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清竹道：“我回屋了?！彼鲩T瞧見西廂房房間亮著，想是怪人回來了，茅清竹忍不住想看一眼他在屋里做什么，就探著夜路，穿過庭院，躡手躡腳的趴在窗邊，只看里面的人，背對窗坐著，手里拿著一支金鳳釵，察覺到窗外有人，就收起來道：“想看就進來，不要偷偷摸摸?！?/p>

“好耳力啊?！泵┣逯裨陂T外道，“我并沒偷看，就是隨便走走，停了一下腳。”

“進來。”蕭綜自己開了門，想迎她進去。

茅清竹腹誹道：“我剛剛那么囂張的對他發(fā)脾氣，他怎么不記仇呢，別是裝作不在意，回頭冷不防整我就慘了。”于是呵呵一笑道，“還是不進的好。我正要去睡呢。”

她灰溜溜的跑回自己的房間，慌張的推門進去，稍歇口氣，瞥見床前還有一個小衣架，衣架上穿著件古色古香的裙，茅清竹嚇了一跳，乍一看，還以為那兒站著活人，原來竟沒注意到，這衣服款式不清楚是什么朝代，她過去摸了摸，是絲綢的，交領(lǐng)，領(lǐng)邊繡著幾條蘭葉，裙腳上繡著溜邊的粉花，衣袖處綴著幾顆珍珠，倒是簡單好看。

這屋里茅清竹看親眼見過的，原來是蛛網(wǎng)盤結(jié)，塵土滿階的，這么嶄新的東西，肯定是“怪人”有意放這兒的，茅清竹牽了牽裙擺，心下了然道：“這里從上到下也沒有一個女的，自然讓我穿的，可是他卻不說，非要人家猜他，迎合他，別人迎合他，他也不給甜頭，看著也是高高大大的人，卻像小孩子一樣，讓人慣著，我就不穿，偏不順他心意，哼！”

門外立著一人，微微一笑，心頭油然一陣甜膩，繼而收斂了笑容，心道：“怎么她不順我意，我反而心里高興呢。”恍然間，他就覺得屋里的人是自己的妻子，尚在人間，能說說笑笑，跟他斗來斗去。

然而他只是情蟲入腦，抱貪泉止渴罷了，只要他敢細細回味往昔的歲月，他就能清楚明辨，壽陽公主和茅清竹是不一樣的，壽陽公主雖然刁蠻任性，但她身份高貴，別人自然會敬她，她欺行霸市也罷，霸凌夫君也可，從未有過一絲委曲求全，在夫君面前也不例外?？墒菦]有幾個人讓著茅清竹，她只是一個愛鬧騰有脾氣的小丫頭罷了，偶爾受氣，還會落幾滴淚，只不過轉(zhuǎn)眼便晴。

但是蕭綜分不清，因為他不敢回味，也許是不屑于回味，傷痛血淚，自然令他不堪重負，榮華富貴，也和那些傷痛攪在一起，只要他敢細細回味，哪怕是僅有的一絲溫馨甜蜜，現(xiàn)在也化做了可以刺穿他心臟的利刃。過去他不會沉湎回憶，現(xiàn)在也不會，他之所以沒有忘，只是因為忘不了，并非他情愿不斷回味咀嚼。不思量，自難忘，大概如此吧。

這一夜，豫章王做了一個美夢，他悄然夢回南梁，還是梁武帝的二皇子—豫章王，只不過他并沒有亡國遺腹子的困惑和憂慮。他與眾皇子兄弟攜手，擁入父皇的群臣大宴，大宴之上，群賢畢至，龍鳳薈聚。舞池間笙簫鐘磬，歌舞相和，賓客數(shù)十款語相敬，皇子七八，喜笑顏開，豫章王在其中，雖才華氣度，稍遜于昭明太子蕭統(tǒng)，但在席間也是姣姣明珠，令人目悅。他沒有太子之位惹灼灼之目，和眾兄弟也是關(guān)系極好，在大宴上，他常常舌燦蓮花，惹得父皇開懷大笑，是父皇非常喜愛的皇子，他不嫉妒昭明太子的尊位，別人也不會嫉妒他，生活可謂一派祥和，無限稱心。

席間，還有褚嬴，他與皇姑已結(jié)為連理，二人琴瑟相合，匹若天配，但蕭綜對褚嬴并不相熟。他出身優(yōu)越，每日眼前鐘華薈萃之人，珍奇稀世之物，俯首皆是，目不暇接，他還是天生的面熱心冷，與世無憐。是以對這個風(fēng)華絕代的姑父，并無太大印象。正是明月掉進明珠堆里，也能被沖撞了光華。蕭綜只是多看了褚嬴一眼，轉(zhuǎn)眼便與親友說笑去了。

皇姑未和親，和親的大任便落到了皇子頭上，所以蕭綜身旁還有一悍婦王妃，二人乃北魏南梁和親之碩果，這位北魏壽陽公主可是一個活寶，驕縱成性，妒悍成風(fēng)，蕭綜多看舞池中歌姬舞伎幾眼，便被揪了耳朵，看的群臣都私下偷笑。蕭綜平日被這個北魏公主教訓(xùn)慣了，倒也能忍，但是當(dāng)著眾賓客的面，卻忍不住要“一振夫綱”，跑到梁武帝跟前叫苦道：“父皇，您看，兒臣為了梁魏之和平，受了多大的委屈，您一定要補償兒臣。”

這時壽陽公主怕沖撞了龍顏，便不敢追過去，怕惹下大禍，這時梁武帝便喜笑顏開道：“好好好，綜兒要什么補償，說來便是?！?/p>

蕭綜語氣似孩童般，指著舞池中央最好看的一個舞姬道：“父皇，您將這個舞姬賜給兒臣，好不好？”

