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你要在今天,再看一遍《阿基拉》

30多年前,一個名叫大友克洋的漫畫家在《阿基拉》里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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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于2020年舉辦的東京奧運會,因為WHO發(fā)表的傳染病對策而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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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距離故事中奧運會的開始還有14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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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計時147天”分別在漫畫與動畫中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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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距離2020年東京奧運會開幕式,剛好14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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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日本經(jīng)濟(jì)騰飛的前夜,《阿基拉》講了一個在當(dāng)時看起來憂心忡忡、不合時宜的故事。制作方不計成本,以10億日元經(jīng)費砸出了一個猩紅色的、充滿暴力與鮮血的未來,在全世界掀起浪潮。今天想要重新制作一部,開銷能讓投資方每天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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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漫畫家們在80年代樹立起了幾座險峰,每個創(chuàng)作類型都由此有了標(biāo)桿和巨樹下的陰影,《阿基拉》就是“超能力暴走”類故事的新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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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之后,動漫、影視、流行文化領(lǐng)域,太多作品都有著阿基拉的影子。宮崎俊說,“……一個異能少年站立在東京廢墟之上,人人都會說這是大友克洋”。(阿基拉對后世流行文化的影響,我們在這篇文章里講過《異能少年站在東京廢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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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我們不聊有多少作品致敬過它,而是回到內(nèi)容本身,看看它的反思性,看看它當(dāng)年的警示,為何在多年之后仍讓人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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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時代寓言:
絕對力量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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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的權(quán)利帶來絕對的腐敗?!?/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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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的故事結(jié)構(gòu)很鮮明,被政府做試驗的少年獲得超能力后,進(jìn)行大破壞,半個世紀(jì)內(nèi)毀滅東京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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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基拉》的封神不僅僅在于其超級優(yōu)良的制作品質(zhì),手繪動畫的華麗程度,或者預(yù)言了東京奧運會,又差點預(yù)言了東京奧運會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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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這些,它對“力量失控”的判斷,才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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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阿基拉》本身就是一部時代寓言,見證的是“絕對力量的破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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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的起點要回溯到1982年,大友克洋開始漫畫版連載的時候。80年代,是太空競賽的時代,是幻想的時代,是黃金時代,是向錢看的時代。美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都在努力發(fā)展商業(yè)和制造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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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學(xué)生抗戰(zhàn)運動已經(jīng)結(jié)束,往昔留著長發(fā)的嬉皮士,剃了寸頭的學(xué)運分子,都老老實實進(jìn)入大公司就業(yè),開始成為科長,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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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筆小新的爸爸野原廣志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80年代大多數(shù)上班族的狀態(tài),樂觀開朗又有點壓力,努力還工作還房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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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日本迎來了泡沫時代,紙醉金迷,科技領(lǐng)先,去美國買下帝國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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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世界表面上繁榮安定,從二戰(zhàn)后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fù),其實暗流涌動,政壇黑幕,暴力集團(tuán)通過房地產(chǎn)擴(kuò)張力量,整型術(shù),優(yōu)生理論,各種吸金教派興起,這都是泡沫時代的月之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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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泡沫破碎,日本迎來失落的十年,失落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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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頭看,《阿基拉》從文學(xué)意義上就可以封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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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既是回望學(xué)運時代的反思,也是對一個國家高速暴走的風(fēng)險預(y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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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在二戰(zhàn)之后成長起來的日本人一樣,我期望日本的復(fù)興。不過現(xiàn)實情況并不如此。在電影當(dāng)中,政府陷入困局,世界正在重建,外部政治壓力深重,不確定的未來壓在每個人的頭上,一群自欺欺人的孩子用飆車來消磨著無聊的生活。”大友克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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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表面上是異能少年的失控,深層的災(zāi)難則是“科學(xué)狂人”“超級集團(tuán)利益”“民眾暴力”等等方方面面的力量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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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提議用鐵雄做試驗時,上校就反問:“這安全嗎?如果他達(dá)到了那種力量,我們能控制住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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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點頭應(yīng)允,但是卻違背承諾。