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lackcrab_黑蟹（B站）

? 冬夜，一切都黯淡無光。

鵝毛大的雪花在黑暗中靜靜飄落，大地慢慢鋪上了一層冰冷厚重的帷幕。在黑夜里唯一能依稀辨認的，除了人里的零星燈火，便是遠處雪白、綿延的山脈，像早已凍僵的巨人尸體。

小鈴走到了門邊，用顫抖的手猛地掀開門簾，刺骨的寒冷鋪面襲來，臉頰仿佛被瞬間鍍上了薄薄的冰層。外面偶爾有枯樹的樹枝不堪積雪的重壓而斷裂，半埋在雪地中的手推車車輪無聲轉(zhuǎn)動。整個街道像大雪中的墓地，一片死寂。

她伸手接下幾片純白的雪花，看著它們在手心中迅速消失。風(fēng)忽然在此刻呼嘯，寧靜的雪花們隨之跳起了瘋狂的舞蹈，剎那間，一種難以理解的迷茫感在她的胸膛中升起，她看不到街道了，狂風(fēng)把黑夜中的色調(diào)全部攪亂，雪白，暗灰，漆黑，一切顏色都在頃刻間歸于混亂。

在自己的思緒迷失于風(fēng)雪之前，小鈴掩著被凍得通紅的臉退入了屋內(nèi)。

她回到桌前，讓自己的視線轉(zhuǎn)移到桌上花花綠綠的外界雜志，滿腦子卻都是剛才那風(fēng)雪大作的瞬間。

在這片壓抑的寒冬中，好像還藏著什么比寒冬還要冰冷的東西。

?

“嘩啦啦啦——”

輕微而急促的翻書聲傳入了小鈴的耳朵，她覺得有些奇怪，于是轉(zhuǎn)頭看著書架間的阿求。她來這里已經(jīng)好一段時間了，卻似乎根本沒有借書或看書的意思，只是站在書架前漫不經(jīng)心地快速翻書。

那個時候的小鈴還相當年輕，聽說過“稗田”之名，但也只是與阿求有過幾面之緣，所以給她的印象除了言行舉止有點書香門第的氣質(zhì)之外，也就和普通女孩沒什么區(qū)別。

小鈴的視線轉(zhuǎn)向了鈴奈庵內(nèi)的時鐘，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了。而她也不知道阿求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前來鈴奈庵。

真是奇怪啊。

稗田家的大小姐對待書本怎么會如此草率？

“稗田小姐？”小鈴忍不住發(fā)問?！耙呀?jīng)很晚了哦?！?/p>

雖然打烊的時間早就過了，但她知道阿求是幻想鄉(xiāng)難得一見的學(xué)者，于是便特地延后了鈴奈庵關(guān)門的時間。而且借這個機會，她也想多了解一下對方。

阿求輕輕合上了手中的古書。

“叫我阿求就好?！彼D(zhuǎn)頭看小鈴。

“那個......阿求小姐，外面雪越來越大了啊，如果不早點回去的話......”

“還差一本書，馬上就好。麻煩你了，小鈴?！卑⑶髮π♀忀p輕點頭。

“啊......好的。”

阿求踮起腳尖，將手中的書放回原位，然后取下書架末端的另一本書?；璋档某壬珶艄庥痴罩行└煽莸臅?，那些褪色的假名沉睡在這些書頁上已有數(shù)百年之久，但阿求的目光只在它們的身上略過極短暫的時間，便讓它們繼續(xù)躺在書頁間的黑暗之中。

“阿求小姐，聽說你的工作，是記錄幻想鄉(xiāng)的歷史嗎？”

“嗯......就是把幻想鄉(xiāng)寫成一本書吧。”

“真厲害吶。”小鈴合手?！八哉f，要查閱那么多資料嗎？”

