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之死與賈府眾生相
? 晴雯之死,很多人為其悲嘆。
? 如果是從道德主義看,她是清白的,也是冤死的,可惜可嘆。
? 而從現(xiàn)實(shí)層面,她的死有種必然。她在紛雜的賈府里,始終缺乏憂患意識。正如賈氏家族眾人,缺乏的危機(jī)意識。
? 聽說賈政要考察寶玉學(xué)問,寶玉只得整夜苦讀。紅袖添香,他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書。聽得有人喊墻上跳下了一個人。
? 晴雯便生出一計(jì),裝病唬人,蒙混過關(guān)。晴雯道:別放鄒屁,你們查得不嚴(yán)。。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fā)熱,我還要取安魂藥,太太問起來,也是要回明白的。
? 這故意鬧得眾人皆知,王夫人知道了,賈母也知道了。她們心肝寶貝病了,自然是天大的事。
? 送藥的送藥,查崗的查崗,把值夜的男女小廝婆子管家們拷問了一夜。直至五更天。
? 最終在賈母授意下,掀起了全面查賭。大管家林之孝家的,柳家的,迎春乳母家的親戚們,都被查了出來。
? 晴雯最初就排擠過管家林之孝的女兒,這次又讓林之孝家的受了訓(xùn)斥。
? 迎春屬于賈赦那邊的,而賈赦那邊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早就對園子里丫鬟虎視眈眈了。
? 如果以前晴雯得罪的只是園子里丫鬟,婆子們,還事小。如今她卻又得罪了一批管家婆們。
? 新仇加舊恨,獵殺開始了。
? 緊接著繡春囊事發(fā),王善保家的借機(jī),也把事情擴(kuò)大化,她針對的,就是園子里的丫鬟們。
? 而她第一個告的,便是晴雯:別的都還罷了,寶玉屋里的晴雯,天天打扮的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一句話不投機(jī),就立起眼睛罵人,妖妖翹翹,大不成個體統(tǒng)。
? 王夫人聽了,也想起來,曾經(jīng)看到在罵小丫鬟的晴雯,當(dāng)時看不上她的輕狂樣,想要問她,偏又忘了。今天趁此拿來問話。
? 晴雯與王夫人的對答,并沒問題。然而第一印象的輕狂,到如今王善保家進(jìn)的讒言。已經(jīng)決定了她的去留。
? 接著便是抄檢大觀園,和賈府過中秋。
? 婆子?jì)邒邆兊姆頃r刻來了,有和園子里不睦的,也都開始在王夫人那里打報(bào)告,說寶玉都由屋里的丫鬟們教習(xí)壞了。
? 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因跟王善保家的有仇,也趁機(jī)扳倒了王善保的外孫女司棋,趕了出去。
? 最終怡紅院四兒輕言誑語被攆,芳官挑唆寶玉被攆。晴雯也被攆。
? 患有病癥的晴雯,最終在姑舅哥嫂的屋里,悲慘的死去。
? 晴雯之死的過程很詳細(xì)。而書里各人的態(tài)度,也值得我們深思。
? 首先是作為主人的賈政,王夫人。身為父母,他們以兒子的教育為第一要務(wù)。而常常把鍋甩給寶玉周邊的人。賈政曾說:等我閑一閑,先揭你的皮,再和寶玉算賬。王夫人也常說,都是周圍的狐貍精帶壞了寶玉。而他們不是一般的父母,是當(dāng)權(quán)者。他們的喜怒哀樂輕易便能殃及寶玉周圍的丫鬟們。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 王熙鳳作為一線管理者,對怡紅院的事比王夫人更清楚。然而她拖著病,此前又遇了很多事,有些心灰意冷了,當(dāng)王善保家的告晴雯時,她也在場。卻也沒有替晴雯開脫,只是說:晴雯原生得好,論舉止言語,原有些輕薄。太太說的像她,我也忘了那日之事,不敢亂說。后來更是低頭答應(yīng)著: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
