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
(上)
“你小子,抬頭看看?!?/span>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回蕩在耳邊,聽起來有些蒼老,但即使那令我十分好奇,我也恕難從命。
在祭祀灶王爺?shù)臅r候,是不能抬頭的。
這是間不大的小廟,但貢品一直是我們村最豐盛的地方,我們供奉月老,財神,觀音,但灶神才是對我們恩惠最大的神祇,是我們的救星。
廟里的灶王龕大都設(shè)在人家里灶房的北面或東面——村里的灶房都在一個方位,中間供上灶王爺?shù)纳裣?。普通人家也可以有灶王龕,大多將神像直接貼在墻上。有的神像只畫灶王爺一人,有的則有男女兩人,女神被稱為“灶王奶奶”,不過不太被人們重視。
祭祀灶王爺?shù)臅r候,首先要把貢品按主食到小菜的順序從左往右一條線擺在供桌上,再用灶王爺手中握著的木棍——村里人管它叫灶杵,它其實更像個勺子,我們用它把每個盤子上的貢品各自挖區(qū)一勺,丟進插著香火的香鼎里。傳說灶王爺成神之前,也是個農(nóng)民,因為黑心地主霸占田產(chǎn),于是他和一幫兄弟糾結(jié)鬧事,地主為了鏟除他們,找了個良辰吉日邀請農(nóng)民們吃晌午飯,卻在大米里摻毒藥,把他們毒死,灶王爺由于對民間的貢獻而位列仙班,雖是個小職位,卻是樂此不疲。后來人們祭祀他的時候,出于他的心理陰影,總會挖區(qū)一勺貢品,算是試毒。
“試毒”后,祭祀者退到一米外,說是灶王爺吃飯時狼吞虎咽,又好面子,不愿讓人家看見。然后拍手三下,要求越來越響亮,第三下時最響,灶王爺神像上,在他發(fā)髻的地方有個鈴鐺,若是拍手震掉了,接下來一年都能交好運。
拍手是為了去邪祟的,因為廟里香火氣重,容易吸引野外的山精來偷偷吸食,這山精不算太壞,甚至?xí)紶枙鲂┖檬?,比如誰家的孩子上山迷路了,山精就可以當(dāng)引路人,孩子得救后,耳朵根會黃乎乎的。但山精有時候也會偷人家東西,最容易遭殃的就是米酒,但偏偏村里人又很愛喝米酒,于是為了祈禱米酒能不被偷,就會在祭祀灶王爺時順便祈禱他別讓山精偷東西,所以祭祀時就得先用拍手趕走山精——山精膽小,怕響聲,寓意是灶王爺出現(xiàn)的地方就不會有山精。
拍完手后,跪在田氈上,田氈是用金黃的大麥子做的,外面糊上一層厚厚的白面。
這一跪就要跪半個時辰,是萬萬不得抬頭起身的,否則會招致不幸,會被灶王爺查善惡。
從前灶神之所以受人敬重,除了因掌管人們飲食,賜于生活上的便利外,灶神的職責(zé),還是玉皇大帝派遣到人間考察一家善惡之職的官。灶神左右隨侍兩神,一捧“善罐”,一捧“惡罐”,隨時將一家人的行為記錄保存于罐中,年終時總計之后再向玉皇大帝報告。
但近幾十年,灶王爺似乎不太管這事兒了,管這個的是專門的善惡神,而我們村是沒有他的祭位的,再加上這里的地勢不適合善惡神,所以他不會來查我們,因此人們的善惡行就是個秘密。大伙兒多少都會有些大大小小的惡行,比如順人家個扣子之類的,怕就怕在灶王爺又重操舊職,查起善惡來,要是被查到,會倒一年霉運的。
因此是萬萬不得抬頭的,要是被灶王爺看見眼睛里有穢光,就完了。
“你小子,抬頭看看”。那聲音又開始回蕩了,對,確實是回蕩,好像說話的不只是一個人,即使那確實是一個音色。難得是有人邊說話邊四處轉(zhuǎn)么?可我什么都沒感到,一絲風(fēng)都沒有。
我突然萌生個想法。
“那個……您是灶王爺么?”我怯生生地說,每一個發(fā)音都透著懷疑的口吻。
但,沒準(zhǔn)兒真是灶王爺顯靈了呢?要知道,上次傳出有人見過灶王爺?shù)氖拢呀?jīng)是四十年前了,后來那人還讓村里人看了他額頭上的麥色,說是灶王爺?shù)亩鞯?,于是人們都待他有加,上誰家串門,家里人都跟如遇貴賓似的,明明那人本來就是個叫花子。
那個聲音沒回應(yīng)。
我壯著膽子重復(fù)道:“您是灶王爺么?”
“抬頭吧,你自己看看。”他說。
我疑心這可能是別人的惡作劇,但也許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我再不抬頭,沒準(zhǔn)兒灶王爺就走了,那我就虧大了。
再說,稍微抬個頭,應(yīng)該沒事兒吧?
