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記憶中，奶奶靈巧的雙手里頭，什么神奇玩意都能變出來，現(xiàn)在，換她看著我們拿著包羅萬象的智能設備，露出有些茫然的微笑。其實故鄉(xiāng)和我們處于同樣的時間流速之中，技術時代，傳統(tǒng)藝術往何處去，也和每個人的未來密切相關。

奶奶的年畫

呂默默 | 科幻、科普作者，大學教師，多年生幻迷，愛讀書，會彈琴，喜旅行。意識上傳支持者，期待自我意識數(shù)據(jù)化。《在寒夜中醒來》獲未來局寫作營第一期優(yōu)秀作品。

“奶，我是誰?。俊绷趾自谀棠痰囊巫忧?，仰著脖子，雙手捂著她的已經(jīng)不再干裂，仍然滿是皺紋的右手問道。

“明明。”老人眼睛睜得跟湯圓一般，將落在對面白墻上的焦點移回來，湊過去看了一眼，薄嘴唇緊扣著牙床，略有些不耐煩地回答道。

林寒笑著扭過頭對著一旁的妻子青蓮做口型道：明明是我爸小名。

“奶，您再看一看?！?/p>

“啊，是小寒，回來了啊?！蹦棠塘硪恢皇秩嗔巳嘌劬Γ裹c提到了眼前。雖然眼球依然渾濁，但多了一絲愧疚，左手摸了過來，揉著林寒的手。

“奶，給?！绷趾酒饋韽囊慌缘钠拮邮掷锝舆^一盒點心放在奶奶的腿上，“奶，給您帶了稻香村的糕點，一次只能吃一塊啊，當心飚血糖?！?/p>

“好，好，俺記住了，一次只吃一塊?！蹦棠逃檬质箘拍笾t色的盒子，抱在懷里憨笑著，臉上的溝壑擠出來一朵花的紋路。

林寒站起身來，倆手先是插進褲兜，然后又抱在胸前，最后把智能眼鏡摘下來，擦了擦鏡片，又戴了回來。這時一條新消息蹦出來，他像了得了救星似的伸出手想去點開投射在面前的綠色對話框。手抬起一半停住了，半透明綠色的對話框后邊是奶奶瞇起的眼睛，以為他又要變出來什么小玩意兒。

“您看，這是最新的智能眼鏡，帶上去，甭管您是近視還是老花都不是問題，看啥都真真切切！”林寒想起來包里還有公司新推出的眼鏡，即使不植入智能芯片也可以實現(xiàn)一部分虛擬現(xiàn)實的功能。

“哦。”奶奶伸手接過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靶『?，你看墻上白花花一片，掛點啥好？”

林寒扭過頭，淡綠色的壁紙上掛著幾幅五寸的照片，留白太多，看上去頗為不自然，這估計是剛學會用智能系統(tǒng)的老爹弄的。

“這不是掛著……”他把唾沫和后半句話咽了回去，“奶，您帶上這眼鏡，就能看到掛著的照片了。這張是您和爺爺站在咱家平房前的照片，門框上還掛著扒了皮的玉米棒子……”

“記得記得?！蹦棠屉p手撐著拐杖，身子向前傾，撅屁股這才站起來，瞇著眼睛往前走去。

林寒以為奶奶要去墻上看個究竟：“奶，戴上眼鏡就行了?！?/p>

“工作忙嗎？吃了飯再走吧，奶給你做手搟面吃?！?/p>

哐哐哐，智能眼鏡上連著蹦出來五六條消息，林寒長呼了口氣道：“不了，我還得加一會兒班，工作還沒做完，先回去了?！?/p>

“哦?！蹦棠堂髦巫?，緩慢往下蹲，屁股距離椅子還有十多公分的時候，突然跌坐了上去。

“我先回了，您好好的，別去工作坊印年畫了啊?！?/p>

奶奶沒有說話，眼睛始終盯著對面雪白的墻面，左手離開拐杖揮了揮。

2

從奶奶家出來，天空中難得飄落著碎雪，一粒一粒打在臉上，倒也不疼，只是冷得有些臉麻。林寒雙手插在口袋里，并沒去理剛才彈出來的消息，綠色半透明的對話框擋著一半的視野，他的世界一半泛著熒光綠。