阿求再次合上了手中的書，看著小鈴桌前的臺燈。“放在黑暗中的東西，在光源的照射下仍然會投下影子，但如果增加光源的數(shù)量，把它們放在不同的角度，影子也就會越來越淡和越來越少了。歷史也是如此，所以我需要查閱各個方面的書籍，神話傳說，經(jīng)濟文化，社會政治......沒有人能百分之百精確地去記載歷史，作為學(xué)者，我所能做的就是從盡可能多的角度去揭示它的真相。”

“是這樣嘛......”小玲若有所思。

阿求再次踮著腳尖把書放回。寬大的衣袖順著她的左手臂滑落了下來，小鈴注意到在她纖細的小臂上有著累累的傷痕，還有相當多的淤青，讓她不禁暗暗驚呼。

“阿求小姐，那些傷痕是......”

“啊，這個啊......”阿求看了看自己左臂上的傷痕，不慌不忙地重新拉起衣袖。“剛才家里的書架倒了，不小心被書砸到的，沒關(guān)系的......小鈴？”

小鈴忽然拉住阿求，把她帶到了自己的書桌前。

“稍等，我馬上拿藥出來！”

“啊，這個真的沒什么啦......”

“不行啊，要是化膿了怎么辦......”

沒過多久，小鈴就提著一個棕色的小箱子坐到了阿求的身邊，仔細地處理起阿求手上的傷口。每當她看到阿求臉上的表情稍稍緊繃起來，她手中的棉簽就稍稍放慢了涂抹的速度。

“疼嗎？”

阿求搖搖頭。燈光下，小鈴戴著一副小巧可愛的圓邊眼鏡，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稚嫩的眼神中滿是關(guān)切之情。

? 小鈴幫她處理好最后一處傷口后，重新抬頭看著阿求。臉上漾出了淡淡的笑。

“好啦?！?/p>

“謝謝你，小鈴?！卑⑶笃鹕硐蛐♀忀p輕鞠躬，“今天晚上也真是麻煩你了。確實時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家了。”

“嗯嗯，以后隨時歡迎你來玲奈庵哦?！?/p>

阿求拿起掛在門邊的長袍，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年輕活潑的少女，滲入內(nèi)心的寒冷似乎也有了些許的消融，她在門口與小鈴揮手告別，隨后便走入了灰暗的茫茫雪原。

?

歲月在阿求的筆尖下悄然流逝，轉(zhuǎn)眼間，已是她與小鈴相識第三個年頭。

夏日的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充斥著潮濕的水汽，卻又無法化作雨滴滋潤大地。除了庭院中偶爾清脆作響的驚鹿，就連蟬鳴也消失了，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存在壓在幻想鄉(xiāng)的上空，讓人根本喘不過氣來。

真是討厭啊。

空曠的日式房間內(nèi)，阿求獨自一人伏在桌前，在攤開的空白卷軸上揮墨書寫。

她特意打開了兩側(cè)的移門，但卻沒有一絲微風(fēng)吹入房間，只有令人煩躁的悶熱，讓她有點昏昏欲睡。她下意識地狠掐自己的右臂，指甲陷入了傷口。

為什么......好討厭......夏天的感覺......

阿求用毛筆輕點硯臺，黑色的墨中蕩起小小漣漪。

剛想下筆，筆尖卻帶著微顫離開了紙面。

啊......

我記得......

很久很久以前......確實有過這樣一個夏天......

眼皮變得愈發(fā)沉重，視野模糊，阿求在朦朧中看到了那些遙遠的記憶，但承載著它們的存在早已死去了，在夏日的悶熱中散發(fā)著腐爛的氣息。

你在撒謊！我父親上星期就是被這種妖怪給吃掉的！

不......那是意外......這種妖怪，明明不應(yīng)該會這樣的啊，難道說有什么東西刺激到了它......

阿求的雙眼幾乎完全閉上，右手卻把毛筆抓得更緊了。

但她早就感覺不到毛筆的存在了，手心死死抓著的仿佛是過往的漫長回憶。

這些書籍，就是稗田家蠱惑人心的證據(jù)！你們說該怎么處理！

你們在干什么！放開我！那些妖怪是真的?。∧銈冞B古事記都不相信了嗎！

......

