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馬,何以共天下?(五)

司馬睿何時獲得吳人的擁戴?史料記載十分模糊。
按《資治通鑒》中的描述,永嘉二年上巳節(jié)(公元308年三月),司馬睿外出觀禊,他乘坐肩輿在前,王導王敦等北方名士騎乘跟隨,這個陣勢震住了顧榮紀瞻等江南士族領袖,于是他們“相帥拜于道左”,表示臣服。
這段描述遭到古今學者的質疑。他們考證行跡,確認永嘉二年三月,司馬睿送母親歸葬瑯琊,并不在建康,王敦當時也并沒有到江南履職。這個階段的吳人,態(tài)度不僅談不上擁戴,甚至談不上友好。這個王者天降、眾臣悅服的場景,應該是東晉后補的記憶,就如彼此并不滿意的情侶分分合合,最后無奈結了婚,然后給外人、給子女虛構出一見鐘情的故事。
實際上,初到建康的司馬睿境況之窘迫,匪夷所思。最慘的時候,庫房里只有布四千匹,物資匱乏到連豬肉都吃不起,好容易殺一頭豬,臣子們覺得豬脖頸背面的那塊肉最肥美,只有司馬睿才配享用,由此產(chǎn)生了一個詞語,禁臠。
禁臠部位的豬肉肥膩得很,倘若不是長期不沾葷腥,腹中沒有油水,真算不得美味。尋常百姓家倒也罷了,堂堂都督府衙上下竟然也能餓成這個樣子,可知不僅門庭冷落,連后勤保障,吳人都不太支持。
這種冷漠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缺錢缺糧,必然導致軍事上的孱弱。永嘉四年(公元310)初,司馬睿已經(jīng)到任兩年多了,吳興豪強錢璯起兵造反,司馬睿派兵戡亂,堂堂政府軍竟然因為“兵少未敢前”,打不過一個江南地主的私兵,最后還是依靠周玘,另一個江南地主,平息叛亂——算上石冰叛亂、陳敏叛亂,這已經(jīng)是周玘第三次平定江南叛亂,史稱“三定江南”。
吳人的冷漠,除了因為情緒,也有基于現(xiàn)實的計算。
當時揚州江北、江南兩個都督,江北都督周馥雖然遠在壽春,但手中有兵,江南都督司馬睿近在建康,手中卻沒有兵。周馥資格老,汝南周氏是當時的頂級門戶之一,上游的江州刺史華軼,也與周馥交好。另外,周馥的同族兄長周浚曾長期擔任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死于任上,任職期間“賓禮故老,搜求俊乂,甚有威德,吳人悅服”。兩個上司之中,吳人自然更愿意結交手中有兵、資歷深、朋友多而且與吳人有過交情的那一個。
永嘉四年(公元310年)之前,周馥與東海王雖然有齟齬,但是矛盾并沒激化。東海王交待給二人的任務是不同的,周馥負責東南防務,司馬睿之前在徐州搞后勤,過了江依然搞后勤,負責搜括江南物產(chǎn),尤其是糧食,運到北方去。
而這一項任務,估計令吳人更加不想搭理年輕的瑯琊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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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吳人的冷漠相對應,這個階段司馬睿的事業(yè)心也并不強。
安東將軍府只是東海王放置在建康的派出機構,決策權并不在司馬睿,作為執(zhí)行者,司馬睿很難產(chǎn)生權力快感。而且按照慣例,晉朝藩王外放都督,隔幾年就會調(diào)動,司馬睿不過是建康的一個過客,客居身份也很難讓司馬睿產(chǎn)生歸屬感。最重要的一點,身為郡王,司馬睿爵位已經(jīng)到了頂點,做好了很難再有獎賞,搞砸了也很難懲罰。所以,他確實缺乏動力。
家族影響是另一個因素。夏侯太妃剛到建康兩個月,就病死了。司馬睿沒有兄弟姐妹,少年喪父,母子相依為命,十余年來,到哪兒都是母子相隨。夏侯太妃的死因,或許是水土不服,或許是條件太差,總歸與這次任命強相關。司馬睿當時恐怕分外懷念洛陽,他的大量同族正錦衣玉食,被圈養(yǎng)在那里,渾渾噩噩地等待滅頂之災的降臨。
瑯琊王府人丁調(diào)零,母親死后,司馬睿身邊親人只有妻子虞氏、妾荀氏以及兩個年幼的兒子,長子司馬紹九歲(也就是后來的晉明帝),次子司馬裒八歲(襲爵瑯琊王,后來十八歲病死),妻妾還在鬧不和。司馬睿忙著料理喪事,還要送母歸葬瑯琊,還有多少閑心處理政務,實在可疑。
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有王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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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其人,與當時瑯琊王氏的整體氣質,并不相同。