當(dāng)鐵雄暴走,博士在實驗室癡迷地盯著波形數(shù)據(jù),沉溺于這暴烈的力量,被自己的試驗品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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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最高干部會議”的根津議員,暗中支持反政府武裝,告訴他們:推動?xùn)|京巨變的不是我們,而是希望Akira重生的市民!最后卻死于阿基拉帶來的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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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教團(tuán)體喊著“光明之王阿基拉萬歲”,最后被自己信奉的“神”炸成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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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都在自食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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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哪個領(lǐng)域,人類都在靠著許多自己掌控不了的力量生存,就像用“紙鍋煮水”,稍微浪一下,就一片狼藉。所以要克制、反省、學(xué)習(xí),以期達(dá)到與之相配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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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的核心思想,也許可以用英國歷史學(xué)家阿克頓《自由與權(quán)力》中的這句話來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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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quán)力導(dǎo)致腐敗,絕對的權(quán)力導(dǎo)致絕對的腐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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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友克洋講的是未來故事,但每一個畫面,都能在當(dāng)時、乃至后來的現(xiàn)實中找到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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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空虛的惡:
你們是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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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原本是像猿猴一樣的生物不是嗎?再往前則是爬蟲類和魚類,再更往前則是浮游生物、阿米巴原蟲之類的,這就表示那些生物體內(nèi)也有驚人的力量吧?如果因為某些錯誤而打亂這個順序,使得阿米巴原蟲擁有人類的力量??它們不會筑屋造橋,只會把身邊的食物全部吃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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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阿基拉》,多數(shù)人會折服于它血肉橫飛的暴力美學(xué),但是看了很多遍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阿基拉》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人類深深的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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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世界里,沒有人具有“建設(sh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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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金田和鐵雄是飆車族,夜色里標(biāo)準(zhǔn)的暴力分子,他們不在乎日本正在經(jīng)濟(jì)危機(jī),只在乎誰是“這條街上最狠的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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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Kei追隨的神秘反抗組織,從“幼兒園”帶出超能力少年26號,看起來正義滿滿,其實不過是政壇大佬的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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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街上的學(xué)運分子,恐怖分子,末日教派,更是如此,每個人都在本就千瘡百孔的世界里持續(xù)釋放破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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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代表國家另一端力量的上校和博士,還在這亂世中努力進(jìn)行“超能力少年培養(yǎng)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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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選中的阿基拉,不小心把東京炸了,他們相信如果造出一個“可控的阿基拉”,就能make Tokyo great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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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無論是當(dāng)時還是此刻,他們都不明白,人類永遠(yuǎn)掌握不了超越自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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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對人類的鄙視,不得不提我們熟悉的 H·P·洛夫克拉夫特和《三體》,但比起愛手藝?yán)蠋煛叭祟愒谟钪婷媲熬褪莻€屁”的理念,三體人“你們是蟲子”的蔑視,大友克洋也許更進(jìn)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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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表達(dá)的是,就算給予人類這些蟲子神的力量,也只會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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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得到了強(qiáng)大力量的鐵雄,甚至不如傳統(tǒng)的反派,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既不想統(tǒng)治世界,也不想從毀滅世界中獲得什么“意義”,體現(xiàn)出了一種惡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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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絕對力量本身的無目的的惡,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常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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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反傳統(tǒng):
黑與紅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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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爾達(dá)大冒險》的主角不叫賽爾達(dá),《阿基拉》的主角也不是阿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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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在那個時代是非常反傳統(tǒng)的一部作品,不僅沒有絕對的善惡,甚至沒有絕對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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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鐵雄,原本在正義陣營,最后成了破壞者,而隨著劇情往前追溯,上一個破壞者阿基拉,當(dāng)年也不是個壞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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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魔王認(rèn)認(rèn)真真去破壞世界,那叫做“經(jīng)典敬業(yè)模式”。