“你不是經(jīng)常說起奶奶，但剛才的情形，原來你跟奶奶關系一般？”新婚妻子青蓮摘下眼鏡，看著眼前的被白雪覆蓋的世界。

“不懂就別瞎說！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跟奶奶關系不好？眼鏡不行了就換一個?！?/p>

“我也沒說什么呀，你急什么？”青蓮笑道。

“我跟奶奶關系很好。這些年忙，可能是因為我一年就回來一次吧，有些疏遠了?！绷趾曇粼絹碓降?，“不過，她老人家太倔了！太倔了！眼睛不好了，還不弄個眼鏡戴。說什么年紀大了，不會用，啥也不需要，有口飯吃，有個暖炕睡就行。等快不行了，兩腿一蹬就去找我爺爺，弄這勞什子沒用?！?/p>

“哈哈哈，這就是你為啥在家里書房弄了一個帶著攝像頭的老電腦的原因啊。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樣，做什么事情得哄著。”

“哄著也不管用。她都92了，每年這時候都要去年畫坊，兩步一喘，三步一停，來了興致還要親手描一幅。攔都攔不住，她這眼就是當年在油燈下畫年畫熬的?！绷趾肫饋硇r候從村里的育紅班回來，直接鉆到爺爺奶奶的年畫坊貓著，奶奶舍不得電費，在油燈下描著畫。他就這瞅瞅，那摸摸，餓了奶奶就會做手搟面，打了西紅柿雞蛋鹵，熱氣騰騰吃完一碗，往炕上一趟，那個美。爺爺經(jīng)常拉住他，教他繪稿，說這是最重要的一步。他那時候調(diào)皮搗蛋得很，哪里坐得住，亂畫一氣。經(jīng)常氣得爺爺拿著笤帚疙瘩滿世界追他。

“年畫坊？”青蓮湊過來伸手摘下來丈夫的眼鏡，將他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對啊，我家是年畫世家?。敔斈棠淌沁h近聞名的年畫師傅。每到逢年過節(jié)，來買年畫的人踏破門。”林寒從青蓮手里又拿回眼鏡，示意她也帶上眼鏡，開始了共享。

“武強年畫，與楊柳青年畫、濰坊年畫齊名。我們這邊的過年風俗，家家戶戶過年要貼年畫，寓意平安健康?！绷趾p手在身前飛快的晃動著，把視野里圖片拉到中部，指著紙上的五短身材人物繼續(xù)道：“你瞧這幅咋樣？”

“這張門神，雖然圓圓的腦袋與身體比例有一些問題，但用線簡練，粗狂奔放，顯得十分威風?！鼻嗌徤焓贮c著從眼鏡里投射過來的年畫道。

“你還真能唬人，這是我小時候爺爺教我畫的?！绷趾钟檬謩澙渡?，“看，這張是我畫的變形金剛，這張是比卡丘，這張是黑貓警長?！?/p>

“門神雖然筆鋒稚嫩，但很氣派啊，有大家的神韻?！?/p>

“那是當然，我爺爺最拿手的就是畫門神，在他們?nèi)ψ永锸浊恢?，所謂名師出高徒！”

“那奶奶呢？”

“這張就是奶奶的作品，是我超級喜歡的畫，一直都想要一張收藏，可惜找不到了。猜一猜畫得是誰，掛在廚房里的。”

青蓮歪著頭看著這幅幾乎沒有一點空白、以紅色為主色調(diào)的年畫，在哪里見過呢？難道是財神？畫中正中間是一位面相莊重的圓臉官人，身著紅色的官袍，留著美髯，左手托著金元寶，右手拿著玉如意。頭和身體的比例幾乎是1：3，簡直就是漫畫中的萌物，頭上和四周籠罩著祥云或者干脆就是煙氣，煙氣？看到這里，青蓮笑著說：“既然在廚房，那肯定是灶王爺啊。”

