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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部落】泡沫

2022-09-14 10:00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數(shù)次,五點半起來上廁所,之后再也睡不著了。
冥想,專注自己的呼吸,數(shù)一數(shù)總共有多少只潔白的小山羊在草原上吃草,數(shù)到111只時又轉(zhuǎn)為好奇那是怎樣一片草原,在青海湖邊還是立著小木屋的菲奧德蘭。平躺、側(cè)躺、將身體蜷縮起來,一只胳膊壓在耳朵下面,或是一只胳膊伸過頭頂,所有一開始覺得舒服的姿勢到最后都變得疲憊、僵硬、發(fā)疼。被單下面的身體沁出汗水了,但雙腳卻越來越冰冷,只要醒著睡不著就會這樣。今天是星期六,應該可以睡到自然醒的。躺下時明明疲憊不堪,打算大睡特睡,才過了一個小時,為什么就沒有睡意了呢?我睜開眼睛,看見我的貓Mars在枕邊用兩只前爪抱住頭投入地睡著。熟悉的咣啷啷的聲響從窗外傳進耳朵,賣早餐的人推著不銹鋼早餐車出攤了。他們是幾點鐘起來又做了多久的準備工作呢?前一天幾點睡下的?會因為要早起而睡不著嗎?很辛苦,但出攤和收攤總有固定的時間吧,就像是小時候?qū)W習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句俗語一樣自然且規(guī)律。
天光將房間里的黑暗抹成一片淺褐色,天氣悶熱潮濕,一絲風也沒有,仔細聞能聞出一種淡淡的魚缸味兒。暴雨將至,我仿佛置身幽暗的海底。于是,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么清晰了,像是我朦朦朧朧的清醒
這個點,你應該睡得正香吧。如果我還能給你發(fā)信息,我會向你描述我剛剛感受到的一切,但不會等待你的回復。因為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想起你,想和你說說這些,我慚愧地感受到自己的予取予求,以至于想通過某種方式去確認你真的已經(jīng)將我們的友誼畫上句點。
所以,我從枕頭下面拿出手機,在微信通信錄中找到高中同學群,點開信息欄,仔細查看群成員名單。一半以上的頭像和名字是陌生的,另一些則可以辨別出是誰,有些人的名字我叫得上來但記不得他們的長相,有些人即使用自己的照片做頭像可我仍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我就這樣用排除法一個一個地區(qū)分,直到確定那個昵稱為“Echo”,頭像是馬奈《吹笛少年》的人是你。點開之后,除了性別用藍色小人符號標示在昵稱旁邊以外,屏幕上就沒有更多信息了,占據(jù)更多空間的只能用空白來描述。這兩個字恰巧反映了我渴望聯(lián)系你的動機:為什么留給我一片空白呢?唯一一行引導我操作的指令是:“添加到通訊錄”。我當然不會點了,雖然我曾經(jīng)這樣做過。
然后,我又打開支付寶,點開通訊錄,一直向下滑、向下滑,到最底部才出現(xiàn)那個名字是Echo的人,不過頭像是一片高速慢鏡的彩色光帶。我再次點開。然后看到一個對話框,這次似乎有點進步了,我可以看到第一次找你時留下的兩個字,是你的名字——“梅芮!”最后那個驚嘆號此時看來滑稽而無力,因為這是一條無法傳送的信息。對話條旁邊顯示一個更小的橙色嘆號,它表示我們不是好友,而且你已經(jīng)將我拉黑。
我以為我在跟你說話,其實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這些無比微小的代表你的符號(姑且稱之為符號吧)撩撥著我,讓我渴望與你取得聯(lián)系。我想試試。這樣你就會知道我在某一刻曾想起你。但你的心里可能會因為厭惡而飄過一句話——“這人又閑得沒事干了?!币驗檫@“想起”微不足道。一念及此,我就難過得什么也不敢做了。我不希望你的生活里會出現(xiàn)有某種“意義”的時刻,而這種意義恰恰使你意識到你多么討厭我。比起你討厭我,我更希望你徹底忘了我。所以到最后,我無比沮喪地承認了一件事——和我斷絕聯(lián)系是你的選擇,我應該尊重你的選擇并接受它。無論促使你做出這個選擇的是厭惡我還是其他,可只要有這個可能,我也不敢嘗試
那天,我也是這樣想起你。
我在婚禮上見到那些人,讓我沒辦法克制住想把經(jīng)歷的事情一股腦說給你聽。那些人你都認識,但我猜你一定不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畢竟,我們在畢業(yè)之后保持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寥寥無幾。除了你,另外兩個我還在聯(lián)系的人是他們。亞哲是新郎,倩倩則和我約好在飯店樓下碰面再一起上去??沙宋?,你還在聯(lián)系的同學有誰呢?
