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傳習(xí)錄》上(陸永勝譯注)中華書局
B《傳習(xí)錄》上(陸永勝譯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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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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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上
徐愛錄 凡十四則
陸澄錄 凡七十三則
薛侃錄 凡三十五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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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中
錢德洪序
答顧東橋書 凡十二則
答周道通書 凡七則
答陸原靜書 凡四則
又 凡十四則
答歐陽崇一 凡四則
答羅整庵少宰書 凡四則
答聶文蔚 凡七則
答聶文蔚二 凡九則
訓(xùn)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教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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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下
陳九川錄 凡十四則
黃直錄 凡十二則
黃修易錄 凡十一則
黃省曾錄 凡十一則
錢德洪錄 凡四十八則
黃以方錄 凡二十五則
錢德洪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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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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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愛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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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于《大學(xué)》“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zhì)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xué),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yǎng)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馨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
門人徐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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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dāng)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jù)。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jù)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jù)?‘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fā)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H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秷虻洹贰嗣骶隆?,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xié)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yǎng)意。說新民便覺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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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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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p>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p>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p>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jié)目,不知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fā)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fā)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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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p>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jié),如何而為奉養(yǎng)之宜,須求個是當(dāng),方是至善,所以有學(xué)問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清之節(jié)、奉養(yǎng)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xué)問思辨?惟于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yǎng)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xué)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繆,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xùn)。若只是那些儀節(jié)求得是當(dāng),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yǎng)的儀節(jié)是當(dāng),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于是日又有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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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xùn),與宗賢、惟賢往復(fù)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dāng)孝、兄當(dāng)?shù)苷?,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p>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fù)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xué)》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p>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xí)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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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宋子‘格物’之訓(xùn),思之終不能合?!?/p>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xùn),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jù),以是未能釋然?!?/p>
先生曰:“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dāng)?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xùn),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yǎng)性、事天,是‘學(xué)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xùn)‘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xué)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xué)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xué)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xué)者無下手處?!?/p>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p>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吨杏埂费浴徽\無物’,《大學(xué)》‘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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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炖怼词恰鞯隆?,‘窮理’即是‘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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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fā),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fù)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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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p>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怼l(fā)見,可見者謂之‘文’?!摹[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s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fā)見處用功。如發(fā)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xué)存此天理;發(fā)見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xué)存此天理;發(fā)見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xué)存此天理;發(fā)見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xué)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fā)見處,即就那上面學(xué)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xué)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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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xùn)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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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jīng)之失?”
先生曰:“擬經(jīng)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jīng)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jīng)純?nèi)魹槊??!?/p>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jīng)’,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jīng)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fā)明,擬經(jīng)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jīng)’不必述。刪述‘六經(jīng)’,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鬃右蕴煜潞梦闹L(fēng)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shù),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鬃邮觥?jīng)’,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wù)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洞呵铩芬院螅蔽囊媸?,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jīng)’。若當(dāng)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jīng)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dāng)時擬經(jīng)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復(fù)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入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wù)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fù)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p>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jīng),若無《左傳》,恐亦難曉?!?/p>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后明,是歇后謎語矣。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jīng)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p>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圣人作經(jīng)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dāng)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圣人述‘六經(jīng)’,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dǎo)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xué)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jīng)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鬃觿h《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shù)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p>
愛曰:“圣人作經(jīng),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p>
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fēng)氣益開,文采日勝,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鬃佑趫?、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shè)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yè),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fù)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p>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xué)術(shù)。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yè)。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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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復(fù)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f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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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愛曰:“先儒論‘六經(jīng)’,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jīng)’事體終或稍異?!?/p>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jīng)。事即道,道即事?!洞呵铩芬嘟?jīng),‘五經(jīng)’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稌肥菆?、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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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又曰:“‘五經(jīng)’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xùn)戒。善可為訓(xùn)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經(jīng),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p>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wèi)》?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鬃釉疲骸培嵚?,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wèi)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鬃铀ㄈ倨运^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xiāng)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fēng)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dǎo)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dāng)?shù)。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異赫呖梢詰蛣?chuàng)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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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愛跋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后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后始信先生之學(xué)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xué)”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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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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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饕弧菍V饕粋€天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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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問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jié)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于美、大、圣、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yǎng)擴充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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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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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處朋友,務(wù)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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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zé)之。一日,警責(zé)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dāng)?!?/p>
