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洛城，依舊繁華。 昨日的雨浸的滿城冰涼，但還是無法驅散人煙燈海的香熱。李思安靠坐在外城一角，看著朦朧燈火下人來人往。她撥弄幾下破琵琶，弦音嘶哀，被洛城的紛鬧吞噬。 肚子處有輕漂之感，好像胃消失了一般，唯有偶時發(fā)作的糾痛提醒安已經(jīng)很久沒進食了。 安撩起前額發(fā)絲，燈火照亮了她污臟卻仍清嫩的臉龐。 退市更鼓響徹，雨幕落下，催人疾歸。 安伸出手接下雨水，灌進嘴里。“碰碰運氣吧。”她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將手伸出。 酒樓內，店小二將手伸回檐下，甩干凈雨水，抱怨幾句后不得不接著迎客招呼。 一角，紅漆木窗張開一點縫，縫里鉆出一個污黑的小腦袋又縮了回去。 酒樓后房的木窗外是一條狹暗的小巷，鮮有人跡。“所以這次應該可以得手吧？”李思安想。 安推來破木箱，正準備借木箱溜進去時，忽見黑暗中閃過一抹亮白，她下意識抽起破木琵琶欲砸，定睛確認，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男孩兒。 他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十三四歲的樣子，只是比自己還要狼狽些，抱捂著頭半蹲在那里，也不喊叫，身體顫抖不已。 “原來是個小破乞丐嘛。”安想，收起琵琶，不再理睬他，欲翻而進。 可前腳剛邁入內，安渾身上下都不適應，她扭頭看向男孩，他那雙眼睛正在黑暗中發(fā)著光，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好像在說：“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小屁孩兒，真麻煩！”安抓住他無一點肉的細胳膊，像拾一片葉子般輕松拉過來。趁著熱鬧間隙，房無一人，二人溜進酒莊后房，安輕車熟路的找到了泔水桶。 “諾，”她對男孩說，“吃吧，你肚子叫半天了?！?桶里漂染著紅黃白綠，油液膩流。 安叉起腰，還想擺出大姐的派頭說教說教小弟，可黑影一閃，男孩兒撲抱住泔水桶，把自己的頭埋了進去。 “謝…咳…謝謝?！蹦泻喝淖欤杭t的眼睛向安投去感激的目光。 李思安瞪大眼睛，一言未發(fā)。她靜坐在男孩兒身旁，撥弄幾下破琵琶，看著他狼吞虎咽。 外面?zhèn)鱽眦』I交錯交談歡笑的熱鬧聲…… 酒杯相撞，晶瑩透明的汁液灑向空中，與夜晚鬧市的燈火交融，交融出別樣的朦朧。 時光就在這朦朧中恍惚流過。 李思安將目光從酒樓里的繁華收回，繼續(xù)彈著嶄新的琵琶，指弦間彈著回憶：酒樓老板娘捏著她的臉龐，點了點頭。一番打扮，從此，她便在酒樓留下彈琵琶為客佐酒助興。 落花流水，這幾年李思安也算彈出了名聲，在洛城公子哥里可謂紅人。 指罷弦停，曲盡。安放下琵琶，起身依欄賞月。 “好曲。”青年男子稱贊。 安未回應，只是靜靜賞月。正值深秋，可她卻不得不穿著一層血紅薄紗。 安哼起了歌，歌聲有些顫抖。 “真沒想到，當年你救了快餓死的我，”男子說，“我現(xiàn)在還活著……好像做夢一樣?！?安仍未回應，紅絲順發(fā)隨風而飄，冷風清月染白了她的臉。橋下，人船來往，燈火沿街亮成一線。 男子坐下?！澳悻F(xiàn)在可是名滿全城了，”他笑道，“多少人求著倒在你裙下聽一曲呢?！?“那你為什么不求呢？”安道，依然抬頭看向月亮，妝淚闌干，在她的臉上留下一道紅痕。 男子看著她，一言未發(fā)。 …… 酒樓里人滿為患，中央拱起一個臺子，李思安坐在臺上彈奏，臺下壓滿黑壓壓一片的人。貪婪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索。 安哼著、彈著，閉上眼，眉頭微皺，嘴唇微顫，眼妝濕花。 突然，兩把閃寒鋼刀架在李思安的脖子上。 安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行兵衛(wèi)魚貫而入，控制住在場眾人，把住出口。領隊的兵官，她認識，是經(jīng)常光顧自己的張大人。一身銀亮的飛魚服飛翻，他躍上臺，展出一幅人像，安看見畫中人，癱軟墜地，雙肢勉強撐著身體。 “思安，告訴我，他在哪兒？”張蹲下，挑起安的下巴。 “我不認識他，我不知道…”安的聲音微如斷線，話音未落，張突然掐住她白嫩的脖子。 “快點說，不要浪費時間?！彼麎旱吐曇簦樕弦Ъ「‖F(xiàn)。 “我…”安快窒息了，她緩緩閉上眼“我不知道…” 張眼神一凌，刀光閃，接著一道黑影劃過，剛抽出刀的張便被踹飛出去。 男子抱起安，帶著她翻窗而逃。 “追！”張粗紅了臉脖，“誅盡逆黨！” 二人在岸邊停下，河上待一小舟。 “到了下沿，立馬上岸到湖口巷，找一位叫趙三娘的人?！蹦凶訋渍Z交代畢，轉身欲去。 安抓住他的手?！澳悄隳兀俊彼龁?。 男子沒有回頭，亦無應。不遠處有幾人正催促他。 猶豫了一會兒，男子甩開安的手，沒入黑暗，消失不見。 一縷涼風拂過手心。 …… 自李思安出逃沒多久，戰(zhàn)亂便席卷了洛城。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這片難得寧靜的湖上泛舟彈琵琶謀生。歲月磨出了她臉上的皺紋。 敗柳哀垂，風蕩湖面漣漪，與水天擦出嘆息聲。 “…人生呵，無非愛與被愛…” 一曲又盡，對面客船上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李思安回謝，幾句寒暄后，人們陸續(xù)離船登岸。 有一人久久未離。 “客官還不去嗎？看天恐有急雨?！?沉默。 “客官？” “求你…”蒼老的男人良久才開口，聲音再無年少時的英昂，一只袖管空蕩飄搖?！霸購椧磺??！?安愣住，忍了好久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湖天一色，朦朧混白，世間仿佛只剩下了二人。 秋寒絲絲如線，纏繞在世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