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呼嘯，天際高遠(yuǎn)處重重山影連綿不絕，滾滾黑云壓向永樂城，黃沙裹挾著大雪鋪天蓋地襲來，將尸骨一具具淹沒，于戰(zhàn)場上攏起一個又一個的沙丘，仍大抵看得出是個人形。硝煙未散，血漬猶存，這是軍人的歸宿，寒風(fēng)纏卷城樓雉堞上的旌旗呼呼作響，旗上印著一肅穆“宋”字。

彥令立于城樓遠(yuǎn)眺戰(zhàn)場，面覆血污，黑發(fā)繚亂，疲憊眸子里滿是堅韌，身著將軍服，手擎龍泉寶劍，常言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不知那劍上染了多少敵人鮮血，又有多少熱血兒郎為它埋骨他鄉(xiāng)。

“報——將軍，西夏十萬大軍來犯！”

“城中還有多少將士！援軍還有多久到達(dá)！”彥令深吸一口氣，艱難挺起胸膛，眼中疲倦褪去，轉(zhuǎn)而為一種冷峻堅毅，他用力轉(zhuǎn)過身來瞪著參將，滿是血漬黑印的盔甲錚錚作響。

“只余……兩千將士，其中一半之余身受重傷，不能再戰(zhàn)，援軍……”參將半跪著，不敢看他，彥令一腳踢翻他，喝道：“援軍還要多久到達(dá)！”

“至今無半點(diǎn)訊息?！?/span>

彥令轉(zhuǎn)身一拳捶在黝黑城墻上，嘴里罵叨一句，回頭看一眼那旌旗，嘆出一口氣，眼里精光閃過，似是不甘，只剛剛挺起的身姿又以肉眼可見的萎靡下去，“發(fā)令下去，讓弟兄們棄械投降吧，”這句話似用光了他全身力氣。君彥令渾身一軟，倚著城墻，抬起手端詳著腕間的一串桃核手鏈，眼神變得柔和而深情。

“將軍…這…這萬萬使不得??！”

 申時三刻，天暗云沉，城外鼓聲震天，號角嗚嗚作響，西夏十萬大軍再次列陣在前，大有虎狼吞天滅地之勢，打頭一匹身掛精甲的高大戰(zhàn)馬踢動著前蹄，混著血與沙的鐵馬掌踩在一灘已凝結(jié)的黃沙上，鼻子里噴出熱氣，轉(zhuǎn)瞬化霧。只戰(zhàn)馬上的人大手一揮，這彈盡糧絕的單兵孤城便將片甲無存，化為灰燼。

少時，“殺——”城門大開，風(fēng)雪之中，一人騎白馬揚(yáng)旌旗殺將出來，白袍裹沙，正是彥令。距西夏大軍不過五十丈，彥令勒轉(zhuǎn)馬韁，胯下戰(zhàn)馬揚(yáng)蹄長嘯一聲，隨即將手中旌旗一橫，憤然怒叱西夏十萬大軍，“西夏小兒，我大宋乃世之強(qiáng)國，對爾等如此恩惠，想不到爾等竟是狼子野心！妄圖侵蝕我大宋江山?！?/span>

彥令隨即躍下馬來，倏地將手中旌旗往腳下猛地一插，嗤——旌旗徑直入土數(shù)寸，他抬頭看一眼旌旗，又低下頭撫摸戰(zhàn)馬額頭，“委屈你了?！睉?zhàn)馬嘶鳴一聲，揚(yáng)起馬尾，伸出舌頭舔舐他堅毅臉龐。那情形似是在說：騎上我，我?guī)阕摺?/span>

“噗通”彥令忽而半跪于地，扯下身后染血的披風(fēng)舉于頭頂，頭高高昂著，望著那不開眼的老天，“我君彥令今日投降了爾等，這一條賤命盡管拿去，還請放過城中將士！”

西夏偏軍中一將領(lǐng)拍馬上前，一刀劈斷那披風(fēng)，揚(yáng)手又是一馬鞭劈頭蓋臉抽下來。彥令臉上頓時一條血痕，卻也只忍著不反抗。西夏將領(lǐng)邊抽邊罵，張著憤怒眼神，眼白更是綻出條條血絲，快滲出了血，牙齒咯咯響著，從牙縫間低吼出一句話來：“你可知我西夏多少勇士折于你手，豈是你想降便可降的，我定屠了你滿城以敬我西夏勇士亡魂。”說著啜出一口唾液吐在彥令身上，見他絲毫無反抗之意，西夏將領(lǐng)不禁哈哈大笑，癲狂了一般，“想不到堂堂白衣戰(zhàn)神竟還有這一天！”

西夏將領(lǐng)對彥令是恨之入骨，一鞭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身上，也仿佛抽在城樓里大宋將士的身軀上，一個個慚愧低下頭，有人義憤填膺地抽出刀卻又被同伴呵斥道：“三子，你不要命吶？你家婆娘娃兒還等著你回去養(yǎng)活呢，”那人遂放下刀，默不作聲地別過頭去，脖頸綻出條條青筋，只忍著小聲抽泣。周遭將士頭垂的更低吶。