先生曰“爾病又發(fā)?!?/p>
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辯。
先生曰:“爾病又發(fā)?!?/p>
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nèi),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yǎng)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谷,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jié),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yǎng)得此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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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問:“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xué)?!?/p>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圣賢筆之書,如寫真?zhèn)魃?,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后世著述,是又將圣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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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問:“圣人應(yīng)變不窮,莫亦是預(yù)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圣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yīng),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圣人之學(xué)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刪述‘六經(jīng)’以詔萬世,亦圣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xué)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xué)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p>
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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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p>
他日又曰:“圣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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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靜養(yǎng)而不用克已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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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問上達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dāng)學(xué),且說下學(xué)。是分下學(xué)、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xué)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xué)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yù)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xué),上達只在下學(xué)里。凡圣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xué)。學(xué)者只從下學(xué)里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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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fù)有‘惟一’也?!謴摹住靡悦灼┲阂么嗣准?nèi)粷嵃?,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nèi)粷嵃滓病tずY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nèi)粷嵃锥选2W(xué)、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xué)’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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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xué)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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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蜃诱f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c言志,夫子許之。圣人之意可見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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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fā)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dāng)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fā)之中?!?/p>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富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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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皙說來,卻似耍的事,圣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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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
先生曰:“為學(xué)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上養(yǎng)來。后儒不明‘格物’之說,見圣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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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xué)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為學(xué)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于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dāng),即可通。蓋‘四書’‘五經(jīng)’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xué)頭腦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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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虛靈不昧,眾理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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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為學(xué)者,心與理而已?!苏Z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xué)者善觀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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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
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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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圣人說‘精一’,自是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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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yǎng),存養(yǎng)是無事時省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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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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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fā)而有?”
曰:“然?!?/p>
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于人也,謂之性,主于身也,謂之心。心之發(fā)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于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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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一日,論為學(xué)工夫。
先生曰:“教人為學(xué),不可執(zhí)一偏。初學(xué)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fù)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xué)時事。初學(xué)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nèi)?,便是‘何思何慮’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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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p>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dāng)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dāng)懼,是懼鬼迷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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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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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澄問《學(xué)》《庸》同異。
先生曰:“子思括《大學(xué)》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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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圣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wèi)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于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厎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誠調(diào)和其間,當(dāng)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于父。聵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于是集命于輒,使之復(fù)君衛(wèi)國。輒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yǎng),而始退復(fù)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于天下矣??鬃诱?,或是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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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xué)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做天理當(dāng)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diào)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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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不可謂‘未發(fā)’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fā)’之‘中’,即有‘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和’。今人未能有‘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和’,須知是他‘未發(fā)’之‘中’亦未能全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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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畫,《易》之變是值其畫,《易》之占是用其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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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xué)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fā)生處。圣人則不消說‘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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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澄問“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此雖就常人心說,學(xué)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入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yīng)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xiāng)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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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圣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xùn)詁,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于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xué)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dāng)篤志為圣人之學(xué)。圣人之學(xué)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xué),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p>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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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p>
曰:“使文王未歿,畢竟如何?”
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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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問孟于言“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zhí)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yù)先定一個規(guī)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zhí)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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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zhèn)€善念,要為善去惡否?”
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畯男乃?,不逾矩’,只是志到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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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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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蚤死。”
問:“如何卻有續(xù)經(jīng)之非?”