? 然而當(dāng)年襲人被李嬤嬤罵時,王熙鳳并是相反,李嬤嬤在屋里大罵襲人是妖精,狐貍精。王熙鳳聽了,便連忙趕來,把李嬤嬤架了出去。后來也多次幫襯襲人。襲人與王熙鳳關(guān)系也很好。如果王熙鳳對王夫人說些實(shí)情,為晴雯開脫幾句,說上幾句好話,也就不至于此了。
? 至于婆子們,與丫鬟的矛盾是天生的。當(dāng)寶玉丫鬟晚上睡覺時,屋外婆子們卻在守夜。當(dāng)丫鬟們錦衣玉食的時候,婆子們得靠給小姐丫鬟干粗活,才有點(diǎn)賞賜。
? 至于嬤嬤們,她們原本離主子更近,地位也尊貴。但因主子年輕,往往和年輕丫鬟親近。嬤嬤的地位會慢慢下降,就必然遷怒于丫鬟們。比如襲人和李嬤嬤之間,就存在這矛盾。
? 離主子更近的丫鬟,和底層的婆子,失勢的嬤嬤間,矛盾便時常發(fā)生。有事了,彼此間少不得言語辱罵。而晴雯這塊爆碳,是此間的主力,動不動便大罵:把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婆子們,都攆出去。那么當(dāng)王夫人和管家們介入之后,怡紅院眾丫鬟的各種事跡便被扒了出來。底層間的互害,往往最頻繁,最激烈,且致命。
? 襲人,書里并沒有任何一點(diǎn)襲人告密的情節(jié),而且事情因果邏輯交代的也很清楚。但陰謀論者樂此不疲。畢竟誰不喜歡看好人堆里,終于扒出了個壞人的暢快情節(jié)。然而襲人,其實(shí)才是最初的受害者,也是試圖挽救的人。
? 早在最開始,寶玉大了,李嬤嬤這個奶娘便勢弱了。而襲人作為大丫鬟,慢慢接管了房里的事務(wù)。寶玉也更傾心年輕的襲人。李嬤嬤為了面子,為了權(quán)力,也為了吃茶酥酪等,向襲人發(fā)起了一次次死亡沖鋒:忘本的娼婦,狐媚子哄寶玉,作耗的毛丫頭,妖精,狐貍精等張口就來。搞得黛玉寶釵鳳姐等,近乎人人皆知李嬤嬤時常排場襲人。
? 而襲人能做的,也就只有忍讓。常勸寶玉不要為自己開脫,從而得罪了旁人。
? 襲人能幸免遇難,在于她跟鳳姐等管理者關(guān)系好,和黛玉寶釵湘云等主子關(guān)系也親近。關(guān)鍵時刻,有人幫襯,而不是落井下石。往往能化解風(fēng)險(xiǎn)。
? 花氣襲人知晝暖。襲人知道的不止晝暖,還有對丫鬟處境的清醒認(rèn)知,她始終有憂患意識,行事格外低調(diào),也不與他人沖突。反倒是常常勸誡寶玉。
? 寶玉要攆李嬤嬤,襲人說你要攆她,不如連我們一起攆了。寶玉要攆晴雯,襲人也下跪阻止。襲人不讓寶玉吃丫鬟嘴上胭脂,寶玉轉(zhuǎn)眼就忘。金釧便是因此而死。
? 襲人在聽了金釧之死后,反而點(diǎn)頭贊嘆,想素日通氣之情,流下淚來。襲人的贊嘆是因?yàn)樗芄睬榻疴A,也能理解作為丫鬟們光鮮表面下的危險(xiǎn)。
? 襲人數(shù)次勸寶玉不管用,終于在寶玉被打后,去勸王夫人,讓寶玉搬出來。避免不才之事。而她說的話,卻也有勸誡王夫人的意思:寶玉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常在我們隊(duì)里鬧。前后錯了一點(diǎn)半點(diǎn),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諱的,心不順,貶的連畜生都不如,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
? 襲人的話,是她自己面對晴雯李嬤嬤等人排擠時的親身遭遇,是她的擔(dān)心,也是未來那些丫鬟的命運(yùn)。后來晴雯四兒芳官等被攆,便是因?yàn)閶邒咂抛庸芗覀兊闹谎云Z。
? 賈寶玉是處處留情,卻不聽勸的。便是父親的責(zé)打,襲人寶釵湘云黛玉的相勸,也沒能改變他分毫。但他在用情的同時,卻沒有承擔(dān)責(zé)任的能力和意愿。
? 面對王夫人唯唯諾諾,回到房間,看襲人在哭,他也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 襲人勸他回頭找賈母,把晴雯要回來。寶玉卻只是懷疑襲人麝月秋紋:你是至善至賢的,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哪里有孟浪該罰之處。又長篇大論,晴雯死定了。