那皮鞭之聲在這廣袤無垠的戰(zhàn)場里格外清晰，似可以穿破風(fēng)雪傳到千里之外，那笙歌燕舞的大宋皇城里。

    彥令緊握腰間劍柄，手中青筋暴起，揮劍斬下對方人頭可謂易如反掌。他堂堂大宋明威將軍，平生何時受過如此奇恥大辱，但一想到城中將士性命，便不能，只得松開手任西夏將領(lǐng)羞辱。數(shù)日之前，西夏主帥葉悖麻便遣人送來一封招降書，愿用他君彥令換這一城。這小將定是不服氣，想要激他，若他反抗便有借口進(jìn)城大開殺戒，那么……

    那西夏將領(lǐng)又是一口唾液卻是往那旌旗吐去，彥令目眥盡裂，一手將他拽下馬來，一劍橫在他脖頸，西夏將領(lǐng)大驚失色，駭懼道：“你…你…不是投降了嗎？”

哼！彥令一劍斬下他頭顱，鮮血濺在臉上，他高舉起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對著西夏大軍吼道：“辱我可以，辱我大宋者，死！”

戰(zhàn)場中央，風(fēng)雪嘯嘯，愈發(fā)肆狂

簌——一箭刺透風(fēng)雪襲來，直直插進(jìn)彥令胸膛。彥令一口腥血唾出，反手一劍插在身后沙地上止住倒勢，他拋掉那西夏將領(lǐng)頭顱，已而仰天怒吼，啊——拔出那箭，鮮血頓時便噴薄而出。

    射箭那人乃是西夏大軍統(tǒng)帥葉悖麻，他心中大震，那箭頭設(shè)有銳利倒鉤，射入體內(nèi)便一寸一寸牢牢勾住血肉，豈能如此！心道：此子不僅武力過人，智謀更是一絕，若歸我西夏所用，那這大宋便可輕取之……不過此子一心一意忠于大宋朝廷。葉悖麻想到此哼笑一聲，趙頊啊趙頊，這可是你有眼無珠，將此等神將送與我的。

    葉悖麻下馬行至彥令跟前，拾起那披風(fēng)，拭去其上雪塵，俯身伸出雙手欲將彥令扶起，邊道：“某將十分欣賞君將軍，不知君將軍可否……”

    彥令忍痛捂著胸口退后一步，揮手打斷，已而抱拳決然道：“我君彥令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承蒙閣下賞識，實(shí)乃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君彥令時年二十有八，從軍近十載交手他國將帥不下二十，但這般勁敵還是頭一遭，雖身處不同陣營卻已是惺惺相惜。

    “咚——”彥令雙膝下跪，似遭受著巨大折磨，身體顫抖著擠出一句來，“這永樂城我便送與你，還請放過城中將士一命，在下感激不盡！”說完，一頭狠狠磕下去。

    葉悖麻急彎腰托起彥令肩膀，搖頭勸道：“德占，良禽擇木而棲，你又何必為一枯木而死，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宋廷之內(nèi)有人不想大宋贏?！保ň龔┝?，字德占）

    彥令瞪他一眼，那雙眸子冷冽地嚇人，吃力站起身來，撣去身上的沙塵，轉(zhuǎn)身拔出劍朝著那于風(fēng)雪之中岌岌可危的永樂城走去，已而哈哈大笑，道：“不管大宋待我如何，我只知做人要對的起天地良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國難自有英雄在，我輩只當(dāng)盡心盡力為國而戰(zhàn)?！?/span>葉悖麻聽著這話看著彥令背影不由側(cè)目，久久不知言何。

    彥令舉起那龍泉寶劍，轉(zhuǎn)頭看著葉悖麻，橫頸而道：“沒有投降的大宋人，只有死去的大宋魂，我這頭顱你盡管拿去，還請閣下一定……一定要放過城中將士，”他留戀望一眼腕間手鏈，眼中泛出晶瑩。閉上眼，長劍一橫，血染黃沙。

城中將士見著這一幕紛紛下跪扼腕而泣，那葉悖麻喟然嘆道：“真是可惜了一個好兒郎！”他將彥令尸體置于白馬上，又替他系好披風(fēng)。

白馬如通神，悲鳴一聲卻是闖進(jìn)風(fēng)雪里朝西方那連綿雪山奔馳而去。風(fēng)雪縱千丈，黃沙揚(yáng)萬里，長空高山遠(yuǎn)，大漠孤馬淺。彥令曾經(jīng)的酒后興起之作到底不是醉話。

    “將軍，是否進(jìn)攻！”

“傳令下去，宋軍已降?！?/span>

 至酉時，天大暗，轟隆——一道霹靂于黑云之中撕裂開來，雷云翻滾，卻是數(shù)瞬便戛然而止，缺處瀉下無數(shù)璀璨光輝，一輪圓日于西方層層云團(tuán)里迸將出來，天地一片金亮，大雪瞬止，偌大個天地白茫茫一片，城樓與遠(yuǎn)處雪山皆被這黃天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有序退去的西夏大軍皆仰頭觀望這奇觀。葉悖麻勒馬望向白馬消失處，嘆道：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君兄，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