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琴
實驗室塵封的門被鐵騎扣響,聲音愈發(fā)急促,塵埃似乎先感知到了將要來到來的風暴,接二連三從鋼鐵堡壘的縫隙中奔逃而出。
看來,來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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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琴被吵醒時,鐵門已經被砸開了一人大的縫。因宿醉而搖晃的雙臂費力的支撐著她,透過600度近視的濃霧,她看見門外是一堆攢動的灰色,像烈火上方的升騰起的烽火狼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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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像通常女孩一樣驚聲尖叫,因為相比尖叫,她得先找到相依為命的眼鏡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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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劃過桌面,按鈕凹凸有致,一成不變?;杳傻氖澜缋?,滿眼都是金屬的鐵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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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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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著桌面,她俯身到桌下去撈,一群綠色的柱體像聳立的高樓,卻被手臂揮倒在地,滾動時發(fā)出金屬和玻璃碰撞的清脆聲音。倒地的酒瓶吐出一地淡黃色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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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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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門的聲音從越來越大的缺口傳入房間內,像亂飛的麻雀撞到四周懸吊的金屬管上,發(fā)出隆隆空響。
這聲音讓她想起了什么。她向操作臺模糊平原上,一座銅色的山丘,伸出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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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峰頂平整,上有條條銀色的溝壑,手指落至其上,發(fā)出了一陣節(jié)律豐滿而柔和的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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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峰的溝壑間,她找到了那副圓框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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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在這?!?/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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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拿起戴上,背后敬業(yè)的鐵門應聲倒地。崩塌的聲音在金屬間飛奔,引起其他鋼鐵發(fā)出沉悶哀悼的同時,也奏響了操作臺上,那臺與周遭冰冷科技格格不入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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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博士!你讓我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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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外一群雇傭兵沖入大廳,為首的人裸露上身,露出電路圖般的紋身。纏在腰間的軍裝呈現出無國際的灰白色。臉形尖瘦,線條分明,惡意,不證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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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私人住所,擅自闖入………啊…………”
她舒展白袍下纖細修長的身軀,愜意的打了個長哈切。
“啊……嗯…是犯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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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扭動脖子,骨鍵配合示威,發(fā)出“咔吧”聲。
“那老廝兒,把這玩意留給你就是他媽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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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琴有點沒反應過來他說的“玩意兒”是什么,剛開始以為是桌上的古琴。后來意識到他說的“老廝兒”是自己多年未見的父親時,才明白他說的,是這間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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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機械體已經把她包裹太久了,在這個巨人般的機械中,她所在的操作室就像它體內的一個腔室,自己則是控制它搏動的那片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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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臺前,嵌入了一面與墻大小相當的顯示屏,但已經黑屏許久,只有旁邊的電源指示燈還在固執(zhí)的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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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琴的父親自她記事起就很少歸家,在她成年后更是家中稀客。她只記得父親回來時,也總是神秘兮兮的躲在房間內敲擊那些排布整齊的電腦。
可能是因為對這份神秘的向往,她的研究方向選擇了計算機。那之后她才知道,父親研究的領域,是人工智能。
父親在這個領域取得的輝煌在現在的街道上和銀行等地都有具象的體現。營業(yè)廳內那些姿色絕佳,聲線甜美的人形怪物都是他父親的延伸。
成就之輝煌讓父親在其他領域的足跡都隱沒在光芒未照的黑影里。
直到他死后,他將這座無價之寶贈予自己唯一的女兒時,唐宇琴才知道冷酷的代碼機器,也有浪漫的一面。
但這浪漫也太科技了,這臺重1000噸的機器是一臺完美的模擬器。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能在它的程序中得到完美到至極,細致到夸張的再現。
一朵花開,一次遠足,一面遇見,一場風暴里的一滴雨滴,都能被完美的模擬。只要戴上意識轉移頭盔,現實就變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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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父親的遺物后,她做了所有人能想到最壞的事,實驗室被她徹底私人化,所有其他人員都被清除到圣地之外。
從看重價值的商人到渴求原理的學者都被她拒之千里。
鋼鐵的伊甸園內,唯留有她自己和那臺失色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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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博士,軍方最近有活兒給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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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持立場,她應答了部分軍方的要求,但用于實戰(zhàn)訓練的事始終被她嚴詞拒絕。經過商議,模擬實驗室最常被用作的是拷問。
人的精神在被導入其中后就會變成一段加密程序,極其復雜。但如果人的精神渙散,當然,崩潰為最好,那時加密就變得簡單了。
其中隱藏的信息也將暴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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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過軍方的拷問手段,兩層模擬,三層模擬,虛擬現實,親情欺詐。天吶,這才是浪漫!極殘忍的浪漫。
每次結束后,那些被拷問的人都會患上現實恐懼癥??傉J為周遭一切都是虛假幻影,世界任然在欺詐他可憐的靈魂。
最終的結局,無非是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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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我不給亡命徒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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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哈哈哈哈………”
笑聲和臉上的表情一樣尖而扎人。
“唐小姐,唐博士,您得為自己工作了?!?/span>
他拿出槍頂在她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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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續(xù)輕蔑的打著哈切。
“你還是開槍吧,啊………嗯……也省得我再想詞兒罵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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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先看看這次的目標吧。”
方寸在她面前很少笑得這么得意,自他當起雇傭兵,他們之間就再沒好言好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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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幾個帶面罩的士兵拖拽著一件白袍,扔到了她面前。聽到砸地的聲音,她才意識到這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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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抬起頭,叫了她一聲。
