ＶＩＩＩ：眾生為愛而生

親愛的日記本，

生命之中，大家在渴求著什么呢？真心的，翹首期盼的渴求？是不是只有我們的夢想全部成真，功德圓滿，最終我們才能走得快樂而安寧？當曲終幕落之際，就算取得了再多成就，再多獎杯，再多榮耀，對我們而言真的還有什么重大意義嗎？我們?yōu)檫@個世界立下的不世之功，夠不夠讓我們溫和地投入死亡的擁抱呢？

因為，不管我們怎么做，無論我們心中如何高瞻遠矚，胸懷何等大志，無論我們這一生如何拼搏，爭得了多少財富也罷——當生命最終走到終點之際，最終只能由我們獨自謝幕。孤獨地走向死亡，這是何等的諷刺。因為我們心中很少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歷史可真是有意思，五花八門的起源，最終都會歸于無可逃避的唯一終局。

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段孤獨的旅途，向來如此。日復(fù)一日，沒有一天我不在思考這些挽歌，還有那些解開他們所付諸的瘋狂行動，以及這般苦勞的最終那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在某種程度上，在這條追尋音樂之途上，我簡直都像是那些傳奇故事書中我一直在崇拜的英雄女主角了。

可現(xiàn)在，我正準備攀登這趟旅途中最恐怖的險峰——我正準備直面挽歌第八樂章的時候，卻真真正正地駐足不前了。我猶豫了，因為我實在是無法克服這旅途有多么孤獨。這份情感，以前從來沒這么困擾過我。我以前從來沒感覺自己是如此孤獨……

直到最近。直到我遇到了……他。

* * *

在郁金香金色花瓣的簇擁之中，玫瑰色的蠟燭朦朧地燃在木頭餐桌之上。我凝視著那些閃爍的黃色花瓣。本來我的視線應(yīng)該集中在面前寫了一半的樂譜上，可我沒辦法。經(jīng)過長達幾個禮拜的漫長醞釀，挽歌第八樂章終于在我腦中完成了。這樂譜本來也該很容易就完工的，但唯一妨礙我落筆的就是我自己、我的猶豫、我的恐懼、還有……最糟糕的是……我的心，還有最近讓它深深陷落的無盡深淵。

當瑞瑞走進方糖小屋的時候，我只是非?；秀钡匾庾R到了她的來臨。她的蹄聲對于漂流的思緒而言只是隱約可聞的打擊樂。幾分鐘之后，那節(jié)拍越來越近了，還有她的嘆息聲。

“星星在上啊，這一天真是的！看來精疲力盡的還不止我自己呢?？瓤?，請原諒，這位子被占了嗎？”

總共二十朵郁金香，二十朵初放的花朵，二十個清晨，步入小鎮(zhèn)，迎面而來的是那微笑，那聲音，那讓我的心都為之綻放的泥土芬芳。這都是我無比珍惜地保存下來的珍寶。而現(xiàn)在，我想的只是要過多久，它們才會完全消逝。為什么，生命之中最美好最甜蜜的東西都那么脆弱呢？現(xiàn)在我依然能感覺到他溫和的氣息吹拂在我的面容上……

“十分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集中精神了？如果是的話，那我再去找別的座位好了……”

“嗯？”我抬起眼睛朝瑞瑞望去。她就站在我身邊，旁邊還飄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那雙閃閃發(fā)光的藍眼睛懇切地望著我，還有我桌子對面的空座位。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樂譜，又朝周圍的其他桌位掃了一圈。整個方糖小屋里已經(jīng)是座無虛席，小馬們都在聊天、吃飯，把桌子占得滿滿的?！芭丁馈蔽覝睾偷叵蛩α诵?，不過我的眼神恐怕是死氣沉沉?！皼]關(guān)系的，快坐下吧，瑞瑞?！?/p>

一聽到她的名字，瑞瑞立刻精神起來了?！芭叮冒?，可真是萬幸！”她微笑著，靈活地坐到了我的對面。在她的咖啡杯里抿了一口，然后整了整脖子上的圍巾?！拔以诳蔡乩食沁^了整整一個周末，參加了大奔騰慶典，周圍擠滿了貴族、名流和精英?？墒菂s沒有一只小馬多看我哪怕一眼。這一回到小馬鎮(zhèn)啊，剛剛搭訕的第一位陌生小馬，她就能直接說出我的名字！”她克制住沒咯咯笑出來，只是莞爾?！暗降啄睦锊攀俏覀冋嬲募遥烧媸巧羁痰慕逃?xùn)啊。很高興認識你，呃……這位小姐……”

“心弦?！蔽业吐曊f?！疤烨傩南??！?/p>

“哎呀，哎呀……還請容我冒昧?！彼岩宦暫軟]有淑女味兒的笑聲咽了回去?！澳愕拿た雌饋砜烧媸恰柦?jīng)風霜啊。我能問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親愛的？”

一時間我都有點莫名其妙了。我屈伸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再一次，我感覺到了那些繃帶，覆蓋著我的腿、一只蹄子、還有我左耳朵下面皮膚的那些淤青。

“哦，這個啊。沒什么可擔心的啦?！蔽逸p聲回答，“小馬鎮(zhèn)總是這么……熱烈。你不在的那時候，比往常還要激情不少呢?！蔽也⒉辉诤鯙橹e言加點兒好聽的東西。

“嗯，那很好。”她評價道，用魔法端著那杯咖啡。瑞瑞的直覺有多厲害，我從來都不懷疑。“如果你不愿意提的話，那我也不會多問的?！?/p>

“感激不盡。”我的聲音非常低，筆懸在紙上，勾勒著挽歌的兩個音符。羽毛筆在紙上劃過，仿佛切割在我的神經(jīng)上，說不定我給自己的墓碑刻字還會更輕松些呢。眼下，我只擔心當前的氣氛會變得更冷?！澳恪拧阒笆侨チ丝蔡乩食?，嗯？”我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缺乏熱情，至于我有多漠不關(guān)心，更是一聽就明白。“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那里總是會發(fā)生一些非常精彩的事?！?/p>

“精彩？該說是‘神奇’！該說是‘美妙’！該說是‘不可思議’！”每說出一個形容詞，瑞瑞都越來越激動。她在座位上夸張地搖晃著，眉飛色舞地喘著氣，“哦，那么多的名流巨星！飛黃騰達！光彩奪目！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切！”說到這里，她卻嘆了口氣，聲音又長又重。她向前傾過身體，又從咖啡杯中啜飲了一口。那心醉神迷的笑容變成了滿足的釋然。“哦，這一切都終于結(jié)束了，真是讓我開心死了。”