就一小會兒……
我抬起頭。
灶王爺在兩眼放光!
我瞬間回望四周,看來是沒有人的,這神跡是我一人的。
我顫顫地說:“灶王爺,真是您么?”
“別管我叫‘您’,顯得生分。”灶王爺說——這句話已經(jīng)告訴我他就是灶王爺了。
灶王爺?shù)纳眢w從供桌上的神像上獨立出來,起先像是一團霧,黃乎乎的,似是沙塵,不知何時,又變成了一個隱隱的人形,逐漸有如一副精美的沙畫般顯露出身體,須臾后,他儼然以人的姿態(tài)站在我面前。
灶王爺看起來是個蠻有活力的小老頭兒。
“我這樣子看起來還合適嗎?”灶王爺說,語調(diào)間盡是慈祥與柔和。
“您還有別的樣子?”
灶王爺說:“你不知道神仙都能變化的嗎?”
“那您也能變化?”
“廢話,”灶王爺說,我愣了愣,沒想到他會脫口而出這種話語,“我當(dāng)然不會變化了,會變化的是你們。”
“怎么說?”我一臉詫異。
灶王爺說:“神的形在人們的眼中是不同的,根據(jù)人的想法而定,比如你認(rèn)為我是個老頭子,那你看到的就是老頭子,如果你認(rèn)為我是個豆蔻枝頭的少女,那我就是少女,甚至啊,神還能是非人的樣子,比如鄰村的財神趙公明,他的一個信徒認(rèn)為財神就是個有手有腳的金元寶,偏偏那信徒運氣又很好,于是他就那樣子被那個信徒看見了一眼,后來被傳得神神忽忽的,說財神不是人,于是那村里的畫像啊,神像啊,都換成了元寶的樣子,搞得老趙愁眉苦臉的,嘿呦,那可真是……哈哈哈哈哈?!?/span>
原來神也可以是挺幽默的。
灶王爺注意到了我的眼色,說道:“怎么了?”
“沒什么,”我說,“之前我以為神都是很嚴(yán)肅的?!?/span>
“哦,有的是,”灶王爺說,“一般那些高官都一臉嚴(yán)肅,比如玉帝啊,四大天王啊,嘿,我跟你說,那群神怎么就能那么裝?嘖嘖嘖。還好我是個小神,受的管制不算太多,拿的神運也夠養(yǎng)活自己。要我說啊,前世積那么多功德干嘛?要是成了神,被冊封一個高官,那日子過得不知得有多累。”
“高官一定也有高官的好處吧。”我說。
“有是有的,”灶王爺說,“就是神運拿的多,哦,你把神運理解成你們?nèi)碎g的工資就行了。拿的神運多,神力就越強,比如二郎神一個手指頭就能碾碎一座山,一個天眼的眼神就能削去一片山頭,我那當(dāng)山神的老弟可煩他了,為啥?因為楊戩那貨是個新神的輔導(dǎo)員,就是帶剛位列仙班的新神們?nèi)肼毜?,那些新神大多聽過二郎神的威名,一個個的都想見識見識他的神威,恰巧楊戩那玩意兒特愛臭顯擺,顯擺就算了,還老愛搞人家山神的山,這不故意討人厭嗎?前些日子一個司天監(jiān)還怪山神老弟,說他綠化做得太好了,引來太多伐木工,導(dǎo)致山的靈值驟減。哦,靈值嘛,就是個指標(biāo),玉帝有個山河社稷圖,其實就是個指標(biāo)顯示器,比如山川河流什么的,一有異常增減就會派發(fā)給司天監(jiān),讓他們?nèi)ゲ?,嘿,那群司天監(jiān)也是群死腦筋,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們嗎?唉,歸根到底,還是那群高官自然就躲過檢查了,為什么?關(guān)系唄!你以為高官大神有幾個是靠自己打拼出來的?都他娘的是關(guān)系!最明顯的就是楊戩,嘿,我怎么老愛提他呢?算了算了,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楊戩這人可厲害了,靠關(guān)系上位本身不是個新鮮事兒,但他,偏偏把自己和玉帝的關(guān)系搞得人盡皆知!你說他咋想的?司天監(jiān)也是群孱頭,都不敢過問他們,而且啊,那些高官大神多半是不管什么人間的事兒,就是打個名號,造個噱頭,受凡人供奉,成天在席夢思上翹著二郎腿就把神運賺了?!?/span>
灶王爺頓了頓,似乎是說了太多,累了,不過轉(zhuǎn)而又活力滿滿,開口道:“你知道那些高官大神的噱頭是怎么造的嗎?雇傭說客!就是那些編故事的,讓他們給自己編寫神話,什么百鳥之王少昊啊,治洪英雄禹啊,后羿射日啊,嫦娥奔月啊,劈山救母啊,天仙配啊,哪吒鬧海啊……呸!哪吒鬧海?那就是個小屁孩兒往他家門口魚池子離撒了泡尿罷了!還說什么神話?就他媽是炒作賺流量!”