“琴?!?/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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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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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又回到自己做科研的時候,父親不愿做自己的導師,反而選了這個陰沉得像塊石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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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哈哈哈哈……我就說你們認識吧!”
方寸手里的槍上下晃動,手胡亂撓著槍,好似隨時有走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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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依舊盯著宇琴的眼睛,似想傳達什么,又好像只是在肆撒內心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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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然……你怎么惹上方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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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回答,槍又架到了他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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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錢買他腦袋里的東西,唐小姐,勞駕您幫我們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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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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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的聲音和子彈上膛是同步的。槍膛里,圓筒狀的死神正在嘯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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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可以,拒絕一次,他,挨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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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話剛出,槍口飛快甩動正中常心然的右腿。干柴般的腿立即變形,好似要被這次重擊折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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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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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嘖,唐小姐不長進啊。我們時間不多了,還有不少人在找他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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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給常心然簡單處理了傷口,就把他帶到了實驗臺的座椅上,為他戴上了烏黑金屬打造的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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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屏幕上的電源燈熄滅后,整座建筑的內壁開始被燈光點亮,金屬的管道仿佛巨人的心肺,開始搏動,哄鳴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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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只感覺自己暈乎了一會兒,然后是大夢初醒般的清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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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顧四周,自己處于一個窄小的房間里,冰涼的觸感讓他感覺自己好似在通風管道里,伸了伸腿,疼痛已經隨真實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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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米處,有一扇門,透出明亮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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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知道導師“不務正業(yè)”是把好手,但卻不知道已走到了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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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震驚的同時,又深感自己的贏弱和不自量力。
他曾揚言要超越導師,那時,他覺得導師是一顆大樹,只要自己站在巨樹之冠就能將其超越。但現在看來,自己當時太過幼稚,因為沒人能同時登上一整片參天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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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前方透出的光芒,他想起導師那雙混濁的眸子,仔細想來,確實如月下的森林般,森月齊高,疊暗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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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打算出去,外面的模擬器世界讓他的不安擴散到了極點,此刻的幽閉反而能給他一絲安心。他設想著,只要自己一直呆在這,保持心智,他們最多只是把外面那副皮囊打成骰子,自己的精神在電子深海里終于有了絕對的自由。想到這,他突然有種捉迷藏找到絕佳地點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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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xù)看著前方縫隙里的光,已經不再搖曳,光線透過塵埃產生一道清澈的光路。光路在塵埃的跑道上逐漸固定了,其中的星點塵埃也逐漸消失。
他猛的反應過來,舉起右手手掌,卻看不到手上的紋路,像被蒙上了一層光滑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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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正在被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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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軍方的拷問,不是坐以待斃能應付的。
在他安然不動時,計算機正在解析他的意識,如果不移動到下一層,最終就將成為一串邏輯程序,只有“0”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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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那道門,燈光像太陽,驚醒了黑暗中沉寂的雙目。他用手臂擋住,卻聽見四周人們歡快的笑聲和吵鬧的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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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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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來自一位笑容甜美到發(fā)膩的女孩,古典的東方容貌包裹在藍色晚禮服內,像一簇包裝精致的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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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這朵花的名字,隨口叫了出來。
