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杜預的記憶中，山谷間充斥著陰郁的霧霾。盡管已經入蜀多日，他還是像初到時一樣，看不清這云山霧罩。

“我不喜歡蜀中的天氣?！辩姇酒鹈济?，沒話找話地說。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明藍色的深衣，頭戴蟬冠，腰懸玉佩，盡顯名士風范。

杜預無言地立在他身后。鎮(zhèn)西將軍鐘會自出淮南以來，算無遺策，鋒芒畢露。司馬昭極為倚重。然而這個少年顯貴的英才并沒有繼承張子房的不役于物，每每因個人情緒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的事來。他默默想著他們兩人都有的名號：武庫。

“蜀軍知道約期不至的后果嗎？”鐘會轉過身，問護軍胡烈。

“末將說得很明白了?！焙夜笆执鸬?，“節(jié)杖已先行送到此，想來……”

功曹向雄忽然向遠處張望。

鐘會隨之望去，良好的目力使他先于眾人看到了對方。

他曾經無數(shù)次想象過與姜維的近距離接觸，以至于不惜筆墨給劍閣致書。從劍閣一路追到涪城，蜀軍頹勢愈顯，他的期望就愈渺茫。如果不是鄧艾捷足先登，他根本想不到眼前的人肯低頭。卸去盔甲的姜維并不威武，甚至有些單薄。仲冬的天氣已經很寒冷，他卻只穿了一件暗色的布衣。

起初他以為他只是負手，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是面縛而來。蜀國君臣在這種禮儀上總是一絲不茍。

鐘會輕輕一笑，帶領眾人走下城樓。魏軍樂隊不失時機地奏響凱歌。

姜維平靜地看著一干人等。幾個文官尚且面無表情，武將們已開始幸災樂禍。更有底層兵士，仇恨的眼中浮現(xiàn)殺機。

鐘會接過姜維副將奉上的劍，笑容終于不再純粹。晨間的霧霾漸漸散了，失去掩飾的涪城劍拔弩張。

六十二歲的姜維單膝跪下，以軍禮的姿勢：“甲士三萬九千，奉詔請降于將軍帳前。”

即使到了人為刀俎的境地，姜維依然保持著臨亂不驚的風度。恭順的言辭下，潛伏著堅不可摧的意志。

“居然……”軍中竊竊私語。

鐘會覺得自己應該施加點壓力。他附身趨前，緊緊盯著姜維，用薄責的語氣說：“伯約，何來遲也？”

——你來得太遲了。倘若你早些歸降，我軍就不會死傷那么多的戰(zhàn)士。你我也不必在這樣的情形下相見。如今雖然是魚落網中，畢竟勝之不武。

姜維沒有應聲作答。這時鐘會的目光已經完全集中在他的頭上：幾縷白發(fā)從幅巾中漏出來，遮住了降者靜默的容顏。只有杜預注意到了，隨行蜀將眼中的憤恨。

“辱國敗將，所差唯一死耳。然國家全軍在吾，未敢便降。今日至此，猶為速也！”

他垂著眼瞼，鎮(zhèn)定地說出這些話。沒有虛應故事，也沒有刻意奉迎。說到最后一句，恰好抬起頭，對上了鐘會審視的眼神。

鐘會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沉痛和不甘。這個亡國之臣終究不是可以輕易折辱的。因為他坦誠，所以他相信。

鐘會后退一步，示意向雄為姜維松綁。向雄也是一腔熱血的人，聽了這番話，不知怎的就心生敬畏，在姜維起身時，悄悄扶了他一把。

姜維側過臉頷首為謝。

鐘會再次迎向姜維?，F(xiàn)在這個人比他高了，面色沉毅。如果不是對方軍隊投戈放杖，他幾乎有一種錯覺：這個人是來檢閱他們的。

他怦然心折，但是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向城門做出一個手勢，“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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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清光劃破云翳，窺視著易幟的城池。蒼勁的喬木抖落一身霜葉，瘦削的枝椏仍然向夜空伸展而去。曾是商議軍機的大堂成了推杯換盞之地，群賢畢至的酒席上暗流洶涌。

姜維坐在客座上，以合宜的禮數(shù)，聽鐘會逐一介紹他的下屬。每聽到一個名字，便朝那個方向微微點頭致意。

那時鐘會還不知道，姜維并不適宜如此頻繁的飲宴。

杜預握著筷子，不時望向上首。太快了些。他略感不安，隱隱又覺得是意料中事。鐘會給姜維的信他看過，祭奠武侯墓時他也在場。這位統(tǒng)帥顯然是想用自己的魅力征服蜀中?？涩F(xiàn)在，畢竟塵埃未落。

