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我們的家
我們的家
青山七惠
96個想法
◆ 家庭菜園
>> “生活啊——”母親突然回過頭說?!熬褪欠e灰?!?/p>
>> 那不是明確的抵抗,也不是服輸,然而那種不上不下的態(tài)度在這個家里有時會被當成最露骨的挑釁。
>> 即使想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她也無法像吸塵器的電線一樣,毫無阻礙地回縮。說不定,她永遠被困在了這座庭院里。
◆ 暴風雨
>> 若想度過人生帶來的風浪,必須時刻保持堅強。
>> 干枯的手和松軟的手,引導她不至于迷路的手和依偎著自己不愿離開的手。
◆ 茶歇
>> 用詢問疼痛來代替問候,多么可悲啊。
>> “back-sch?n,連背影都很美的人?!?/p>
>> 她試著思考自己的“將來”是什么,但是沒有答案,覺得一片茫然。本來已經(jīng)衰弱了不少的身體突然變得十分沉重。
>> 可是她很害怕,如果把這些礙手礙腳的工具都扔了,她可能真的會變成孤身一人。
>> 每次走下土間,道世都會輕輕觸摸那些陳舊的工具,心中默念“我們都是殘存者”。
>> 可是她自己也一樣,只需命運在無形中使個眼色,她就會踩空一級樓梯,或是在銀行窗口暈倒撞到頭,轉(zhuǎn)眼間也被焚燒掩埋,不復存在。
>> 那段記憶充滿藝術感,就像看電影一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回憶,她已經(jīng)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自己的想象。
>> 她已經(jīng)重復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認知,但每次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事實似的,然后重新接受。
>> 雖然現(xiàn)在還早,可是道世女士,我們都生活在今日一別可能永遠不能相見的世界啊。
>> 現(xiàn)在她真的感覺自己在睡著時被人擅自打開身體,取出一條肌腱移植到了另一個地方。
>> 反正大家都像不知不覺從蛋糕上掉下來的草莓。
◆ 星標
>> 皮膚,或者說皮膚表面裸露的部分其實是深層部分的細胞死后,向上堆積起來的東西。也就是說,人類全身都裹著一層死掉的細胞。
>> “成年人的皮膚全部剝下來足有三公斤重,比大腦和肝臟都重?!?/p>
>> “不只是護膚霜,所有護膚品、服裝,還包括洗滌劑,只要一旦激發(fā)皮膚的免疫反應,就會造成損害。有的人甚至對汗水和水過敏……”
>> 那個目光近在咫尺,仿佛在凝視愚蠢的獵物。
>> 你說皮膚有皮膚的作用,人當然也有人的作用。
>> 無論在社會上,還是在家庭里,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這才是人間正道。
>> 人不可能長生不老,你再大一點就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的身體,每天小心伺候著自己的身體生活了。
>> 一路踩著油門,梓突然想,如果她能永遠順著這條路開下去就好了。
>> 她又想起了童年——當天來回的自駕游歸途,她在后座上昏昏欲睡,做了好多夢。夢醒之后,看到熟悉的家門被路燈照亮,突然覺得從那一刻開始的生活——洗澡、根據(jù)明天的課表準備教科書、用葡萄味的牙膏刷牙——全都讓人煩躁不堪,恨不得這個家徹底消失,從此大家就在車里,她就坐在后座上度過一生。
>> 如今她坐在駕駛席上,所有后座上看不到的風景全都毫無遮攔地穿刺了她的身體。
>> 只要她對這個可能性心懷恐懼,就不可能再從“居住”這一生活形態(tài)中獲得安穩(wěn)。
>> 不知屬于誰的半透明的記憶重疊在一起,每呼吸一次,就會堆積在肺中。
◆ 大象的家
>> 因為太漂亮了,他甚至覺得這應該跟鮮花和天空一樣,并非由什么人染絲、織布、縫制而成,而是從一開始就以和服的形態(tài)存在于世上。
