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劍，第二劍，第三劍。三劍之后，血濺上了雪。

那年我十八歲，他二十八。他是我的大師兄，江湖人稱柳三劍，沒有人能接下他的三劍，華山派的岳掌門不行，恒山派的何先生不行，就連師父，也無法在這三劍下全身而退。

毫無疑問，他是天才。

這個世界像一幅畫，明暗對比分明，亮面才能亮得透徹，暗面才能黑的深邃。我是他身邊那個庸才，一個時時刻刻提醒他人他的天賦有多卓越的暗面。他做起來輕巧靈動的動作，我做卻顯得笨拙沉重；當我將一套劍法練上百遍時，他第一遍就能贏得滿堂喝彩；當他在比武大會上出盡風頭時，我在臺下的人群中看著他。他是武林中最閃耀的明星，我卻只是柳三劍的師弟。

我恨他，我敬他，我仰望他。

后來，我選擇出走，沒人挽留，沒人在意，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可有可無的。走出大門的那一刻，我以為他在看我，但我轉頭看去，身后空無一人。

我去了泰山派，三年之后，我殺了掌門，江湖為之一震。此后數(shù)年中，江湖流傳著一個傳說，有一個人不停拜入不同門派，學成之后便會殺掉掌門，接著改名換姓，轉身拜入另一個門派。就這樣，我第一次有了名，但畢竟不是我的名，是那個無名小卒的名。

十年后，師父突然中風去世，名聲赫赫的柳三劍，正人君子的柳三劍，天下無敵的柳三劍不出意外成了掌門。師父的葬禮，我終究還是去了，再次見到他，我面前已是一個中年男人，時間磨平了他的少年心性，他的驕傲卻始終如一。我猛地出劍，他揮劍擋下，這一招一式，仍然是本門劍法，十年來，我博采百家之長，將這套劍法改良到極限。

“師弟，好久不見?！彼€是認出了我。在半個江湖的武師面前，他依舊只用了三劍，第一劍格擋，第二劍轉鋒，第三劍制勝。我曾在腦海中無數(shù)次推演過這三招，但當我真正面對時，我引以為傲的技巧敗給了絕對的實力。

他再次贏得了滿堂喝彩，和過去許多次一樣。他對我保留了最后一絲仁慈，只斬斷我的右臂，但這更是一種殘忍，讓我?guī)е鵁o法洗刷的恥辱活下去。

最初的幾年，我過得渾渾噩噩。雖然武功已廢，對付山賊卻還是足夠的，有人給了我一份鏢師的工作，說句實話，我不在乎這份工作，也不在乎未來，活著的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是巨大的痛苦。我把所有的薪水換成了酒精與欲望，我追求了半輩子名，可笑的是，現(xiàn)在我愿意付出一切讓我不再是我。

在某條商路上，我遇見了大師，這個衣著破爛的老和尚一眼就看穿了我。他低聲念了一段經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蹦莻€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一直聊到天亮。天亮之后，世上少了一個失意鏢師，多了一個獨臂和尚。

我跟著大師在各處宣揚佛法，那些江湖中的往事遙遠得像上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鮮活的臉：潯陽江頭的失意琵琶女；石壕村的獨居老翁；獨釣寒江雪的苦命漁夫。大師說，世人皆苦，都由物癡起，佛法能做的，只是給痛苦中的人們一絲慰籍。

“難道破不了物癡嗎？”我問。

“沒有幾個人能真正破得了它。名，利，權，大多數(shù)人眼中，人字就是這樣寫的?！?/p>

??? 也許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多年之后，我再次來到十八歲我出走，二十八歲我受挫的那扇門前，門的背后是我曾經渴望的江湖和名。這次，我來還債。

??? “師兄，你好?！泵鎸δ莻€人，我又一次抽出劍。

??? “你為什么要來？”

曾經的天才如今成了一個老人，眼中的傲氣不減當年。

“三十年前，我出走，為了名。二十年前，我抽出劍，為了殺你。”

第一劍揮出，依舊是熟悉的格擋。

“現(xiàn)在呢？”

第二劍，夾著風聲，呼嘯著沖向我。

此刻，只要我去格擋，便又一次輸了。但他這次錯了，我提劍向他刺去，驕傲的臉上，第一次露出詫異，也許我不是第一個要與他同歸于盡的對手，但我是最決絕的那一個。他回劍擋下，第三劍。

第四劍平平伸出，架在我的喉嚨上，只要他發(fā)力，我便會身首異處。

“現(xiàn)在，我接下你的劍，為了救你?！蔽移届o地說。

他沒有再說話，默默收回手中的劍，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一個頹唐的老人轉身離開，無須多言，我知道，那一刻他徹底敗了，這是最重要的一課，今天他補全了這一課。

幾天后，江湖上傳來消息，他從此退出武壇。他還提了個奇怪的要求，從今往后柳三劍這個名字，不準任何人再提。有人說，他得罪了官府，要改名換姓；有人說，他已經天下無敵，覺得很寂寞；有人說，他愛上了自己的弟子，卻畏懼被扣上傷風敗俗的帽子。

這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