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藍灰色

聽以前的狐朋狗友講，如果不想做流浪狗的話，大學校園是一個好去處。我去過。以前有個大學生跳樓自殺了，學校將那片鮮紅的區(qū)域封鎖起來。立風帶著我去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時候，殯儀館的車剛剛開走，圍欄外停留著幾個學生，其中有個穿著淺綠百褶裙的女孩，蹲在地上，將頭埋在雙臂里，哭得很傷心。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聽見學生們談?wù)撨@樁悲劇。他們說跳樓的學生是被一個校園惡棍霸欺凌至此的，他沒有父母和朋友，只有一個愛他的女朋友。其實我來到這人間才短短四年，已經(jīng)見過太多悲哀。

大家…你們可能不知道，我曾沖進搖搖欲墜的教堂救出尚未洗禮完畢的嬰孩，縱火犯是孩子的父親。我曾在亞裔游行示威時撲倒種族主義者，奪走蓄勢待發(fā)的槍。我曾被包圍毆打，曾跟蹤虐待狂回家，曾不得不親口咬死因得了狂犬病而突然傷人的同類，也曾于深夜街頭陪在病危流浪漢的身邊，讓他抱抱我，溫暖一點。

我麻木了，似乎任何一條生命的流逝都無法再讓我悲哀，直到死者的女友——百褶裙女孩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

她禮貌地彎下身子，夸我是好聰明帥氣的一條狗，要與我握手。我應(yīng)允。她直起身來，與立風告白。這是真的，我豎起的兩只耳朵沒聽錯，她看著立風的眼睛說得很認真——"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你。"

立風的臉色很難看。

一瞬間，我的內(nèi)心變成了無形的交響樂隊，哀樂喧響撞擊，鼓鐸震天……

愛的冒名者何其多也。

回憶完畢?；氐浆F(xiàn)實來，我如今確是一條流浪狗了。也許大學校園真的是我的歸宿，我終究逃不過被投喂的命運。然而一到大門口，保安便很不客氣地叫我滾蛋。

太傷心了。那次立風帶我來的時候，他態(tài)度明明不是這樣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昏沉沉的天空飄起了雨。我的后腿發(fā)炎了，一絲一絲疼痛跟隨我，像一群螢火蟲，忽明忽暗，想掐滅又不忍心。只要還能感受到疼，就證明我還活著。我走上天橋，以前跟著立風執(zhí)法的時候，?？匆娀旎靷冊谶@里聚餐飲酒，碎玻璃瓶砸得到處都是?，F(xiàn)在我不得不回到這里，看看有什么殘渣食物可以充饑。

在模糊的視線里，遠處有一團奶白色的東西，我以為是蛋糕，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小貓的尸體。

"別……！救命?。?！"

天橋另一邊傳來慘叫聲。我耳朵瞬間豎起，直覺與慣性促使我朝那個方向飛奔過去……

我看見一個穿著襯衫的少年背對著我，跨跪在一名男子的腰腹上方，左手抓著男子的領(lǐng)口，右手握拳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血濺進雨里。

好熟悉的清瘦背影，好熟悉的凌亂發(fā)型。這是……昨天請我吃餅干的那個少年。我無法控制地走近他。

男子被揍得沒聲了，腦袋軟軟地歪在一邊，像被剖開的大魚。少年雙手撐在男子腦袋旁的水泥地上，低著頭喘氣，右手關(guān)節(jié)處青紫，滲出血來。雨越下越大，雨滴順著他的劉海與睫毛掉下來。他站起身來，一只手抓著昏厥男子的領(lǐng)口，將人拖拽至天橋邊沿。

然后，將男子扔了下去。

我轉(zhuǎn)頭跑了，一路狂奔去天橋下面。這是赤裸裸的殺人事件，我不可能熟視無睹！然而到達天橋下后，我卻沒有搜尋到那個可憐的受害者，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有一串歪歪斜斜的血鞋印，越來越淡，直至消失無蹤。希望他還活著，我這樣為他祈禱。

我趕回天橋去，并不打算放過那個惡棍一樣的施暴者。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還沒有走，正在將什么東西裝進一個小紙箱中，抱在懷里，在雨中靜靜站立片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遠遠的街燈亮了，我們站在這被世界遺棄了的地段。他走下天橋，我跟著他，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被尾隨，我想他并不在乎。后來他踩著泥濘走進一片野花叢里去，將紙箱子放在野花叢中央?；▍策吷嫌袔字瓿了拿倒鍢?。

我這才想起我已經(jīng)不是警犬，也無法報案，沒有立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跟著惡棍走過好幾條街。天色好黯淡，雨滴落在積水里，在街燈的照射下綻放出神的煙花，積水無限擴張，漸漸的淹沒我的腳爪，總有一天會擴張成海洋，從這個世界漫出去。我停下了腳步，我無能為力。

我突然累了…此刻，我只想為自己尋找食物，再不管這人間善惡。

祝你壞運，惡棍。

這個時候，一朵紅色的雨傘進入視線。雖然狗眼睛只能識別黑白色，可我能曉得那是鮮明的紅色，毫無預(yù)兆地點亮我的視野。紅傘的主人是一個看起來溫溫柔柔的男孩，個子不高，白T恤，淺藍牛仔褲，有一雙明亮眼睛，哼著歌，與惡棍少年擦肩而過。

紅傘顫動了一下掉在地上，那兩人都停下了腳步。白t男孩面露歉意，急切地從口袋里翻出純白的紙巾遞給惡棍少年。惡棍少年沒有接，也沒有抬頭，臉頰上有一道傷口流著血。在那道傷口下面，昨日被扇的巴掌還歷歷在目。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傘邊緣的鐵絲露出來了，不小心劃傷了你的臉，真的對不起。"白衣男孩不停道歉，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為白衣男孩狠狠捏了把汗。畢竟他不知道面前的人，剛剛殺過人。我想著他一旦將要遭遇不測，我一定會上前咬住那惡棍的脖子。

惡棍終于微微抬頭，看了白衣男孩一眼。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安安靜靜地走了。這次我看清了惡棍的眼睛，一雙藍灰色的眼睛。

如果你要問夏天的雪化掉的話，會去哪里，我想說它們都流進了這片藍灰色里。平靜、憂郁、冰屑深藏、受痛后的仁慈，暴力后的繳械束手…都不足以形容。

唉。

我只能說那僅僅是一雙藍灰色的眼睛，蘊含著為了讓他活著，而忍受的死亡。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