“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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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才來啊?她們都笑話我沒舞伴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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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領著他跑向舞池,心然看像四周,他記得這份包涵遺憾的喧鬧,是大學的畢業(yè)舞會。他看不出和現實有什么區(qū)別,因為在現實中,他壓根沒去過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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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想的一樣,男男女女,瘋瘋癲癲。酒精和甜品像病毒一樣在人群里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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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他并不討厭墮入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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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柔軟的手臂牽動著他,在舞池內旋轉,他的眼神像攝像機穩(wěn)固聚焦了一般,精準的落在女孩的身上,她背后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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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然,我們畢業(y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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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這個叫櫻的女孩,在畢業(yè)典禮結束后。她坐在豪車的副駕駛上,笑得遠不及此刻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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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里,其他的同學已經跳到舞的后半段。女孩們趴在男孩的胸前,嘴里呢喃著發(fā)膩的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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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看了看他們,又看向他,是在確定。常心然點了點頭,但當她正要靠過來時。卻有人一把抓住了常心然的手,力氣很大,硬生生把他從美夢里扯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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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人借我一下?!?/span>
熟悉的聲音和不著調的說話風格,是唐宇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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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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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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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琴在眾人投來奇怪的眼神中,把他拽到了簾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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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器出問題了?你怎么在我的畢業(yè)舞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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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不屑的笑著,笑聲中帶著譏諷。
“常心然啊常心然,你小子是有賊心沒賊膽?。∪缃窨磥碣\心甚大,賊膽也不小啊!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去泡假妞?出息了???唐鳴啊,唐鳴,這就是你選的好弟子??!我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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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你怎么也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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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琴嘆了口氣
“通常就是這樣,需要一個人在模擬器內部配合引導才能完成拷問,方寸自己不敢進來,他怕我使壞,就只能把我扔進來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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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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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撩開簾布,外面的舞會還在繼續(xù)。
“不用,你進來時估計也留意到了,模擬器在進入拷問系統(tǒng)后會解析人格并讓意識體簡化,如果簡化完成,我們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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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有辦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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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轉過身,面對他,雙手扶著他的肩膀,鄭重其事的說:“我們必須向下一層跑,不斷的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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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有點被她浮夸的方式逗到了。
“怎么跑?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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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門,通常每一層都會生成一扇門,找到,就能逃過這一層的簡化,但每一層的簡化都在加快。是不是能逃出去,我也沒什么信心?!?/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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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我們在模擬器中死亡會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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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是不是在期待我說“真的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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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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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拷問狀態(tài)后,模擬器中場景的搭建取決于被拷問者的狀態(tài),如果意識死亡,在模擬器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下會意識會直接彈出。就像U盤一樣,重新插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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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好,我們唯一的出路是繼續(xù)往下層跑,每進入下一層時間流速相對外界就越快,對大腦的損傷也就越大,但只要能到深層,模擬器就會開始失真,那時會有通向其他服務器的通道打開,抓緊跑掉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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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唐宇琴又撩開簾布,偷瞄外面狂歡的人群。喝醉的人東倒西歪,當了晚會自然的背景板。半醉的則在談天說地,向圍過來的女孩子們科普自己擅長的學科。好似清醒的,就只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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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點?!?/span>
她轉過身,簾布窄小的范圍里本容不下兩人,她的臉幾乎貼在了常心然的前胸上。
“盡可能別和模擬人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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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他們不是我記憶的一部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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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還真拿這里當你的畢業(yè)晚會了?補全遺憾的機會不在模擬器里,在現實里。保持清醒,記得哪才是真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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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唐指向了他們躲藏點的另一端,沒有被氣球和各色信息窗口遮蓋的角落,裸露出一扇生銹的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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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去那,意味著必須穿過整片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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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們仿佛意識到了他們將離去的想法,幾對男女旋轉著,擋在他們與門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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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琴沒有走出簾布,她轉身往后臺的方向走去。
貓著腰好像在尋找什么。
“方寸為什么要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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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父親留下的一樣東西?!?/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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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鳴?”