我眨了眨眼睛，終于開始直面她了?！澳恪娴?？”

“嗯！”她點了點頭，喝了一大口，然后又加重了語氣?！皩嵲谑翘_心了！雖然那一晚非常愉快，可我這輩子也沒親眼見過那么多浮夸的鋪張浪費，粗魯無禮的虛偽教養(yǎng)，還有那些代表了上流社會的闊佬們無盡的自吹自擂和傲慢自負！如果是艾奎斯陲亞花邊八卦小報上，這些荒唐絕倫的細節(jié)倒還挺有意思的?？墒墙嚯x親眼見證這一切，那感覺簡直就是……哈哈……用牙齒當針線來縫制絲絨和綢緞！”

“嗯……”我輕聲笑了起來，“你這種形容還真的很豐富多彩啊?！?/p>

“心弦小姐，親愛的。這個世界賦予了我們用色彩去美化真相的能力，只因為真相大多數(shù)都非常慘不忍睹而已?！比鹑痣S意地向后一靠，用魔法把咖啡杯在空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斑€請原諒我像個沒畢業(yè)的小姑娘一樣啰嗦，可是在坎特拉皇城度過了這么一個災(zāi)難性質(zhì)的周末，簡直讓我神經(jīng)都繃斷了。這從頭到尾唯一的一線希望就只有我朋友們的陪伴，可自從我早早回到小馬鎮(zhèn)以來，根本沒有哪個親密的誰能陪我聊這些東西。你明白是怎么回事?！?/p>

“你早早的就回來了？”

“嗯哼～我想起我還有一張長得要命的禮裙訂單得趕工，而且已經(jīng)怠工了好久，就因為我盡顧著準備我自以為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了。”瑞瑞輕聲笑個不停，翻了個白眼，把咖啡杯用兩只蹄子握在當中?！昂冒?，現(xiàn)在我看清了真相了。我還是在工作的時候最放松。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眨了眨眼睛，低頭瞥了一眼那樂譜。冰針刺進關(guān)節(jié)軟骨的感覺仿佛又襲上身來，讓我的耳朵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第八樂章是一波在痛苦呻吟之上降臨的極寒狂瀾。我只覺得后腦勺都毛發(fā)直豎。

“我只要聊聊天就很放松了。”我脫口而出。

“好吧……”瑞瑞放松地笑了笑，“聽到這話真是不錯。”

“告訴我，你見過他了嗎？”我不假思索地問道，目光始終徘徊在我們之間的郁金香桂冠上?！澳銐糁械乃俊?/p>

正要嘬下一口的瑞瑞頓住了，她看著我，瞇起眼睛打量著我，然后朝我湊了過來?！拔覀儭傲倪^這個嗎？”

我感覺心在跳動，在沉思中咬著嘴唇。然后我提醒自己，有時候，不知所云的真相反倒最適合這種尷尬時刻。

“我們……嗯……我們上周聊過的。就在你跟你的朋友們出發(fā)去坎特拉皇城之前，瑞瑞。”我平靜地注視著她說道，“你還為我做了件華麗而簡練的裙子呢，記得嗎，是奶油白色，上面還有金色的花朵圖案？”

“是、是嗎？”瑞瑞的臉上是清一色的迷惘。她抬起蹄子撓著腦袋，向后仰著身體，抬頭盯著天花板。“嗯……確實，聽起來的確是我才能創(chuàng)作的風格。可我怎么就想不起來……？”她的嘴唇蠕動著，喃喃著莫名的言語。最后她咽了口口水，羞怯地笑了笑，“天吶，前幾個禮拜里我這腦子就一直沒放在正地方，對吧？真是太對不起了，心弦小姐。我只想問問，這樣的裙子有沒有起到它該起的神奇成效？”

我的視線垂向了地面?！斑@件裙子實在是太美妙了，我可再也想不到比它更可愛的東西了，所以，真心謝謝你?！?/p>

“哎呀，你可真是太客氣啦！不過我心里可真想和你一個評價呢！”她輕聲笑了起來，“哦，要是我所有嘔心瀝血的天才創(chuàng)作都能得到應(yīng)得的豪華待遇就好了。我為了大奔騰慶典準備了最美麗的禮裙，結(jié)果恐怕它卻跟蘋果醬和蛋糕糖霜都成了一家子了。”

我驚恐地盯著她，“那……那聽起來……可太糟糕了……”

“嗯……他就是這樣了?！彼⒅鴫Ρ谡f道，眼神非常淡漠。

“咦？”

“哦，呃……對，就那個……”瑞瑞翻了個白眼，“唉……那一整晚的慶典，我就該跟我朋友們聚在一塊兒過，根本就不該去陪著某些皇家外包裝的繡花枕頭，更別提還是個慣壞了的死小鬼?！彼届o地朝我笑著，“心弦小姐，我真心希望你以后學(xué)到的這個教訓(xùn)別像我這么夸張。但是，真愛可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碰上的。我們命中注定遇到的，總是出現(xiàn)得毫無征兆。如果覺得可以像是天馬管理天氣一樣去預(yù)測，那我們可就太愚蠢了?！?/p>

“為什么你會這么說呢，瑞瑞？”我靜靜地問道，“你給我的印象就是一位浪漫主義者。”

“哦，而且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的！不過生命苦短，重新回頭永遠都不會太晚?！?/p>

“比如什么樣的事情呢？”

“傻傻的蠢事，羞羞的情事，小女生異想天開的心中萌動的夢。這些都非常的美妙甜蜜，可是都太難化為現(xiàn)實了。唉，當我童年情竇初開的美夢被那個所謂的紳士粗暴地踐踏成渣的時候，我可真希望坎特拉皇城的聚光燈沒有照在我的頭頂上啊?！?/p>

“不管你在慶典上發(fā)生了什么也好，瑞瑞，我相信，這不過是個小小的挫折罷了?！蔽矣衷诩埳献V寫了三個音符。盯著露娜那宛如深淵的杰作，我喃喃著，“你的夢想依然可以成真?！?/p>

“嗯……看來我不是這一桌唯一的浪漫主義者啊?！比鹑鹫f道，她向前湊了過來，帶著滿臉溫暖的笑容?！爸辽傥铱赡苓€不是最狂熱的哪一個。跟我說說看，心弦小姐。請容我冒昧，不過，你有沒有經(jīng)歷過不可能的迷戀呢？”

