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鋼琴師》:長溝流月去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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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一個叫做邁可斯·圖尼的人窮困潦倒,當然,名字叫做張三、李四、王麻子的其余諸人,也未能幸免于難,一般的窮困潦倒。
畢竟,1945年,新世紀的第四十五個年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進行到第七個年頭,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被卷入了這場大浩劫,一個窮困潦倒的年代。
潦倒的邁可斯·圖尼無家可歸,流落街頭。夜半三更,無法成眠,拾階而上,拾階而下,至于筋疲力盡,復又坐在不上不下的某級臺階上,啟開箱蓋,拿起自己心愛的小號,如往常一般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此時此刻,在臺階上停留的邁可斯·圖尼,是否會不期然地想起十余年前那個也曾在臺階上有過片刻停留的老伙計呢?
窮困的新奧爾良人邁可斯·圖尼,現(xiàn)在就算是把他倒吊起來,也沒法子從他身上倒出一個大子兒來。然而此時此刻,肚子需要這些大子兒去換取食物來填充,現(xiàn)在不需要對小號時時勤拂拭,現(xiàn)在需要祭獻五臟廟,刻不容緩的那種。
樂器收購行,錢貨兩訖,交付康恩牌小號,得到6英鎊10先令,尚處于戰(zhàn)爭時期,英國實行嚴格的外匯管制,將英鎊匯率固定在1英鎊兌換4.03美元的水平上,所以,收入囊中的,也才25美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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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器收購行當中,各種型號的樂器琳瑯滿目,薩克斯、小號、長號、大號、定音鼓、木琴、吉他、鋼琴、貝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等等。
戰(zhàn)后,人們不再聽爵士樂了,喜歡甜歌,喜歡明亮,因為戰(zhàn)爭太苦了,因為處于戰(zhàn)爭下的天空過于陰霾了,就像大家在本世紀的二十年代喜歡米老鼠動畫一樣,就像本世紀后來的人們在70年代多么喜歡鄧麗君一樣,那種綿軟中透著清甜的耳邊細語,閉上眼睛聽著她的聲音,還能感覺到她呵氣如蘭吹到你的臉上,聞一下,仿佛還能嗅到空氣中有異香飄過。
踟躕于武館林立的街頭,宮若梅宮二先生回過頭去對葉問說:“一眼看上去,這不就是整個武林嗎?”
一塊金字招牌,就是一位人物,是人物,就會有江湖上流傳下來的一段名聲。
樂器如是。
在這樂器收購行當中,邁可斯·圖尼一眼望過去,這,可不就是整個音樂江湖?在這個江湖當中,有的人就好像從未存在過,當然,江湖當中,有的人過于傳奇,以至于大多數(shù)人限于閱歷就真當他從未存在,比如風清揚,比如七大洲最偉大的海上鋼琴師——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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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過去的19世紀最后這幾年也不見得就是好時代,每個人都有他的傷心往事,比如老比利因為律師而身陷囹圄,比如丹尼背上觸目驚心的累累疤痕,這自不必多說。
現(xiàn)在,他們都各自離開了傷心之地,不約而同地踏上了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起錨,起航,新的世紀,新的航向,新的憧憬,這對于大字識得幾籮筐的鍋爐工而言,確乎是一個好兆頭。
?好兆頭應該從頭等艙開始。曲終人散,一片狼藉,丹尼在狼藉中撿漏。丹尼撿漏撿到了寶,或者用詞更準確一些應該是撿到了寶寶。
新世紀的第一年,第一年的第一個月當中,鍋爐工丹尼撿到了寶寶,視若珍寶,寶寶被安放在一個外面涂寫著“TD”兩個大寫英文字母的木箱當中,TD,TD,THANKES DANNY,對,對!丹尼如是觀照,果然是好兆頭,想不到我黑鬼丹尼,在有生之年也能成為爸爸,好,就這么辦,就這樣為寶寶命名,以我之名,以父之名。
于是,新世紀的第一年,第一年的第一個月,丹尼·布德曼·TD萊蒙·1900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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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鬢向人無再青。養(yǎng)父丹尼老邁了,孩子1900長大了。
長大了,開始認字了。TD,報紙上白紙黑字寫著TANO? D’AMATO,塔諾·達瑪托,檸檬之王,原來,TD,斷不是THANKS DANNY的意思,也許該是報紙上面的意思。不過,那又怎樣,1900一樣是他丹尼·布德曼的崽子。
老邁的丹尼依然從事著鍋爐工這樣大量透支體力的工作,老邁對于高速運轉的鍋爐來說難免有些不合時宜,老邁的丹尼對于鍋爐工作業(yè)難免也有些力不從心,于是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機械室滑輪失控,吊鉤甩出去,老邁的丹尼沒能避開,被砸中了腦顱。
少年失去養(yǎng)父,養(yǎng)父葬于大海,這對于少年的1900來說,無疑是相當大的沖擊,自己再一次成為了孤兒,孤苦無依,會被帶離生于斯長于斯的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嗎?會被送入人生地不熟的孤兒院嗎?