如果......能給我多一些時間去好好記錄它們的話......

......

為什么......

阿求環(huán)顧四周，一片漆黑，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跪在了是非曲直廳前冰冷的石磚上。閻王高坐在她的面前，桌旁是沉重的審判板，上面猙獰的條紋仿佛無數(shù)被記錄下的罪孽。

那是我的罪孽嗎？

“第八代御阿禮之子，你可知罪？”

我的罪孽？

......

“閻王大人......我真的不知道我犯了什么......”

“糊涂！”閻王忽然沖她震聲喊，如撕裂黑暗的驚雷?！澳闵頌橛涊d幻想鄉(xiāng)歷史的學(xué)者，本應(yīng)通過這些歷史讓人類與妖怪更加了解彼此，但你的記錄卻缺失了那么多的信息，還如此片面與主觀，最后只讓人與妖之間的誤會加深！”

“而且，告訴我，在你有限的一生里，到底是盡全力記載幻想鄉(xiāng)的歷史重要，還是你那么多無意義的感情重要！”

阿求呆滯地抬起了頭。

“我......有限的一生？無意義的......感情？”

......

阿求猛然睜開眼，不知何時，卷軸與桌面上已經(jīng)鋪滿了漆黑的字跡。她的呼吸變得不規(guī)律起來，瞳孔微顫，似乎這些扭曲的字就是審判板上所書寫的罪孽。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鉆心的疼痛，那是記憶中的傷痕迸裂，流出了黑色的血。

“小心啊，阿彌！別摔著了！”

“放心好了，這次去城里邊，我肯定會大賺一筆回來的！嘿嘿......”

她慌亂地拿起抹布將它們抹去，但墨跡只是越發(fā)擴散，記憶的黑血仿佛灑滿了桌面。阿求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在依舊模糊的視野里再次浮現(xiàn)出了幻覺。

這次的幻覺里面，有一個單薄的身影。她依稀看到那個身影伏在夕陽下的床榻邊，臉上有著無法忘卻的悲哀，他卻無能為力。

“夠了......已經(jīng)夠了......”

“為什么......一定要別人來代替你來愛我.......你就是你啊......”

“回答我啊......你醒醒啊，阿彌......”

阿求掙扎著把雙手伸到桌底，一陣摸索后，她從那里取出了一把的左輪手槍。

她打開了手槍轉(zhuǎn)輪，確認六個彈槽中的其中一個裝填了子彈，隨后開始回顧起自己的過去。她能追憶起那個冰冷的雪夜，那座帶著些許溫暖的書屋。也同樣是那座書屋，曾經(jīng)飄出過不詳?shù)难种疅煟€有為了躲避人類“悲慘”命運的占卜怨靈......在那座書屋中，有著一個外表文靜而內(nèi)心活潑的女孩，發(fā)辮上的金色鈴鐺在記憶中清脆回響。

“咔?！鞭D(zhuǎn)輪上膛。

? 有點荒謬，此時此刻，第一想到的人居然會是她。但阿求的記憶繼續(xù)往下追溯，忽然間，她的記憶好像沒入了極寒的海水，此生短暫的記憶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而在海面之下，千年的歲月凝固成了堅冰。盛夏的悶熱被嚴寒取代，御阿禮之子就在這座冰山下哭喊著，掙扎著，但冰山依舊無情地壓在他的頭頂，讓他在黑暗的深海中窒息。

? 阿求把槍口慢慢挪到了太陽穴旁邊，緊閉上了雙眼。

? 她記得這是自己第15次這樣做了。

每次都是這樣，六分之一的幾率能迎來解脫，還有六分之五的幾率是繼續(xù)走下去。

? 但無論哪種情況，總有一天，她還是會帶著永恒的記憶，去擁抱下一個輪回。

? 第十代御阿禮之子又會開始一段新的人生，遇到新的人類與妖怪，遇到新的她與他。然后在撰寫緣起的漫漫長路上，再次緩慢而無聲地沉入時間的深海。

? 她扣動了扳機。

?