把我的生命簽給永夜的中途，我再一次停住了。我的目光從金色的郁金香上掃過，慢慢地，抬起頭來注視著她。

我微笑了。

* * *

“早上好，天使?！彼曇粑难?，笑容可掬。他伸出蹄子，遞給我泛著金光的……就像他絲絨般的毛皮一樣漂亮的東西。

我以同樣的微笑回應(yīng)他，只是笑容中含著一絲羞澀。盡管如此，我還是從他蹄中接受了那饋贈。那是一朵郁金香，芬芳而精致，在黎明的氣息中閃爍。這是我和瑞瑞當前在方糖小屋中交談三周前的事，我站在小馬鎮(zhèn)北方的入口處，和往常一樣，背著馬鞍包，帶著我的豎琴。和往常一樣，忙碌的小馬們熙來攘往，整個小鎮(zhèn)生機勃勃。而且，和往常一樣，他在那里，在大家中間，凝視著，微笑著。他凝視的是我，微笑也是向我，只向我。

“哎呀，謝謝你?！蔽一卮鸬?。要不是這親密的時刻對我而言已經(jīng)成了老套的儀式舞蹈，那我的臉蛋絕對會紅得發(fā)燒。然而，隨著他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呼吸、縈繞的每一片花瓣，我的心都在隨之輕舞飛揚?！昂冒桑氵€真是魅力十足，不是嗎？”我說道。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早就知道了，可我不在乎。我想再重溫一遍，再重溫無數(shù)遍，永遠這么重溫下去。

“是我被你的魅力迷住了?！彼f道，低頭輕施一禮，那頭寶石藍的鬃毛如噴泉般灑落在他柔軟的脖頸上?！皻g迎到小馬鎮(zhèn)來?！彼蛭抑乱?，然后仿佛夢幻般離去，走向一簇玫瑰花叢，繼續(xù)我來臨之際他就在忙碌的修剪工作。

快步經(jīng)過他身邊時，我的步伐頓住了。我盯著那朵被我飄在面前的郁金香。這東西只不過是一朵花而已，我隨隨便便就能從地上摘個一千朵這樣的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畢竟，這個世界充滿了鮮花。這是一份情感，一種珍稀之物，一種充斥在我們心中，讓我們在這因恐懼和孤獨而干涸的沙漠世界之中依然能茁壯成長的寶藏。我面前還有幾首挽歌等著我去揭曉秘密，幾首死亡的曲調(diào)等著我去經(jīng)受磨難。然而，一朵郁金香，就足以提醒我，哪怕是在這個陌生的冰冷世界中，依然有值得去拼搏和努力的溫暖。

又是一天的黎明來臨了，我已經(jīng)擁有了我的綠洲。我快樂地飄起郁金香，把它插在耳后。回頭凝望了他一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非常不情愿地邁開蹄子向目的地跑去?，F(xiàn)在，這固定儀式已經(jīng)完成了，而我現(xiàn)在心里已經(jīng)開始數(shù)著下次日出還有多久了。

* * *

他的名字叫晨露。他是一只陸馬，一名園丁，也是一位藝術(shù)家。整個城鎮(zhèn)的土壤就是他揮灑創(chuàng)意的畫布，任憑他在上面耕耘，播種美麗的花朵。他把繽紛的色彩傳向四面八方，就像一首優(yōu)美的旋律響徹八方。每一縷明快的金黃、火熱的深紅、寧靜的天藍，都歸功于他輕車熟路的職業(yè)水準。

據(jù)我所知，他是小馬鎮(zhèn)的一位種花者，也是唯一的花卉種植者。當然了，鎮(zhèn)中心有不少出名的花商，比如雛菊、百合和薔薇。但她們只是賣花，并不培育它們，并不像是晨露那樣。

他每天在黎明時分醒來，沐浴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和蹄下的大地同放光彩。他一絲不茍地清理每一株雜草，地平線上升起的金色陽光為他照亮慧眼，幫助他打理自己的創(chuàng)作。

小馬鎮(zhèn)是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可它并非天生如此。這個小鎮(zhèn)如此完美，正因為他的工作這般完美。他在泥土和塵埃中跋涉，姿態(tài)優(yōu)雅猶如芭蕾舞蹈。沒有任何污垢可以玷污他的毛皮，那毛皮總是熠熠發(fā)光，煥發(fā)著無限的生機。某時某處，他已經(jīng)從平凡之中參透了真理。哪怕是做同樣的事，我們也遠不如他那般優(yōu)雅從容，只能在背后羨慕。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和這樣一位天賦異稟的陸馬小伙子在路上相逢，遇到這樣一位勤奮而謙虛的圣徒。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會停下蹄邊正在忙碌的工作，暫停他高雅的創(chuàng)作，放下讓這個世界更加美麗的使命，他會看著我，向我微笑，并且遞給我一朵花……再贈送給我些別的什么東西。

* * *

“早上好，天使。”

再一次，我從他那里接過了花朵，硬撐著沒軟倒在地。整個世界從未天翻地覆，可晨露光是注視著我，我就覺得頭暈眼花?！昂冒桑氵€真是魅力十足，不是嗎？”我說道，當時我都差點兒希望我是把這句話唱出來了。

“是我被你的魅力迷住了。”他以歌喉作答。不過，他只是再次鞠了一躬，就重新消失到那泥濘的舞臺上去了。他正在郵局前面一洼頑固的土坑中汲取靈感，揮灑色彩和美麗。他的氣息微微有些紊亂，含著勞作的汗香，我一點兒都不反感。不知從何處飄來一股清香，讓我的五感都為之陶醉，所以我不得不努力把那多郁金香飄在前面，裝著在嗅它。我假裝我的心跳加速只是因為這世界上如此普通的東西，再假裝隨便把它忽略過去。

結(jié)果我一敗涂地。把那朵新的花插到耳后，我?guī)缀跏怯脖浦约鹤唛_。好險，差點兒我的腿就完全沒勁了。

* * *

說起晨露與之交談的小馬，并不是只有我。但只有我，他才會如此迎接。他同樣會和朋友和陌生來客交談，只要能在從事園藝工作的時候分出精神，他就會微笑著和小馬們聊天。

然而，他交談的所有那些小馬們，他歡迎的所有那些小馬們，他對他們的稱呼，沒有一個是“天使”。除了我之外，再無他馬。我知道這一點，我已經(jīng)看過了他，親眼注視著他。那些足以榮登艾奎斯陲亞時尚雜志封面的美艷良駒，他對她們的稱呼也不過是“女士”或者“小姐”而已。哪怕是瑞瑞或者小蝶那樣美若天仙的小馬經(jīng)過，他頂多也只是稱呼她們‘淑女’，而且非常富有紳士風度。