大海是我故鄉(xiāng),海上出生,海里成長,海風吹,海浪涌,與我漂流四方,就在這兒,就是這兒,哪兒也不去。
養(yǎng)父走的那一天,似乎是看到又或者聽到了什么,年幼的1900抬頭望天,天空一無所有,何以給他安慰,安慰他的,是祈禱養(yǎng)父丹尼往生天國的哀樂。
THANKS DA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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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來自新奧爾良的邁可斯·圖尼24歲,出門闖蕩世界去了。也許在陸地上的工作不太好找又或者太不稱心,也許想要嘗試在海上的工作與生活,總之,就在1927年的1月,當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招募人手的時候,他去排了隊。
二十四歲的邁可斯·圖尼覺得,在他的生命當中,只有一件事情——吹小號,二十四的理想,只是吹好小號,他吹的小號,很好,就連遠遠站在船舷旁的1900都忍不住鼓起了掌。
天遂人愿,很快,快到船出港不足3天,暴風雨就來了,驚濤駭浪,著實給了邁可斯·圖尼體驗海上生活的絕佳機會。
會吹小號這件事情在暴風雨面前可是毫無用處,但會彈鋼琴呢?
圖尼不愿呆在船艙,他總覺得自己不應該像一只耗子那樣死于船艙,如果輪船真的在風雨之中傾覆的話。他搖搖晃晃甚至該說是滾進了大廳,對,那鍍金的鋪有法式地板的大廳,對,就是在這兒,他坐上了板凳,坐在了鋼琴師1900的旁邊,坐于海上,而后,音樂響起,是一首曖昧的華爾茲舞曲,新奧爾良小子不再眩暈了,他感受到了,就好像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是搖籃,就好像大海母親正輕搖著1900與他,就好像側耳聽到的風聲雨聲是搖籃曲,如此,音樂流淌,二人順流漂蕩,任意東西,與海共舞,完美的舞蹈,瘋狂的舞者。
圖尼原本以為自己登船的第一天該算是他有生之年最快樂的一天,因為那天所有人的眼中都飽含希望,伴隨著告別和汽笛,這座海上世界漂浮城市開始前行,仿佛是為他而開的一場大型派對。
圖尼開始覺得自己以為錯了。如此良夜,如此與海上鋼琴師1900的遭逢,如此與海共舞,才算是快樂的一天,如此良夜,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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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聲名鵲起,杰里·羅爾·莫頓,這位爵士樂的鼻祖繼美國眾議院議員威爾遜之后,對他產生了一些興趣,并于1931年夏天的某一日登上了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決意見一見這位海上鋼琴師。
二人斗琴,莫頓落敗。
經(jīng)紀公司與唱片公司蜂擁而至。
經(jīng)紀人為1900灌制唱片,這位海上鋼琴師讓音樂輕快流淌,匯雨成河,因河成海。恰在此時,甲板上的那個她散步至舷窗前,不經(jīng)意間看見他,看見一個男人醉心于自己引以為傲的技藝,怦然心動。海風很大,亂了頭發(fā),她從他身側的舷窗隱去了,他悵然若失,指間琴聲嗚咽,原以為就這樣了的時候。她又自他正前方的舷窗出現(xiàn),海風還是那樣大,她就這樣當著他的面理順頭發(fā),好使自己的臉顯現(xiàn),好使四目相對,此一刻方斜暉脈脈,海水悠悠。
這時候我就會想起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龍記》中的一段話: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別過。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康寧,諸事順遂?!闭f著聲音又哽咽了。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毙≌腰c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等一一過船。小昭將屠龍刀和倚天劍都交了給張無忌,凄然一笑,舉手作別。張無忌不知說甚么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只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于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于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1900的戀情僅止于此,無疾而終。
