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2)
3.
夜沉得像是有重量,大概已經(jīng)很深了。
窗扉緊閉,敖謹無法通過星辰來推測時間,只能耐心等待。
山藥守在門前,皮毛泛出瑩白光輝,隨著呼吸起伏而明滅,像一只巨大的螢火蟲。
“其狀類虎,一角有錯,瑾光祥瑞,福禍相倚。”
怎么看都像傳說中的妖獸風離。
妖孽現(xiàn)于亂世……敖謹閉上眼。周遭一片鴉靜,久久不聞更聲。泉明為淳國第一重鎮(zhèn),竟會沒落如斯。果然在自己囚禁的這些年,大胤朝已徹底陷入混亂。
從辰月教宗古俄倫踏入天啟的那一天起,東陸便注定失去安寧。朝黨傾軋,戰(zhàn)亂頻仍,諸侯失勢,王道崩絕。他出獄后的第一件事,是要重新認識這個千瘡百孔的新世界。
胸中澎湃洶涌,但敖謹只是靜靜躺著,像是睡著了。
突然,一道銳響如刀鋒劃破萬般寂靜。
如同拉開了影戲的臺幕,院子里一時間火光鼎沸,數(shù)不盡的黑影從窗外魚貫而過,身姿矯健如飛。幾乎同時,山藥翻身立定,尾巴高高甩起,金色雙瞳發(fā)出懾人光芒,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外面。
來了!
敖謹走向門口,心下驚奇山藥竟然沒有立刻沖出去。它舉起一只前爪,如石像般巋然不動,周身流淌著瑩然欲滴的光芒。
又一道銳響過后,砍殺聲四起,聽氣勢約有數(shù)百之眾,震得窗欞咔咔顫動,仿佛戲曲里一長串急促的拍板,直把人心吊到嗓子眼里。
山藥仍是不動。
就在敖謹?shù)鹊眯臍鉂u浮時,廊外傳來“哎呀”一聲驚呼,極細微的,好似秋蟬振翅,很快就湮沒在萬葉風聲中。但敖謹聽得分明,那是小閑的聲音。
山藥一個激靈,毛皮隨著身體的繃緊甩出粼粼波光,瞬間已成離弦之勢。敖謹提住一口氣,準備跟山藥一同破門而出。
這個危險的夜晚,是他逃出生天的絕佳機會。他從小征戰(zhàn)沙場,最擅近身肉搏,只要能繳來一兩樣趁手的兵器,對付一群山藥那樣的猛獸也不在話下。
然而不知為何,仿佛有人抽走了釜底的薪柴,忽然間,所有的喧沸戛然而止。
山藥放下前爪,如同忠誠的士兵,牢牢立定在崗哨上。
一切猶如明晃晃的夢境,火光還照著敖謹訝異的臉,走廊外已兀自靜了下去,只剩下一串拖泥帶水的腳步,由遠及近,最后停在門口。
篤。篤。篤。
敲門聲緩緩響起,山藥聳了聳鼻子,提爪推開房門,縱身消失在黑夜里。
門扉洞開,穿堂風帶來松脂燃燒的濃烈香氣。小閑探入半個腦袋,烏發(fā)飄散,面色青白,暗夜中顯得尤為可怖。
“七公子,快醒醒……”仿佛為了增添詭異的氣氛,連聲音也縹緲不似尋常。
“醒著,怎么?”敖謹從門后緩緩步出,秀美臉龐半掩于暗影中。
“該死的……來得好快……”他像是喝醉了,目光飄忽不定,舌頭也不大靈光。
“你沒事吧?”敖謹不動聲色掂量,南方人身量秀氣,僅著中衣便顯出單薄來,武力上絕非強橫的對手。
“快走……”
“我扶你?”
小閑卻不理會那雙無故殷勤的手,徑直往外奔去。
廊下悄寂無人,敖謹緊攆了幾步,覺得身后有些詭異。他回頭一望——身后躺了一地的金吾衛(wèi),如同新割的麥田般干凈齊整,大多人連刀都沒來得及出鞘。
瞬間以一敵百,只有最劇烈的毒藥,或者最邪惡的秘術才能做得到。
“發(fā)什么呆,快……”小閑催促道,腳下漸漸不穩(wěn),聲氣也愈發(fā)弱了。
敖謹轉過身,暗暗化掌為刀。此時不逃,就再無機會了。
“喂……”見他反而站定不動,小閑只得踉蹌著折回來,敖謹冷眼立定,只待他走到近前劈出致命的一擊。
可小閑是個總能出奇制勝的怪人。
他一路橫沖過來,跌跌撞撞,像只失去平衡的風箏,就在敖謹蓄力待發(fā)之際,突然止住步伐,兩眼一閉,就這樣直挺挺、輕飄飄、囫圇圇地摔倒在他身上。
敖謹每每回想起這一刻,胸中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塊壘,他想這種情緒應該只是“驚奇”。反正自從認識小閑之后,他的人生就一直在各種驚奇中度過。
不過在當時,那個驚奇太過震撼,導致他完全錯失了脫身的機會,直到一個紅發(fā)青年跟山藥跑進來吆喝上路時,他才回過神來,第一次認真打量起臂彎里的人:
隱約火光中,那家伙長發(fā)搖曳似水,下頜溫潤如月。
仿佛夜風拂過蓮池,空氣中突然綻放出柔軟的意味。
4.