? 滴答。

? 滴答，滴答。

? 滴答，滴答，滴答......

? 嘩啦啦啦啦——

? 嘈雜的雨聲終于打破了夏日的悶熱。街道上的人們紛紛加快了腳步，帶著抱怨的嘟囔聲回到家中。橫穿人里的小溪很快變成了洶涌的大河，將小橋吞噬在了滾滾浪濤中。雨幕隨著狂風(fēng)呼嘯而急促地橫掃大地，像雨神的脈搏在跳動。

? 阿求走到了庭院里，她在暴風(fēng)雨中深深呼吸著，空氣中清新的水汽讓她完全平靜了下來。

? 她稍稍仰頭望向遠方巍峨的群山，熾白色的閃電在怒吼，像是要將整座山脈從上至下撕為兩半。但它們只是一群沉默的觀察者，屹立在無法觸及的天邊，從古至今，無論何種異變降臨，它們都只是看著腳下的螞蟻們在風(fēng)雨中掙扎前行。

? 水滴從潔白的山茶花瓣上滾落，劃過阿求的眼角。

? 在長時間的沉默后，阿求的身體突然不住地抽搐起來，視野中灰暗的世界也慢慢朦朧。這個時候，一道閃電咆哮著撕裂了她頭頂?shù)奶炜?，照亮了她慘白的面頰。

? “哈哈哈......”

? 阿求在暴雨中無力地笑著。

在許久之前......早在她的名字還叫做稗田阿禮的時候，她曾在內(nèi)心許下過一個愿望，一個更像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泡影般的愿望。她從未覺得那個愿望能成真，在深暗的記憶長河里，它一直都是一顆渺小如塵的火星。

? 直到今天，這顆火星在她的眼前暴脹，將所有的記憶蒸發(fā)殆盡，頃刻間吞噬了她對于這個世界的所有認知。在驚雷作響的一瞬間，御阿禮之子的宿命，幻想鄉(xiāng)的歷史，還有無數(shù)與她相遇相別的人，仿佛都不復(fù)存在了。

? 沒錯，都結(jié)束了。

? 她帶著欣慰地閉上了雙眼，再一次將左輪手槍對準了太陽穴。

?

? “阿求！”

? 阿求的手指停在了扳機上。一個紅黃相間的嬌小身影沖破了狂亂的雨幕，向她艱難地跑來。她看著渾身濕透的小鈴氣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使勁拉下她的右手，眼眶邊的細流不知是雨還是淚。

? 一記耳光甩在了阿求的臉上。

阿求的思緒在劇烈撼動著，面前好像有一束微弱的光，穿過寒冷刺骨的雨水，照在她虛無的靈魂上。在那束光里，小鈴在嘶啞地呼喊著她，盡管她的聲音是那么的遙不可及。

“......”

小鈴帶著抽泣慢慢靠在阿求的肩膀上，滾燙的體溫傳過阿求濕冷的外衣，傳到了她的體內(nèi)?！盀槭裁窗?.....阿求......”

金黃色的鈴鐺從小鈴的頭上悄然滑落，橙色的發(fā)辮在風(fēng)雨中飄搖著綻開。

“為什么你就不能多關(guān)心一下自己??！”

阿求右手中的手槍也跟著落地。她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小鈴，雙臂不自主地抬起，把她抱入懷中，濕透的衣袖從手臂滑下，雨點落在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上，融入了阿求的血里。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心里有什么就跟我說出來??！”小鈴緊抓著阿求的雙肩。“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告訴我啊......”

兩人在暴雨中相擁著，而阿求始終一言未發(fā)。

她無法開口，縱使內(nèi)心對于這個孩子確實有著愧疚，但那個冰冷的意識早已烙印在了大腦的深處，她無法將事實告訴小鈴。

在混亂的風(fēng)雨中，她選擇繼續(xù)沉默下去。

?