那天是個星期五,我和倩倩都上班。她在銀行工作,我在廣告公司。她上班八點半,下班五點半。我上班十點,下班六點半。她先去把女兒從托管班接到母親家,再開車過來,差不多剛好和打車過來的我碰上。
“這周圍怎么這么荒,開到后來我都有點害怕了?!?/div>
“他們家也不住這邊,怎么選了這么個飯店?”
“感覺不像他選的,像是女方家里選的。”
“你知道他談的這個對象嗎?”
“好像別人介紹的,也就談了三個多月吧?!?/div>
“這么快就結(jié)婚了?!?/div>
“懷孕了吧?”
我們是那桌最后入席的人,時間是七點十分,敬酒尚未開始,晚餐已經(jīng)開席,沒有人喝酒,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是橙汁,旋轉(zhuǎn)桌盤上的糖醋酥魚、三色山藥和鹵味拼盤完完整整,仿佛在替等我們的人敘說前情。
“太好了,她們來了,可以動筷了?!弊诮锹淅锏腁說。
“吃。吃。”有人張羅著。
我坐下來,環(huán)視圍坐在圓桌旁的每一張臉孔,記起每一個人的名字。
一張圓桌坐了八個人,五個男生三個女生。如果倩倩不是和我約好,想必她也會和他們一樣早早落座吧。六點半,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考驗心理素質(zhì)的時刻,是等待領(lǐng)導下班的時刻,是期待沒有人把今天必須完成的工作交給我的時刻,是一天中最希望沒有人看著我的時刻,是我卸下一個我再打掃另一個我的時刻。六點半對于已經(jīng)坐下來的他們意味著什么呢?在這天的六點半,他們會像我一樣害怕被領(lǐng)導叫住嗎?
五點下班、五點半下班、不用打卡、早點關(guān)店、正在休假……他們有比我早到的理由。
“做廣告這么忙啊。”A說。
“很忙?!蔽艺f。
“給什么做廣告的?”B說。
“房地產(chǎn)?!?/div>
“房地產(chǎn)現(xiàn)在還行么?”A問。
“不大行?!?/div>
“但不會垮。”
“不會垮?!?/div>
“那你們買房子會便宜嗎?”F問。
“你說呢?”
A坐在我正對面,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人也帥氣,膚白、眼大、五官立體,只是個子沒我高罷了。當他熟悉的音色再度傳入耳際,我仿佛還聽到了另外一句話——“這你都不會”。他不會記得他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或許他會記得我總是不能做完他能做對的題目。是的,我總是不會,我根本不該問他。A在國防生畢業(yè)后進入航空研究所,五點下班的正是他。
B坐在A的右手邊,他們當年就是同桌,只不過B是全班成績最差的,但他人緣好,很多人都喜歡和他交朋友。我記得他上學時就喜歡研究汽車,課桌上總擺著一兩輛汽車模型。他喜歡拍街上的各種轎車,只要是沒見過的就會拿手機拍下來。在未成年的歲月里,手機充當著汽車的角色,諾基亞N73、摩托羅拉V3、諾基亞8800,單是我記得的就有這三部。大三那年他終于開上了人生中第一輛車,三本畢業(yè)后經(jīng)營一家車行直到現(xiàn)在。上班時間自由,提前來觀禮的是他。
A的左手邊是班長F,他穿一件起球的黑色毛衣,頭發(fā)蓬亂,留著山羊胡。班級微信群就是他建的,每年教師節(jié)他都會帶頭在群里祝老師們節(jié)日快樂。他張羅過畢業(yè)十年聚會,終因無人響應而不了了之。
上學時你常常問我“那個長得像蚊子的人叫什么來著”的H也來了,坐在B旁邊,和我隔著一個人。我悄悄觀察他來著,他還是像蚊子一樣,黑黑瘦瘦的,眼睛像翅膀一樣在飛。我也想不到,如此纖細的他有性癮,據(jù)亞哲說,那癖好在H大學時就已如火如荼,他可以一邊吃火鍋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和一對陌生男女3P的經(jīng)驗,如同講解一道有機化學題。
Z坐在我左手邊,他穿了一件淺灰色的休閑西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向后梳著,拘謹、沉默,和曾經(jīng)坐在我和倩倩前面那個自卑的男孩完全不同了,那兩年,我們親眼見過他從書箱里拿出被撕爛的考卷、不知道誰扔的盒飯、被掰斷的2B鉛筆,整個人就像一塊濕噠噠的抹布。就是在高二后半段亞哲成為他的同桌之后,那些沖他喊“傻X”的聲音才弱了下去。亞哲上課打游戲時他會幫他盯梢,他分不清何時用which或that時,亞哲會不厭其煩地講給他聽。他最終在高三時一躍千里,成為班上為數(shù)不多考上一本的人。
除了我和倩倩,桌上還有一個女生,坐在倩倩左手邊,她是亞哲高一時的同班好友。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但倩倩入座后馬上就和她打了招呼。她是S,正在休產(chǎn)假。倩倩問她在哪里上班,她說了一個醫(yī)院的名字。我們不由得出聲贊嘆,那所醫(yī)院是全市最權(quán)威的心腦血管病醫(yī)院,在座的不會有人不知道。
“你學醫(yī)了?”H問。
“沒有,我收費?!?/div>
我小聲問倩倩:“H也結(jié)婚了嗎?”
