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鏈接：公眾號“這一代的事”，搜“木心”可得此篇，以及《請勿碰瓷莎士比亞、艾略特、博爾赫斯——再談木心抄襲爭議》《來點木心笑話：大幅超越魯迅，比肩老子但丁》等內(nèi)容。

今天早上（2月9日）看到盧虹貝的論文《木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再生”現(xiàn)象研究》，私以為是木心研究評述領(lǐng)域截至目前最重要的的一篇文章。簡直可以說，我們應(yīng)在這篇文章闡明的問題的基礎(chǔ)上，對木心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進行再評估。

2020年引起一陣熱議的，郭文景對木心的批評，陳丹青的回應(yīng)，姜文的“勸架”，以及圍繞此引發(fā)的爭論，當時也曾瀏覽。涉及的問題，與這篇論文相較，簡直可以說是無關(guān)痛癢、雞零狗碎。然而納罕的是，這篇發(fā)表于2014年的學(xué)術(shù)論文,我粗略搜索之下，未見無論是所謂文藝批評界，或是木心日益壯大的讀者群的回應(yīng)。

盧文對“文本再生”的定義：

是指作者以他人的文字作品（原文本）作為原材料，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程度較小的改寫，形成自己的作品（再生文本）。原文本與再生文本有著顯而易見、不容回避的直接聯(lián)系?。

而結(jié)論則為：

按照當代對“ 抄襲 ”和“剽竊”的定義，木心的一些再生文本，無疑屬于抄襲之作，是應(yīng)當受到批判并引以為戒的。

一、詩的“文本再生”

作為木心先生的讀者，我讀過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木心作品一輯八種，以及二輯五種中的《愛默生家的惡客》。，二輯中的《詩經(jīng)演》《巴瓏》《偽所羅門書》三本詩集，僅僅只是翻了翻，但一翻之下也產(chǎn)生了一些疑惑。

我知道木心有將他人小說、散文、書信、筆記等等的片段，改寫為分行詩的愛好，如《北京秋》《辛亥革命》等篇，題目下寫著“知堂回想錄”五個字，即是說這兩首詩是《回想錄》中某段文字的修改分行。也有的詩于文末交代出處，如《明人秋色》《倫敦街聲》，讀到最后才知道源自譚元春及愛默生。而這些“改寫”，如盧文所說，程度是“較小”的。

如《 蘭佩杜薩之貺》的第一首，只有結(jié)尾稍有不同：

而經(jīng)論文作者統(tǒng)計，我才知道，這種“改寫”或“文本再生”，不是穿插散見于木心詩集，而是占相當大的比例；不僅限于詩歌，而是涉及小說、散文、俳句、詩歌全部門類。更重要的是，大量“改寫”或“文本再生”，并沒有注明出處，只有暗示；有的篇什暗示也無，構(gòu)成了抄襲。

二、小說的“文本再生”

下面這篇小說《虎》收入1999年在臺灣出版的木心文集《馬拉格計畫》 ，大陸作品集未收。但其原文本于1 9 8 6 年出版于大陸，木心從未提過有此原文本存在。

再生文本短小，在此全文引用，以供讀者直觀地地一窺木心的“文本再生” ：

木心小說《虎》全文如上，“原文本”為徐永年長篇小說《綠林恨》。

這篇《虎》我曾在網(wǎng)上讀過，當時以為是模仿俄國小說寫的短章，怎么也無從想到竟出自我國小說家之手的似為東北獵虎的場景。隨后我在鐵戈著《木心上海往事》中檢得徐永年與木心的交游：

在《尋找孫木心》一文里，星宇回溯了木心之所以能破例在晚年烏鎮(zhèn)的居處接見的淵源：
“這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時酷愛文學(xué)藝術(shù)，也能夠創(chuàng)作古體詩詞的家父徐永年，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結(jié)識了木心先生，并和他開始了書信往還，詩歌唱和。據(jù)父母說，木心釋放后，上門來找的第一個朋友就是我父親。倒不見得和家父交情最深，而是家父一向?qū)ε笥殉嗾\相待，最可信任也。家父寫作長篇小說《綠林恨》，也得到過木心極大的鼓勵?！?/blockquote>

另一處：

永年曾在10月底時將他已寫成的一部分作品給孫先生過目，孫先生在將稿子拿去的第二天就來信道：‘初讀印象，擇八字以贊之：眉飛、色舞、氣壯、神旺。我雖未見全豹，而有如此之判斷和預(yù)測，曰：《綠林恨》者，今日之杰作，未來之名著！我兄加緊努力，早日完成大功。