后來，她記得是家仆將意識不清的自己與小鈴攙扶著回到了房間。她的牙齒在不住地打顫，一邊渾身發(fā)抖一邊脫光了濕透的衣服，然后迷迷糊糊地跳入溫?zé)岬南丛杷?，那個瞬間，她滾燙的身體似乎融在了水里。

阿求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洗澡水漸漸冷卻，那個“意識”也跟著再度浮現(xiàn)，從她的體內(nèi)散逸出來，小小的浴缸似乎變成了靈魂的深淵。她在浴缸里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到自己面前有無數(shù)道灰色的橫線，橫線排列得相當緊密，讓她看不到后方的世界，但那里卻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有爽朗的笑聲，有悲慟的哭聲，還有莊嚴的宣告，有相約的誓詞，有空靈的吟唱......

阿求來到了灰線的前方，發(fā)現(xiàn)那些緊密排布的灰線上還有著一些縱向分布的斑紋。她費了好大勁，才把手插入一個黃色的斑紋，在那里她摸到了一個圓鼓鼓而堅硬的東西。

當她把那個金色的鈴鐺拿出來的時候，鈴鐺卻在她的手心里慢慢融化成了黑色的流體，從指縫間流入虛空。除了雙手中的黑跡，什么也沒剩下，她愣住了。

她又看著前方那塊由無數(shù)灰線組成的幕布，這塊幕布向上下左右都延伸了無限遠，看不到盡頭。這些灰線與斑紋的排列方式，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她此刻居然想不起來這是什么。

但夢醒之后，她還記得一件事，左輪手槍的那一發(fā)正好是裝了子彈的。

?

? 在這之后的許多年間，越來越多的人與妖怪，在瀕死之際離奇消失。

異變發(fā)生的頻率無限趨近于零。往日熙熙攘攘的人里街道，逐漸再無人影。深綠色的藤蔓爬滿了早已關(guān)門的店鋪外墻，各種各樣的農(nóng)具與日用品被丟棄在角落中，在風(fēng)吹日曬下慢慢腐朽。賽錢箱里躺著幾顆生銹的硬幣，滿是裂紋的博麗鳥居佇立在鋪滿殘葉的臺階前，靜靜訴說著這片土地最后的故事。

? 就在這萬物逝去的死寂之中，稗田阿求迎來了她的三十歲生日。

?

? 阿求站在山腳下漆黑的山茶花田里，面前的小道上是一條狹長孤單的黑影。再往前就是高聳入云的山脈。昔日俯瞰著幻想鄉(xiāng)的妖怪之山，已經(jīng)變?yōu)榱巳荷街幸蛔黄鹧鄣膫?cè)峰。

霞光鋪滿了黃昏的天空，太陽被一大片暗紅色的云霞包裹著，像血海中慢慢衰竭的心臟。在這里，除了阿求凝固的影子外，還有一個慢慢向她身后靠攏的人影。

緩慢沉沒的橘紅色夕陽下，小鈴的長發(fā)在晚風(fēng)中飄拂，如同霞光海洋中蕩起的淺淺漣漪。她懷里緊抱著的古書封面發(fā)黃，上面有“幻想鄉(xiāng)緣起”五個褪色的毛筆字。

阿求轉(zhuǎn)身，看見面色陰沉的小鈴站在不遠處，稍顯遲疑后淡然微笑。

“小鈴嗎？謝謝你，你還記得我的生......”