在王導之前,瑯琊王氏歷史上有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西漢宣帝時期的王吉,一個是王導的伯祖父王祥。
王吉“兼通五經(jīng),能為騶氏《春秋》,以《詩》、《論語》教授”,是天下聞名的經(jīng)學大家。漢代察舉制以儒學為根本,尤其到了東漢,經(jīng)學盛行。從王吉開始,瑯琊王氏變身經(jīng)學世家,世代二千石,成為簪纓世家,基礎非常扎實。
王祥是曹魏的末代三公之一,也是西晉開國三公之一,封公爵,是西晉異姓臣子中官爵最高的一批。他推動了瑯琊王氏更上一層樓,由原先影響青徐地區(qū)的區(qū)域門戶,一躍擠入天下頂流門戶。
魏晉兩朝的官方思想依然是崇儒,稱之為名教。現(xiàn)實情況卻是禮壞樂崩,連禪讓都讓了兩次,儒家那一套早就千瘡百孔,官方不信,民間也不信。社會思潮于是涌向另一個方向,推崇老、莊,崇尚虛無,產(chǎn)生了魏晉玄學。由此產(chǎn)生的所謂魏晉風流,千百年來,被許多不明所以然的后人人云亦云地贊美著。
司馬氏標榜以儒道治天下,起先對于這種異端思想極力打壓,何晏、夏侯玄、嵇康等魏晉名士領袖紛紛被殺。后來司馬氏權力日漸鞏固,魏晉玄學中內(nèi)在的不阿附權力、不合作精神也漸漸被斬殺干凈,只剩下放浪形骸、欲望釋放的表相。到了晉武帝時期,皇帝本人也是個尋歡作樂的人,魏晉玄學不僅不犯忌諱,反而成為上流社會的時髦。于是,各高門大戶紛紛轉型,脫儒入玄。
瑯琊王氏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接連出了兩代名士領袖:王戎,竹林名士之一,王衍,中朝名士之首。西晉時期瑯琊王氏的形象,是由王戎、王衍塑造出來的,特點是人長得好看、能言善辯、圓滑機敏、任誕灑脫。
不過,王戎、王衍都不是王祥這一支,而是王祥族兄弟王雄的孫子。王祥作為“二十四孝”臥冰求鯉的主角,終生都是個儒者,臨終遺訓也是教導子侄“信”“德”“孝”“悌”“讓”,說“此五者,立身之本”。受這種家風約束,王祥的子孫都沒有適應潮流的變化,因此在魏晉籍籍無名。王導是王祥弟弟王覽的嫡孫,王覽當初的爵位即丘子,就是由王導承襲的。王覽“孝友恭恪,名亞于(王)祥”,兄弟倆風格比較接近,只是王覽的家風比王祥家要靈活一些。
王導比王戎年輕四十多歲,比王衍年輕二十歲,看族譜是兄弟,論年齡其實是晚輩。王導在弱冠年紀現(xiàn)身于洛陽社交圈,那是西晉最后一段太平歲月,諸位族兄帶他出席各種社交場合。石崇、王愷在他們龐大豪華的莊園內(nèi)宴請瑯琊王氏子弟,其中有王導。有人拜訪王衍,夸贊瑯琊王氏諸子弟 “琳瑯滿目”,這其中也有王導。王導還是洛水泛舟的??停苑Q曾與裴頠、阮瞻等人談笑風生——這應該是吹牛了,以他的資歷,當時估計是作為王戎、王衍的跟班小弟出場,只能做個聽眾。
大概受家風影響,王導的性格與王戎、王衍很不相同。論長得好看,他不如王衍,不過位列“琳瑯滿目”,說明也不賴。論能言善辯,他也不如王衍,史籍中不止一次記錄他被別人嗆到,找不回場子。在清談方面,王導專攻嵇康的《聲無哀樂論》、《養(yǎng)生論》和歐陽建的《言盡意論》三篇,“宛轉關生,無所不入”,這就是用學經(jīng)的方式來搞玄學。論圓滑機敏,他更遠不如王戎,如果換作王戎,絕對不會干輔佐司馬睿這種勞心勞力卻未必有回報的活。
然而,王導作為魏晉名士的不足,又恰恰是他作為政治人物的優(yōu)點。他更加務實進取,為實現(xiàn)目標可以身段柔軟,不以門戶傲人。這一點,不僅其他瑯琊王氏子弟做不到,其他北方高門士族子弟也很少能做到。
另外,王導還有一個顯著的優(yōu)點,就是為人隨和寬厚。身邊的人,地位比他高的,地位比他低的,都對他不反感。
王衍就很喜歡這個族弟,外出作客、洛陽泛舟,到哪兒都帶著他。在某次同族間的宴席上,某個族人酒后撒潑,拿食盒砸了王衍的臉,王衍心里怒極,表面卻如常,輿洗干凈,離席而去,他不是一個人走,而是拉著王導的手,同坐一輛車。
在洛陽時,王導在石崇家作客,曾經(jīng)為了拯救勸酒的婢女不被殺掉,王導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大醉。在當時,高門子弟有這份心腸,算得上是善良。