“對，每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奶奶都會摘下、燒掉貼在廚房里的年畫，嘴里念念有詞。她以前可不信這一套，年輕的時候還跟著爺爺進山剿過匪，騎著馬，扛著刀，女中豪杰一枚。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成這個模樣了，唉?！绷趾P掉共享，“醫(yī)生說她應該盡快裝上智能系統(tǒng)，不是為眼睛能看清東西，而是監(jiān)控她的心臟，怕有個三長兩短。”

“既然這么緊迫，你得想想辦法??！”

“奶奶這個老倔頭，當年爺爺去的時候，愣是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后來說夢到了爺爺，聽到句話，才挺了過來。這樣的老太太我該怎么勸？

3

“林寒，剛才你在忙，二姑視頻電話過來說，她想做缸爐燒餅，問你能不能過去一趟，看一看爐子怎么修。”青蓮推開書房的門，探頭道。

“我知道，但那東西得找我同學弄，一會兒電話問?！绷趾p手插在褲兜里晃過來，“三姑在奶奶那，她走不開，說要買點大白菜，你跟媽去吧。”

“還有電話，說是你小叔，今年晚點，得臘月二十三才能到，讓爸去接?！?/p>

“他比我忙多了，能回來就不錯了。”

“上次你說小姑在廣州，過年回來嗎？”

“說不好，嫁出去的小姑潑出去的水。不過，今年應該回來吧，上一次她也在病危通知書上簽過字，知道是什么情形?！?/p>

“你還有多久才能做完？不是說回來陪奶奶玩？你這是陪甲方在玩吧？

“我也不想啊，但這次虛擬煙花是公司的重頭項目，年三十要用，你以為我愿意加班?！?/p>

“奶奶那邊咋辦？你這跟在北京上班有什么區(qū)別?！?/p>

“誰想996？不賺錢拿什么養(yǎng)家，憑空變鈔票還房貸？有點時間還得陪你。你別嘮叨，我趕緊做完手頭的活。”

“沒時間陪奶奶還怪我咯？不到300公里，你休假的時候也不見回來，現(xiàn)在著什么急！”青蓮擰著眉毛狠狠甩上門。

“青蓮，青蓮?！绷趾泵ο崎_門追上妻子道：“我去，我去。說來我現(xiàn)在的工作也是受了爺爺奶奶的影響。小時候就跟著他們學畫畫，做年畫，現(xiàn)在做了幻象投影的設計師，火車站上空，投影造型奔騰的石頭馬就是我設計的?？善棠趟床坏桨??！?/p>

“哼，還有臉說，爺爺奶奶是教你畫年畫，不是讓你生產(chǎn)那些程式化的、沒有神采、沒有靈魂的莫名其妙的設計畫?！?/p>

“奶奶也沒說過讓我做藝術家啊?！?/p>

“你這里有問題，理解不到重點?！鼻嗌彺林哪X袋道。

“其實我也不是不想陪奶奶，但她就是不肯裝智能系統(tǒng)，有了系統(tǒng)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我，興許她早點裝上了，經(jīng)常嘮叨嘮叨，我會回來繼承年畫坊，變身超越他們的大藝術家！”

“你是說養(yǎng)成每天回家就掉進智能眼鏡的習慣，是這個時代的錯？”

“我這不是為工作嘛，房貸，房貸。”林寒聲音越來越低，低下頭，雙手插在褲兜里，聳著肩：“其實，其實就是我的問題?！?/p>

青蓮看丈夫這幅模樣，沒忍心再往下說，可誰知林寒走進出門拎了個黑乎乎的家伙。

“你拿著幻象投影設備去哪？快吃晚飯了！”

“我去奶奶那。”

4

“怎么樣了？”早已經(jīng)靠在床頭的青蓮，把手里的紙質(zhì)書放下問道。

“老太太的興頭真足啊，讓我弄了一堆全家人的幻象投影，比工作三天的工作量都不小。不過老太太高興都能看見小舌頭了?！?/p>

“我問的是奶奶同意安裝智能系統(tǒng)和眼鏡了？”

“這到?jīng)]有。”林寒昂起頭的頭又耷拉了下去，“不過，我跟奶奶打了個賭?！?/p>

“什么？”