曰:“續(xù)經(jīng)亦未可盡非?!?/p>
請問。
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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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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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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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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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問“哭則不歌”。
先生曰:“圣人心體自然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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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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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問《律呂新書》。
先生曰:“學(xué)者當(dāng)務(wù)為急,算得此數(shù)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后,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xué)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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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曰仁云,“心猶鏡也。圣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嘗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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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問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貝一個大規(guī)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只是一間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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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力,莫不自以為己知,為學(xué)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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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問:“知至然后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欲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于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閑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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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zhí)著。卻拘滯于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fēng)、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p>
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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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問:“名物度數(shù),亦須先講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yǎng)得心體果有未發(fā)之中,自然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yù)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shù),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shù)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則近道’?!?/p>
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fā)來,然后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dāng)亦能之?!?/p>
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yǎng)得心體正者能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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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與其為數(shù)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shù)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睍r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xu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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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fù)見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游一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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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tǒng)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diào)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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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善念發(fā)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fā)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圣人只有此,學(xué)者當(dāng)存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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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閑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欲?”
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于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fā)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fā)而中節(jié)’,自然‘物來順應(yī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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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問“志至氣次”。
先生日,“‘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yǎng)氣在其中?!疅o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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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問:“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绾??”
先生日,“不然,如此卻乃偽也。圣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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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問:“伊川謂‘不當(dāng)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xué)者看未發(fā)之前氣象,何如?”
先生日:“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發(fā)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于涵養(yǎng)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末發(fā)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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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dāng)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jié),亦可謂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fā)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后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后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p>
曰:“澄于‘中’字之義尚未明?!?/p>
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小皇翘炖?。”
曰:“何者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
曰:“天理何以謂之‘中’?”
曰:“無所偏倚?!?/p>
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
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p>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fā)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fā),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yīng)私心掃除蕩滌,無復(fù)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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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問:“‘顏子歿而圣學(xué)亡’,此語不能無疑?!?/p>
先生曰:“見圣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后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xué)者須思之。道之全體,圣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xué)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圣學(xué)之正派遂不盡傳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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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fā)動是意,意之所著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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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xué)。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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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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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
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fù)其心之本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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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萬象森然時,亦沖漠無朕;沖漠無朕,即萬象森然。沖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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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心外無物。如吾心發(fā)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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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先生曰:“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xué)者,尚多流于口耳。況為口耳之學(xué)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fā)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xué)?后世之學(xué),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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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問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也?!?/p>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問:“格物于動處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p>
“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fā)邊,正心是未發(fā)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p>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鞯隆谴诵闹?,即是仁?!收咭蕴斓厝f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p>
“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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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則不擾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wù)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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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fā)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后漸漸至于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fā)端處;惟其有個發(fā)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fā)端處;抽芽然后發(fā)干,發(fā)干然后生枝生葉,然后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干,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fā)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fā)干、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fā)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里面發(fā)生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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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問:“延平云:‘當(dāng)理而無私心?!?dāng)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
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dāng)理,未當(dāng)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問:“釋氏于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似未當(dāng)理?!?/p>
曰:“亦只是一統(tǒng)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右門人陸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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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侃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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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閑語、管閑事?”
先生曰:“初學(xué)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于工夫上又發(fā)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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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侃問:“專涵養(yǎng)而不務(wù)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xué),講求亦只是涵養(yǎng),不講求只是涵養(yǎng)之志不切?!?/p>
曰:“何謂知學(xué)?”