? 襲人聽的寶玉的話,又可笑又可嘆。只能唬的寶玉打住了。寶玉又說:從此休提起,權(quán)當(dāng)他們?nèi)齻€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見我怎么樣。這是自我安慰,但也透著一份心寒。
? 襲人冒風(fēng)險(xiǎn)給晴雯送去錢財(cái)衣物,勸寶玉找賈母要回晴雯,
? 而寶玉去看了晴雯,也只如此。晴雯死了,他又做了誄文紀(jì)念。也只如此,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了實(shí)際幫助以外的,一切自我感動。
? 秋紋麝月對著晴雯的衣物說,這是晴雯的針線,以后收著吧。真真是物在人亡。寶玉對她們的懷念并不在意。而是拉過兩個小丫頭,問晴雯的情況。一個說,晴雯叫了一夜娘,早起就死了。寶玉直說這丫頭糊涂。另一個最伶俐的小丫頭看寶玉如此說,便說晴雯沒死,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我去了,她就睜開眼,說自己要去當(dāng)花神了。下午才走的。寶玉聽了,也就去悲生喜了。
? 回頭便做了芙蓉女兒誄,沉浸在我的丫鬟死了,我好難過的感動中。
? 晴雯芳官等,便是因?yàn)檫^于伶俐而被攆,如今寶玉也并不相信襲人麝月等,不相信那個實(shí)話實(shí)說的小丫頭,而是歡喜于那最伶俐的小丫頭糊弄他的話。寶玉的喜好在于有伶俐之人投其所好。
? 而寶玉的自我感動卻不負(fù)責(zé)任,在另一個主子身上,一樣如此。那便是賈母。
? 同樣作為主子,在聽到晴雯被攆時,賈母說: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針言談,針線多不及晴雯。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竟變了。當(dāng)聽到王夫人夸襲人,讓她當(dāng)姨娘時。賈母又說:原來這樣,如此更好。接著便說寶玉許是個丫頭錯投了胎,大家都笑了。當(dāng)又聽到賈政夸寶玉,賈母也更加喜悅。一片喜悅中,這事便過去了。
? 作為高高在上的賈母,領(lǐng)導(dǎo),他們或許有在意過晴雯,在意過下屬。有時候說些好聽的場面話。但終究并不會真的把她們當(dāng)回事。賈母如果真的有心讓晴雯當(dāng)姨娘,完全可以去了解一下實(shí)情,并先要過來,回頭再給寶玉。然而終究是口惠而實(shí)不至。只問了兩句,這事也就過去了。該說笑繼續(xù)說笑。
? 就像王熙鳳說給大觀園安排小廚房,省的寶玉等凍著。賈母就說,我早就想到了,只怕別人多心,也就沒提。英明慈善的領(lǐng)導(dǎo)者賈母,啥事都想著了,就是都停留在嘴上討便宜,事后諸葛亮。
? 主人的面子,領(lǐng)導(dǎo)的推心置腹,別太當(dāng)真了。階級的差距下,他們很難真的在意一個丫鬟死活,只是常常借此為自己的善意所自我感動。鱷魚的眼淚,并不值錢。
? 說回晴雯,在她身上,有種因果報(bào)應(yīng)的味道。
? 她說小紅,有本事攀個高枝去才算得。結(jié)果小紅立馬被王熙鳳要走了。
? 她常說襲人,誰比誰還高貴些,結(jié)果王夫人寶玉就抬舉了襲人。
? 她常磨牙說人,結(jié)果自己也被人在王夫人面前磨牙詆毀。
? 她常與人對峙時說,有本事把我也攆出去。
? 她自己攆了墜兒,結(jié)果自己也被攆了出去。
? 更有深意的一點(diǎn)是,攆走她的王夫人,具有和她一樣的品性。在晴雯和王夫人對峙時,書中這樣寫道: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今即真怒攻心,變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做這輕狂樣給誰看?