她本能叫出了父親的名諱,而不是叫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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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震耳欲聾的名號在他的死訊公布后,像死者的體溫一樣飛快消散了。這恐怕是宇琴近幾年第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
“你得知你父親的死訊是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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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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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老師三天前剛過世?!?/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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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并不驚訝,雖然從沒聽父親表態(tài),但她感覺得到父親對親情的應付。
她早料到父親有一天會變成一封黑白的家書。變成他們親人之外的人,繼續(xù)走在無人探索的道路上。
“吼?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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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下來的東西,不能被交出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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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唐嘴角揚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冷笑。
“他還真喜歡把鍋甩給別人啊?!?/span>
貌似需要的東西已經收集完畢,她轉身看向還在狂舞的人群。
“你覺得這里會有煙霧報警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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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愣了一下。
“應該會吧,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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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多大的煙能觸發(fā)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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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個火機近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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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他說完,就被唐打斷了。
“再想想!我們沒有火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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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支雪茄燃燒經過肺部吐出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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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琴看起來很激動,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他看見一個挺著肚腩好似中年大叔的同學從紫色的西裝里掏出一根雪茄。
他不抽煙,也不認識是什么牌子,只是能想象到那股嗆人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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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轉動了一下雪茄的尾部,頭部發(fā)出了一縷白煙。
他們看著他把雪茄含到嘴里,然后嘔吐似的噴出一團滾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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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像云回歸天空一樣,朝天花板飛去,在他的正上方,有一個凸起的金屬。當煙云籠罩那天花板上一塊銀色的凸起時,真的像他想的一樣,大廳內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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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的反應各異,有的還在爛泥般的人群里昏睡,有的尖叫著投入男朋友的懷抱,也有的叫罵著,問怎么關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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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人群紛亂時,常心然看見唐宇琴的手摸向了旁邊的電閘。
那瞬間,他感覺有一只死人的手劃過他的食道,然后一把捏住了他的胃。
他沒想過殺人。哪怕在模擬器里。
他想阻止她,問問能否另尋他路。雖然他還明白,此刻是在模擬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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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裸露的線傳來電流狂熱的邀請,通過水,它與每個人在場的人跳起抽搐詭異的舞,每接觸一具濕透的身體,那人就倒在大雨形成的水流中,不再動彈。
常心然好像感覺到,自己正被掃描的大腦也在經受著同樣的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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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流很快清掃全場,唯有帷幕之后的兩人保持干燥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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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走吧?!?/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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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大門處,心然還在想為什么非得殺那些人,現在門上的圖案給了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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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銹沉悶的鐵門上,是以5為單位的計數圖案,每四條豎線就加上一條斜杠。這些計數器本是門上的凹槽,現在卻都變成了鮮紅色。新鮮的液體被飽滿的填在凹槽里。
這是一場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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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殺掉這里所有的電子智能體,也就是那些模擬人,才能進入到下一層。場景是以你的記憶或者想象構建的,細節(jié)也是,所以都殺掉并不是難事。
但是,你一定要記住,這里不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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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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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看著地面上波紋紛亂的水流和倒下的人群臉上的每一根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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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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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猶豫時,那只手再次伸過來牽住了他。他能感覺到指尖處與它人的不同,厚繭讓他想起了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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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然,有我在這?!?/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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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門內投來的暖光,他費力的看向前面,強光棱角分明,很刺眼。中間卻包裹這一團柔軟得像天使翅膀的東西,那是琴在沖他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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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你還是這般干凈。沒有被科學,政治,或者其他侵染性極強的東西染指。
無論是研究還是相處,你與你父親都有很大的不同。你父親像一枚永動的鉆頭,隨意放在某個缺口處,就能打出一條深邃到讓后人望塵莫及的道路。
你卻像一塊浮板,在深海密布的時代里,一切都只是淺嘗輒止,游刃有余。我不贊同其他人對你的評論,說你沉不下去。
我能感覺到你對那些深處的向往,同時又飽含著恐懼,你害怕自己沉下去,就再也浮不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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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心理學上認為,一件事給一個人帶來的喜悲數量是完全相同的,我們去生活只是讓自己更加厚,而非更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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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也說過,你放棄使命,選擇做生活的主人,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想法。在你父親的光輝投射的陰影里,但這是不公平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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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和的聲音再次打斷了常博士的思路。
“再不走,簡化來了就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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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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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拉著手,走入了通向地獄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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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沒有瘋狂的派對或者擁擠的人群,也不再是金屬囚牢。
而是草長鶯飛的滿眼春色,斜面土丘背靠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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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波動,且有底線的,當不間斷的恐嚇作用于心靈時,那顆心會徘徊在崩潰的邊緣,這不是理想的效果。?