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巢,你將已經(jīng)踏上舊時的歸途,人生難得再尋相知的伴侶,這是屬于羅大佑先生的戀曲1990.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這,是柳永填詞1900譜曲的獨屬于1900的戀曲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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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那些去往美洲淘金的人都曾頂禮膜拜過自由女神像,都曾將自由女神奉為神明。
從未下船也從未去淘金的1900卻將林·巴斯特奉若神明。林·巴斯特,一個在田地當中像騾子一樣活了四十年的農民,一直在農村呆著,也曾去過一兩次大城市,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原本也是林·巴斯特所抗拒和逃避的。無奈,天不遂人愿,先是干旱,田地顆粒無收,接著老婆同牧師私奔,孩子發(fā)高燒死掉,橫遭厄運孤身一人的林·巴斯特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橫穿英國,只身前往倫敦。
就是在這樣的路途當中,轉過彎,爬上一座小山,他猛然間看見了大海,一個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見到了大海,林·巴斯特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在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的三等艙中,他對1900說出了什么是觸電的感覺:“那就像一種強烈的召喚,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戴綠帽子的家伙,生命是一種無限廣博的東西,明白嗎?無限?!?/p>
大海所給予農民林·巴斯特的風暴無等差地被農民林·巴斯特傳遞給了1900,甚至,加倍了。
1900也曾自我懷疑,弗吉尼亞號遠洋客輪一次承載2000人,每一次,1900從2000人的世界路過,兩千個世界,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那么,這就是全部了嗎?
無限,這樣的問題,開始在1900腦海當中縈繞,不信,你聽,他的琴聲此刻正在呢喃、思索、猶豫、困惑。
就這樣,在1932年的某一天,在三天后要??康募~約港,1900決定下船了。
此時此刻,他穿著老伙計邁可斯·圖尼相贈的駝絨大衣正走下階梯,走下,走下,而終于停下。
海上鋼琴師1900沒有下船,他走下階梯,再要接著走下去的時候,我想他忽然記起他曾經(jīng)忘了自己為何要下船,繼而,他又想起來了,他想到自己走著的一級一級漫長的階梯,他看見眼前一條一條的街道,一幢一幢高樓,一座一座城市,無窮無盡,它們的盡頭在哪里,他不知道。他讓帽子飛過,他告訴城市和陸地,他曾經(jīng)向往過它們、羨慕過它們;他也告訴城市和陸地,他不再留戀它們、不再走過它們。1900同圖尼說,他看得見眼前的城市,它們并不困擾他,困擾他的是看不見的無窮無盡。
1900選擇了不下船,他選擇了他能夠選擇的,他有他自己的哲學,他說無窮無盡的琴鍵和演奏是上帝的琴鍵和上帝的演奏,而他自己不是。
他覺得,與其互為人間,不如自成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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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太平年景,當弗吉尼亞號還作為遠洋客輪存在的時候,1900為這些在旅途當中停靠與中轉的人們彈琴、演奏,使人們從海洋的廣博進而體認到自己渺小的卑微當中解脫出來,使人們在此刻忘記時間的流逝,忘記身在旅途,忘記身為過客,然后跳起舞來,快樂起來,天堂的感覺,與上帝同在的感覺。
后來,戰(zhàn)亂時代,弗吉尼亞號被征用為醫(yī)用船的時候,1900依然為這些曾奮力搏殺過而今遍體鱗傷甚至就此亡故的人們彈琴、演奏,使人們從慘烈的戰(zhàn)爭、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當中解脫出來,使人們在此刻忘記時間的流逝,忘記身上的疼,忘掉心上的痛,然后安靜下來,然后閉上了雙眼,天堂到了,到了天堂,與天使同在。
1945年,就連戰(zhàn)爭也潦草結束了,大家都已精疲力盡,就連弗吉尼亞號也已千瘡百孔,只能被炸毀掉了。
1900依然沒有下船,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這一晚,有明月。
而對于邁可斯·圖尼而言,有明月,怕登樓。因為年事夢中休,因為花空煙水流。流,二十余年如一夢,長溝流月去無聲。
老伙計,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杏花疏影里,為你,吹笛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