“我給了奶奶改裝版的眼鏡和智能筆，教會她使用方法。打賭，既然她這么愛年畫，只要她這幾天能用智能眼鏡和筆畫一張差不離兒的出來，我就再不磨她裝智能系統(tǒng)。”

“怎么可能？奶奶又不是專業(yè)人員。”

“只要她老人家能畫個大概，哪怕是野獸派的年畫都成。但其實我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奶奶在用這套簡易智能系統(tǒng)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很多便利，說不定就不再這么倔了。”

“你啊，跟奶奶一樣，都是老小孩兒啊。行了，睡吧。”

“還不能，我又接了個新活兒，這幾天趕緊弄完?！绷趾衩氐男α诵?，在媳婦兒額頭親了一口，走出了臥室。

5

“一會兒去買點年貨，我給你做糖墩兒。小時候奶奶每年都會做一些，和貢品一起放在灶王爺?shù)漠嬒袂?，說灶王爺被糖抹嘴兒，上天稟報的時候就只會說好話，能保佑來年一家人平平安安?！绷趾词戤?，帶上智能眼鏡道。

“嗯，我家以前也有這樣的民俗，都是老人們的美好愿望啊。怎么，你會做？”

“以前我是個小胖子，就愛吃這個。后來奶奶教會了我，說是等她去了，不怕餓到我這個饞貓。求人不如求己，不能總奢望別人能幫你?！?/p>

“我想吃?！?/p>

“稍等，二姑的電話?！绷趾_啟了視網(wǎng)膜投射模式。

“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青蓮放下碗問道。

“奶奶出事了?！?/p>

“什么！”

林寒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扯起衣架上的衣服出了門，身后跟著神色慌張的妻子。

“奶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還住院了？”青蓮戴上眼鏡設定好智能車的導航目的地。

“都是我害的。奶奶年紀大了，記性倒是真的不太好。畫了幾天年畫也沒畫出來一張像樣的，就趁著姑姑們出門辦年貨，溜了出去。估摸著想去年畫坊找以前的板子照著畫。今天風大，回來的路上，被高樓上掉下了墻皮砸到了頭和后背，現(xiàn)在在重癥監(jiān)護室?？蓯海　绷趾蝗N在了車門的扶手上，鉆心的疼。

奶奶看到穿著綠色無菌服的林寒，眼球終于活了過來，艱難地轉動著。因為插了喉管，說不出一個字，只是嗚嗚嗚的哼著，眼淚馬上就滑了下來。

“奶，會好的。”林寒剛才氣得要爆炸的肺，現(xiàn)在干癟成了地上的枯葉，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以前那個雖然瘦小但身強體壯的小老太太，如今縮成了一團麻繩般癱在病床上。

“小，寒，俺，不，能，動，了?！蹦棠套ブ趾氖?，在他手心里寫著字。小時候一回到年畫坊，林寒就抓著奶奶的手，寫著當天學的字，就這樣奶奶又上了一次特殊的掃盲班。每次回家的時候，這也成了祖孫倆的固定娛樂項目之一。沒想到現(xiàn)在成了他兩人唯一的溝通方式。

林寒明白“不能動”對一輩子停不下來的奶奶意味著什么，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畫?！蹦棠淘诹趾掷锫脤懥艘粋€字，然后眼神指著一團宣紙。

“奶啊……”看著那紙張發(fā)黃，團成一團的年畫，數(shù)落的話，林寒說不出口。

6

“奶奶怎么樣了？”青蓮拉過與父親一起出來的林寒問道。

“兇多吉少?！绷趾抢^，“如果不是我非要給奶奶裝系統(tǒng)，也就不會……還有這該死的年畫！”說完把手里團成一團的年畫狠狠地摔了出去。

“都是你二姑攛掇的，當初讓你回來勸娘！”站在一旁的三姑沖過來道。

“芬，你咋說話呢……”二姑沖過來，揪過三姑的胳膊開始撕扯。

林寒沒心思拉架，只是雙手插在褲兜里，像一根木樁戳在ICU自動鐵門的一旁，靜靜得看著走廊里整齊的吸頂燈。這里沒有一樣是幻象投影做出來的東西，真實得可怕。

“我聽說有一種上傳的方法……”青蓮端杯水遞過來。

“醫(yī)生剛才也提了。但那不是真正的意識上傳。”