即使在王導成為東晉丞相之后,吳人、同僚甚至下屬,依然都可以嗆他、調(diào)笑他,大家都不怎么怕他。有這樣肚量的人,確實很適合搞交際,人緣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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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孫吳以來,江南政權的基石是位于長江下游平原的丹陽、吳郡、會稽三郡,在江南經(jīng)濟最富,人口最多,文化最發(fā)達。其中,丹陽郡由建康直轄,吳郡、會稽兩郡是昔日吳、越兩國的故土,原先都是會稽郡,東漢順帝時分拆為二,后來吳郡、會稽分別形成了不同的士族群體。顧榮是吳郡士族領袖,賀循是會稽士族領袖。
王導以司馬睿的名義,分別去拜訪了顧榮、賀循。這倒不算失禮,論社會地位,王導不比司馬睿低,而且也不違背游戲規(guī)則,當年周浚去世之后,繼任的揚州都督名義上是年輕的淮南王,但是眾所周知,實際的主事者是淮南相劉頌。
顧榮之前有出任偽職的案底,心里有點虛,而且吳郡士族歷來熱衷政治,王導沒費多少口舌,就勸得顧榮加入安東將軍幕府,擔任軍司,地位與王導相同。顧榮又勸來諸多吳人,其中最有價值的是陸曄(陸機的堂弟)、甘卓二人。陸曄的價值在政治上,吳郡陸氏,天下聞名。甘卓的價值在軍事上,甘家私兵強盛,他被任命為歷陽內(nèi)史(司馬睿沒有權力承制拜官,他向東海王建議,由晉懷帝任命),堵在壽春與建康中間,牽制周馥。
賀循則反應冷淡。會稽士族在孫吳時期屢受打壓,郡內(nèi)周氏、盛氏、魏氏諸族幾乎被滅門,虞氏、賀氏也無罪遭譴,被殺被流放。因此表現(xiàn)得對政治權力不太熱衷,保衛(wèi)家園的危機感卻十分強烈。石冰叛亂、陳敏叛亂,會稽士族都曾出兵力戰(zhàn),而且打完仗直接回家,完全不在乎請功封賞。進入東晉,江南歷次動亂,會稽士族都會聯(lián)手武裝起來,保衛(wèi)家鄉(xiāng)。
永嘉元年賀循四十八歲,在當時算作老年,已經(jīng)打定主意在家終老,不再出仕。之前陳敏任命他為丹陽內(nèi)史,賀循裝病,假裝磕寒食散磕得精神錯亂。后來周馥推舉賀循做會稽相,他也沒搭理。這次王導當面來請,雖然還是拒絕,但不好失了禮數(shù),賀循于是去見司馬睿,當面陳情。
結果這次見面堪稱災難現(xiàn)場。司馬睿事前不做功課,蠢話脫口而出,“當年孫皓用鋸子截斷你們賀家一人的頭顱,那是誰呀?” 賀循還沒來得及回答,司馬睿又想起來了,“噢!是賀邵”。賀循當即伏地痛哭,賀邵就是他父親。司馬睿當場社死,三天沒敢見人。
而他打算任命賀循為吳國內(nèi)史,也多少有點缺心眼。因為吳郡士族與會稽士族歷來不和,孫吳時期,賀邵曾擔任吳郡太守,有人在他的官衙大門上提字,“會稽雞,不能啼”,賀邵在后面補了一句,“不可啼,殺吳兒”,隨后說到做到,在吳郡興大獄,殺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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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睿這糟糕的表現(xiàn),除了事業(yè)心不足,也可能跟酒有關。
司馬睿有嗜酒的毛病,到建康后,也好幾次因酒誤事。無節(jié)制的濫飲,是體現(xiàn)名士狂放的標志性動作,嗜酒在當時,甚至都算不上失德。相比其他司馬家兒的荒淫暴虐,這點毛病簡直稱得上是潔身自好。然而王導還是要求司馬睿戒酒,司馬睿于是叫人倒?jié)M一杯,喝完,將酒杯一扣,從此真的戒酒。
這則秩事被東晉人鄧粲記入《晉紀》,又被記入《世說新語》,可信度頗高。鄧粲的著眼點是司馬睿的自律,夸他“克己復禮,官修其方,而中興之業(yè)隆焉。”《世說新語》將這篇放入“規(guī)箴”一門,著眼點是王導對司馬睿的影響力。
王導在竭心盡力,打造著司馬睿的仕途,司馬睿則對王導服從并且依賴,不生疑忌。
二人當時應該預見不到數(shù)年后的天地劇變,也預見不到劇變之后二人的前途。支撐二人在建康度過這段糟心日子的,除了各自家族賦予的使命,還有就是朋友間共患難的真摯情誼。司馬睿能力有限、見識庸短,但是性格寬厚,算不上卓越的政治人物,卻可以放心地做個朋友。
戒酒這則秩事也被記入《資治通鑒》,胡三省批注到這一段,總結說,“史言元帝能用王導所以興于江左”。確實,東晉的誕生并非自然而然,西晉的失敗,被許多人歸結為“自棄天下”,司馬家是否還擁有天命?是存疑的。浩浩長江將胡馬阻隔在江北,江南的漢人政權,未必非司馬家不可。司馬睿與王導樸素的情誼,是促成東晉從無到有的萌芽。
命運的齒輪在暗中森然轉動,千萬人的鮮血眼淚即將潤滑這架龐大的機器,尸山血海中,二人的人生軌跡悄然拐上了一條天下人都始料未及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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