>> 和服燒焦的痕跡依舊清楚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他感覺那個痕跡跑進了自己的肚子,從內(nèi)側(cè)一點點焚燒,全身躥過忽冷忽熱的疼痛。
>> 他希望自己不分日夜地奔跑,最終能夠回到一個有父親和母親,還有兩個妹妹的家。
◆ 小偷
>> 上了天堂就再也不回來了。因為那是一條單行道。
>> 這都是些生活的智慧。一想到一代代母親都在將那些過去的傳奇當作戰(zhàn)術灌輸給自己的女兒,燈里就興奮得夜不能寐。
>> 眼前這個人已是外人,同時又來自燈里的過去。
>> 雖然她們是血親,沒有“以前”之說,可是燈里正癡迷于操持現(xiàn)在的家庭,對她來說,父親、母親,還有這個妹妹,都像曾經(jīng)在同一個球場上打球的老隊友。
>> 結(jié)婚時,她并沒有感到家人變多了,而是從一個家庭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家庭。無論何時,這兩個家庭的記憶都不會混合在一起。
>> 這讓燈里不禁覺得,自己捧著重物走向妹妹的那短短一瞬間,竟代表了兩姐妹共同度過的全部生活……
>> 像孩子般等待著什么東西被做好,甜美的來源就在這里。
>> 這個家很大,如果一直待在里面,說不定會忘掉外面的世界,就像家里的家。
>> “保護”的感覺越強烈,“被保護”的感覺也越強烈。
◆ 山繪
>> 其體內(nèi)迸發(fā)出不成節(jié)奏的炸響,孕育著看不見的星火。
>> 不知不覺間積累在心中的恐懼,在那一刻驟然變成了又逃過一次災難的安然。
>> 同時,他又會意識到幼年的恐懼直到現(xiàn)在都如同魚刺一般深深刺痛著身體,頓時產(chǎn)生淡淡的鄉(xiāng)愁。
>> 曾經(jīng)只是淡淡的煙霧越發(fā)濃郁,充斥著他們家的每一個角落。
>> 他想到的是自己正在駕車前往的,那個早已人去樓空,即將成為一片廢墟的,陰暗而靜謐的空間。
>> 大塊的記憶只消輕輕戳動,就像脆弱的礦石般潰散,變成細碎的殘片,飄蕩在黑暗中。
>> 早已消退的欲望、使命,還有對人生的期待,都從那些斷面中滲透出來,讓每一塊碎片都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 坐在那座空房子里,他既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了太久,又覺得自己還沒活夠,最后聽到的,必然都是伊勢灣臺風的轟鳴。
>> “每個人肯定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家?!?/p>
>> 全無雜草看著固然無趣,不過任憑雜草瘋長,同樣顯得寂寥。
>> 或許等他不在了,女兒漸漸老去時,他們的家也會成為她們眼中漸行漸遠的回憶。
>> “送別自己長大的家,很不好受?!?/p>
>> “房子……房子的確會完全消失……但是我只要一想起父母,就會想到一家三人生活在那座房子里的情景。那座房子之外,我和父母都不存在?!?/p>
>> “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說法國鄉(xiāng)間流傳一句話:一個人娶了兩個妻子就會失去他的心,擁有兩個家就會喪失理智?!?/p>
◆ 島
>> 她明明一步都動不了,卻被不斷帶向云層之上??罩胁淮嬖陔p眼可見的道路。
>> 她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了好幾個女人,決心來一場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冒險。
>> 她感覺平時穩(wěn)穩(wěn)待在電池盒里,用于思考和說話的電池已經(jīng)脫落,在體內(nèi)搖搖晃晃。
>> 世此時才領悟到,這就是世人所謂的“旅行”。換言之,旅行的精髓就是走到一個地方,遠眺自己待過的地方。
>> 每個人早在出生之前,還是一團算不上生命的存在時,就已經(jīng)被迫抽選了今后的人生。
>> 嘩嘩作響的小袋子一直很燙手,就像裝滿了道世在這座半島上完成的此生唯一的旅行記憶,火熱而高亢。
>> 仔細打量那些色彩的輪廓,它們又都含糊不清,乍一看像無數(shù)只鳥或無數(shù)朵鮮花,再一看又成了一只大鳥,或是一朵花。
