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jié)檔的意難平，非田曉鵬導演的《深海》莫屬。

票房爭奪戰(zhàn)還沒拉開序幕時，就有媒體人預測，無前作IP效應加持，無固有兒童受眾支撐，《深海》的票房或許會不如《熊出沒·伴我“熊芯”》。

事實也的確如此。據貓眼專業(yè)版顯示，《深海》預測內地總票房為8.31億元，而《熊出沒·伴我“熊芯”》實際累計票房已直逼13億元。

早在1月19日開啟的《深?！啡珖秶鷥菼MAX3D點映場，就已驗證了這一擔憂。

除了#電影深海IMAX超前點映# #深海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等正向口碑話題外，一則#深海 劇情#話題讓不少提前看片的網友在評論下展開激烈論戰(zhàn)。

兩極分化的口碑使《深海》暴露出當下國漫的普遍問題：

追光動畫《白蛇》系列，重新演繹了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新神榜》系列中震天撼地的元神、三維水墨太極圖對戰(zhàn)，以及對仙境的現(xiàn)代化呈現(xiàn)，均使觀眾看到國漫創(chuàng)作者在技術上的革新與突破。

然而，角色行為邏輯不通、劇情結構紛雜無新意、前后情節(jié)勾連不順暢、人物形象豐富但不必要（不起太大作用，與主線索不構成強關聯(lián)）等負面評論，使國漫被貼上“講不好故事”的標簽。

特效技術上的巨人，情節(jié)敘事上的矮子，足以概括當下國漫的現(xiàn)狀?？蛇@并不能否定掉《深?！返膬?yōu)勢——角色設定的現(xiàn)實性、敘述方式的奇幻性、畫面技術的革新性。

在當下這個越發(fā)強調正能量、價值導向的創(chuàng)作氛圍中，有這樣一部“喪氣”的電影敢在春節(jié)檔與一眾主旋律作品叫板，敢于合家歡的檔期挑戰(zhàn)觀眾的觀影習慣，此等勇氣（或者說無奈）不僅值得表揚，也打開了國產電影多元表達的大門。

01·來不及，來不及，無人將你打撈起

看《深?！罚X?？傃h(huán)播放歌曲《海底》。

據說這歌是寫給抑郁癥患者的。頹喪的曲調表達了當下年輕人在家庭、公司、社會等環(huán)境里的掙扎與無奈，甚至有聽眾覺得這就是當代的《黑色星期五》（本來不抑郁，聽著聽著也就抑郁了）。

這歌到底在唱什么？為何如此悲傷？

首先是歌中的主人公：“海浪打濕白裙，試圖推你回去；海浪清洗血跡，妄想溫暖你?！秉c明主人公可能是個經歷過人生的無望，投海自盡的小女孩。海浪想挽回這一年輕的生命，卻無濟于事。

其次是主人公輕生的原因：“世界能否不再總愛對涼薄的人扯著笑臉，岸上人們臉上都掛著無關?！鼻耙痪渲v的是“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即“損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后一句說的是魯迅筆下冰冷麻木的看客思維。

正是這一現(xiàn)狀，讓主人公發(fā)出“人間毫無留戀，一切散成煙”的絕望話語，而這恰恰是電影《深?！防飪蓚€主人公的境遇——低齡抑郁癥患者參宿無父母可依，青壯年流民南河無故土可歸。

開篇，無論是公交車外還是渡輪甲板，都伴著淅淅瀝瀝的雨水，陰郁沉悶的氛圍不言自明。

少女參宿是個患有抑郁癥的姑娘，討好型人格的她將笑臉對準別人，把無限的苦楚和哀痛留給自己。

這些都源于她殘破的家庭關系：

母親將參宿丟給父親獨自離去，平時女兒給她發(fā)微信，她總以“忙”“沒空”為托辭敷衍了事；

父親另找一任妻子，并生下一個兒子（暗指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中國家庭思維）。所有的父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參宿逐漸被邊緣化。

參宿作為家里的原住民，不僅被教育要尊重后來者，還要將本應自己緊握的愛贈予后來者。

公交車上，她做著鬼臉逗弟弟開心，被阿姨一把拽了回去。

這一場景像極了DC漫改電影《小丑》里的那一幕：小丑與前座的孩子打趣，被孩子的媽媽誤以為是神經病。

即使“對涼薄的人扯著笑臉”，你我還是不被大眾接納。

片中的深海大飯店可以理解成一種夢境，即參宿的意念在夢境中的投射。

即使在虛幻的海深世界，海洋生物也不待見參宿。

人魚、海象稱參宿為“晦氣”，稱其帶來的東西為“喪氣鬼”，這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大眾對抑郁癥患者的普遍印象相似：悶悶不樂、沒有精神。

