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一拳過去給你！”船熄火了，教練噌的一下轉過來，擠著嗓子，用臟話作語氣助詞，激動地拿拳頭對著我比劃。

我關閉了機器準備重啟，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大概。

“我教別人開船二十幾年都沒見過你這種人！越練越傻！我真是見到你都煩！”教練怒目圓錚，脖子伸著，弓著腰，擺出一副要揍人的姿態(tài)，可是我?guī)缀鯖]有反應。

我恍惚了一陣，終于自顧自地重啟了這艘破爛，對著實時的浮標表盤試著把飛船開回到原本的軌道。我抿著嘴，努力忽視那團綠色的星云。自從它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好像被某種巨物吞噬了，浸潤了，恐懼和寒冷占據(jù)了我，我害怕宇宙，我不知道這是否尋常。人類早在137年前就可以在太陽系外的宇宙殖民地之間自由航行了，而在十余年前稍微有些財力的人家已經(jīng)有了私用的飛船，我的父親開始認為開飛船是現(xiàn)代人必需的技能，這也是我現(xiàn)在和我旁邊這個人在這艘船里的原因。

我并不喜歡這個教練，他總是遲到（我可太煩這點了），而且是個PUA怪，這種人讓我很頭疼，因為我自認性情溫和且涉世未深，他讓我很不舒服，但我不知道怎么跟這種老妖怪對著干，更重要的是，錢交都交了。

說回我害怕宇宙這件事。

我在殖民地星球出生，我的父輩們作為更晚離開太陽系的人類，錯過了那個地球人殖民系外宇宙后持續(xù)了近百年的技術爆炸的時代，好在他們的努力足以讓我們在宇宙中站穩(wěn)腳跟。說實話，到我父親這時，我們在所在的殖民衛(wèi)星里已經(jīng)可以說是小有威望，浮標是一個已經(jīng)投入民用的，成熟且主流的定位系統(tǒng)，每一個殖民地都有專門的部門負責處理跟這些閃閃發(fā)光的寶貝有關的東西，而我的父親則是我們這帶浮標維護和交通監(jiān)管部門的頭。

我在我十九歲那年，把家里的老飛船開了出去，老飛船并不完全適用于當時的浮標系統(tǒng)，我就像一頭扎進海里的王八，只有被巨浪吞沒的份。要說這么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像所有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一樣，好奇又自信，我覺得可以這么做，就這么做了。我很快迷失了方向，老飛船的操作臺突然變得陌生起來，恐懼慢慢侵蝕著我的意志，我沒有意識到我正在飛往完全未知的區(qū)域。巨大的夢幻般的綠色從上方出現(xiàn)，像倒過來的正在打開的百葉窗，綠色的光很快刺進了我的視野。我正“俯沖”向一個星云。接下來便是被我并不通情達理的父親打撈了回來并痛罵一頓。

“我今天感覺很不舒服，我想先回去休息?！蔽铱粗懊婺莻€發(fā)出跟浮標一樣蔚藍色光亮的空間站，盡量語氣平淡地說出這句話。

“現(xiàn)在回去去哪？??？”教練臉上的橫肉動了兩下，好像他的臉是他的發(fā)聲器官。

我們離出發(fā)的小太空港有點遠，但是我離出發(fā)去那個小太空港的起點已經(jīng)很近了。

“回前面那個空間站。”

教練怔了一下，用令我滿意的驚訝聲音問道：“你住岐黃術里？”

這是我第一次得到這種因為家長的地位被“刮目相看”的痛快，因為我的長輩們都很低調(diào)，理所當然，我從小也被告知我應當?shù)驼{(diào)，在剛剛之前我確實也是這么做的。

岐黃術是一個外觀像魔方一樣的空間站，空間站的表面的紋路發(fā)出浮標標志性的蔚藍色的光，它不僅這一帶浮標的中樞，同時也是一個巨型的浮標。住在里面的必然是岐黃術重要的成員，當然，也有這些成員的家眷。

我回到我的房間，躺在新買的“蛋”里。這是個卵形的“搖椅”，我需要做的只是躺下去，里面的材料可以自適應我的身體，像陷在一噸扎實又富有彈性棉花里面一樣。這是好些年前已經(jīng)在大都市里在興起的稀罕玩意。

我松了一口氣，最近狀態(tài)實在太差了，我常常只想自己一個人打打游戲來虛度光陰，盡管父親總是嘮叨我多些睡覺，但是我的夢中必定出現(xiàn)那個星云。我會夢到那天我沖進星云后的景象。像沖進一個無限長無限大的的綠色帷幕，哦不，與其說我沖進去，我更有可能是像斷線的風箏那樣掉進去的。

最近父親跟我說上邊開始計劃要探索那個星云了，我一直被催促去學習開船也是這個原因，我的父親希望我克服對這個星云的恐懼，因為我們將要往那邊擴張。我從沒有直接說出口告訴父親我害怕宇宙，但是他看出來了，因此也一直說我沒有志氣。誠然我們都生活在宇宙中，人類在這片無盡的虛空中得到了無限的可能性，一代又一代的人類在宇宙中寫下自己開拓的史詩，到現(xiàn)在，按父親他們的話說，人類文明在系外綻放了，就像一株開放地放肆且絢爛的曼珠沙華。我想，這跟我們的社區(qū)的樣子確實很像，我只在資料影像中看到過這種植物。

只有這個房間給我最踏實的安全感。我的房間里白色和蔚藍色是主要的顏色，白色居多，但是我常常把燈光關掉，所以說黑色是主要的顏色也無妨。房間的墻壁和各種各樣的設備的燈光呼吸和閃爍的時候會發(fā)出蔚藍色的光，我的房間墻壁和設備上的紋路繁復且美麗，蔚藍色的光在房間和設備的紋路里運動起來時更有一種夢幻的感覺，好像我的房子刻滿了古籍，而他們的作者正通過這些光的運動向我布教。此刻我躺在這里，眼皮擠壓著我的視野，身體放松得像是要慢慢化在我的搖椅里了......

......

我醒來時，一切都是黑的。我摸黑關閉搖椅的休息開關，“棉花”變得更加堅硬，讓我得以重新站立，我跑到門邊用力敲門、大吼，但是沒有人應答。好一陣子之后，燈光恢復了，我把所有的燈打開，似乎這樣可以把我的恐慌趕跑。

我打開房間的“窗”，我從來不敢打開這扇窗，因為窗跟墻壁是一體的，宇宙的景象直接出現(xiàn)在我的周圍，我害怕宇宙。很奇怪，“曼珠沙華”的顏色比平時暗淡許多。我不自覺地大口喘著氣，難受極了，不僅僅是因為對無邊宇宙的恐懼——我覺得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

父親開了門，往日眼中的威嚴和堅毅不見了，眼睛腫著，可能剛剛哭過，眉毛一如既往的如利劍般架設著。他的眼皮因為疲倦層疊起來，即便如此，他那爬布著血絲的眼球抬起看著我的時候，我仍然覺得巨大的壓力撲向了我。

“發(fā)生了什么？”

“地球熄滅了?！?/p>

“熄滅了，什么意思？”

“我們的綻放可能過于耀眼了，他們先找到了地球?！?/p>

“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p>

“什么？”

“我們的根被拔除了......我們是宇宙的流浪兒，也許可以是?！?/p>

我們陷入了沉默。

......

“那以后怎么辦？”雖然我的語氣還是很平淡，但是眼淚已經(jīng)偷偷滑落下來。

父親說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