>> 再仔細看,他細長的眉眼和溫和的嘴角的確有些青年時期的殘影,但他怎么都不像單純增長了年齡,反倒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然后在老去的過程中逐漸找回了原先的容顏。
>> 我覺得這跟原不原諒沒有關系,只是我們都不夠勇敢。
>> 無論我怎么假裝自己是無根之草,都覺得自己雖然逃離了一個家,心中卻存在著另一個看不見的家。
>> 那個家一直跟著我,或者應該說,我就像寄居蟹一樣,一回過身就進入了那個家。
>> 只能在那個家的范圍內(nèi)思考,盡管那個家沒有廊柱,沒有屋頂,但我只能透過那里的窗戶觀察這個世界……
◆ 我在這里
>> 不過這對一副與戲劇性毫無緣分的模樣,各自在家里或是躺成一攤,或是縮成一團的父母竟然都有這樣的秘密,她對此已經(jīng)超越了震驚,又超越了無奈,最終只剩單純的感嘆。
>> 她想要那樣的家,想要活著的棲身之處,死后的歸宿。
>> 她沒有建材,沒有技術,也沒有力量,只能默默感受著指縫間厚實的泥土,不斷告訴自己,今后一定要造一個那樣的家,像這塊芋田一樣的家。
>> 今后無論多么疲累,多么不幸,只要她一直惦念著這片土地,總有一天會找到屬于她的家。
>> 也就是說,那些本來靠父母和這個家維系的記憶,總有一天會變成深藏在她一個人心中的記憶。
>> 而她僅剩的那把屬于自己的鑰匙,可能也會漸漸銹蝕,再也打不開記憶的大門。
>> 到時候,她該怎么活?她可能會倒下。雖然不會死,但她可能會扔掉銹蝕的鑰匙,頹然倒在芋田裸露的土地上。
>> 再說,因為年齡相仿,就把自己的女兒錯當成另一個年輕人,這的確是母親會做的事情。
>> 她感覺,只要還能贈予和得到,人就能保持堅強。
>> 他們可能握著親生女兒沒有的鑰匙,與母親分享著鎖孔另一邊的世界。
>> 可是現(xiàn)在,陽光依舊燦爛。鳥兒尚不需要回家,下一場北風尚未吹起。
◆ 外婆日
>> 眼前這個孩子才剛剛開始踏上那幾千日的路程,此刻正哭喊著堅持她絕對去過那個地方。
>> 可能疲勞抵消了所有感情,甚至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不知不覺間把這孩子的臉偷換成了另一個孩子的臉。
>> 她生怕自己稍一動彈就會分解成無數(shù)的冰雹,化作計程車座椅上的水痕,然后往下滴落。
>> 那種感覺就像孤零零的骰子毫無意義地在沒有棋子的游戲盤上打滾,無論如何掙扎,自己的時間都像靜止了一樣。
>> 照不禁想,如果她不僅討厭老人,甚至對年輕人都心懷怨恨,那就真的完了。
◆ 回家路
>> 如果太久不見,那個停留在心中的形象,無數(shù)次與之對話的形象,好像會代替那個人。
>> 換言之,祥子對兄長的感情并不屬于眼前這個兄長,而屬于電影銀幕上那些兄長。
>> 電影院就是祥子的記憶,所以那種感情最終還是滲透進了祥子內(nèi)心,自然融入了她對其他事物的感情。
>> “最能理解母親痛苦的人,可能是被母親生下來,后來又成為母親的自己。”
>> 若不努力撥開那些包含了強烈情感的草叢,就無法真正觸碰到底下柔軟的土地,觸碰到母親真正的心。
>> “到頭來,我們光是收拾被扔到一旁的心情,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年輕人可能也有這種感覺?!?/p>
>> 哪怕弄得遍體鱗傷,她們還是會不斷求索。
>> 越是想象,心里就迸發(fā)出越多陌生的感情和疑問,其瞬間化作藤蔓纏住自己的雙腳,而近在咫尺的母親的身影則變得越來越遙遠。
>> 空蕩蕩的提包里埋藏著深邃的黑暗,仿佛體現(xiàn)了那位母親的內(nèi)心。
>> 而她竟被猜疑沖昏了頭腦,僅僅因為外形相似就毫不客氣地強迫別人打開心扉,她感到無比羞恥。
>> 剛才那位老太太的提包里,那片漆黑的空洞里,除了無盡的悲傷,應該也有這樣的記憶碎片,像看不見的沙粒堆積其中。
>> 她的故事從常年對這個人吐露尖刻話語的口中流淌出來,宛如突然涌出的新鮮泉水,洗凈了所有陳舊的傷口。
>> 人生越是不合理,就越顯得真實。
>> 沒有一件事稱心如意。所謂生活,就是不斷堆積這些不合理的塵埃。這才是她走動、憤怒、歡笑、罹病、康復、呼吸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