只有在我身邊，他才會突然變得這么詩意，那雙藍眼睛里面閃爍著火花，毛皮上面的污漬也隨著表情充滿了光彩而在我眼中消失無形。無論那閃爍在他眼中的火花是什么也好，它都激勵著他從園藝馬車上掏出完全相同的一朵花——一朵金色的郁金香——并且把它遞給我，外加上五個價值無可估量的字：

* * *

“早上好，天使?！?/p>

這一次，我不得不強忍著沒笑出聲來。這是個十分沮喪的早晨，我們倆都被淋得透心涼。天馬們正在為整個小鎮(zhèn)提供早間淋浴服務(wù)，以便在下午晚些時候清理整個天空。整個小馬鎮(zhèn)幾乎都被淹了，半個鎮(zhèn)的餐館和商店甚至都還沒開門。初升的朝陽被擋在厚厚的雨云背面，只不過是幾點灰色的斑塊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來干什么的，就這么穿過泥濘，讓我的連帽衫也泡了湯。直到他說出這些既定俗成的話，我才意識到，這世界上所有的苦痛都無法阻止他重復(fù)最美好的行動——在悲慘的遺忘詛咒之下那美好回憶的殘片。

“我覺得這東西恐怕不會變成一把黃色的雨傘吧？”我濕乎乎地笑著問道。

“如果它能的話，那我的工作就更輕松了?！彼矟窈鹾醯匦貋恚讨鴽]大笑出聲。我們這兩個生靈就這樣活生生地泡在名為“生活”的荒唐泥坑里游泳，這沒什么可嘆氣的。他繼續(xù)去泥地里忙碌了，而我則回到了落著雨的路上?？晌覀兊男囊廊辉陲h蕩，都沒有回過神來。

那天下午，就算云開雨停，我的噴嚏還是停不下來。不過一點兒都沒關(guān)系。在噴嚏連天的間奏中，我還能感覺到耳朵后面的花朵，我的笑容一直都沒有消失。

* * *

這是什么意思呢？是什么引發(fā)了他的這種反應(yīng)呢？究竟是什么激發(fā)了晨露——看到我的第一眼開始——就說出同樣的言語，做出同樣的動作，到同一個花盆前消耗它孕育的金色珍寶，每天都有一次，每次都帶著微笑，任憑我們倆把這孤獨的合奏一路謳歌到未來？

當然，我可以把這當做是簡簡單單的奉承?？伞也幌氚堰@當做是簡簡單單的奉承。這想法毫無意義，毫無中心，只不過是對持續(xù)刺激的一般反應(yīng)而已。就好像斯派克夸獎我的連帽衫一樣，瑞瑞堅持要給我做件新外套一樣，云寶黛茜疑惑為什么她會撞上我那棟不知從何而來的小屋一樣。

過去的一點時間，我都在接納小馬鎮(zhèn)的每一位公民，把他們當做朋友、面熟的小馬、甚至是血親。與此同時，我必須后退一步，重新審視我的這些“鄰居”，結(jié)果意識到他們永遠只是對朋友的空洞模仿，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我和他們的每一次交談都是初次談話，和他們的每一次見面都是第一印象。不管什么時候，如果我想要再提跟他們之前討論過的話題，我都得先拉扯一大堆話來引導(dǎo)我們的交談進入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階段。由此，和另一個靈魂的親密接觸，其中的微妙之處只不過像是在某些毫無感情的機器上按個按鈕而已。

可是，對于晨露，我什么按鈕都不用按。我也不需要花費任何努力來安排前置的溝通。我只要存在，現(xiàn)身，從他藍眼睛的視線中走過——哪怕是他在忙著創(chuàng)造那無價的花卉藝術(shù)——忽然之間，我就變成了某種目標，那么甜蜜，那么真誠，那么……美味。一想到其中任何一塊碎片都是空的，我就心痛難當。

那么，為什么我會讓他有這樣的回應(yīng)呢？為什么我會成為他每天光明的起點，讓他英俊雄偉宛若日出？為什么他會向我獻上他的微笑，那足以讓任何有尊嚴的女生軟倒在地的微笑，然后再用一朵花，一個問候，再為我把花插到秀發(fā)之中成為最美麗的發(fā)飾呢？

為什么我是晨露的天使？

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思考著它，我癡迷著它。而且，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第八樂章已經(jīng)不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事了，除了挽歌，還有別的東西。那是另一只小馬。盡管我多年以來的做了那么多的學(xué)術(shù)研究，譜寫了那么多音樂作品，又接受了那么多成年教育?？涩F(xiàn)在，我只覺得我好像又變回那個異想天開的校園女孩了。

* * *

“嗯，如果你問我的意見，心弦小姐，這根本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嘛。”暮光閃閃笑著說道。

我站在圖書館正中心，在發(fā)光的角上分召喚防護力場。我專心冥想，但所有的壓力都消失了。這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再艱難，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花費時間精力最多的，就只是說服暮光這個薄荷綠陌生家伙需要上一課。

“你說一點兒問題也沒有是什么意思??？”我呻吟著，盯著桂冠上方的綠色圓頂?！跋裎疫@個年齡的小馬該更加成熟，可不該像個校園女孩一樣隨隨便便就一見鐘情啊。”

“校園女孩怎么了嗎？”

我滿臉酸溜溜地瞅了她一眼?！澳懵犚娢艺f的話了。不然我還能管這叫啥？”

暮光咯咯直笑，繞著我漫步而行?！安还芗币埠?，慢也好，自己的心被另外一只小馬所吸引，這是非常自然的?！彼贿呎f著話一邊檢查著我力場的情況。“哎呀，我在好幾本心理學(xué)研究的書籍里都讀到過，在成年階段早期如果缺乏迷戀狀態(tài)，那反倒有可能是急性抑郁癥……”

“我來找你是因為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你天資聰穎的事，閃閃小姐?！蔽亦止镜?，咬緊牙關(guān)，把綠色的圓頂擴展成了護住正上方的半透明陽傘狀。“你有沒有什么不是從書里讀來的經(jīng)驗可以給我點兒建議的？”

