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風(fēng)

「壹.」

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貳.」

花無謝初見傅紅雪那年兩人都剛滿七歲。

記得那是個隆冬，風(fēng)呼呼地往窗戶紙上撲?；o謝趴在窗欞上看著浩浩然然的一場大雪降下來，沖開了滿院的白玉梅。

滿目亮堂堂的白。

忽得房門被推開，北風(fēng)鉆進來冷得他一縮脖子。班主已站在他面前，把一小人兒往他面前一推。

小人兒眉目清朗，看起來同花無謝年紀(jì)相仿。卻帶著股硬氣，眼神也凜凜的。

“這是傅紅雪，新收的弟子，住你這屋。”班主這么同他說著。

花無謝撅著嘴：“他住這兒，我上哪兒去啊？”

班主白了他一眼，把傅紅雪的包袱還有一把明晃晃的刀留在桌上，一逕去了，留下一句“廢話，還住這兒唄。”

花無謝沖班主的背影吐了吐舌頭，把目光移回到眼前人的身上，笑了起來：“我是花無謝，扮五旦。”

傅紅雪似乎是不喜多話的，只是沖他點點頭自到旁邊斟了杯溫溫的茶喝下。

“沒有燙一點兒的么？”他難得開了金口。

花無謝搖搖頭：“滾水倒嗓子，你要覺得冷，這個給你?！?br>
一面把正抱著的小手爐塞進傅紅雪懷中。

傅紅雪終于正眼看了看他，目光難得的柔和。

「叁.」

京城里最好的戲班子是畫堂春，畫堂春演得最好的便是牡丹亭。一折游園，唱怔了多少王公子弟的心，一出離魂，贏去了多少閨閣少女的淚。

如今這畫堂春的少年班子里，花無謝為五旦，傅紅雪為巾生，將來這戲班子的主心骨子顯然就是他倆了。

傅紅雪本不想做這巾生的，嫌不能像五生似的耍刀弄槍?？砂嘀靼阉械胶筇谜f定角兒一事時，他偏看見上了妝的花無謝打他面前走過。平日里一個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人兒，扮上妝后卻是好俏生模樣，明明透透的一雙眼兒直瞧到人心里去，連傅紅雪都看怔了。

可未想這花無謝一開口就漏了斤兩兒：“傅冰塊你矗這兒干嗎？”

傅紅雪瞪了他一眼，自去跟著師父換上巾生打扮。

學(xué)戲的艱難不消繁說，傅紅雪又是初學(xué)，站姿發(fā)聲都得從頭練習(xí)，一日下來渾身酸疼。這些花無謝都經(jīng)歷過，傅紅雪不愿多說他也明白，每天晚上給傅紅雪熱半杯酒，說是解乏的。

花無謝為人精怪靈透，極得班主喜歡，一日內(nèi)竟有半日能偷著閑往傅紅雪練功的地方跑。傅紅雪嫌他吵鬧不愿搭理他，他就自去旁邊坐著看也不出聲，只在傅紅雪被師父責(zé)難時周旋兩句再轉(zhuǎn)過臉對傅紅雪笑。

連師父都忍不住點著花無謝的額頭笑罵他就知道護著傅紅雪。

花無謝聽了這話也不分辨，往日里伶牙俐齒的一個人，竟成了個啞子。

畫堂春的少年班子名氣兒極大，許多有錢人家不愛聽那些年歲滿了的伶角兒規(guī)規(guī)矩矩的唱法，偏愛少年班里身量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孩子們圓潤婉轉(zhuǎn)的童音。

因此，班主對這少年班要求高得很，遍延名師每日教習(xí)。

傅紅雪聰慧，半個月便走會了臺步和花無謝演習(xí)對戲。

對的是一折驚夢。

傅紅雪換了裝在簾子后頭聽著臺上的花無謝細(xì)細(xì)地唱著：

“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聽至此處，不覺癡矣。想往日在戲本子上原看過這話，換了個人念，怎就多出如此多的味道。

“發(fā)什么呆呢？還不上場？”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啟了嗓向臺上移去。

“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fēng)情笑口開…”一出口他也納了悶，怎就比往日唱得好了許多。

花無謝只是望著他笑，隔了妝，像是換了人。

班主坐在臺下瞧著他倆，不知怎的，竟真覺得臺上站著杜麗娘和柳夢梅。

下了臺后花無謝叫住傅紅雪，莫名地說了句：“臺上的都是戲文，別當(dāng)了真，出了戲?！?br>
其實這話，倒有一半是說給自個兒聽的。

「肆.」

沒過幾日傅紅雪便病倒了，雖然出身小門小戶，到底是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要不是后來落魄，也不至于送入戲班子。

這半年的功夫無一日不是在勞累中度過，雖強撐著不說，到底是傷了身子，發(fā)起了高燒，倒在榻上迷迷糊糊的。

為了不傷嗓子，也用不得狼虎重藥，只好服些溫補細(xì)致的藥物，卻總不見起色，眼看著一天天虛弱下去。

正值夏天，花無謝替他掖上被子捂汗又被他蹬開，喂他喝藥又吐了出來。老班主皺著眉說怕是不中用了，一向乖覺的花無謝竟和他翻了臉。

“喂，我說你這冰塊啊，怎么就那么不讓人省心呢?！被o謝端著藥坐在床邊。

傅紅雪閉著眼迷迷糊糊的挪了挪唇，花無謝俯下身去聽。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傅紅雪的聲音輕如游絲。

花無謝心中一驚。

這分明是杜麗娘的唱詞。

他什么時候給記住了？

“則怕得羞花閉月花稠顫…”花無謝帶著些苦笑接下去，聲音間有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不覺眼中都帶上了淚，“傅冰塊……”

他把藥倒進自己口中，苦澀的味道瞬間占領(lǐng)了他的味蕾。

伏下身貼上傅紅雪的唇，比他意料中更為柔軟的觸感。

藥從他口中滑入傅紅雪的嘴內(nèi)。

“紅雪，你不可以死的?！彼斑€沒學(xué)完整套的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