百度搜不到，豆瓣讀書無條目的《綠林恨》，若沒有這篇論文，真不知《虎》與《綠林恨》的淵源，何時才能為人所知。而這層關(guān)系，恐怕徐永年父子也不知情。

三、詩集《偽所羅門書》全為再生文本

回過頭看讓我疑惑的詩集《偽所羅門書》。是書乍一看是作者游歷歐洲的記游詩集，但憑個人閱讀相關(guān)追憶文字所得，木心一生似只去過英美兩個國家。所以我當初的認識是，這本詩集全為木心獨出心裁的虛構(gòu)，詩中的“我”均為滿足一己暢游歐洲心愿的“化身”。今天我才曉得“根據(jù)前言的暗示，此書很可能全為再生文本”。

全書七十九首詩，論文作者已找到原文本的達七十六首。

前言全文如下，關(guān)鍵在最后一句：

以所羅門的名義，而留傳的箴言和詩篇，想來都是假借的。喬托、但丁、培根、麥爾維爾、馬克·吐溫，相繼追索了所羅門，于是愈加迷離惝恍，難為舉證。最后令人羨慕的是他有一條魔毯，坐著飛來飛去——比之箴言和詩篇，那當然是魔毯好，如果將他人的“文”句，醍醐事之，凝結(jié)為“詩”句，從魔毯上揮灑下來，豈非更其樂得什么似的。
2005年 紐約

無論如何，這只能稱之為暗示。而且是難明其妙的暗示。無論是粗粗翻閱的我，或更高明的在網(wǎng)上撰寫書評短評的許多讀者都讀不懂，參不透的，只有在讀過這篇論文，知道謎底后，才能恍然大悟于謎面的。

有一篇讀者書評，摘抄《偽所羅門》“詩中雜有的箴言” 十五條，“意象生動而印象深刻的”詩句五句，另摘抄“表述出細致的心境”“大概聯(lián)想出一點典故”的若干句，最后“引述”了《山茱萸農(nóng)場》結(jié)尾二十四行做結(jié)。

雖然這位讀者讀出了“《與米什萊談海》，這是在重寫Jules Michelet的《大自然的詩》”，但讀不出這本詩集所有詩均是知名不知名的“原文本”的“重寫”，而雜有的箴言、生動的意象、細致的心境……，應(yīng)該歸功于木心未注明的原作者，才較合適吧。畢竟木心的“重寫”，或“改寫”，或曰“文本再生”，是很有限的。

請看《偽所羅門書》中的一首《立陶宛公使館》，由三個“原文本”拼接而成：

出處是鮮有人讀過的美國小說《戰(zhàn)爭風云》、波蘭散文《青年人和神秘事物》、加拿大小說《我做公司股東的經(jīng)歷》。

再看一首《面包》：

出處是《食物的旅行：幸福從味蕾出發(fā)》……

四、其他小說及散文

說到木心的小說，我讀得出《七日之糧》為取材于春秋史事的故事新編，讀不出《魔輪》“完全是對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第三卷第十一章的改寫”：

“文本再生”，在這里僅是一些刪減和語言上的調(diào)整。所謂“小說體的美學(xué)論文”以及“ 希臘風格”，其實是原文本的屬性。木心的原文本，是吳永泉的1984年譯本，就連《魔輪》的題目和題記都直接襲用了譯本的注釋。

如果說《魔輪》對色諾芬著作的“改寫”或“文本再生”，可以怪自己涉獵少，不注明出處不構(gòu)成抄襲。（稱之為“小說體的美學(xué)論文”“ 希臘風格”的童明，似乎也未看出）但上面提到的《虎》的原文本《綠林恨》，全世界未必有幾個人看過的，難道還不構(gòu)成抄襲嗎？全天下又有幾人讀過《食物的旅行：幸福從味蕾出發(fā)》呢？

如果說每首詩都是“改寫”或“文本再生”的《偽所羅門書》，作者在前言的最后一句做了“暗示”，可以怪自己讀不懂（我不愿以此自怪，理由見前文），那么散見于作者其他詩集，毫無暗示的幾十首詩，又如何評說呢？