“那你可真是找錯小馬了?！彼炭〔唤罢f起我求愛方面的體驗，差不多就像是我……嗯，該怎么說呢……街頭曲棍球的經(jīng)驗？哈哈哈?！彼哪樢粫r間紅了起來，紫羅蘭的眼睛在地板上掃著。“另外啊，我的腦子現(xiàn)在也不全在正地方上呢。在你來找我之前，我正準備一個給賽蕾絲蒂婭公主的演講稿，是為了在兩周之后的大奔騰慶典上和她見面的時候準備的。”

“哦，對不起?！痹谖翌^頂?shù)鸟讽旈_始搖曳，逐漸消散。“看來我真是來的不是時候-”

“不、不會！沒關(guān)系的！”她急忙在我面前澄清，微笑地安撫我的煩惱?！拔液軜芬馀紶枎驼l輔導(dǎo)一下魔法。除了……”她暗自翻了個白眼，“賽蕾絲蒂婭公主總是寫信告訴我，說我隔段時間得休息休息。如果說再見面的時候我有什么想向她證明的話啊，那就是我在過去的一年之中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p>

“我一點兒都不懷疑，你一定能為自己展示很多東西?！蔽倚χ鴮λf道，“包括你所有的朋友們一起。”

“嘻嘻……可能吧。”她清清嗓子，在我重構(gòu)力場的時候，繼續(xù)圍著我踱步?！八凰突ńo你嗎？”

“咦？”

“你說的這只雄駒，”暮光沖我擠了擠眼睛?！澳阏f他每天早晨都送你一朵郁金香。我可能不是什么愛情方面的專家，不過連我都看得出來，這種做法也真有點兒堅持不懈的意思了。你不覺得嗎？嘻嘻嘻……大多數(shù)男生堅持不懈的時候啊，那就是征兆了?！?/p>

“什么樣的征兆呢？”

“很明顯，你對他而言很有意義，意義大到了足以讓他把某件事持之以恒的地步。當然了，除非他像金魚一樣健忘……哦，等等，”暮光可愛地皺起了臉?！斑@流言已經(jīng)被終結(jié)了……對吧？”

“我……嗯……”我笑得十分緊張?！拔铱蓻]多少信心……”

“什么，金魚？”

“不，我是說……嗯……”我嘆了口氣，“算了，沒關(guān)系。”

“無論如何，我覺得吧，像我們這個年齡依然能一見鐘情是非常不錯的一件事。”暮光溫柔地向我微笑著，“特別是，如果你也抱著跟他同樣的興趣，那就好上加好了?！?/p>

“你……你、你真的是這么以為的嗎？”我結(jié)巴了。

她繼續(xù)往下講?！捌鋵嵃。谖覀冞@個年代，很多女生都會覺得你實在是太幸運了。畢竟，在古典時代早期的幻形靈大規(guī)模入侵之后，基因庫一直都沒有完全恢復(fù)。在艾奎斯陲亞，雌雄出生比例幾乎是五比一。如果你正在積極地尋找自己命中注定特別的他，而且正好就有一個合適的。那拒絕這段緣分，簡直十惡不赦??！嗯……當然了，我這只是個比喻性質(zhì)的說法?！?/p>

“可是……”我咬著嘴唇。這交談的每分每秒，我都越來越害怕。我害怕就像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這談話會隨時在遺忘的寒氣中蒸發(fā)殆盡，只留下我自己孤獨的影子陪伴我一同思考。“要是我沒有……沒有在尋找我特別的他呢？那要怎么辦？”我只覺得上不來氣，頭頂上的綠色屏障也隨之微微波蕩?！耙俏摇袚黄鹉?？”

“噓……集中……”暮光站在我面前，輕輕撫摸著我的肩膀。

我嘆了口氣，又做了個深呼吸。睜大眼睛凝視著我童年舊友的面容。

她也凝望著我，微笑著，仿佛我的精神支柱，“凡是那些只會讓我們快樂的事情，我們總是能承受得起的。當我們逼著自己不相信能承受的時候，日子過得總是那么悲傷?！?/p>

她的真摯是那么溫暖，盡管想到結(jié)局讓我有點遺憾。在深究之前，我開口問道，“如果這只是水中月，鏡中花呢？我要怎么才能知道這份感情值得去相信，值得去付出？”

“好吧，如果換成我是你的話呀，我想我肯定會……嗯……”暮光坐了下來，一邊思考一邊輕輕敲著下頜?！拔視钥茖W(xué)的方法去研究。”

我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翱茖W(xué)？”

“大量的觀察才能得出結(jié)論。”

* * *

我真想告訴暮光我已經(jīng)觀察過了。我真想告訴她最近我的生活里除了觀察就是觀察?？晌业降滓趺醋觯拍懿槐划敵梢粋€傻白甜，一個做白日夢的家伙，或者是一個眼睛里放光的傻丫頭呢？

另外，這個只知道學(xué)習的丫頭又怎么能參透其中意味？我根本不可能向她傳達那種興奮感，每當我聽到他聲音的時候，那種心跳得快要飛起來的輕飄飄的感覺……每天早晨，我都覺得他會無視我。而每天早晨，我都對自己那無拘無束的狂喜非常失望。雖然我在歷史中已經(jīng)無處尋蹤，可我就和身邊的空氣一樣真實。他呼吸著我，把我吸入他的胸膛，再吐出那不朽的言語：

* * *

“他說：‘早上好，天使?！?/p>

“真的假的？”蘋果杰克提高了聲音，在帽子下面弓起了眉頭?！八苣憬小焓埂俊?/p>

“呃……是、是的?！蔽揖o張地答應(yīng)著，一直在我的小屋前面忙著播種?！叭缓?，他就送了我一朵花?！?/p>

“啥花兒？玫瑰？”

“其實是郁金香?！?/p>

“郁金香？”

“嗯……是、是的？”我蹄邊的工作簡直寸步難行。蘋果杰克主動伸出蹄子來把住我的前蹄，好讓我在耕耘過的土壤里非常專業(yè)地播種。我點頭謝過她才繼續(xù)往下說?！斑@……這是件壞事嗎？”

“好吧，這事兒就有點兒意思了。”她撥弄了一下牛仔帽下幾綹金色的鬃毛，隨意地靠在了裝滿蘋果籃子的拖車上。“大部分時候啊，那些雄駒牽線搭橋用的都是玫瑰花才對?！?/p>

“你、你是這么看的嗎？”我皺了皺眉頭。“……牽線搭橋？”

“你想聽咱的意見不是嗎？”她咧著嘴，“他在勾引你呢，小姐，最老的把戲了?！?/p>

“我猜……你親身體驗過這種把戲？”