倩倩笑了,點點頭說:“這一桌,只有你沒結(jié)婚。”
最先來敬酒的不是亞哲,而是他的母親。她穿著藍底紅花的旗袍,肩膀上披一條LV的針織披肩。我們?nèi)颊酒饋?,與她碰杯,向她道喜。她連聲說:“謝謝謝謝。”但語氣并不熱烈,她的笑容也不深,莊重的臉上架一副無框眼鏡,一一檢視著我們,眼神中流露出某種目的性。作為一名私立高中的數(shù)學老師,職業(yè)的威儀始終停留在她身上。
“亞哲總跟我提起你們,我總不對不上號。Z倒是總來家里玩,這次,就都見過你們了?!?/div>
話音剛落,Z像是接到命令的士兵,興沖沖地說:“我給您介紹。”
從A到他自己,順時針轉(zhuǎn)過去,他把每個人的名字都說了一遍,語速很快,幾乎沒給亞哲的母親什么反應時間,但她仍然認真地看著被介紹到的每一個人,并且不發(fā)一言。
可就在說到我的名字時,她忽然說了話。
“噢,尹漠啊。”語氣著重,微微點著頭,就像敲著黑板強調(diào)一個重點。與此同時,大家的目光像悶棍似的齊刷刷地朝我杵過來。我想大家都聽出了某種不一樣的意味。
我很尷尬,但仍然微笑著直視她。
一瞬間,我倒是希望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會兒,但她沒有。不知為什么,我感受到了某種偏見,她不應該在這么多同學面前讓我的名字變得特殊,至少在她兒子的婚禮上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獻上禮金和祝福的賓客。
亞哲的母親離開,朝另一桌走去。大家坐下來,再次拿起筷子或酒杯。幾個男生面帶微笑地小聲說著:“亞哲他媽媽還特意說了尹漠。”繼而,那種回味陳年往事的興奮神情再度浮現(xiàn)在他們臉上。
而我,還在回味她剛剛那句“噢,尹漠啊?!?/div>
肯定中有一絲絲不屑,像是給自己心里的一個問題寫下答案。她或許根本沒計劃這么說,只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但一定有什么促成了這個反應,讓她對其他人微笑著點頭,而到我這里卻與眾不同。重復名字的瞬間,她一定將腦海中朦朦朧朧的輪廓與我的樣貌重疊在一起,并用名字標記,仿佛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詞語去表述一種混亂的疑惑的情緒。雖然她看似無心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卻感覺到了一種輕視。她代表著幸福、美滿,而我象征著殘缺、失敗。她沒有直視我,可我一直盯著她看,毫不在意地微笑著。也許她認為我自視甚高、特立獨行,或是因我沒有結(jié)婚而看低我,這都有可能,但她不會知道,她說出我的名字反而讓我在人群中確認了我自己,抑或是可以用一種出離于人群的眼光看待我自己。
我是在座唯一沒有結(jié)婚的人。我是過了三十歲還和母親住在一起的人。我是高中時成績不上不下的人。我是在小廣告公司工作的人。我是到了下班時間就惴惴不安的人。我是不敢違抗領(lǐng)導的人。我是無法讓母親披上LV的披肩參加我婚禮的人。我是喜歡女人的女人,也是拒絕亞哲表白的女人。我是不會在婚禮上感受到喜悅的人,但也是如果誰說自己離婚了我也不會覺得悲傷的人。
然而,當我置身于這些所謂的熟人之中,我總是在想,他們真的知道我是誰嗎?性別、年齡、職業(yè)、薪資、婚戀狀況、住在市中心還是郊區(qū)、買房還是租房、異性戀或是性少數(shù)……他們依靠什么去記得一個人?但其實我對他們而言完全不重要,大家只是在展現(xiàn)自己的社交禮儀??烧f到底,我和他們也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們留給我的印象也不過是一些概念或詞匯。在口中享用婚宴的人未必心里是祝福的。說以后多聚會的人可能根本不會聯(lián)系別人。包了紅包的人其實在想這個婚禮要是沒邀請我就好了。主動加你微信的人以后根本不會再聯(lián)系你。我們假裝不知道這些事,然后說一些彼此終將會忘記的話,夜幕降臨之后繼續(xù)各自的人生,甚至以后不會再見。