另一角色南河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丑”。

在幻想出來的深海世界里，南河是個船長；現(xiàn)實世界中，南河實則游輪雜貨攤的小販，靠賣點雜物為生。

跟無數在外打拼的游子一樣，流民南河懷揣大夢，可自創(chuàng)的關于深海大飯店的手繪本，也只能圈地自萌、無人問津。

南河有著強烈的懷鄉(xiāng)心緒，想回到家鄉(xiāng)，但昔日的家鄉(xiāng)對他來說僅僅是幻燈片上的圖像，而他只能漂泊海上。

一件西裝，凌亂的頭發(fā)，夸張的面部表情。南河像是周星馳塑造的那些經典底層小人物：社會地位不夠，也沒什么大本事，只能在自己那“沒什么用”的想象力中尋求慰藉。

有趣的是，周星馳作品里的小人物最終的逆風翻盤，總會給人一種悲觀主義的論調：

《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要在“戴上金箍”與“不戴金箍”間做選擇；

哪怕是《功夫》結尾打出如來神掌的阿星，也被不少網友解讀成真實的阿星已死，他只能在夢里獲得神力，與啞女相遇。

這也構成《深?！分心虾釉趦煞N世界里的不同遭遇：現(xiàn)實世界，他為救參宿凍死在冰冷的大海上；夢里，他為參宿披荊斬棘，讓孩子感受到被守護的溫暖。

《深?！返慕Y尾注定不符合春節(jié)檔合家歡的氛圍：

來不及，來不及，雖然參宿也曾想獲得家人的關愛，笑著哭泣；

來不及，來不及，現(xiàn)實中的南河最終徹底沉入深海，無人將他打撈起。

02·來得及，來得及，我要唱給你聽

倘若看進去，《深?！酚譀]那么喪，而是給人一種聽鳳凰傳奇版《海底》的感覺，原唱的致郁也變成了一種心靈上的治愈。

《深?！防锏氖澜绶謨蓧K：

一塊是灰色調的現(xiàn)實世界。參宿生日當天跟爸爸、阿姨、弟弟一家出海游玩，不料被海浪卷走。南河看到后涌入深海，犧牲自己，救下小女孩。

另一塊是幻想出來的彩色虛擬夢境。這里的一切都源于參宿的夢，而這一“夢境”的材質（虛擬世界中出現(xiàn)的各色形象）源于南河雜貨鋪里的小玩意兒（招財貓、海報等），關于深海大飯店手繪本里的故事，以及海上南河為讓參宿保持清醒時說給她的話。

同時，一些角色也與現(xiàn)實世界相照應。

潛水艇駕駛員老金，實則現(xiàn)實中父親形象的化身；

海象大嬸對應父親新娶的妻子阿花；

毛絨絨的海獺糖豆實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弟弟；

喪氣鬼與參宿的頭像相似，暗含虛幻世界里的怪物，也反映出母親走后，自責、抑郁成了參宿的心魔。

參宿、南河在深海大飯店的奇幻之旅，實際上是幻想出來的。每一個細節(jié)（海獺、薩摩耶的笑話等）都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對應事物。其敘事模式很像近期那部《叫我鄭先生》（年輕女子實則鄭先生已故妻子的幻象）。

按《夢的解析》來說，夢境的美好對現(xiàn)實起到裝飾作用。老金的刀子嘴豆腐心、阿花嬸的關心，都是參宿現(xiàn)實中得不到但極度渴求的東西。而參宿的情感縫合，由南河完成。

兩個世界的設定，引申出《深?！冯p向救贖的敘事線索。

無論是想象的世界還是現(xiàn)實世界，南河都是一個拯救者。他像摩西一般，分開深海，打敗喪氣鬼，救出參宿。

深海之旅，本質上是救贖之旅，即參宿從南河那獲得了一種家的溫暖，彌補了之前因母親離開后的情感缺失。

海精靈投射出每個人內心的欲望。一開始參宿從海精靈那聽到媽媽的歌聲，實際上那時候的參宿渴求一種母愛；遇到南河后，她反而從海精靈那看到南河凌亂的發(fā)髻，證明她的心被南河占據、撫慰。

同時，星宿也對南河有一定的救贖。

剛開場，南河是個雜貨鋪的老板，其愿望是金錢，獲五星好評！但他本質并不壞?？吹铰浜５膮⑺迺r，南河奮不顧身跳海救人?？梢哉f，參宿喚起了南河心中的善念與純真（從利到情）。