“要是你問咱自個兒的經(jīng)歷啊，那可就涉及到你不想去聽的那塊兒了?！?/p>

“?。繛樯恫幌?，蘋果杰克小姐？”

她呻吟起來，扶了扶帽子?！耙驗榘　彼貞浿?，鼻子皺了起來?！爱敵踉垲^一回被個雄駒給瞅上的那時候，咱……（嘀咕嘀咕）……”

我頓了一下，瞇起眼睛盯著她?！啊缓靡馑迹阏f什么？”

“嗯……咱……那啥……”再一次，她的話又變成了一堆含糊不清的嘟囔。

“蘋果杰克，我知道我們倆才剛認識，可我是個音樂家。沒歌詞兒的歌曲，我可寫不出來?！?/p>

“咱說的是！咱一蹄子正中他子孫根兒！”

這下子我恍然大悟?！澳戕王曜影阉吲肯铝?？”

“那純粹是本能反應(yīng)！”蘋果杰克大喊道，揮著她的前蹄以示強調(diào)?！澳菚涸垡患易诱谔锢锊シN呢，他就直接進了農(nóng)場里，而且居然還敢那么大模大樣地伸出蹄子摟著咱，還在咱耳朵邊連嘀咕帶吹氣兒的！咱就讓他趴那兒吃了一嘴泥算他走運了！要是讓咱老哥大麥克瞅見，他那一蹶子非踹折了那家伙不可，起碼一個禮拜起不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沖著我黑著臉，“還笑！笑啥笑？有啥好笑的??！那老爺們兒就是個呼哧帶喘的臭流氓！壓根兒不尊重女生和隱私問題！”

“這跟我的情況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笑瞇瞇地問道，同時繼續(xù)播下種子。“我說的那只雄駒啊，可是一位完美的紳士。他最大的罪過也就只是拍完我的馬屁之后就馬上回去干活兒了，好像啥都沒發(fā)生過一樣?！?/p>

“嗯……”蘋果杰克嘆了口氣，無精打采地拍著帽子上的灰土。“對，咱估摸著你說的沒錯。估計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老爺們兒都該打斷第五條腿……”

“這還差不多?！?/p>

“可他們有時候真的就只靠第五條腿辦事?！彼吆咧?。

“哦……蘋果杰克小姐……”

她嘆了口氣，然后笑著朝我走來。“你看，心弦小姐，甜心。”她坐在我身邊，接過種子，把它們一粒粒種進土壤里，好讓我看清楚?！霸劭蓻]打算故意給你個錯誤印象什么的，每只小馬的調(diào)子都不一樣啊。咱琢磨著你應(yīng)該也知道的。至于咱自個兒？”她稍稍停了一下?！翱傆幸惶?，咱拉犁的勞動號子估計也會換成搖籃曲什么的吧，可那時候兒還沒到呢。說老實話，咱在農(nóng)場里可真是太忙了，這些問題咱甚至都沒琢磨過。哎呀，這一周咱耳朵里就盡是踢蘋果的聲兒了，十二天之后大奔騰慶典咱可有一大堆的東西得準備呢?！?/p>

“對不起，”我說道，“我還在這兒拿這種事打擾你-”

“哦，甭扯犢子了！”她聲音很嚴厲，不過卻笑了起來?！耙沁@鎮(zhèn)子里哪個陌生伙計需要幫忙——不管是蹄子也好耳朵也好——的時候咱不管不顧，那咱還是鎮(zhèn)子能放心靠得住的小馬么？”她清清嗓子，又說道，“不過，談到那個特別的他嘛……咱還真沒多少資格提建議啥的。咱啊……不把蘋果什么的都規(guī)整好了，都沒考慮過安頓下來呢?！?/p>

“可要是……你知道有誰迷上了你……”我微微有些顫抖，“如果你覺得，那只小馬可能對你一見鐘情了，你不覺得受寵若驚嗎？”

“這個……”

“你難道不會去多了解了解他的事嗎？甚至都不打算去考慮嗎？”

“可能吧。”蘋果杰克聳聳肩，“說實在的，這得取決于這個‘他’到底打算干嘛。真是丟臉啊，那些老爺們兒里面有好些，其實就一個打算……哈，而且肯定不是踢蘋果?！?/p>

我只覺得坐立不安，視線落在小屋前的土路上?！澳恰俏业降滓趺慈ヅ靼啄?？”

“心弦小姐啊，要是你跟鎮(zhèn)上的大家伙兒問過咱的事，那他們肯定會告訴你咱的大實話有時候可不太中聽?！彼α似饋?，那笑容仿佛閃耀著自豪的光輝?！耙悄莻€帥小伙兒追你的事兒真讓你這么犯難，那你就正面上唄！”

“呃……你是什么意思？”

“直截了當，上去問他到底幾個意思就得了！”

* * *

我專門選了一天早早地進鎮(zhèn)子里去辦這件事，而晨露并沒來迎接我。我不知道是該沮喪好，還是該安心好。可這個問題也沒必要繼續(xù)考慮下去了。很快，我就聽到了他的聲音，還有小鎮(zhèn)北側(cè)邊緣傳來的眾多聲音。

好奇心起，我快步繞過路邊雜貨店的拐角，朝著開闊地望去。后面是幾只穿著橙色工作服的建筑工小馬，正在一棟廢棄酒店的建筑上忙碌，又是錘又是鑿，努力拆毀它。嘈雜的場景之前，晨光照亮了一群年輕的小馬們。其中是兩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在他們朋友們的簇擁下，年輕的情侶含情脈脈地互相凝視著。

“好啊，讓咱們見識見識！”雷紋高聲叫道。盛綻和另外兩只天馬站在他身邊，伸著脖子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白屧蹅兛纯吹降鬃詈笫窃趺礃恿?！”

焦糖仔看看風鈴，風鈴的臉紅了。她把羞紅的笑臉藏進了焦糖仔的鬃毛里，閉著眼睛抬起了她的左蹄。頓時，萬花筒一般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周圍的朋友們。那是一條鑲滿了鉆石的腕帶，系在風鈴的蹄子上。

“哦～～～”盛綻陶醉不已，“太美妙了！”

“是??！”翩飛點頭稱是，眼睛都發(fā)光了?！斑@是我見過的最閃亮的腕帶了！”

“選的不錯嘛，焦糖仔?！背柯缎χf道。

雷紋瞇起了眼睛?！澳阍趺磿I得起的，伙計？”