? 對王夫人的這段描述,加到晴雯身上,加到攆墜兒時,也沒有一點(diǎn)違和感: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瞧瞧你這小蹄子。
? 同樣的天真爛漫,同樣的喜怒出于心意,同樣的出口便是冷言冷語。
? 在擴(kuò)展來看,便是寶玉,和她們也是一樣的。最早就是寶玉因一杯茶,把茜雪給攆走了。
? 而晴雯,寶玉,王夫人,都具有同樣的特質(zhì),天真爛漫,不加節(jié)制的情感輸出。
? 只是他們地位不一樣,晴雯攆了墜兒,寶玉攆茜雪,王夫人攆了一批丫鬟。
? 這種天真且具有破壞性,很像水滸里面天真爛漫的李逵。拿著兩把板斧揮向一顆顆人頭。
? 我們往往希望別人是單純天真的,似乎這樣就不具備危害性,然而當(dāng)天真的人擁有著權(quán)力,和毀滅性力量,你無法預(yù)測它的破壞力。一個天真的小孩,拿著核按鈕,才是最恐怖的。她們的喜怒哀樂,沒人能駕馭。
? 如果晴雯只是罵園子里的丫鬟婆子們,熟悉之人,并不太計(jì)較。
? 但她讓寶玉裝病,小事化大事,難以收場。
? 王夫人,王熙鳳,寶釵平兒等顧及探春面子,常常遷就趙姨娘。而晴雯在趙姨娘跟戲子鬧時,讓小丫頭去把消息泄露給了探春,導(dǎo)致探春母女大鬧,尬在當(dāng)場。引風(fēng)吹火,眾人看了場母女火并的好戲。
? 晴雯始終缺乏著憂患意識,對自己的行為缺乏認(rèn)知,對后果也不曾考慮。她的作自己,也包含著危害別人。而她的死,也是因?yàn)榱硪粋€她自己,王夫人。
? 晴雯具有的破壞力,通過化身王夫人,作用到了自己身上。她也被這股力量毀滅。因果循環(huán)。
? 這也讓晴雯之死有了和蕭峰一樣宿命般的悲劇色彩。
? 蕭峰的死是一種必然,他的家國情懷,民族情感和他的肉身存在,契丹人身份有著天然的矛盾性。這種矛盾到達(dá)極致就是要么放棄精神,只剩個軀殼的活著。要么殺死肉體,從而讓他的精神得以存在。因?yàn)樗鞘挿澹敲此乃廾闶?,消滅自身的肉體。
? 晴雯的宿命感在于,晴雯的身上同時具備著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多重屬性。晴雯的行為模式語言風(fēng)格和王夫人,趙姨娘,婆子們嬤嬤們其實(shí)是一樣的,都是潑辣伶俐的。她們其實(shí)是同類,也同時具有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多重身份。在賈府這個小世界里,這種互戕一直存在。
? 即便是如今的網(wǎng)絡(luò)上,大多數(shù)人也同時具備著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多重屬性。自己受過語言暴力的同時,也會打著道德大旗,去對他人毫不吝嗇的進(jìn)行語言暴力。其中,往往會波及無辜之人,付出生命的代價。
? 而晴雯,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她是這種生態(tài)本身。而她的肉體,被毀滅的同時,反而證明了這種生態(tài)的可怕力量。晴雯死了,但賈府有無數(shù)的晴雯。
? 而賈府的眾多主子,便如晴雯一般天真爛漫,對于危機(jī),沒有一絲察覺。即便察覺,也是得過且過。他們在壓迫著丫鬟婆子們的同時,并沒料想到,壓迫的力量,有一日,也會施加于他們身上。
? 原本有一批先知者,在試圖規(guī)勸著,但終究無濟(jì)于事。就像襲人可以陶冶教育麝月秋紋,讓她們免于被攆的悲劇,卻避免不了更多人的悲劇。元春,寶釵,后來的黛玉,可以屢次勸誡賈府的主子們,但同樣難以改變被欲望蒙蔽著眼睛,被天真享樂所裹挾的眾人。
? 大廈將傾矣。
? 孟子曰: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 易經(jīng)云: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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