“阿求！”小鈴提高了音量，但隨后卻低沉了下來?！按蠹?.....都去哪了？”

晚風(fēng)驟然冰冷起來，黑色的山茶花瓣在花田中上下翻飛。阿求的笑容凝固了，她的目光轉(zhuǎn)到了那些繚亂舞蹈的花瓣上，看著它們飄向身后的大山。

“沒關(guān)系的?！?/p>

“什么沒關(guān)系？”

“他們只是成了歷史的一部分。”阿求回答。

小鈴的雙瞳猛地顫動，懷中厚厚的《幻想鄉(xiāng)緣起》忽然落地，晚風(fēng)吹開了枯黃的封面。

第一頁，空白。

第二頁，空白。

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空白。

......

晚風(fēng)迅速翻動著一頁頁完全空白的書頁，直到最后。這就是阿求畢生所編纂的《幻想鄉(xiāng)緣起》，而它的正文，什么都沒有。

“你放棄了緣起?！毙♀徖淅涞卣f。

阿求再次轉(zhuǎn)身，她突然邁起了歡快的步伐走向小鈴，在如血的晚霞下露出開懷的笑。

“你笑什么？”

“能看到這么美的夕陽，呼吸到這么新鮮的空氣，能意識到幻想鄉(xiāng)......這個世界原來這么美......”阿求走到小鈴的身后，對著夕陽張開雙臂。

“但是記載幻想鄉(xiāng)的歷史......這不是稗田家......不是你的工作嗎？”

阿求停在小鈴的一側(cè)，她輕拍小鈴的肩膀，搖搖頭。

“我從來沒有放棄啊，而且......我的工作，你是不是記錯了？”

“什么？”

“我的工作，是把幻想鄉(xiāng)寫成一本書啊。”

阿求忽然指向了前方，小鈴順著她的手看去，她看見了前方那座橫貫天地的巨山，山頂沒有一丁點的積雪，反而有著大片生機盎然的翠綠。在半山腰上還有無數(shù)道排列規(guī)整的棕色線條，被星星點點的燈火裝點。再往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面與水平面卻有著近六十度的夾角，像一面躺在山坡上的巨大鏡子。更下方是星羅密布的農(nóng)田，一直延伸到山腳。在與地面所形成的鈍角邊里流淌著清澈的小溪，小魚在夕陽下輕盈躍起，彎曲成鈍角的水面上開出了兩朵轉(zhuǎn)瞬即逝的水花。

“啊啊啊......”

小鈴屏住了呼吸，雙手慢慢抱頭，喉嚨里擠出不明意義的低喊。眼前的真相充斥著她難以接受的強烈矛盾，在精致與唯美中蘊藏著無窮的冰冷和殘酷。她幾乎停止了思考，讓寒冷與恐懼從內(nèi)到外填充自己的全身，只有還在地平線上奄奄一息的夕陽所投射下的微光還能讓她感覺到一絲溫暖。

她終于明白了，這十幾年間從來都沒有人消失過，幻想鄉(xiāng)的歷史是一曲甜美的搖籃曲，所有人都聽著它沉睡了過去，進入了無盡的幻夢。

阿求走過那本空白的《幻想鄉(xiāng)緣起》旁。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注意那本書，因為真正的幻想鄉(xiāng)緣起就在眼前。

“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阿求......”

“我應(yīng)該是最后一代御阿禮之子了，從此以后，所有歷史的記錄......就會由幻想鄉(xiāng)緣起自己去完成。”

阿求來到小鈴面前，她凄慘地笑著，忽然從左袖中掏出了那把左輪手槍，指著精神即將崩潰的小鈴。接著，手中的左輪手槍轉(zhuǎn)過了一百八十度，又把槍托對準了小鈴。

小鈴雙手搭在胸前微微向后退步。阿求走上前，輕輕拉下小鈴的手，把左輪手槍放到了她的手心里。不知是不是夕陽的緣故，阿求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恢復(fù)了些血色。

“抱歉。”她輕聲說?！拔液茏运桨?.....”

“在我之前，她們從來都沒有抱怨過這些呢......在有限的生命里，一筆一劃地記錄了那么多的故事，盡管到最后什么也沒留住......”阿求低頭。“我的這些期望，只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私心，因為稗田的命運......真的，我真的好想......”