“雷紋！”盛綻嚴厲地壓低聲音責備道，用翅膀拍了他一記。

“我是認真的！”

“哈哈……”焦糖仔垂下耳朵，兩只前蹄互相磨蹭著。“我……呃……這是我自己挖出來的?！?/p>

“是嗎？”晨露問道。

“只不過跟五只鉆石狗打了一架?！?/p>

“真的嗎，伙計？”雷紋奸笑著。

焦糖仔咬著嘴唇。“好吧，可能是三只。”

風鈴清清嗓子，笑著湊了過來。“好吧，要我說，這是這小鎮(zhèn)子里的小馬做過的最浪漫的事了。”

追云咯咯直笑，“所以你才答應(yīng)的啊？”

風鈴和焦糖仔互相注視著彼此，深沉的凝望之后，情侶們溫柔地偎依在了一起。風鈴開了口?！皩嶋H上，我們過去幾個月里已經(jīng)為這個做了很多準備了。”

“甚至是從去年的夏至日慶典，我們成為夏至之魂的時候起?！?/p>

“我們決定自己開店做生意，”風鈴解釋道，“快遞送貨業(yè)務(wù)?！?/p>

“真的嗎？”晨露的眼睛亮了起來，“這主意聽起來真是太棒了！”

“我這兒聽著結(jié)婚什么的是咋回事?。俊庇袀€女聲傳了過來。大家朝嘈雜的酒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建筑工快步走了過來。聳聳肩，她摘下了安全帽，于是隨著她搖晃腦袋，一頭長長的雪白色鬃毛就像是噴泉一樣從帽子下飛流而下。現(xiàn)在，大家中間又多了一位出類拔萃的美女，身上穿著橙色的工作服，還挎著棕色的工具帶。她狡黠地笑著，風鈴蹄子上那閃亮的蹄鐲就映在她那雙碧綠的眸子里?！班?？咱倒想聽聽了。焦糖仔和風鈴成一對兒了？哎呀，時候可真合適啊?！?/p>

“這真的沒什么可意外的，不是嗎，仙果？”風鈴紅著臉叫了起來。

“丫頭。”仙果笑瞇瞇的，“我可是整個鎮(zhèn)子里都干活兒干遍了，也都看遍了。我都半年沒見你用翅膀飛過了，因為你們倆都栓焦糖仔的車上拉車上路呢！”

“他們一直都是全小馬鎮(zhèn)最可愛的情侶了！”翩飛說道。她振翅的模樣真是名副其實。

“你當然這么想了！”追云捉弄她。

“嘿，就只因為你一年都沒找到男朋友-”

“哦，你好大膽子！”

“姑娘們，今天本來挺不錯的，”晨露責備姐妹倆，“還是等你們自己在家的時候再打架吧。畢竟，現(xiàn)在這是……”忽然，晨露踉蹌了一下，開始搖搖晃晃。我在遠處好奇地望著他藍眼睛半開半閉，身體也歪在了一邊。

“喔哦，”仙果伸長了脖子。有一刻，她的面孔因為擔憂而發(fā)白了，不過很快就冰消瓦解，變成了無奈的苦笑?！坝謥砹税　！?/p>

“嘿，晨露?！崩准y用一只翅膀推了推他?！扒逍腰c兒，伙計?！?/p>

晨露忽然又挺直了身體。他的眼睛眨了眨，最后再次睜圓了?！翱瓤?，哈哈哈哈……請原諒，聽到這好消息我真的很開心?！?/p>

“看得出來?！毕晒麤_他眨眨眼睛。然后又轉(zhuǎn)向那互相偎依在一起的一對兒?！拔矣X得這實在太棒了。咱大家伙兒有沒有機會參加你們的婚禮??？”

“大約一個半月之內(nèi)就要舉辦婚禮了?！苯固亲姓f道，“我們真沒打算辦得太花哨，頂多只是租用市政廳的會議室一整天而已?！?/p>

“而且整個鎮(zhèn)子都被邀請啦！”

“哈哈哈……是啊……”焦糖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拔液喼辈桓蚁嘈胚@一切竟然成真了。幾個月之前，我還以為自己不得不離開小馬鎮(zhèn)開始新生活呢?！?/p>

“真有意思啊，決定命運的，可不經(jīng)常是愛情呢。”晨露評價道。

“唉……說得太過了吧，為什么不呢？”仙果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

“我是說真的，小仙！”晨露揮著蹄子比劃了一下?！澳阕约嚎?，你有沒有見過比他們還開心的情侶？”

“其實我還真見過！”她得意地咧著嘴?！拔依习掷蠇尶刹皇窃诮欢惖臅r候把我跟我倆弟弟造出來的?！?/p>

“哦，賽蕾絲蒂婭在上啊。”雷紋直翻白眼，盛綻笑個不停。這時候我頭一次留意到在雷紋身邊還站了一只小天馬，是個年幼的男孩子。大家都在有說有笑的時候，只有他在迷惑地眨著眼睛發(fā)呆。

“好吧，咱們最好去方糖小屋慶祝一下。”風鈴說道，“當然啦，大家都一塊兒來吧?！?/p>

“咱們可得多聊聊婚禮的計劃還有以后要開張的快遞業(yè)務(wù)！”焦糖仔叫道，藍寶石一樣的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芒。

“我可能還是一會兒再去找你們吧，”晨露說道，“這會兒我的活兒還放不下呢?！?/p>

“咱也是，伙計們?！毕晒舱f道，“另外，我這一整天可都又是汗又是土的。到了方糖小屋可得臭烘烘的啦。”

“嘿，不知怎么的，我可很懷疑呢，小仙?！笔⒕`說道，她看著其他朋友們?！昂冒?，那我們還等什么呢？”

風鈴咯咯笑了起來。“來吧，各位！”她和焦糖仔率先并肩離開了。追云和翩飛緊隨其后，再后面是雷紋和盛綻。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還徘徊在原地。

是那個男孩子，那只小天馬。我忽然認出他了，那是雷紋的小弟弟。他叫什么名字來著？震蕩波？地震？聲波？他的表情一片空白，漸漸地，臉越拉越長。我注意到，這么半天以來，他那寂寞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其他小馬沒有去留意的方向。以訓(xùn)練有素的觀察者所具備的精準眼光，我追蹤著他的目光，順著他望的方向，朝小馬鎮(zhèn)對面望去。