“今早那位年輕人是……？”姜維主動問道。

鐘會又端起一杯酒，“功曹向雄，字茂伯。”

“我聽說過他，”姜維若有所思，“在三年前?！?/p>

鐘會的手一滯。三年前高貴鄉(xiāng)公的死是個禁忌。尚書王經不肯向司馬昭投誠，被滿門抄斬。時向雄為其故吏，東市慟哭，哀感一市。司馬氏權傾朝野，恐不久為人臣。一朝革鼎，他們這些爪牙又當如何？鐘會不確定姜維是不是無心之語。他觀察著姜維的眉眼，對方動靜如常。

等到宴席上只剩下姜維和鐘會兩個人時，意氣風發(fā)的鎮(zhèn)西將軍忽然神情嚴肅：“日前諸事待定，還須眾位襄助。印號節(jié)蓋，請如數(shù)收回，各歸其職?！?/p>

姜維挺身長揖，“將軍如此眷顧，維敢不從命？”

鐘會舒眉開眼，酒暈襯得他的臉如玉般皎潔，“伯約一代國士，自當以國士待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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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陳壽寫到這一段故事時，內心天人交戰(zhàn)。記憶的源流已經被洛陽的廟堂徹底攪渾，勉強撈上來的幾顆石子，亦是黯淡無光。出則同輿，坐則同席，情好歡甚，無論哪一個用詞都足以令人浮想聯(lián)翩。他搖搖頭，無奈地翻過這一頁，讓筆墨繼續(xù)追逐他們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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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人見過蜀中最負盛名的三醉木芙蓉，大抵就可以想象炎興元年前后的成都。城頭變換，鄧艾在宮殿里還沒坐暖，已被一道詔書拿下。鐘會大軍耀武揚威地開進了錦官城。

現(xiàn)在鐘會是司徒了，獨統(tǒng)大眾，自謂功名蓋世。鄧艾衣冠不整被押入檻車，狠狠吐出一口血痰。白起之酷復見于今。他只覺胸中的血氣都凍成冰了。

姜維冷眼看著世事反復。他自景耀五年就沒回過成都。曹魏早已視他為眼中釘，國內的輿論也不佳。這個慵懶的城市并不需要太多的軍功。錦城芙蓉經年不衰，點綴著帝都的素顏，滋潤她們的是萇弘血，因此花到黃昏時總是暗紅的。

宮門前，杜預拾級而上。迎面走來了監(jiān)軍衛(wèi)瓘，他是司馬昭特意安插到鐘會軍中的。

兩人相對施禮。杜預溫言道：“鄧艾束手就擒，一軍無亂，伯玉之勞也?！?/p>

衛(wèi)瓘無所謂地笑笑，往相談甚歡的鐘姜二人那里瞟了一眼，語氣忽轉輕柔：“蜀地風露多侵，元凱善自珍重?！?/p>

要糟啊……杜預暗叫不妙。

兩位元戎的過從甚密毫無懸念地成了歲首最大新聞。流言蜚語之外，郤正等少數(shù)幾個明白人暗暗為姜維擔心。

“何必做得那么明顯呢？”

“如果管仲當年像匹夫匹婦一樣拘于小節(jié)，不聲不響地去溝里把自己吊死了來殉主，齊國又怎么可能有后來的霸業(yè)？”李密沒好氣地說。

而劉禪確實也可亞齊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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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杜預認為自己該去見鐘會一面，以盡鎮(zhèn)西長史的職責。

府中明燭輝映，鐘會伏案讀書。恰好，姜維不在。

“哦，元凱？”對于這個不通武藝卻深諳兵略的世家子，鐘會格外親近。他們曾經多次在一起談論左傳、義理、時文，辭才逸辯頗得風致。

“不知姜將軍何往？”

“伯約回家去了?！辩姇S口道。適才姜維向他提出這個請求時，他才意識到姜維陪了他太久。

“司徒如此信任姜維，恐失眾將之心?！倍蓬A開門見山。

鐘會一手憑幾，傾身向前，“你還記得太初與公休嗎？”

那是當代一流的人物。杜預心中感慨。亂世英雄迭出，人們或許記不全他們張揚燦爛的生，卻記住了他們不得其所的死。

“姜伯約比起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辩姇p眸粲粲。

“司徒雅量高致?！倍蓬A只覺骨鯁在喉，“然姜伯約并非清談之士。我觀蜀地人心思漢，司徒不可不察?！?/p>

鐘會沉吟道：“他原是魏人，不得已而投蜀，羈旅托國，不能從心所欲。而今窮蹙來降，我亦知其意不能堪。然軍權在我，彼無所作為也。”