進入麻木期,對拷問和打擊都是不利的。如電刑一般的波動式恐嚇才能達到最佳的效果,在恐嚇期中那上浮的輕松曲線,又被稱為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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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寬廣無邊的草地,又會否是壓倒她的稻草呢??
??
風跑過草地,留下輕快的光環(huán),向遠方浮動而去。激蕩的幾小時中,這是唯一可以??康牡胤剑2┦堪c坐到地上,呼出了幾小時以來的第一口輕松的氣息。?
風帶回的味道很熟悉,像是北方的味道,濕潤的泥土帶著霜雪融化的冰泉。農作物生長,衰敗,氣息被蝕刻到大地的一環(huán)上,若隱若現的展現著文明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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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
唐坐到他旁邊,均勻的呼吸聲變得長而深,這是快速進入休息狀態(tài)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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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熟悉不過了……”?
常博士隨意拾起的一塊泥土,將它碾碎,細小的顆粒像一粒粒行星在他指間的宇宙中運轉,至少在親眼目睹這之前,他是不會相信這是模擬器。這不是計算機模擬能做到的。這里太真實了,好像每一粒原子都精挑細選,是這欺騙大軍中的一員,它們扮演者自己的角色,期待他崩潰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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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博士抓了一把草,看起了他憑手撕扯出的斷面。
“你最近看新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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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的眼睛很清澈,遠方的城市和山脈在眼里,像一枚存放回憶的水晶球。
“不怎么看,打仗?戰(zhàn)爭局勢?那不是我要考慮的事?!?/span>
這類事,她的回答總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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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天災嗎?由于不能使用核武器,這類新型的武器反而受到了推崇。
號稱不會破壞自然,反可凌駕于自然之上的愚蠢玩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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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知道他在說什么,在父親成噸的資料中,有這么幾頁是提到過這項武器的。類似控制塔一樣的裝置,通過對應坐標的振動引發(fā)所需氣候在對應地區(qū)產生的技術。
相比核武器,確實禮貌很多。擁有它的國家不謀而合,狂躁的孩子們把這項新玩具叫作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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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三年前,天災失控了?!?/span>
常博士扔掉手里的草片,坐到她旁邊,他們正對的地方,是一座新城市。
“對自然的干涉,各種程度都已經超過了臨界點。雖然人們極力找借口去掩飾,但是是我們單方面撕毀了自然規(guī)律協議,又怎么能怪給自然呢?
三年前,各國使用的天災云開始自發(fā)聚合,組成了一片宏大的陰影。那團魔鬼在空中毫無規(guī)律的飛旋,所到之處,就留下對人類的回擊。
我們束手無策,但戰(zhàn)爭卻像一只已經肥碩的蛀蟲,趴在人類史這顆已經搖搖欲墜的大樹上不肯離去,繼續(xù)蠶食。
你知道末日時鐘嗎?那是按地質紀念算,人類距離滅亡的時間。
最近一次公布時,只有1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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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悠然漫步的風開始行色匆匆,一股來自天空的磅礴之力牽動風的韁繩。天色像被蓋上了簾布,一霎之間這良辰好景又沒入到黑暗中。天邊的云霄發(fā)出抗衡太陽的強光,變得赤紅,像天空的傷口。?
??
“那是什么?”?
唐身上的汗毛樹立,感受著每個自然波段上發(fā)出的鳴叫,是警告,是憤怒,是號令,更像是某種毀滅的前奏。?
一切井然有序的進行了幾億年,如今憤怒的肆虐在的大地之上,卻再沒人能說得清它的走向。?
??