此時,Mars團成一枚全麥貝果的樣子在枕邊睡得深沉,它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橘貓,肥美、懶惰。它緊閉雙目、呼吸均勻。我用手輕輕握住它的一只小爪子,感受著它的柔軟和溫度,我模仿著,雙目緊閉、均勻呼吸。“傳染一點睡意給我吧,我真的好累,好想睡覺?!?/div>
然而,我在心里完成這個句子之后,另一個更大聲音的句子驟然降臨了——“周末隨時待命!”連同領(lǐng)導踩著高跟鞋離開辦公室的噠噠聲,還有她手中奔馳車鑰匙和LV老花鑰匙扣碰撞的叮當聲,一齊在我耳邊轟響,心情就像要去參加葬禮一樣沉重。
她不大喜歡我,但每次另一個同事無法按時寫完P(guān)PT時她都會找我。她的話是命令,更是刺入潛意識的一根針。這意味著你必須在周末時時關(guān)注你的手機,你可能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掏出手機修改一段文案,針對甲方提出的偽問題給一個真答案,或是幫助某個周末帶孩子的同事查看一份文件。這還意味著微信群會成為聚合同事形形色色表現(xiàn)的辦公室,只要微信在線,你就從未離開職場。如果有人在微信群里@你你必須馬上回復,回復慢了就會有人給你打電話,如果你碰巧在洗澡或者做家務沒接到就更慘,對方會一直打并在群里不斷@你,讓領(lǐng)導知道有人在做事而你不知所蹤。明明你沒有上班,但你確實在工作。明明你人不在公司,但同事們卻仿佛在周圍看著你。
我害怕極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是你就好了。
一直以來,每當我感到害怕,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你,因為在被恐懼控制的時刻,唯有從自身跳脫出來我才能保持冷靜。像是高中時坐在考場里一樣,如果我是你,即使第一道力學大題解不出來也能鎮(zhèn)定地做完后面的題目吧。像是快要遲到時猛踩自行車腳蹬時一樣,如果我是你,就能氣定神閑地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前進完全不在乎班主任會怎么劈頭蓋臉地罵吧。像是二本畢業(yè)后第一次進入私企工作一樣,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把那些什么都不教給我卻把我當機器一樣使喚的同事放在心上了吧。像是第一次辭職之后回到家一樣,如果我是你,就能找到準確有力的話語說服母親或者不論她說出多么難聽的話都不會傷心吧。
你就是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不會讓那些需要費心思慮的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你的這種松弛和淡定,讓我在生命中很多時候都想成為自己以外的人。
為什么我做不到?為什么我總是在恐懼之中?每天睜開眼睛,一想到要度過這一天,而且不知何時才能入睡,我就瑟瑟發(fā)抖。洗頭、化妝、穿一身把自己支棱起來的衣服、擠上各種體味混雜的公交車、再去面對一群面孔背后不知藏著什么意圖的人。很多時候,光是想想,我就直冒冷汗。
所以,我總是珍惜難得的上床休息時間,可是人在床上卻并不意味著休息。就像現(xiàn)在一樣,我越是渴望像貓一樣陷入睡眠,就越興奮。我越是讓自己不要去想就越會想起。想起PPT的每一個字、每一張配圖以及領(lǐng)導正在接洽業(yè)務并準備交給我寫的另一個PPT,想起走廊里跟總經(jīng)理打招呼時她視而不見的沉默,想起我寫PPT時站在我身后的男同事發(fā)出的“嘖嘖”聲,想起月初時銀行發(fā)來短信上顯示的信用卡還款金額,想起淘寶購物車里一瓶美白精華的標價,想起臉上新長出來的痘痘和這個月量忽然減少的月經(jīng),想起體重和小臂上的疤。
想起工作日一早去咖啡店時聞到的咖啡香,在電影《走出非洲》里,原住民照看歐洲人的農(nóng)場時聞到的味道是不是和這個類似?想起在地鐵里不小心踩到的男人瞪我的樣子,我明明先說了“對不起”的呀。想起面試這家公司后接到HR電話時我郁悶和猶豫,在我上次辭職之后說“我看看你到底能找到什么樣的工作”的母親不會覺得這是更好的工作吧。想起上個月大裁員之后會發(fā)出回聲的空蕩蕩的辦公室,離開的那些人明明都是很努力的人啊,可為什么留下的卻是缺乏工作能力或是總和領(lǐng)導說小話的那些人呢?