曰:“且道為何而學(xué)?學(xué)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xué)是學(xué)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zé)o私意?!?/p>
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p>
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講求亦只是體當(dāng)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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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先生問在坐之友:“此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說光景?!?/p>
一友敘今昔異同。
先生曰:“此是說效驗?!?/p>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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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余文義解得明當(dāng)處,如何動得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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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希淵問:“圣人可學(xué)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為圣,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圣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wù)叨胗谌f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圣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xué),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圣人。猶一兩之金,此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xué)者學(xué)圣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煅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煅煉愈難。人之氣質(zhì)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學(xué)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圣人。以為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圣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wù)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鉆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wù)煅煉成色,求無愧于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wù)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復(fù)有金矣?!?/p>
時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于后學(xué)。”
先生又曰:“吾輩用力,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fù)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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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聰明絕世,于此反有未審,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蚤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xué),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蚤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p>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悟’,又謂‘雖讀得書,何益于吾事’,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p>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zhuǎn)??上Р痪眉慈ナ?,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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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侃去花問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p>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fù)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p>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p>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是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p>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p>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xué)錯看了,終日馳求于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xí)不察?!?/p>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p>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fā)之‘中’?!?/p>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dāng)。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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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先生謂學(xué)者曰:“為學(xué)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v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于學(xué),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xí)不察,非大本達道也?!?/p>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于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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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或問為學(xué)以親故,不免業(yè)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yè)舉,為累于學(xué),則治田以養(yǎng)其親者,亦有累于學(xué)乎?先正云‘惟患奪志’,但恐為學(xué)之志不真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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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緩,雖千變?nèi)f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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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先生曰:“為學(xué)大病在好名?!?/p>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比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wù)外為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fā)來?!?/p>
曰:“最是。名與實對,務(wù)實之心重一分,則務(wù)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wù)實之心,即全無務(wù)名之心;若務(wù)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氖⑽迨鵁o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鬃釉疲骸锹勔?,非達也。’安肯以此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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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于中,則又因藥發(f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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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兩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煉喻學(xué)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圣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圣,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圣。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后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此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學(xué),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yè),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么,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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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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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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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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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子仁問:“‘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xué)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
先生曰:“學(xué)是學(xué)去人欲、存天理;從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xùn),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只說得學(xué)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xí)’者,‘坐如尸’,非專習(xí)坐也,坐時習(xí)此心也?!⑷琮S’,非專習(xí)立也,立時習(xí)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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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xué)者果能‘忠’‘恕’上用力,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于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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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貢多學(xué)而識,在聞見上用力,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間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圣人嘆惜之,非許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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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fā)之中’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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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yǎng)其心。欲樹之長,必于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學(xué)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p>
又曰:“我此論學(xué),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xué)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學(xué)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p>
二十二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yǎng)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yǎng)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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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yǎng)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p>
曰:“存養(yǎng)個甚?”
曰:“是存養(yǎng)此心之天理?!?/p>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p>
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p>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p>
“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p>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看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lǐng),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p>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
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p>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后能盡物之性?!?/p>
日孚悚然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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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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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守衡問:“《大學(xué)》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fā)之中’矣?!?/p>
守衡再三請。
曰:“為學(xué)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稌匪^‘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里面體當(dāng)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f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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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于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后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p>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聵,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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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志道問:“荀子云:‘養(yǎng)心莫善于誠?!热宸侵我??”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fù)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洞髮W(xué)》‘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dāng)處?!疄楦徊蝗省?,孟子有取于陽虎,此便見圣賢大公之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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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
又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p>
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p>
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p>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馳騁田獵令人發(fā)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動,發(fā)竅于目;汝心之聽,發(fā)竅于耳;汝心之言,發(fā)竅于口;汝心之動,發(fā)竅于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fā)在目便會視,發(fā)在耳便會聽,發(fā)在口便會言,發(fā)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fā)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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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有一學(xué)者病目,戚戚甚憂。
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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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蕭惠好仙、釋。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xué)。其后居夷三載,見得圣人之學(xué)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xué),其妙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汝今所學(xué)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鸮竊腐鼠耳?!?/p>
惠請問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說圣人之學(xué)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
惠慚謝,請問圣人之學(xué)。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辦個真要求為圣人的心來與汝說?!?/p>
惠再三請。
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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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劉觀時問:“‘未發(fā)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yǎng)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p>
觀時請略示氣象。
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p>
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p>
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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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蕭惠問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p>
問晝夜之道。
曰:“知晝則知夜?!?/p>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xí)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yǎng),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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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圣人品節(jié),吾性之固有,以為法于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圣人品節(jié)?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圣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圣人之敢為虛設(shè)矣?!?/p>
子莘請問。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于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xué),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fēng)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違于道,以復(fù)其性之本體,則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復(fù)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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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顏子為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顏子具體圣人,其于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為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lǐng)是當(dāng)了,便于防范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jié)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jīng)’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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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xué)》新本,先格致而后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釋然。”
先生曰:“《大學(xué)》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舉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xué)問的大頭腦處。于此不察,真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繆。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xué)》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里補個‘敬’字,那里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