常博士把兜帽蓋在自己臉上,這種景色他已經目睹過很多次了,就像失色的老電影,觀眾們依舊有人唾罵,有人流淚。但對他,光是片頭曲就已經讓他作嘔。?
“是天災?!?
??
鳥獸逃離的方向,那天空的傷口生出萬千細絲,像樂師纖細的手指撥彈著死亡和絕望。?
??
當前奏達到頂峰時,四周的萬物仿佛都沉默了,轟鳴的巔峰即是萬耐俱寂的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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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迎著強風,用手臂擋住強光,這是無與倫比的壯麗景色,視覺和思維圖景的配合達到了極限,如同博物館中那些美輪美奐的畫被神的手調和溶解又重新潑灑,挑戰(zhàn)著人欣賞美的極限。?
??
天邊的云團開始收攏,聚合,張揚的伸張變得含蓄,血紅色在一次次跳動中向四周擴散出自己血液的余波。那是天空的心臟,亦如黎明妖艷的花朵。?
云團持續(xù)收斂,聚集,向中間的“核”靠去,像被孩子緊捏的氣球,讓人為它的每一次抽動,每一次收縮而揪心。?
??
那云團中孕育的生命很快就到了盡頭,赤紅的熱浪是它的羊水,從母胎中流出,接觸到地面時,地平線也被染作了一片淵紅。?
??
所有扣動的奏樂都戛然而止,沉寂,等待著它的第一聲啼鳴。?
??
雷鳴與風嚎是它的聲帶,它努力的震動著,喊出了第一聲。?
這一聲啼哭,震耳欲聾。?
在遠處的大地上,一根根巨大的風暴柱拔地而起,在反方向的風中飛速消散,又在大地上重新聚集。像世界這百年間,步履蹣跚的文明。?
持續(xù)的閃耀模糊了她的視線,直到那美景再次沉寂,留下的是悲痛的大地。?
??
思緒良久才從風暴中脫離。
?
常博士站起身,走到她旁邊:?
“我第一次看天災,淚水止不住的流,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感覺……就像個孩子,被扔到了一場惡夢中。
怎么辦呢?自己造的孽?!?/span>
?
“這………”?
常博士看見她的眼眶抽動著,血絲在那雙剔透的眸子里爬動。?
??
他拍了拍她的背,走向了天災的方向。?
“走吧?!?
??
計算機模擬這段天災的描述時,所有的設備都在經受百度的烘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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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雪山,新城市像受傷的馬駒正在艱難的爬行,預測的錯誤讓時代一切的矛盾點暴露在陽光下,天災和人禍像兩根交織的燈芯,燃燒著生命,照亮書寫歷史的筆尖。
?
步入其中,防護所內集滿的人慢慢的走到廢墟般的大地上,迎著大雨,看向天空中那紫紅色還未離去的神明。
有人立刻又鉆回防護中,開始發(fā)出隱隱的抽泣。有人則跪下開始跪拜這人造的荒神,祈求它的寬恕和憐憫。
但更多的人只是木訥的看著天空,任憑眼睛被雨水浸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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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破碎大道上奔跑,是人群的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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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
琴跟得有些費力。
“常心然!你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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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的停下了,琴一頭撞到他的背上,險些摔倒。
前方,云層里,紫紅色的怪物還在蠕動著。
“我們不是要殺人嗎?我?guī)闳?,一次能殺幾萬。”
說這話時,陰暗的雨天里,他的眼睛和背后的天災云是唯一閃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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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怎么殺?”
?
“天災云還未離去,如果算的時間沒錯,地下室里有那東西最初的雛形?!?/span>
?