可有時候,我會羨慕他們,羨慕他們的虛情假意、巧言令色,羨慕他們總是有不同的臉孔可以切換,展示給不同的人,羨慕他們懂得示弱,懂得如何把自己的嘴貼在領(lǐng)導的耳朵旁邊。這種羨慕并不是為了升職加薪,而僅僅是為了免于恐懼。
可比起這些,最讓我羨慕的還是你,你的勇氣。
我想起第一次去北京看你,你住在一處群居房里,門口的鞋架上擺了十幾雙不同尺碼風格迥異的女鞋,但屬于你的只有兩雙??蛷d很大,但被陽臺晾滿的衣服遮擋住光線,極為昏暗,靠墻的位置堆著一些紙箱和雜物。你徑直帶我走進你住的那間臥室,十多平米的空間擺了三張上下鋪、一個大衣柜和一張書桌,當時里面只住了四個人,每張床上都遮著布簾,只有你的簾子是打開的。在這里住一個月只要800塊,我睡的床位,一晚70塊。
這個地方一直讓我無比難忘,仿佛只要一想到它就能讓我感覺到我和你之間的差距,你對每件想做的事都充滿行動力,而且有條不紊,既不冒進也不猶猶豫豫,而我軟弱,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和不想要的東西邊界模糊,總是被情緒控制。
那年春天,你辭掉金融公司的工作,離開我們這里,進入北京一間戲劇工作室。我記得那時候,比起對你新工作的好奇,我更在意你是怎么和家里說的、父母是如何同意你做出這個決定的,而你總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不就行了”,或者是“你啊,膽子太小了”。
最初,你幾乎什么工種都做,裝臺、道具、后勤、檢票、助理……你從未在我面前露出過艱難的神情,提到工作,總是一副準備好面對挑戰(zhàn)的泰然自若。
第二天你負責檢票,你把我介紹給你的同事們,還給我安排了一個觀眾席。演出的是一出雙線敘事的喜劇,講兩個不同時代的人被死神選中,可以帶一件東西離開這個世界,他們會如何選擇。演員謝幕時,你穿著黑T恤戴著工牌在臺下笑著鼓掌,那個表情我永遠無法忘懷。你是在做真心喜歡的事呢。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如果辭職了還可以從事什么職業(yè),后來明白,其實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么了,或者我根本不敢承認自己喜歡某些事情了。大學時學廣告是因為喜歡創(chuàng)意,工作后發(fā)現(xiàn)廣告不是做創(chuàng)意,而是做服務。最開始上班,我憑借的根本不是夢想或熱愛這種綜藝節(jié)目才會出現(xiàn)的說辭,而是想要把一件事情做完做好的單純愿望。然而,當我領(lǐng)悟到這種執(zhí)著可以放在任何行業(yè),而廣告根本不適合我的個性時,想轉(zhuǎn)行已經(jīng)太遲了。
可我依然沒有離開這個行業(yè),我不想半途而廢,雖然痛苦,但堅持總有意義吧。父親離開家以后,母親靠著服裝店的小本生意把我?guī)Т?,一直過著勤勞而隱忍的生活,不讓自己做錯任何一個決定。而我也想向母親證明些什么,是什么呢?比如,證明大學選的專業(yè)是對的,證明自己可以出人頭地,證明我可以讓這個家富裕起來,證明我可以讓她以我為榮。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選擇都可以歸納在這樣一個邏輯里。因為,如果不用一件事去證明另一件事,就好像前者總是錯的。因此到了最后,我所做的一切幾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做錯事。而結(jié)果就像現(xiàn)在這樣,做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雖然我大學時進入二本院校,但我仍然憧憬未來會像影視劇中演繹的那樣光鮮亮麗,甚至還有點趾高氣昂。我會穿著職業(yè)裝在辦公室里和同事們頭腦風暴,我的作品會在比賽中獲獎,我會開著車子上下班,甚至可能在下班之后和要好的同事去喝一杯,我會在職場中具有話語權(quán)成為領(lǐng)導……這些想象,在進入工作的第一年就徹底破滅了。而當我想要嘗試去北京另謀出路的時候,母親便日復一日地擺出冷面孔,她認為租房是浪費錢,而且我根本沒有能力獨自生活。
越是不成功,母親就越覺得我不會成功。但所謂的成功到底是什么,我們兩個人的答案似乎并不是很統(tǒng)一。直到有一天,聽到她跟正在幫女兒帶孩子的阿姨打電話時說:“和我比你已經(jīng)很幸福了”,我才恍然大悟。無論我多么努力,都無法證明我自己。
那時候,倩倩三本畢業(yè)在她母親的安排下進入銀行工作,亞哲從美國回來,開始在舅舅的建筑公司里實習。要好的人里面只有你和我一樣,二本畢業(yè),自己投簡歷找工作,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的,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下來,我眼見自己生活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外部世界的可能性越來越多。我覺得自己徹底被拋棄了,說不上是誰拋棄了我,可總覺得被什么拋入這世界棄之不管了。我記得以前在問答網(wǎng)站上??吹揭活悊栴}:選對職業(yè)或是早買了房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答案里不乏對自己快速準確的判斷和選擇沾沾自喜的人,甚至會有這樣一種觀點和風氣:你現(xiàn)在過得很慘,是因為你沒有判斷力,沒有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可到底要怎么去“對”,這道題我仍然像在考場上看著物理大題一樣茫然、一樣心驚膽戰(zhàn)。