“到底是什么技術？”

“醫(yī)生講的技術與科幻電影里的意識上傳不同。電影里的技術可以充分解析并記錄大腦的微電流，甚至可以把記憶細胞里的記憶給導出來，還有意識活動，徹底把人的意識數(shù)字化。但現(xiàn)實則是另外一回事兒了?！绷趾皖^抿了一口水，繼續(xù)說。

“現(xiàn)在的智能網(wǎng)絡之所以能實現(xiàn)暢通無阻的人機交互，依靠的重要技術之一是無處不在的各種大小、類型各異的攝像頭和麥克風收音系統(tǒng)。如此才可以實現(xiàn)流暢的人機交互。如果把這些影像和音頻積攢起來，通過特殊的算法，幾乎就可以數(shù)字化模擬出來一個人。它的喜好、聲音、動作、表情，甚至一些記憶都和本人無異。這就是現(xiàn)在的上傳技術，簡單粗暴。”

“這有點可怕，那……”青蓮沒有往下說，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暗愕米鹬啬棠痰倪x擇，要不要去問一問?！?/p>

“奶不會同意的?！绷趾焐想m然這么說，但還是站直了，撫平了襯衫上的褶皺，往ICU的金屬門走去。

7

農(nóng)歷臘月十六，已入三九，氣溫并不低，只是一直吹著的北風，帶走了林寒臉上的最后一絲熱氣。他在朋友的工作室內(nèi)連續(xù)通宵了幾個晚上，此時頂著黑眼圈往家趕。

關上門，脫下外套，林寒鞋都沒脫，扯著嗓子喊到：“青蓮，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糖瓜兒和糖墩兒都弄好了，你過來嘗一嘗吧。”聲音從廚房里透過來。

從臉被熏得紅撲撲的青蓮手里，林寒接過來一枚拇指肚大小的糖瓜兒，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像極了一枚縮小的南瓜，只是顏色更接近乳黃色，這跟小時候印象里的一模一樣。

“二姑打電話來說奶奶愛吃的缸爐燒餅也做好了，一會兒就拎過去?！?/p>

“她就這么一樣拿得出手的手藝了，三姑那邊的燉白菜也差不離兒了。”

“你呢？設備都借過來了嗎？”

“周哥一聽說這事兒，立馬就給我了，還幫忙安裝在樓頂了?！?/p>

“那咱過去吧?！?/p>

床被移到了陽臺附近，奶躺在床上，連頭都不能移動半分，但卻聽出來林寒的腳步聲，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比以往更急切。

林寒連忙走到奶奶跟前兒，握住奶奶插滿各種管子的左手道：“奶，昨兒李醫(yī)生說您情況好轉了，給您拿掉了喉管，一會兒您就能吃點東西。青蓮給您做了糖瓜兒，一會兒您給品品，看孫媳婦兒做得如何?！?/p>

“嗚嗚?！蹦棠痰木癖仍贗CU病房的時候好了許多，眼睛里也有了一絲光亮，用唯一能動的右手輕觸著林寒的手。

“二姑、三姑、小姑也都帶了您愛吃的東西，對了，還有年畫，年畫坊的王婆專門送來了今年的年畫，一會兒就給您貼上?！绷趾畯膽牙锬贸鲆粡垺按蚪鹬Α钡哪戤嫞瓷纤?，仔細地貼在窗戶上。

家里所有的人都回來了，二叔家的妹妹，二姑家的哥哥，上一次天南海北的親人湊這么齊還是爺爺去世辦白事的時候。

李醫(yī)生說老太太很頑強，硬是挺過來了。撤掉維持設備后，只要不惡化，就算度過了危險期，之后身體條件允許了，裝上智能機械輔助系統(tǒng)，下床走路不是問題。聽完林寒的轉述，奶奶在他手里勾勾畫畫著：“等這幅老皮囊不中用了，俺就去見你爺爺了。你爺爺去了之后夢里跟俺說好等俺三年，這下老頭子要多等些日子了?！?/p>