“好歹吃一口,你要是餓死了,我真的會心疼的?!毙¢e蹲在敖謹身旁,言辭懇切。
風有些大,船有些晃,敖謹臉色慘綠伏在船舷,肩膀陣陣抽動。
里亞生平最恨別人糟踐她的手藝,劈手把碗奪去,二話沒說倒進海里:
“反正都要吐掉,不如直接拿去喂魚!”
“哎喲,餓壞了怎么交貨嘛!”小閑拍著船舷叫嚷。
“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暈船,沒搞錯吧?”紅發(fā)青年狐疑道。
“應該沒錯,淳國派了一萬個高手來追殺。”小閑將吃剩的果核丟向那個紅色的腦袋,“大陸,你要是再遲一天,就只能趕上給我們收尸了?!?/p>
“來時遇到好幾撥海賊,耽誤了行程。”
“呸,我連只烏賊也沒見著?!?/p>
“怕被打劫,看見旗幟都繞道了?!?/p>
陸珩得意地指著桅桿,一幅歪歪扭扭的“顧”字迎風招展。
“咦!干嗎寫我!”
“顧少惡名遠播,虱子多了不怕咬?!?/p>
陸珩在甲板上翻了幾滾,躲開小閑的拳頭,卻被里亞當胸踩住。
“瞧你把船糟蹋的,進了一趟鯊魚肚子么?”
“有咱們快手里亞在,兩天工夫就修好了嘛?!?/p>
“呸!造這艘船花了我整整兩年!”
“戰(zhàn)船就跟男人一樣,生來就是要上戰(zhàn)場的??!”
陸珩慷慨陳詞,熱血非常,卻只招來更多的蹂躪。敖謹聽著三人扭打嬉鬧的歡聲,內(nèi)心驚詫不已。
這樣復雜的六桅樓船,即使擱在泉明的造船廠,能工巧匠輪番上陣,也需要三五年才能下水。
何況還是條戰(zhàn)船。
他忍住眩暈辨識了一眼方向。船頭向南,去往宛州。
宛州。顧氏。
這幾個人,到底什么來頭?
小閑攀在前桅上張望,遠方終于出現(xiàn)陸地的影子。萬頃碧波托出一弧海平線,如同巧手女子剪出來的花樣,正是宛州典型的勾檐民居。
“鄉(xiāng)親們!我顧小閑又回來了!”
“給我下來!”里亞在甲板上怒吼,“高興個屁,鄉(xiāng)親們都巴望你永遠也別回來!”
小閑摸摸鼻子,順著桅桿溜了下來。他的風評有這么差么?
如果你在淮安城最熱鬧的茶樓里問這么一嗓子,恐怕有九成的人會忙不迭地點頭。
在淮安百姓的風評中,顧小閑就是戲文中所塑造的惡少典范,一個專橫跋扈、喜怒無常的臭有錢人。
風評這玩意好比貴族小姐的畫像,雖然免不了夸張的嫌疑,但總會有一定的事實依據(jù)。例如他確實很有錢。
在淮安這種繁華鄉(xiāng),有錢人并不稀罕。路邊任何一個行跡潦倒的流民或許都曾腰纏萬貫。逢年過節(jié),出門買菜的廚娘也能穿出一身白水城的織錦衣裳?;窗渤堑母毁F是沉淀在骨血中的,舉手投足都是紙醉金迷。然而在這樣一個亂世里,即使平國公本人也不敢把日子過得如顧小閑這般鋪張。沒有人知道他的滾滾財源從何而來,或許在亂世中,旁門左道永遠比正經(jīng)從商更容易發(fā)達。
顧府依山傍水,氣勢雄渾。園中多為合抱的青裳樹,陽光被羽毛般繁密的枝葉絞碎,落到人臉上只剩金粉,全然照不進庭院的深幽處。敖謹一路行來,至少數(shù)出大小院落百間,多數(shù)隱于叢蔭,看不清究竟什么人出入其中。
“接下來?”
敖謹一身冷厲,與華麗雅致的居室顯得格格不入。
“隨你高興,就當是在自己家?!?/p>
顧小閑忽閃著雙眼,怎么看怎么可疑。
“我連閣下身份尚且不知。”
“鄙人顧小閑,受人所托將你從監(jiān)牢救出。你不用在意我是誰,就當多個酒肉朋友,本人在吃喝玩樂方面還是很有造詣的?!?/p>
“……受何人所托?”
“大約是你的故人,不然人家那么舍得花錢買你?!毙¢e將折扇一合,拍在手心笑道,“要不就是你的債主。那你一定欠這人許多錢,做牛做馬,一輩子都還不起?!?/p>
“我想會會這位故人。”
“別急,人還在路上,你不如先安頓下來,隨我一同賞玩淮安城的美景佳人——”
時值仲春,順著小閑手中折扇指的方向,淮安城繁花似錦,盡數(shù)映在看花人清亮的眼瞳中。
這一賞玩就是十好幾天。
人說“少不入宛”,淮安確實是個消磨意志的溫柔鄉(xiāng)。敖謹一直沒再找機會離去,卻是另有原因。
小閑姓顧。
他要找的人,也姓顧。
平臨君,顧西園。在很久之前,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沒有太多含義,只知是個聲名煊赫的世家公子。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來自天啟的飛鴿傳書,認出了哥哥的衣袍和筆跡,血痕臟污的布條上只寫了兩個字:平臨。
那一天,哥哥死了。
他不知這個人是朋友、仇人、線索、抑或其他。總之這名字從此在心中縈繞不去,最終留下一個水滴石穿的深刻印跡。
他必須留下來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