我痛恨自己對他人的艷羨和聊以自慰的借口,于是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你的身上,你的選擇和你的艱難像一條鞭子一樣痛斥著我,讓我清楚,人生要為自己站出來是要付出代價的,而我沒有那個勇氣。一想起這些,我就心如刀絞。
今天早些時候,大概凌晨三點多,我坐在工位上,一陣強烈的疲憊感突然襲來,我分不清心跳加速和清晨的涼意哪一個率先令我感到危險,我再也無法集中精神面對顯示器。我意識到必須讓自己從神經(jīng)到肉體全部松弛下來,才能平復混亂的心跳。我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了16個小時。
我好冷。綠色的碎花裙子輕薄地罩在身上,我心想這是什么面料貼在身上怎么這么涼啊,明明白天還覺得不夠透氣。
原本被緊張、焦慮和憤怒塞滿的辦公室,現(xiàn)下空空蕩蕩,闃然無聲,只有窗外汽車時不時疾馳而過的唰唰聲帶給我實感。如果這是假的,為何我的疲憊如此真實,如果這是真的,為何我會在一個工作場合對生命安危感到緊張。
我靠在轉(zhuǎn)椅上,看著窗外蒙蒙亮的天空,忽然很害怕。
“心跳得這么快,下一秒就死掉是不是自己都沒有感覺”,但轉(zhuǎn)瞬又告訴自己不可能,那該是多么奇異的場景,多么戲劇性的情況。我不相信自己會猝死呢?;蛟S同時,我也并不確信自己活過且活著。于是我轉(zhuǎn)念一想,不相信人生的戲劇性是何等傲慢啊。所有看起來平淡無奇的生活瑣碎里,都隱藏著荒誕的轉(zhuǎn)變或不變。沒有什么是我們能把握住的。
我閉起雙眼,調(diào)整呼吸,在蒼白靜寂的恐懼中等待平穩(wěn)心跳的來臨。
一個月前的工作日上午,我傻愣愣地提著裝有折疊貓包的紙袋,站在同事V姐的工位前,仔仔細細地用眼神掃過桌面上每一粒塵埃。不論我把這張桌子看得多么清楚,我手中的東西是無法按照約定送給她了。
“她死了,你不知道嗎?”另一位同事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語氣里有很多內(nèi)容,像是在訴說一段往事,我一時無法意會。
前一天,V姐收養(yǎng)了寫字樓背后草叢里的那只黑貓。我告訴她我有一個閑置的貓包,還很新,明天可以帶給她,這樣她就能盡快帶小貓去醫(yī)院做檢查了。
事實上,我和她并不熟,但在電梯間看著她用皺巴巴的快遞紙箱做了臨時貓窩抱在懷里時,我還是忍不住想要搭話。
“大概是緣分吧,我從來沒養(yǎng)過任何動物?!彼敃r這么說來著,臉上洋溢著一種充滿生命力的笑容,這讓我?guī)缀跬怂拿殖霈F(xiàn)在上周的裁員名單里。
“起名字了嗎?”我問她。
“還沒有,想回去和孩子商量商量?!彼f。
可是,她下班之后去托管班接了女兒回家,做完晚餐剛吃上一口,人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和原本在寫字樓相遇會回避眼神的同事有了一個約定,然后,這個約定永遠無法兌現(xiàn)。
真想知道那只貓怎么樣了,它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呢?V姐的家人還會繼續(xù)養(yǎng)它嗎?得知她猝死的一瞬間我就在想這些。可是在這種時候,不去關(guān)心失去母親的女兒、失去妻子的丈夫,只關(guān)心著一只被收養(yǎng)的流浪貓是不是太不合時宜、太沒有人性了?那只黑貓的面孔就是在我腦海里揮散不去,它瘦巴巴的,眼神惶惶不安,對身邊的生命并不信任。所有的生命都有可能忽然消失,在這一點上,人類和貓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
那只折疊貓包在我的辦公桌下面接連放了好幾天,幾次我想帶回家去,但每次看著它都覺得無比沉重,根本沒有勇氣提起來。
沒有人公開談論這件事,大家繼續(xù)一如往常地工作,將想說的話留給茶水間、吸煙區(qū)、微信,用竊竊私語的方式體認著他人的死亡。公司只是在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張訃告,沒做其他說明。賠償金額和過程似乎極為棘手,莫衷一是。但這些并沒能打亂大家工作的節(jié)奏,每個人在用一種更高效的方式投入工作,仿佛這就是他們對這件事的全部體會。加班不曾減少,一撥又一撥人到會議室開會,客戶部的姑娘們每天依然暴躁地接打電話,六點半的時候總有大半的人依然坐在工位上眉頭緊鎖。還有好幾次我早上到公司,都能看到通宵加班的同事在休息區(qū)呼呼大睡,滿面油光。
再后來,V姐的工位上只剩下電腦,不知道什么時候所有她的私人物品都已被拿走,像是離職了一樣。是啊,的確已經(jīng)被裁員了不是嗎。
這難道就是人死后的氛圍嗎?我常常困惑地問自己,人死去后就是這樣一切照常運轉(zhuǎn)嗎?我們固然不希望工作受到影響,但為什么連一個人的死都無法影響另一些人工作呢?