他視線的落點是一片草坪，那里，有三只年幼的小馬正在野餐。她們都和這男孩子一個年齡，同樣的聰明伶俐，同樣的天真純潔。這三只小小馬對于小馬鎮(zhèn)的居民們而言可不陌生。當然，我一眼就認出飛板璐了。其他兩個丫頭，我以前也見過。雖然花了幾秒鐘時間來回憶，但我很快就想起，她們倆是蘋果杰克和瑞瑞的妹妹。

三個童子軍都在一張紙上亂涂亂畫著什么，毫無疑問，絕對又是某些膽大妄為的特別天賦試驗清單。飛板璐說了些什么，惹得蘋果杰克的妹妹咯咯直笑。而瑞瑞的妹妹則反應(yīng)不同，她唱起了一首短短的歌來捉弄飛板璐，然后突然被橙色小天馬好一通撓癢癢，笑聲像銀鈴般清脆。

雷紋的弟弟遠遠地眨著眼睛望著她們，一聲嘆息從他唇邊滑落。這嘆息聲對于他這個年齡的小馬而言實在是太憂郁了，太寂寞了……至少我是這么想的。我看到他的小翅膀在身體兩側(cè)垂了下來，當我又來回瞅了瞅他和遠處的那幾個孩子之后，忽然，這一切就聯(lián)系起來了。我真不知道是該同情還是好笑。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轟隆？沒聽到嗎？！”遠處傳來了雷紋的聲音?！拔覀円シ教切∥?！”

“可……可我只想-”轟隆小聲囁嚅著。

“快點兒過來，小東西！別等我去拽你！老爸說過要我盯著你的！”

轟隆的腦袋耷拉了下來。他的翅膀最后抽搐了一次，然后他邁開了沉重的步子——慢慢地，遠離了他一直在凝望的方向，最后加入了他哥哥還有他的同伴，一同向小鎮(zhèn)另一端走去。

一如既往，是晨露的聲音把我從沉默的旁觀之中喚醒?！班牛@當然是個好消息。都好長時間了，我真的挺擔心焦糖仔的?！彼D(zhuǎn)過身來向著仙果微笑?！八惋L鈴的生活變得如此美好，真是件值得慶祝的大好事啊?！?/p>

“這個鎮(zhèn)子總會發(fā)生一些不尋常的事的。”仙果點點頭，把安全帽扣回了自己頭上?！安贿^你可別想看咱抱怨。”她扭頭朝雄駒笑了笑?！鞍パ?，阿晨，你不會是嫉妒了吧？”

“嗯？你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啊，小仙？”他咧著嘴。

她嫣然一笑，和那身工作裝造就的粗豪氣勢實在是有些違和?！澳憧傋屧塾X得挺有點兒浪漫情調(diào)的，特別是你打理你那些花兒的時候?！彼纹さ卣Ａ苏Ｑ劬??！皠倓偰愀固亲泻惋L兒那么滔滔不絕的，”她的嘴唇微微繃緊了?！拔易聊ブ憧赡苡幸惶煲泊蛩愠杉伊税??！?/p>

“哈哈……”晨露輕輕地用蹄子磨著地面?！斑@事兒早晚的吧，我很懷疑?！?/p>

“為什么那些最好的小馬總是跟工作結(jié)婚??？”

“不是那樣的，小仙?！背柯秶@了口氣，他轉(zhuǎn)過身來，環(huán)視著整個小鎮(zhèn)。片刻間，他面無表情，一張完美無缺的撲克臉?！拔蚁搿疫€沒碰上非常特別的她呢……”

他朝我轉(zhuǎn)了過來，可是卻沒有迎上我的注視。還沒等我們的視線相遇，我就消失了。光是聽到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就消失了。我像個逃跑的罪犯一樣落荒而走，背靠著墻角躲在他視線之外。我只覺得心慌氣短，嗓子好像打了結(jié)，胸口像是飛艇漏氣的破洞一樣飛快地起起伏伏。我擺弄著我身上連帽衫的袖子，要是現(xiàn)在我突然能想出辦法來把自己全身上下都縮進毛衣外套里去，那我絕對馬上就這么做。

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他說的每件小事都讓我這么心緒不寧？為什么他每一個微小的眼神都讓我心潮澎湃，心醉神迷，心驚膽戰(zhàn)？我明明不該這樣的?。课颐髅鲬?yīng)該比這要強得多??？我可是一位獨立自主的成年女性了，我可是一位音樂家，一位藝術(shù)家，一位學(xué)者。

可是，我現(xiàn)在卻在咯咯笑個不停，冰冷的顫抖嚙噬著我的四肢，夢魘之月那致命詛咒的極寒觸須在我全身上下涌動，可……我卻在笑，我笑個不停。我就像是充了電，在小馬鎮(zhèn)的中心，像是瘋子一樣浮想聯(lián)翩。我仿佛被點燃了，只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聲音，一縷思緒……以及更多的、無可遏制的思緒……這一切，就像我燃燒的臉頰一樣火熱、一樣紅潤。

在生命之中，我們都在追尋著某些東西。我一直在追尋的，是挽歌的答案……或者，至少我一直是這么以為的。而現(xiàn)在，我卻忽然想到，我正在偷偷地追尋更多的東西，那是自從我誕生以來一直都在追尋的東西，早在任何詛咒把我困在小馬鎮(zhèn)之前，我就已經(jīng)在追尋了。想一想，也許，……只是也許……一位小伙子，就像晨露這樣的，或許也在追尋著相同的東西……或者……相同的……那一位……

不。我不能去胡思亂想這么白癡或者這么不著調(diào)的東西。我還有必須應(yīng)付的情況呢。我必須打破這個將我囚禁的魔法監(jiān)牢，這就是最重要的，也該是最重要的。我還是趁早停止這種……這種……缺乏理智的快樂傻事吧。要是我不能繼續(xù)奮力拼搏，掙扎著前行，那最后我能贏得的會是什么樣的生活？

此刻，我只覺得筋疲力盡，氣喘吁吁，頭暈眼花。于是我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一路狂奔到這里花了多大的力氣，因為當時我滿腦子就只有“向前進！”這么一個滿懷希望卻又錯得離譜的想法在鼓動著我。

遠遠的，仿佛依然能聽見晨露那溫柔的聲音，它燃燒著我，成為了我的動力。我的心跳就這樣狂飆的時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義。我不得不努力恢復(fù)理智，我必須得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才行。我只能把自己扔到比我更容易大驚小怪一百萬倍的小馬面前，這樣我才好重新找回早已飛到九天之外的魂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