他卻錯了。姜維是建安生人，乃父沒于王事，他從一開始就是漢臣。

杜預知鐘會成見已深，“如此，屬下告退。”他走出府門，滿天星斗在頭頂旋轉，幻化成迷離的方陣。勢不久矣。他愀然傷神。

耳畔匆匆，卻是向雄懷揣封筒擦肩而過。他腳步甚急，根本沒有覺察杜預的異樣。

晉公的書信終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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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想象，精明的鐘會在如此不利的局勢下發(fā)動政變，或許僅僅因為姜維的一句話：“君疑臣則臣必死，鄧艾就是前車之鑒！”

郭太后的遺詔炮制出來時，姜維無聲地哂笑了。鐘士季從來就是天賦異稟的人啊，驕傲得令人側目。只怕他到今天還在耿耿于懷自己當時不回信吧?？蓛绍妼χ牛趺茨茏屪约旱墓P跡落入敵手？

即便他寫的是：每惟疇昔，嘗同大化，吳札、鄭僑，能喻斯好。

可惜，在姜維看不到的角落，已不知有多少人洞察了鐘會的野心。他押上性命名節(jié)的豪賭不過是投火飛蛾。

正月十六的鴻門宴，對于如何處置諸將，鐘會與衛(wèi)瓘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乃至于橫刀膝上。姜維多次提醒：“士卒思歸，內外騷動，既不能用，宜乘早除之?！?/p>

可是優(yōu)柔寡斷的鐘會沒有下手。

姜維的焦慮纖毫畢現(xiàn)地落入了衛(wèi)瓘眼中。你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啊。后者強忍著一絲譏笑，設計出宮，遍傳檄文召集諸軍。

等到姜維終于從鐘會手上拿到鎧杖時，一切都晚了。亂點連聲中，他俯仰無愧天地，卻是抱憾終身。

任憑生前風華絕代，變成尸體了，都不會太好看。

衛(wèi)瓘杜預并立階前，誰也沒有作聲。雨水拍打著劫后的成都，將鮮血帶走，卻使白骨更分明。

向雄分開人群，踉蹌而上，一下子跪倒在血泊前，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哀傷。他二話不說，拔去密密攢集的箭，看樣子，竟是要為鐘會收尸。

“向雄你好大的膽子！”衛(wèi)瓘厲聲道。鐘會派他收捕鄧艾，本是借刀殺人推波助瀾之計，被他從容破解，心中沒有怨恨和鄙夷是不可能的。

“司徒有大功于魏，一朝伏法，亦已極也，不當彰露于野?！毕蛐勖鏌o懼色，“晉公問罪，我自當之?！?/p>

衛(wèi)瓘冷笑連連，“鐘會謀反，死有余辜。汝不思附逆之罪，尚敢蠱惑人心耶？”

向雄抬眼看著衛(wèi)瓘，目含悲憫。鐘會的血濺上了他的手，粘稠而熟悉。

“伯玉，”杜預疲倦地說，“死人是掀不起風浪的。且成侯為國多建功勛，稚叔尸骨未寒；不看先人之面，好歹看在同僚一場?！?/p>

衛(wèi)瓘本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哼了一聲，轉身走下臺階。蜀地動蕩不安，他還有許多大事要做。

向雄這時才留意到另一灘血肉。魏軍爭欲報仇，尸體已經被糟蹋得不像樣子?？吹贸鏊谏敖洑v了殘酷的戰(zhàn)斗，還不是一刀斃命。合該如此。在他親身前往涪城時，在他固守劍閣不為所動時，在他每一次揮師北上時，他早已為自己備下了挽歌。

杜預的嘆息在殿中堅硬的地上跌了幾下，低低送到向雄耳邊：

“那個人……就算了吧。”

夏侯玄與諸葛誕，又何曾埋骨青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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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后杜預率軍平吳，西晉一統(tǒng)。他刻石為二碑，紀其勛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焉知此后不為陵谷乎！”

“君侯居功至偉，必垂范百世。”僚屬恭維著。

然而杜預只是神情肅穆，望著山下奔流不息的漢水，“吾輩汲汲于后世名，古之君子，不復見矣?！?/p>

這話過于謙抑。一人揣摩道：“……是說羊太傅吧？”另外幾個人恍然大悟地點頭。

他們不知道，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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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fā)于201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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