“東西?天災控制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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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跑過來抱住她的肩膀。
“不是,是你父親造的一架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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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還是包裹著唐的大腦,聽到父親的名號,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席卷了她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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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是母親鐘愛的樂器。都說古箏悅人,古琴悅己。在父親不在的日子里,母親彈奏的琴聲婉轉高亢,似雪山融化,冰泉流淌。
父親彈,她只見過一次。
當那雙被科技侵蝕而蒼老的手放在這清秀古典之物上時,發(fā)出的樂聲恐怖至極。
母親幾年間構建的萬物都在那一瞬間崩塌了,在瘋狂的振動下,雪山哭嚎著崩裂開來。涓涓冰泉也加快了流速,匆忙逃離這駭人之地。
在雪山崩塌之后,裸露出的,不是山巖,而是一塊漆黑無比的金屬。
?在狂曲里,一直升向天空。
不知跑了多久,到達那個電話亭偽裝的入口時,她已經說不上來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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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常心然還是很精神,掃描通過后,電話亭化作電梯。奔向數千米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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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打開后,沒有過多的構造,空曠的地下空間中央,放著一臺矩形的機器。遠遠看,真像一臺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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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領著她走過去,臺面上沒有銀色的溝壑。是密密麻麻的按鈕,心然很快啟動了它,四周的信息窗口圍具了過來,展現的是外部滿目瘡痍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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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常心然飛快的操作,琴心中壓抑的不安也到了極限。眼中不斷閃過的,是父親那雙森林般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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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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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心然卻笑了。?
這笑聲是那樣的邪惡,控訴戲劇性的現實對他的百般捉弄。充斥著不滿和輕蔑還有對絕境中自己的自嘲。
癡狂的舉動中,他吐出了兩個字。
“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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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按動了中間那顆紅色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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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一切都一如既往,一切又都一反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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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看向信息窗口中的影像,那團本應該離去的天災云,重回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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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次不同,這次正正沖向了城市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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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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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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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什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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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做的琴。萬物的弦做的琴!這就是你父親造的古琴,也許他從一開始就想到這一步了,就如給你取的名字,琴!
這只是它的雛形,只能控制局部能量體。
但三天前,琴被完成了。組成萬物的弦被布在了它的琴身上。
在那,我們完成了第一次撥彈,一瞬間殺了所有見證的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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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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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因為我們看到了魔鬼。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人性演變成的魔鬼!
現在你知道他們要拿走的是什么了吧?!在這,在大腦里,放著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這個宇宙的終極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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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琴,它不能被交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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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事,對人類永遠太早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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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又抱住她的肩膀。這次更加用力,幾乎要把琴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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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琴,有一個方法,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讓弦閉合!讓它周圍的弦閉合成一個完美的封閉回路,那樣撥彈就再無回應。
你父親一生的偉業(yè),撼宇空鳴的古琴就永遠是一臺廢鐵了!
那樣,也就意味著這荒唐的時代即將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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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宇琴被這些話震得眩暈,她想扶住什么,但周遭的一切都開始解體,顏色開始被深邃的漆黑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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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別再逃避了,人類需要你做出一個選擇。別在沉淪于瘋狂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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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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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聲好似震碎了地面,讓她如墜無底深淵。在無盡的下落中,她看見了那座雪山,千百年的積雪在狂亂的琴聲中崩碎。
但在琴聲中,她反而更加清醒,她看見了兩張泛黃的樂譜,和一個孤獨的老人在彈奏著,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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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器上的電源指示燈,又再次亮起。軍綠色的鐵騎包圍了這片鋼鐵圣地,把隱居其中的尊者扔進回憶中,去喚醒終極審判的來臨。
指示燈亮起意味著模擬的結束,她摘掉頭盔。原本清澈的眼神,變得混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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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們紛紛湊了過來,他們的國籍都不盡相同。正為她解開座椅上的束縛,軍官們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不遠處的透窗前,還站著各國元首和聯合國主席。這是他們這幾十年以來,首次站在一起。眼神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煞氣。
他們面面相覷,交換著疲憊的微笑。有一種剛吵完架的老夫婦,正扭扭捏捏和好的感覺。
他們都看著唐宇琴,莊重的注視著她。等待圣女宣判人類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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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器的屏幕漸黑下來,透窗外星光照耀清澈似水,讓沉默的鋼鐵又多了幾分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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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臺上的酒瓶旁,放著一個相框鎖著一個蒼老的男人,卻鎖不住那對混濁的目光投出的深遠。在它旁邊,還放著一個相框,里面的也鎖著一個男人,骨瘦如柴,眼神仿佛在遙望旁邊相框宇宙中的老人。
?“怎么樣,唐博士。想起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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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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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決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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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看明亮了千古的月亮,又看向月下在幾年間就破碎的大地。
“帶我去那吧?!?/span>
“您要……?”
“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