最后，根據(jù)《木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再生”現(xiàn)象研究》，木心散文名篇如《上海賦》等等，部分也是“再生文本”。論文作者盧虹貝對比唐魯孫的《吃在上海》與木心《上海賦》如下：

總結(jié)

綜上所述，盧虹貝的統(tǒng)計：

可查的木心發(fā)表詩歌中，目前筆者找到原文本出處的，共計198首。

其中部分詩歌、以及木心創(chuàng)作的部分小說、散文，是存在抄襲情況的。

盧虹貝的結(jié)論：

按照當代對“ 抄襲 ”和“剽竊”的定義，木心的一些再生文本，無疑屬于抄襲之作，是應(yīng)當受到批判并引以為戒的。

我以為是成立的。

我是木心的讀者，初聞其名是在2009年，后在雜志上讀到他的俳句選，2012年起陸續(xù)讀畢木心作品一輯八種，《文學(xué)回憶錄》是上課時看到網(wǎng)上節(jié)選后得知，寒假期間讀完，深為所動。今天讀到這篇論文，頓時解決許多疑惑，根據(jù)論文作者總結(jié)，木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再生”現(xiàn)象的研究意義，

一、有助于木心作品的出版校對，出版書中的錯字、 漏字、 標點符號錯誤頗有不少。其中有一些錯誤，只看再生文本，不易發(fā)覺。但若對照原文本，就一清二楚了。

二、有助于理解木心作品，減少誤讀，翻譯更準確。例如譯者把木心文中的‘卡蒂亞珠寶店著名的大貓寶石’譯為Cartier 's famous cat's eye cabochons (卡蒂亞著名的貓眼石）。但實際上，只要見到原文本即可知，‘大貓寶石’是指卡蒂亞的珠寶系列名‘大貓’（Great Cat)，與貓眼石無關(guān)。

三、有助于認識木心的寫作方法，進一步理解其創(chuàng)作心理，并希望通過對木心‘文本再生’的剖析，喚起讀者對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重視。

四、有助于去粗取精，評估木心作品的文學(xué)價值，“木心的再生文本的含金量，若無原文本的對比， 對其判斷可能有失公允。有些再生文本，僅在原文本的基礎(chǔ)上作了很小的改動。此類作品有無價值 、有多少價值，值得考量”。

拋開上述總結(jié)，作為普通讀者的感受是，木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改寫”或“文本再生”，其中不注明出處的部分，即使不是對原文本作者的不公道（縱然多數(shù)已經(jīng)作古），也影響了讀者的知情權(quán)。或者有人竟要強辯：“怪你自己看不出！”，那么百分之九十九的讀者當被逐出門墻，不配閱讀。素來敬重讀者的木心竟會是這么個意思么？那么豈止讀者，百分之九十九的研究者也不配的，乃至最熟悉木心的陳丹青、童明等人，同此一例，一律不配。難道不是很荒謬嗎？

（木心有言：問我此生此世何者最關(guān)懷，答：天地君親師都是次之又次之，第一重要的是我的讀者群。）

個人以為，木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改寫”或“文本再生”，其中不注明出處的部分（占其作品不小的比例）是不足為訓(xùn)的，值得評議的。上述“文本再生”與一般文學(xué)寫作中普遍的借鑒、化用、參考、用典……性質(zhì)畢竟不同。作家文集中，哪些是原創(chuàng)，哪些是“再生文本”，作者已成古人，圖書編輯等人，仍有責任在書前書后、或文末詩尾，予以注明的。這，我想，也應(yīng)該成為所有讀者、評論者、研究者的基本常識。

補充：

全篇均為“文本再生”且不注明出處的詩，可以再舉兩首。

詩集《我紛紛的情欲》中《琴師和海鷗》：

當年讀到，稍稍想了下作者想表達什么，今天看來是白費力氣：

詩集《云雀叫了一整天》中《荷蘭》（來自?張祖慶2021年6月公眾號文章https://mp.weixin.qq.com/s/viJwAEzbpAOdBazmmsrXRA）：

全篇均為“文本再生”的詩，如果注明出處，不但免除抄襲爭議，還節(jié)省讀者時間，免得讀者瞎猜詩作背后的“微言大義”——是沒有的。而且“再生文本”與“原文本”一對比，原文本清楚明白，再生文本顯得不知所云了——比如《琴師和海鷗》，比如下面的《我勸高斯》（當年也浪費時間想了下“作者用意”的啊） ：

被浪費的時光啊。

標簽：抄襲陳丹青木心文本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