然，黃焱明把手機推到管云鵬面前，說有人正在討論他們的廣告。管云鵬看到，一位叫尬劇研究基地的網友把這一系列視頻搬運到虎撲。“當時只是覺得我們被一部分人看到了?！惫茉迄i回憶，再一刷評論，有人說男二號“演技在線”、“比流量演員好多了”，有人說男主歪嘴一笑“很上頭”、“味兒沖”。

管云鵬和黃焱明旅游時的照片\圖源：微博 @管云鵬_?

管云鵬沒太在意。他從沒想過要靠短視頻爆火，一直將自己視為一個“不知名的影視劇演員”。

管云鵬今年27歲，河南安陽人，他確實是影視劇演員——已經拍了近四年戲，也確實不知名——這四年里，他接到的絕大部分是小角色。

2016 年，他接了自己的第一個角色：在一部名為《學生兵》的戰(zhàn)爭劇里演一個學生。當時他戲份不算多，大部分是群像戲。因為沒有系統(tǒng)地學過演戲，管云鵬在劇組被罵了半個月。半個月后偶然的一場戲，導演拍完后突然夸他好，他自己甚至不知道好在哪里，鼓起勇氣問了導演，才知道原來在拍攝的過程中他被其他演員擋住時，他不自覺地挪了半個身位，讓自己進入了攝像頭的視角，他說：“我花了半個月時間，才終于摸索出什么叫演員‘找飯吃’”。”

因為拍《學生兵》，管云鵬成了該劇出品方天沐影業(yè)公司的簽約藝人，之后又拍攝了兩部不怎么出名的戰(zhàn)爭劇，拿到的也多是小角色，直到 2018 年他和公司解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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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約即失業(yè)。由于在圈內能接觸到的資源有限，管云鵬一下陷入了沒戲可拍，沒有收入的境地，大部分時候只能靠朋友接濟和刷信用卡。但這種情況也難維持下去。因為付不起房租，他只能輪換借住在不同朋友家，最后離開一位朋友家后，他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在北京街頭游蕩，溜達到火車站，買了張票回家。

自那時候他就回到了鄭州，但很多劇組試鏡在北京，他只得經常兩地跑——買一張 98 塊錢到北京的硬座票，凌晨出發(fā)，早上抵達。為節(jié)約開銷，他不在北京過夜，試鏡結束后當晚再坐硬座回家等消息。因為擔心衣服被弄臟，他每次都穿著背心拖鞋大褲衩坐火車，快到站的時候再換上見導演的衣服。

那是管云鵬最窘迫的一段時間，他已經不敢想紅不紅的問題。家人問他打算什么時候找份穩(wěn)定工作，他趕緊用“拍戲還能養(yǎng)活自己”搪塞過去，但事實上他當時基本沒有工作，大部分試鏡也沒有回在大學同班同學里，他是唯一一個當上演員的。有同學畢業(yè)后在縣里當上了小主持人，其他三分之二的人選擇了其他行業(yè)。“小演員往往沒有選擇的余地，當時我是有戲就上?！?/strong>他把演戲的生涯比作爬山，可能一輩子都爬不到頂，但也只能繼續(xù)爬，“至少先活下來”。音。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到 2019 年年底，他結識了后來與他合作拍攝“龍王”廣告的導演，才知道了短視頻廣告這個行當。

新冠疫情后，影視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據(jù)《中國青年報》報道，2020 年 1 月至 6 月，全國有超過 10000 家影視公司注銷，底層演員首當其沖，失業(yè)者不在少數(shù)。與此同時，短視頻廣告需求激增，艾瑞咨詢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20 年第一季度短視頻廣告的市場份額同比去年增長了近 10%。

為了混口飯吃，管云鵬開始接短視頻廣告。“演‘龍王’完全是迫于生計，像我這樣的小演員，沒有戲拍就是零收入甚至是負收入。為了活下去，只能有戲就上?！?/p>

決定和導演合作后，“龍王”系列團隊很快建立起來。團隊有工作人員告訴全現(xiàn)在，導演之前從事的是紀錄片行業(yè)，和管云鵬搭戲的黃焱明是在橫店拍了兩年戲的影視劇演員，編劇則是一名小說創(chuàng)作者。整個團隊最初對拍攝廣告或多或少有一點抵觸。對他們而言，既沒接觸過這種快速拍攝產出的經營模式，這種體量短小、演技浮夸的“尬劇”也不是他們真正想做的東西。

短視頻廣告的生產周期十分緊湊——制作公司把需求給到拍攝團隊后，編劇要先通讀小說，把小說改寫成一分鐘左右的劇本；導演在開拍一周前跟演員敲定檔期；開拍前一天，演員才會看劇本，第二天到片場就直接走戲拍攝。前述工作人員透露，“最開始大家都不適應，導演不知道怎么講戲，編劇怎么改都改不到一分鐘，演員也從來沒演過這種戲，拍攝時，演員經常一句臺詞說不完大家就開始笑，有時一天下來甚至一條廣告都拍不完?！?/p>

拍攝現(xiàn)場\供圖：管云鵬

整個團隊磨合了半年才有了穩(wěn)定產出。管云鵬形容，廣告制作成了一種“流水線作業(yè)”。這段時間，他早上五點起床，六點半趕到拍攝場地，化妝、吃飯、看劇本，從早八點開工拍到晚八點，除吃飯外，基本沒有休息時間。正常節(jié)奏下，管云鵬每天能拍出兩三條廣告。