酒足飯飽，奶奶一看到林寒還在發(fā)出急切的嗚嗚嗚的聲音。林寒沒顧上，他先把改裝過的煙花幻象投影煙花設備打開，關上屋子里的燈。

“要開始了！大家都坐過來吧！”林寒道，自己則依偎著瘦小的奶奶身旁。

隨著音響里爆出來模擬的爆炸聲，五顏六色的煙花在黑色的天空中爆炸開來，菊花、牡丹、芍藥、迎春，都是奶奶喜愛的花卉煙花，流光溢彩，如夢如幻。

“都別走開，后邊更精彩。”待煙花“燃放”完畢，林寒把存儲器塞進設備，天空里投射出來一個留著齊耳短發(fā)，帶著軍帽，騎在一人多高的黑色大馬上，腰間挎著一門盒子炮的女人。奶奶眼睛睜得更大了。

“奶，這是誰??？”

老人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從小到大，從年輕到皺紋爬上額頭，一張張照片出現(xiàn)在夜空里。有奶奶出嫁時，坐在椅子上嬌羞的照片，也有奶奶跟著爺爺上掃盲班時候拿著鉛筆寫字咬牙切齒的照片。

投影的最后，林寒遙控把室外的機器關掉，打開屋子里的另一臺幻象投影設備。一瞬間，每一寸方磚，每一根房頂?shù)拇?，都被搬了過來，就連木頭上的紋路都沒有放過，這是奶奶家的老平房。屋子里的有一張邊緣磨得發(fā)亮的書桌，爺爺站在奶奶旁邊，舉著一張寫好的字：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奶奶住進ICU之后，林寒很少露面，連著幾個通宵就是為了今天。但直到昨天，當他制作這張照片的投影時，才明白奶奶在病房里畫的那句“等三年”究竟是什么意思。

奶奶泛著淚花，再一次更急切的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

林寒這次懂了，奶奶這是想在林寒的手上寫字，他伸過手去。

奶奶寫了個“畫”。

“年畫不是給您領來了嗎？”

奶奶搖擺了眼球，又寫了個“畫?！?/p>

林寒一下子明白了，連忙鏈接上給奶奶臨時制作的簡易智能系統(tǒng)和眼鏡。一張用毛筆勾勒出來的，像是兒童簡筆畫模樣的灶王爺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這是奶奶用虛擬系統(tǒng)給他畫的灶王爺。

奶奶扭過頭來，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林寒，再次在他手里寫寫畫畫。

“去了老房子里，照著貼在灶臺上灶王爺畫的?！?/p>

8

臘月二十三的清晨，林寒早早起床，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你去哪??？”

“我、我……”林寒不好意思說出口，他要去年畫坊去拿一張年畫。在奶奶眼里，今天是小年夜，肯定會燒掉灶王爺?shù)哪戤嫞胩婺棠套鐾杲衲甑姆?。她老人家剛裝上智能機械輔助系統(tǒng)，還不能做細致的動作。

“別去了，給你?！鼻嗌弿囊慌缘臅苌?，拿出一張折上的年畫，“就是奶奶那張，我給你撿回來了?！?/p>

林寒接過重新?lián)崞健φ燮饋淼陌l(fā)黃的年畫，打開，他眼睛亮了，背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全家平平安安?！?/p>

“這可能拆了一多半的老平房里的那張畫。這老太太真不讓人省心?。　?/p>

看著已經(jīng)泛黃的舊年畫，林寒沒有再說話，小心把年畫塞進懷里，雙手插兜，哼著調(diào)子出了門。傍晚回來時，手里提著兩個畫框，里邊放了兩張年畫，一張紙張泛黃的灶王爺，另一張則是新印出來顏色鮮艷、線條略顯生硬的門神。他摘掉了智能眼鏡，找釘子釘了掛鉤，把畫框掛在了墻上。

從此，白墻上不再空無一物，在毛筆簡筆畫灶王爺年畫的旁邊多了兩張看得見的年畫。

（責編：東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