人是可以忽然死掉的。這件事足以讓我為了活著這件事付出的所有努力都黯然失色。我終于認清一個現(xiàn)實,無論職場還是學校,人們因為宇宙概率而相遇,到頭來都只是陌生人,從未建立聯(lián)結(jié),沒有任何情誼可言。然而,與這些人交往的質(zhì)量卻決定了你的幸福感。大多時候,我都是心力交瘁,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打轉(zhuǎn)。是母親的期待嗎?是自己的虛榮心嗎?是僅僅為了活下去,還是因為畏懼死亡?
心跳平復后已是四點半,窗外漸漸亮起來,天空泛起魚肚白。面前的顯示器上仍是我未完成的PPT——一個客戶委托下來的營銷方案。說是委托,其實就是無償索取。這原本是他的本職工作,我拒絕了,但領(lǐng)導答應了。我記得她當時是這么氣急敗壞地跟我說的:“你當然應該幫他,你得讓他知道你們是同一戰(zhàn)線的!”可是誰又和我同一戰(zhàn)線呢?這個夜晚你們不是同樣在熟睡嗎?
同時落入我眼眶的還有辦公桌下的那只折疊貓包。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一種極深極深的厭倦,不是身體的疲勞,而是精神的厭倦。厭倦了服從和妥協(xié)、厭倦了小心翼翼、厭倦了要根據(jù)別人的表情做出自己的表情、厭倦了在做一個決定前要先思考另一個人會怎么想,甚至是厭倦了這個丟盔卸甲的自己。
我把貓包拿到桌上撐了起來,將自己的皮包、便當袋、水杯、筆記本電腦一股腦塞了進去,背在了身上。那是一只淺灰色的有著海綿肩帶的雙肩貓包,背在身上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像是要為另一個生命做點什么。
我就這樣在萬籟俱寂的夏日清晨背著它,來到前臺的打卡機前按下指紋,走出了公司。
走過寫字樓空曠明亮的大廳,我來到街上,城市在寂靜中顯露出一片灰蒙蒙的黯淡。當一個人被困住的時候,連呼吸都會不暢。除了悶熱還是悶熱,我?guī)缀跄芨杏X到周遭懸浮的水滴。
手握掃把沉默著勞動的清潔工、剛從KTV走出來站在路邊招手攔車的艷麗女子、推著小推車不知去向何方的白發(fā)老人、一身黑色運動裝手臂上別著水壺的跑步者……我的目光從他們的身上掠過,所有影像最后在腦海里凝結(jié)成一個模模糊糊的問題——他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呢?他們有沒有在對的時候做出對的選擇呢?
我背著沉甸甸的貓包沿著回家的道路大步走著,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又難看又奇怪,但我覺得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因為我就是這世界最空洞的泡沫,我只要一路走回家就好了。
最后一次見你,是個夏末初秋。
你買了一臺單反相機,約我去一所有文物保護建筑的大學拍照。
我們走在安全靜謐的校園里,輕盈得像兩片風箏。你總是很有想法,一會兒覺得那幢教學樓背后的光影很美,一會兒又看上某條無人經(jīng)過的小路,還有蚊子和飛蟲特別多的河邊,你也讓我站了好一會兒去擺出你想象中的姿態(tài)。
“別低頭?!?/div>
“往右邊看,但別看得太多,就看那座橋吧。”
“笑一下,露出牙的那種?!?/div>
“就這樣別動!”
記憶中我一直傻笑著,因為我實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你想法驚奇,還是單純覺得好玩兒。那些小姿態(tài)我做出來總顯得羞澀而拘謹,可你并不在意。不是不在意我,而是不論我是什么樣子,你都會拍下來。一切都那么新鮮有趣,就像每次和你相處一樣。
黃昏的時候,我們坐在足球場的草坪上休息,一張一張翻看相機里的照片。
“原來我的臉這么胖?。 ?/div>
“一直這么胖??!”
“啊,這個光很美誒!”
“是吧,光比人美呢?!?/div>
“痘痘太多啦,后期給我磨磨皮??!”