而“非邪惡陣營”因為得到“絕對的力量”而成為破壞者,才是“超能力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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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主角金田,以普通人的身份對抗超能力者,這種不對等的勇者斗惡龍模式,現(xiàn)在看起來很平常,但在當(dāng)時也是突破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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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男主角,可都是故事里的英雄,像金田這種無力回天的主角,當(dāng)時還很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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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上,也玩了一個非常高明的經(jīng)典模式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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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biāo)準(zhǔn)英雄故事的起點,世界一片和平,魔王出現(xiàn)破壞世界,英雄打敗魔王,世界恢復(fù)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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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的起點,則是世界一片混亂,破壞者出現(xiàn),造成原來混亂的破壞者帶走新的破壞者,世界恢復(fù)到一片混亂的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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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拯救者,最終也沒能真正拯救世界,金田、博士、上校、反抗組織…...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危機(jī)還在繼續(xù),世界還在破碎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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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在本質(zhì)上破壞了以往的末日與拯救的經(jīng)典模式(后來《EVA》就走得更遠(yuǎn)了,破世界就該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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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向作品,因為主調(diào)太灰暗,往往是圈子作品,很難大熱?!栋⒒分刑貏e難能可貴的,是黑色與紅色的微妙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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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雄的異變害死了女朋友,這件事比他摧毀東京在直覺上更讓觀者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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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田熱衷拯救的是自己的朋友,也是這黑色世界中的溫暖。暴走族的車燈只能照亮自己前方的世界,末日之刻,老子懶得管人類的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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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樸素的民間文學(xué)評論體系中,判斷一部作品是通俗小說還是有一定的文學(xué)系,最簡單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故事里的人物是否被直接扣上了明確的價值屬相,也就是好人和壞人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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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無數(shù)漫畫家和動畫制作者以及御宅族們還在迷戀動漫制作的技術(shù)進(jìn)步本身時,《阿基拉》在文學(xué)性上的體現(xiàn),給整個動漫群體的文化屬性“拔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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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手冢治蟲大神一直堅守的“簡單線條寫意漫畫”和“低成本低幀動畫”之外,《阿基拉》另行豎起了一面大旗,給更多的漫畫家指出一條路:漫畫和動畫不是只給小孩子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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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漫”崛起,成為80年代末的一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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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拉》宣告的未來只有大魔王,沒有大英雄,時代的洪流下,你我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救不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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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倒是在當(dāng)下有了某種既視感:那些平時喊著世界趕緊毀滅吧的青年,在危急時刻,求生欲爆棚,開始屯糧,戒煙,鍛煉,下廚,種植,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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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新冠病毒震蕩全球,《阿基拉》的警告猶在耳邊:人類有太多需要敬畏的領(lǐng)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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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眾多科幻作品中,它的反思不是唯一,只是災(zāi)難模式的其中一個經(jīng)典體現(xiàn)。從1818年誕生之初,科幻就在討論“對未知力量的審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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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唯獨《阿基拉》,以觸目驚心的暴烈,永遠(yuǎn)在我們視網(wǎng)膜上留下了血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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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大友克洋自己也沒料到,故事里崩壞的東京、沒有下文的奧運,在現(xiàn)實里卻遭遇了另一種停辦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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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多國新冠肺炎患者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28號,世衛(wèi)組織將全球風(fēng)險等級提至最高(幾乎與漫畫里如出一轍),考驗著每一個國家的防疫能力,也考驗著人類面對未知力量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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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能量對于目前的我們而言太過巨大”、“但是總有一天,我們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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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的最后,仍有這么一段抱有微小希望的臺詞。那個破滅衰敗的未來可以離我們很遠(yuǎn),也可以離我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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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再看,《阿基拉》的最大價值不是神預(yù)言,而是它像很多設(shè)想過未來的大師一樣,恰好把譜寫明天的接力棒交給了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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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今天,距離2020年東京奧運會開幕還有147天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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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友克洋選手已到達(dá)交棒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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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路,該我們自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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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船長
作者 | 唐時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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