最夸張的時候，他一天拍過十二三條“不摳細節(jié)”、十幾秒的短視頻廣告，忙到凌晨兩點才收工。但條數(shù)和片酬并不掛鉤，一位業(yè)內人士向全現(xiàn)在透露，這個行當演員片酬是固定日結，大多集中在兩百到五百塊這個區(qū)間，無論拍了幾條都是一個價。

彼時沒人想到一個小演員會以這樣的方式躥紅。團隊工作人員描述，管云鵬是現(xiàn)場性格“最皮的”那個人，經常和黃焱明打鬧嬉戲。至于“歪嘴一笑”，在他們看來只是一個最正常不過的表演，無論演員還是導演，都沒有在這上面花太多功夫設計。

“我千算萬算都沒想到我會因為這個火?！?/strong>管云鵬對這種躥紅方式有一種微妙的態(tài)度，他“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只不過在他原本的設想中，自己的成名之路本該更接近于傳統(tǒng)演員的發(fā)展路線，即一步一個臺階地演戲，直到某一天因為戲中角色和表演被人們所知。

03?

變與不變

成名效應緩慢滲透進管云鵬的生活。8 月 12 日下午，他對“成名”沒有具體概念，到了 14 日，他就成了流量漩渦的中心。那個 50 個小時前說著“我其實沒有什么包袱”的管云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萬事都先想會不會“造成不好的影響”的管云鵬。

這種擔心延續(xù)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回答一些問題的時候，他開始下意識地尋找更準確的措辭。吐槽到上頭的時候，他說：“我想到以后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都想哭，我還想快樂的玩耍呢，現(xiàn)在根本就沒法為所欲為了?！闭f完，他又忙著補充：“當然為所欲為不是去干壞事啊，我的意思就是沒以前那么自由了?！?/p>

各種各樣的矛盾撕扯著他——想拍正劇卻不得不拍短視頻維持生活，想出名但又不太想以這種方式出名，想被看見但又不想被外界束縛。他既不想讓人視為一個沒什么料的小演員，又擔心自己在成名后被別人說太端著；既認為“龍王”可以帶來機會，又擔心自己再也無法擺脫這個角色。

管云鵬的“生活照”\供圖：管云鵬

他在高鐵上的電話多以道歉開場，先解釋一通自己無法及時回復的原因，再談正事。

在管云鵬看來，自己正被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包裹著，以至于他常常小心翼翼得過分。他不斷試探該如何與人群，與聚光燈相處?！耙潇o，要冷靜，真的要冷靜。”管云鵬說著，用手在空中做出按壓的手勢，像是要壓住身邊空氣，以及驟然爆發(fā)的焦慮。

此時，密友或許能讓他放松下來。到鄭州的第二天，他約了好朋友黃欣到咖啡廳聊天。

兩人很快聊得興奮起來。管云鵬耍寶、大笑、翻白眼，揮舞著手臂在空中比劃——表情和動作遠比短視頻里生動。店員不得不兩次走近，提醒他們放低音量。

黃欣和管云鵬從高中認識至今。當時管云鵬還在念藝術時，黃欣是他在播音主持培訓班上課時的助教，之后他們又一同考進河南大學。黃欣說，如果不是有記者在，她見管云鵬根本不會化妝。

成名似乎沒有改變兩人的關系，甚至成名這件事本身也沒有過多地出現(xiàn)在兩人聊天的話題中。他們更多的是聊家常，比如分享如何與正處于更年期的媽媽打交道。

聊天中，管云鵬幾次起身走出咖啡廳接電話。趁這個空當，黃欣說，他們以往會在夜里通電話聊各自的狀態(tài)，最近兩周，這樣的電話突然頻繁起來?！艾F(xiàn)在他會不分時段地打（給我），感覺他心情總是不太安定，需要別人安慰?！秉S欣能體會到管云鵬的焦慮。最近幾天，管云鵬開始和她聊將來的發(fā)展了，還讓她幫忙給些建議。上一次兩人在電話里這么正經的聊天，還是在管云鵬填報高考志愿時。

黃欣說，與管云鵬認識久了的人都習慣將其視作演員，但現(xiàn)在靠廣告爆火后，外界都將他稱為網紅?！斑@可能會讓他有點不開心?？吹侥切焊阋曨l的時候，會下意識覺得網友似乎存在一種丑化他的心理?！边@種時候，黃欣覺得有些心疼。

另一個朋友則更擔心管云鵬的狗，“奧利奧怎么辦？”他問。奧利奧是管云鵬養(yǎng)的狗，紅了，意味著主人要長期出差，小狗寄養(yǎng)在誰家里也是個問題。他們悠悠地聊天，從狗聊到鄭州的房價，再聊到曾經的高中。話題間依然沒有出現(xiàn)與成名相關的任何字眼。

管云鵬很清醒，流量只是一時熱度，他不想再拍這種短視頻類的東西了：“最重要的是把這種熱度轉化為一個通往更廣闊舞臺的臺階，堅守自己做演員的初衷?！?/strong>

盡管總有些建議看起來頗具誘惑——有人建議他轉型成所謂“網紅”，亦有人勸他，“當演員不掙錢，還是網紅主播來錢快”。但直到現(xiàn)在，他最大的愿望依舊是長久地有戲可演。

8 月 16 日深夜，再次聊起他成名后的感受時，他只丟過來一句，“我現(xiàn)在不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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