“明明很好看啊,不要那么多要求啦。”
……
那是個些許溫熱的下午,你盤腿坐在我的對面,身上穿著棉麻的蘿卜褲和抹袖上衣,露出纖細雪白的胳膊。臉很瘦,顴骨的位置上有幾顆可愛的雀斑,頭發(fā)是自己理的短發(fā),整齊而有厚度的劉海既像瓜皮又很有個性。
我們閑聊著,夕陽泛著清冷的光輝從你的身后披散下來,云朵黯淡失色,在柔和的晚照中,你的身影顯得格外美好,就像一張氤氳著回憶的舊照片。
如今,每次想起你,腦海里第一時間浮現(xiàn)出的就是這幅畫面。
距今已經(jīng)三年零五個月了。
那些照片你當然沒有給我,但好在我有見過你看著它們的表情。現(xiàn)在再說什么,都好像是在透過虛假去觸摸真實??傊?,在友情的路上,那天是非常簡單平常的一天。
后來,你便消失了。
你幾乎在所有有社交功能的APP上拉黑了我,電話撥過去也是空號。
總之,相識十一年,我所知道的聯(lián)系方式都試過了,最終是確信你不想和我聯(lián)絡了。我也就徹底放棄了。
這些年,我做過許多關(guān)于你的夢,有的夢令人痛苦,有的夢令人釋懷,有的夢帶我回首往事,有的夢讓我不敢面對未來。
有一個夢,我很喜歡。
夢境中的我面朝陽臺坐在我的床邊,手里拿著一沓水彩畫,約摸有十多張,是你寄給我的信。每一幅畫都用大量的色彩鋪滿在A4大小的粗紋畫紙上,沒有任何留白,每張畫紙都有不同程度的彎曲褶皺,不斷向指尖傳遞著粗粗剌剌的質(zhì)感。厚厚一摞拿在手里,像是握著一只能傳出海洋之聲的沉甸甸的大貝殼。
第一幅畫就讓我萬念俱灰。那是一幅構(gòu)圖與莫奈的《日出》極為相似的畫,但在我的潛意識中你畫的卻是日落。與其說你的畫顏色更飽滿,景物更具體,莫如說它有著些許馬奈的風范。深藍、深紅、橘黃等等明麗的色塊相互堆疊,在流動中將濃烈的情緒噴涌而出,好像一個人在哭。就在海天分界線的位置上寫著一行小字——“你當我是透明的嗎?”
我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傷心欲絕,繼續(xù)翻看后面的畫,每一幅畫都是你的悲傷,每一幅畫都是你對我的控訴,可我從來都不知道。
在夢里,你的不辭而別終于有了原因,原來我已經(jīng)讓你那么失望。我確認了自己不再找你是對的,因為我什么也給不了你。我可曾有一刻了解過你呢?還是一廂情愿地用自己的意志認識你?
有人曾經(jīng)說過,那些你念念不忘的回憶不過是自己感動自己罷了,我真想問問你,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人。
大概是因為走了太多的路,又或許是因為這惱人的三伏天,就在清晨入睡之前,我閉目合眼,那個我們在細雨中狂奔的夏夜倏忽浮現(xiàn)在眼前。
那是一個聚會,一開始,我站在餐廳門口給你打電話,問你為什么還沒有來。你說,你馬上就到了,見了面再跟我說。聲音暗啞、低沉,但很溫柔。
我站在那里等你,酒后發(fā)熱的身體在微風和細雨中逐漸降溫,變得涼爽。然后你出現(xiàn)了。我記得你的步子迅速而輕盈,像是很需要我才走到我身邊來的。你說那個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打羽毛球的表哥,他注射過量胰島素,死在了原本為了結(jié)婚裝修好的新房里。你剛剛從靈堂出來。他的未婚妻在他確診糖尿病后背棄了約定,而他背棄了這世界。
雖然也曾在書本或電影中看到過,但認識的人自殺這種事我們都是第一次遇到。
那一天,我們都是十九歲,但好像有什么離開了我們的身體。后來,我們又喝了一些酒,又來到餐廳門口幽靜的街道上,我們?nèi)紵话愕乜癖肌⒘鳒I,來來回回,即使一言不發(fā)也能感覺到彼此緊緊相連。雨絲淅淅瀝瀝地打在我們的身上、臉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洗刷掉死亡的陰影,讓失去的什么在我們身上重現(xiàn)。
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從來沒有明白過,卻在不斷重復體會這種感覺。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拿出自己內(nèi)部的一些東西去做交換,以此建立起抵御外界攻擊的殼,其實內(nèi)部早已空無一物。我想起你帶我看的那出話劇,如果我是那個被死神選中的幸運兒,我一件想要帶走的東西都沒有。
我時常在想,到底是從哪天開始成為這樣的殼呢?是父親的痕跡從家里消失的那天嗎?是高一時母親偷看我日記,她質(zhì)問里面那句“我喜歡女孩子”是真是假那天嗎?是高考分數(shù)公布那天嗎?是領(lǐng)導對我說“你干什么不行非要干廣告”那天嗎?還是給你發(fā)微信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你拉黑的那天呢?
總之,后來的每一天,活著就像是參加一個比誰更能忍受的比賽,我贏不了,卻也不能輸。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有入睡了一段時間那么久吧。外面好像要下雨了,狂風呼嘯,雷電交加,細密的雨點像是一根根利箭狠狠擊打著窗戶。Mars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好奇地跳到窗臺。
我翻身下床,拉開白色的窗簾,推窗,伸出手去,無數(shù)雨滴落在我的掌心,又順著指縫流走,那一刻我忽然振奮了,睡覺的欲望徹底離開了我。我聽見手機震動起來,一下又一下。我想告訴你,我站著沒動,將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我意識到我會開口發(fā)出聲音,但這個世界不會產(chǎn)生絲毫起伏,這真讓我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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