阿求抬起小鈴的手，讓她手中緊握的左輪手槍對準了自己的額頭。

“你要干什么？”小鈴警覺。

“這里面裝了一發(fā)子彈，就你和我。”阿求緩緩說。“緣起馬上就要翻頁了，最后再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吧?！?/p>

?

“咔噠?！笔謽屔咸?。

小鈴的手指僵硬地放在扳機上，遲遲沒有扣下。

“話說，小鈴?！卑⑶笳f?！拔乙恢焙芎闷嬉患虑?。”

“......”

“為什么......你要那么關(guān)心我？明明我這么自私。”

“......”

小鈴雙眼泛著晶瑩的光，阿求的笑容在這黑色的花海中越來越虛幻，夕陽下的黑色山茶花瓣依舊隨風(fēng)飄揚，像一片混亂翱翔的鴉群。不僅僅是阿求，她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真實感，只有虛空與她為伴。

“開槍吧，小鈴。和我這樣的人做了這么久的朋友......這樣的煎熬馬上就能結(jié)束了?！?/p>

小鈴緊咬著嘴唇，眼前虛幻的場景在回溯......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她睜開疲倦的雙眼，看到阿求伏在桌旁手里拿著毛筆，得意洋洋地盯著她臉上的“杰作”，還特地拿出一面鏡子擺在面前，對她的嗔怪還開玩笑說自己的化妝技術(shù)有多么高超......還有津津有味地讀完“阿加莎克里斯Q”所寫的推理小說的第一章后，她在街道上偶然碰到阿求，正想問她這本書是否就是阿求所寫。阿求沉默地將小鈴帶回稗田家，然后用比自己剛才還要興奮數(shù)倍的態(tài)度問她第一章寫得如何，有沒有看出自己精妙的伏筆，對兇手的真面目是否感到驚訝......

那些事情，明明真實得就如同在昨天剛發(fā)生。記憶中的阿求充滿靈性，活潑動人。而現(xiàn)在的阿求，只是一座遙遠的冰山。

在大腦中虛與實的記憶回廊里，小鈴猛吸一口氣，扣動扳機。

?

沉默。

“......”

她聽到阿求輕聲嘆氣，隨后從她手中取過了那把左輪手槍，把槍口抵在了她的頭上。

“好人有好報，但是壞人卻沒有壞報啊?！?/p>

直到這時候，小鈴才意識到自己被卷入了這個荒謬的賭局。她的雙腿也在發(fā)抖，大腦本能地想要驅(qū)使她快跑，但阿求的雙瞳深處好像有一種極寒的光，映入了她的身體，讓她根本無法動彈。

“阿求，我......”

她不是稗田阿求。真正的阿求，早就被這個自私的魔鬼給吞噬掉了。

擺脫宿命什么的，不是借口嗎？

她到底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不管怎樣，她就是個騙子。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騙我......或許......整個御阿禮的故事，都是謊言......該死......真他媽該死......我怎么就沒早點看出她的真面目？

“咔噠?！?/p>

?

小鈴的身體劇烈顫動了一下，她重新睜開雙眼的時候，看到的依然是阿求無奈的神情。

阿求身后巨大的“書頁”還在緩緩隆起著，與地面幾乎變成了九十度垂直，她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去觀察過幻想鄉(xiāng)的全貌，現(xiàn)在的“幻想鄉(xiāng)”就像一座正向她緩緩倒塌的巨大墓碑。

“該你了?！卑⑶蟀褬屵f回到小鈴手中。小鈴愣在原地，死死盯著手中的左輪手槍。在一小會沉思后，她慢慢放下了握著槍的右手，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怎么了？”阿求皺起眉頭。

“......”