同時，南河的夢想也因參宿而得以實現(xiàn)。畫本里的深海飯店本沒什么價值，但在拯救參宿的過程中起到決定作用，為苦悶少女照亮了前行的路。

在這一層面上，參宿因深海之旅彌補了缺失的情感，南河有關深海的故事也因成功救下參宿而顯現(xiàn)意義。

但這種雙向的救贖，在《深海》中顯露出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結尾，彌留之際的參宿穿過類似醫(yī)用的白布，試圖拯救南河。

這一鏡頭中的白布帶有一絲元電影的意味，即白布像是一塊巨大的銀幕，橫亙在生與死（故事中的參宿與南河）、實與虛（銀幕內外）之間。

如果把參宿落海想象出的世界看成是一部電影，那么參宿想穿越帷幕，讓夢照進現(xiàn)實。畢竟夢里的參宿有南河關心，而南河也完成了從一個無名小卒到蓋世英雄的轉變。

可惜最終參宿沒能抓住南河，南河永遠地沉入那片深海。

作為媒介，電影有著這樣一種特性：

銀幕像是一面鏡子，而影像則是理想/現(xiàn)實的投射?？社R子不是玻璃。“鏡子只能看到此側，而玻璃卻能望向彼端。鏡子會被劃毀，玻璃卻可以被打碎，人由此跨入彼端?！?/p>

參宿想撕碎那塊象征鏡子的銀幕。一般來說，等待她的結局只能是悲劇：打碎幻夢，回到苦悶的現(xiàn)實，即面對自己的死亡。

好在導演沒有那么狠心，強行HE：結尾字幕滾動時的插畫上，是參宿被救活后的日常，她終于不再看別人的臉色，而是發(fā)自內心地微笑。

導演“在眾多的鏡子之間、真實或虛幻的影像中尋找著，尋找著一塊可以粉碎的玻璃”（戴錦華語）。盡管這面“玻璃”在南河那，仍舊是一面鏡子：他留在了死亡的此岸，只為讓參宿回到生之彼岸。

“來不及，來不及，也要唱給你聽；春日雨，夏蟬鳴，明天是個好天氣?！?/p>

無論是單親家庭的少女參宿，還是漂泊大海的流民南河，只想對現(xiàn)實中的他們說一句：深?？床灰娝募?，但人間可以。這種無力的守護，也是本片為數不多的幾處暖色。

03·顆粒感，真實性，國漫視效終銘記

第一次看《深?！返漠嬅鏁r，頗為震撼。

細節(jié)方面，影迷能看到不少宮崎駿、周星馳作品里的影子，南河的手勢甚至還致敬了《星際穿越》中瓦肯人的問候語。不過本片令人印象最深的，還是技術上的創(chuàng)新。

最重要的是粒子水墨，這是團隊獨創(chuàng)的技術。

好萊塢的三維動畫，日本的二維動漫，都在不斷革新。那中國如何做出具有真正民族特色的動畫，如何將中國寫意水墨畫風與寫實三維相結合，成了主創(chuàng)的一大難題。

通過大量試驗，團隊找到了更豐富的色彩，來展現(xiàn)深海世界的真實性與流動感。

然而，畫面的邊緣仍顯呆板、單一。于是，主創(chuàng)回歸傳統(tǒng)水墨畫，發(fā)現(xiàn)其邊緣的顆粒感。

為此，主創(chuàng)將無數粒子堆積成水墨的感覺和形態(tài)，實現(xiàn)了色彩暈染、邊緣柔化的效果。

盡管這一行為讓有些鏡頭的制作層數達到上百多層，共計幾十億粒子，但飄逸的效果肉眼可見。

其次，通過人物動態(tài)捕捉，來呈現(xiàn)角色的行為真實。

很多動作，需要主創(chuàng)預演一遍，然后再通過動畫呈現(xiàn)出來，只為角色行為能夠更加逼真。

配音方面，由于疫情原因，主創(chuàng)換掉了此前選好的配音演員，只因女生長大后聲音變了，不再適合參宿獨有的女生的音質。為此，他們重新找了一個年齡與片中角色相仿的女孩。

同時，主創(chuàng)對光質、光線的真實性也極為苛刻。因為在真實世界，受空氣影響，光會呈現(xiàn)出遠處反差低、飽和度低，近處反差高、飽和度高的特點。為了效果逼真，主創(chuàng)遵循自然規(guī)律，呈現(xiàn)不同層面的色差，讓細節(jié)更顯真實。

雖說敘事的黏著性不夠，虛擬世界里的角色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性不強，但《深?！菲鸫a回歸電影的本質，即電影是一種視聽藝術。在這一點上，《深海》還是值得鼓勵的。

【撰文：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