梁武帝搖搖頭道：“這不合規(guī)矩，人家北魏公主與你成親，可是有約定在先的，你不能讓我大梁先毀約。”原來北魏和親雖同意以公主配大梁皇子，但兩國勢均力敵，難分君臣，因此和親之前，有約在先，大梁皇子終身只能娶公主一人，且兩國均有皇子公主府邸，大梁皇子也不可再納妃妾，以示兩國和平交好之誠意。

“兒臣不是要毀約。”蕭綜起身，在梁武帝耳邊輕語兩句，眾人都不知說的是什么，只聽梁武帝道：“那好吧，朕就將她賜給你?！?/p>

此言一出，將壽陽公主氣的當(dāng)場離席。五皇子蕭續(xù)將他拉到一邊，問道：“二哥，你在父皇耳邊說了什么，父皇怎么會違約賜你姬妾？”

“我告訴你，你可不許說出去?！?/p>

“五弟我保證不說出去?！?/p>

“二哥哪里敢違約娶姬妾，只不過……”蕭綜貼在五皇子蕭續(xù)耳邊輕聲道，“我說壽陽公主出身北魏，北魏雖入主中原，受漢文化熏陶匪淺，但草原天性，還是能歌善舞，她看那個舞姬的舞藝超群，一時心癢，想請她入府探討我南梁之舞，她臉皮薄，不敢出口，托二哥代請圣恩。父皇還有不允一說?！?/p>

五皇子蕭續(xù)一拍腿道：“好險吶，二嫂若是當(dāng)場戳穿你，可怎么辦？”

“她又不知道我說了什么，若是當(dāng)真戳穿了，也不過是個舞姬的事。二哥只想氣她一氣，你二嫂生氣時才是活色生香?！?/p>

“可父皇怎么也助你，替你圓場?！?/p>

“無傷大雅罷了，我的要求又不過分，誰讓你二嫂那么囂張，大宴之上都敢擰我大梁朝二皇子的耳朵，這于我大梁臉面也有損，父皇當(dāng)然要壓一壓她的氣焰，省的她不懂規(guī)矩，騎到我大梁頭上來了。”

“還不是二哥你慣得?！?/p>

“五弟你還小，不懂這閨房之趣?！?/p>

蕭續(xù)道：“父皇說了，明年就要給五弟我議親，是中書令王素家的二小姐，那是瑯琊王氏，也是我大梁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佳人，我可比你有福氣?！?/p>

“小心到時中了情毒，拔不出來?！笔捑C哈哈一笑，轉(zhuǎn)去別桌上說笑去了。

晚宴之后，回府說不得又是一陣吵鬧，蕭綜還要低聲下氣，委屈求饒，連哄帶騙，使勁十八般武藝，夫婦二人卻樂在其中。

夢之結(jié)尾，多混混沌沌，不分悲喜，只知醒來時，天尚未明，枕畔孤清，滿室凄涼，還能聽到屋外秋風(fēng)呼號做襯，聽起來陰惻惻的。蕭綜內(nèi)心一片悵然，才知一切都是夢。怎的會做這樣的夢，往日他不做夢，偶爾做夢，也是身入窮巷，或走入懸崖絕境，或身在荒野冰川，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令人心膽凄寒。縱使偶爾平淡之夢，不過茶余飯后，一些不接前后，不交人心的夢。可無論什么夢，都從未做過美夢，更沒做過父子兄弟，相親相愛的盛世之夢。

夢里的事，沒有一件是真的，夢里梁武帝宏圖大志，心懷社稷，大皇子昭明太子愛民如子，經(jīng)史子集，無一不通，蕭綜為梁魏邦交和親，雖立儲無望，但也免去兄弟猜忌的可能，有愛妻一人，平安喜樂，三皇子蕭綱也文才武略，四五之后，皇子雖未長成，但個個龍章鳳目，兄友弟恭，相互臂助，頗有大樹成蔭之勢頭。

現(xiàn)實卻凄慘無比，昭明太子被害身亡，蕭綜卻從小被人孤立，性情孤僻，最后遠遁北魏，尸骨無還，皇子中貪婪無才者，殘暴兇忍，勾心斗角，兄弟猜忌，父子失和。蒸蒸向榮局面，大好河山，轉(zhuǎn)眼便人才凋零，滿目瘡痍。

他推開門窗，晨光熹微，蕭蕭黃葉鋪滿石階，天上還彤云密布，似是大雨將至，讓他更添夢醒悲涼?？墒撬а壑笨?，目光落在對面兩間東廂房門上，那里沒有燈火，沒有人，可是卻有一絲寂靜的鮮活。

他霎時間似乎明白那夢的起源，只因那女孩兒昨日戳破了一層紙，他心里一直有道門，防備著人傷害他。茅清竹懂他，他心中是喜悅的，這讓世人做美夢的山，連他自己一不防備，牢門自破，也進入了自己編織的夢里。他昨日回房時，聽到茅清竹學(xué)過幾年舞蹈，想到壽陽公主也是善舞的，夢里便有了舞，連著褚嬴，他從未認真想過，他其實內(nèi)心深處，是拿褚嬴當(dāng)親人的，因為褚嬴曾與皇姑兩心相悅。雖然夢里都是輕描淡寫，但是情在他心底，他從始至終，心中也未裝過幾個人，盡數(shù)都裝在昨日夢里了。

他一向嘲笑世人，脆弱無能，只能在夢里還愿，原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