“但您是嫉妒他們?”然而我說完就后悔了,這是大不敬啊!
但灶王爺似乎沒太在乎敬不敬,只是道:“嫉妒?用不著!雖說我灶神是個小官吧,但我算極少數(shù)混得非常好的小神之一,跟我一樣還有土地,我們雖身居低職,但不知道為啥,信徒多得很,神運拿得也多得很,工作也不太多,該是那些高官大神嫉妒我們!”
灶王爺說完可算消停起來了,似乎在緩著勁兒,好像接下來還要大罵一通似的。
我突然好奇起灶王爺為何會在這兒。
“那個……灶王爺?”
“哦,你問我為何會在這兒?”
我還沒說出口呢。
大概這就是神吧。
哪知灶王爺扭扭脖子,抖抖腿,一副故作無足輕重的樣子,說道:
“我回不去了。”
?
(中)
“按傳統(tǒng),十二月廿四日就是灶神離開人間,上天向玉皇大帝稟報一家人這一年來所作所為的日子,又稱“辭灶”,所以家家戶戶都要“送灶神”。謝灶之期也分階層,關(guān)于何時謝灶,中國民間有所謂“官辭三”、“民辭四”、“鄧家辭五”,又稱:忘了辭五,別辭六。就是說,二十三、二十四沒辭,就辭五,但千萬不要辭六了?!肮佟敝腹偌潤?quán)貴,習(xí)慣于年廿三謝灶?!懊瘛敝敢话闫矫癜傩眨瑫谀曦ニ闹x灶,“鄧家”即指水上人,會在年廿五舉行?!?/span>
“所以呢?”我問。
灶王爺說:“所以你們弄這些亂七八糟的干嘛?!要知道,神是靠凡人的信仰而存在的,神的職位很多都是因為凡人有需求才被設(shè)立的,而凡人會根據(jù)他們自己的因素制定關(guān)于神的一些信息,這就相當(dāng)于是對凡人對神的一定管制。為什么是管制?因為我們不能改,至少是很難改,畢竟凡間流傳這些關(guān)于神的傳聞的速度很快很快,而神要想改規(guī)則,就得改凡人,就得讓凡人改變他們的對神的想象,而凡人又有那么多,我們哪改的過來?”
灶王爺輕哼一聲,接著說:“你們自己瞎設(shè)定就算了,但你們很多時候還不能遵守,這不,去年你們沒遵守辭灶神的規(guī)則,差了日子,我就沒走成,就留在這里了?!?/span>
我說:“可凡間是只有我們村搞錯了吧,還有那么多地方都如實進行著辭灶神的習(xí)俗,為什么你還走不了?”
“這就是神的轄區(qū)問題了,”灶王爺說,“每個祭祀神的單位都是一個轄點,比如這里的廟就是個轄點,有多少個轄點就有多少個神的分神,而那個分化出分神的就是我們神的神格?你知道什么是神格么?比如我是灶神,神格就是爐灶,財神的神格就是財富,我們賺的工資神運就是為了壯大神格,在保證神格不滅的前提下壯大它,神格就像個電燈泡,需要我們不斷充電,當(dāng)這個燈泡的亮度達到一定程度后就可以晉升,但說實話,我灶神不太愿意晉升,所以出勤不算太勤,也還是會保證出勤率,就是為了讓燈泡不滅的同時,也不會壯大,懂嗎?就是它暗一點我們就工作哪一點兒的工作額,也就是說我是神格是一成不變的。”
“等等,”我說,“你說分神,意思是,你們灶神有一個本體,他什么也不干,就讓你們干活兒?還有,你們這個分神都是不一樣的人么?”
灶王爺說:“前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是的,但后一個不是,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一個意識體,只是以不同的身體去執(zhí)行任務(wù)罷了,我們的轄區(qū)問題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個蜂巢思維的應(yīng)用。”
我還需要一會兒才能反應(yīng)過來灶王爺?shù)脑?,這段時間,他則是以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盯著我看,期間似乎也已消釋了剛才的激動,我琢磨著灶王爺這樣的神其實也和凡人沒有多少除了能力外的區(qū)別,我們都要生活在一個社會體系里,都受著差不多的桎梏。
我想灶王爺或許是太久沒跟一個能交談的人搭上話了。
灶王爺說:“小子,你叫啥?”
“張春輝?!?/span>
灶王爺挑挑眉說:“張春輝,我問你,你對神仙的事兒那么感興趣?”
“倒不是,這不您最先開始說起了嘛,我也不好打斷,便順著您的思緒?!?/span>
灶王爺翹起二郎腿,抖了抖肩——
待續(xù)。
估計不會續(xù)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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