“為什么......小鈴......你明明應(yīng)該討厭我的?！卑⑶蟮恼Z氣變得苦澀。“是我的愿望，才讓幻想鄉(xiāng)變成這個樣子的?！?/p>

“阿求，你知道‘豪豬效應(yīng)’嗎？如果兩個感情很好的人走得太近的話，很大可能反而會傷到彼此。”小鈴看著手中的槍搖搖頭?！白尠⑶笞兂涩F(xiàn)在這個樣子，我在想......會不會是我的責(zé)任呢？”

“說些什么......”

巨大的陰影掠過了小鈴與阿求，頭頂?shù)男强談倓偢‖F(xiàn)就被翻折的書頁吞噬。在最后的光輝中，小鈴緊握手槍，看著阿求傻笑，淚水卻奪眶而出。

“沒錯，阿求......我好討厭你......你就是殺死大家的兇手......”

“是啊......是我......所以為什么不殺了我？”

“那樣就太便宜你了?！毙♀徍藓薜卣f?！拔抑烙蟹N方法，可以讓你比死了還痛苦?！?/p>

小鈴忽然舉起手槍，瞄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小鈴。這一發(fā)裝了子彈的。”阿求說。

小鈴愣了一下，隨后喉嚨中滾出一陣大笑，她的笑聲越來越高亢、尖銳，長發(fā)被夕陽映得血紅，在寒風(fēng)中凌亂地舞動著。

“不，因為我知道......你是個騙子?！?/p>

“砰！”

?

夕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黑色的血在溝渠中緩緩流動著，像夜幕中美餐一頓后散去的蛇群。

晚風(fēng)愈發(fā)強烈而寒冷了起來，壓抑的黑幕已經(jīng)遮蔽了絕大部分的夜空，只剩下遠處天際還有一條微微發(fā)亮的條帶在茍延殘喘。小鈴躺在黑色的血泊中，嘴巴微張，雙眼還死死看著阿求的方向。

阿求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把小鈴還有余溫的尸體從血泊中慢慢抱起。

“真傻啊......明明都說了，這一發(fā)是裝了子彈的。”

她用沾滿了墨的手輕撫著小鈴的臉頰，癡癡地笑著。

“你以為你離開了，我就活不下去了對不對？”

“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哈哈......”

“你明明一直都在我身邊啊，我們不是約好了嗎？今天晚上還要去鈴奈庵借書的?！?/p>

“這三十年來只有你這么黏著我，我都有點煩你了......但現(xiàn)在好了，我可算是抱住你了......”

“真暖和啊，小鈴......”

書頁與大地之間的天空，只剩下了最后一根細線，但那線條也早已融入了夜幕中，很快，再無一絲亮光。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阿求緊緊抱著死去的小鈴。她已經(jīng)看不到小鈴的臉了，卻感覺小鈴的身體越來越輕，寒風(fēng)呼嘯著吹起小鈴的發(fā)絲，在黑暗中與阿求的發(fā)絲輕觸，又如細雨般徹底消散。

“小鈴？小鈴？”

阿求把小鈴抱得更緊了，黑色的淚從眼中汩汩流出。小鈴的身體在墨中融化著，墨水沿著小道擴散，時而平緩，時而曲折，它流過了遼闊的山茶花田，流過了幽靜的竹林，流過了還散發(fā)著些許書香味的稗田家，最后流入那個名為“鈴奈庵”的寧靜書屋中。

她和這片大地上無數(shù)的墨跡一樣，變成了緣起上一行普普通通的文字。

“小鈴......不要走......你在哪里？這里好黑......小鈴......回來啊......小鈴......”

阿求無力地跪了下來。在一片清新、淡雅的墨香中，她也閉上雙眼，讓自己沉沒在這片黑暗的海洋里。和其他人一樣，她的一切，都被沒有厚度的文字完全精確地記錄了下來。

幻想鄉(xiāng)翻過了新的一頁。

在被翻過的這一頁上，有兩行細膩婉轉(zhuǎn)的文字。這短短兩行所記敘的故事是那么渺小，似乎并非是為了記錄，而是為了淡忘。

但它們卻始終交纏在一起，直到頁尾也沒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