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入芙蓉浦》第二卷·合歡(二)

子衿只覺眼前這男子如水墨畫一般,道是霧水朦朧里的秋閣那般深沉,更是淋漓大雨中肆意揮墨潑灑那般的超脫。她微怔,抬頭看了男子一眼又低下頭去,沉聲道:“可他們并不知曉具體事實,只一味地說誰是誰非,到底是多大仇,竟要如此惡劣地中傷一柔弱女子,尚且此人早已離開人世?!?/p>
“他們沒必要知曉,他們只相信他們看到的,聽到的,所以那蕓娘就是不守婦道之人,為她瘋掉的柳長源就是弱者,就是需要同情之人?!?/p>
“可他們所看所聞不過是片面之詞,道聽途說罷了?!弊玉普酒鹕硪浑p怒眸直直朝男子瞪去。
“是在下言重了,還請見諒,”男子卻是微微一笑,臉上分明一副贏了的表情,他將手中折扇一合,曲身行揖禮,“在下白塵,見姑娘頗有眼緣,似在哪里見過,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子衿原有些氣憤,聽了這話又見著男子眼里流露出的妥協(xié)意味,知道自己方才太過較真呢,可她又沒錯,便隨口回道:“白衣不染纖塵?小女墨青,淡……”
“淡墨且透青衫?”白塵眉梢一揚,打斷道。
子衿低頭不說話,算是認同吶。
白塵又上上下下打量子衿一圈,搖搖頭,便收起扇子轉身徑直離去。
子衿見他這就離開,有些納悶,心道:難道他當真見過我,或許只是我長的像他的某位熟人罷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白塵衣擺隨著步子起起伏伏,一下一下,好看極了,把子衿的心都攪亂了。
是夜?jié)M月,子衿在大堂與客棧老板娘家里長短地聊著,她左一個姐姐右一個姐姐,直叫到那年近四十的老板娘心坎里。
“我說妹妹?。こe人問起此事,我都不愿講,今日倒是與妹妹頗有眼緣,”肥碩的老板娘伸出三根渾圓的手指又立即彎下一根,“二十文,妹妹想聽多少,我講多少!”
柳眉微翹,子衿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心道:這老板娘倒是有趣,看來這‘姐姐’替她省了十文錢。
“妹妹我跟你說,趙家落的那個下場就是報應,聽聞在東京城的姑爺惹了殺身的禍患,便告了官府,說是夫外出三年不歸,聽妻改嫁,但明眼人都知道那柳相公不過才兩年有余,”這時那老板娘湊到子衿耳畔輕聲道:“妹妹你知那蕓娘后嫁的誰嗎?”
“難不成真是那知州軍!”(達到某種條件,宋朝女子可主動提出離婚并改嫁。)
“妹妹您可真是聰明人!好好的才子俊后生不要,偏偏就要嫁個糟老頭子,那知州軍克妻,這都已克死了七位妻子了,無人敢嫁?這趙員外為了避禍硬是把自家女兒往火坑里推,不過這報應還在后頭呢!”
老板娘喝口茶潤潤嘴,又道:“好巧不巧!就在蕓娘成親之日,柳相公趕了回來,聽說路上遭了劫匪,差點沒了小命,那樣子是頗為潦倒落魄,看來這兩年來是受了諸多苦,那蕓娘也是薄情,當場就打了柳相公一巴掌,說是與他情斷義絕,這蕓娘平素文文靜靜的,想不到打罵起來與那罵街潑婦并無甚區(qū)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崩习迥镎f到此,氣的咬牙切齒。
子衿心中也是糾成一團,這蕓娘當真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女子!那最見不得這種事的洛忘川會為何會幫她?
老板娘又道:“待到深夜卻不知怎么的走了火,一夜之間將那知州軍的宅邸燒的干干凈凈,據(jù)說里面一個人都沒跑出來,后來那柳大才子瘋了,說是氣瘋的,我倒認為是因為蕓娘之死而悲痛欲絕,傷心過度而瘋的?!?/p>
“姐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子衿見著老板娘很是篤定的眼神,更是困惑了,摯愛的妻子不恪守婦道,當著自己的面與別的男人拜堂成親,自是怒火中燒,不破口大罵**就是好的了,還哪里來的悲痛欲絕?
“妹妹,我就問你看過哪個書生下過廚沒有?”
子衿搖搖頭,不過洛忘川算書生的話就還有一個。
“柳大才子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了,”老板娘有些哽咽,可見她對柳長源很是敬仰,又道:“他說蕓娘身子骨弱胃口不好,想學做菜熬湯,我起初以為是個玩笑話,一個拿毛筆寫文章的讀書人哪能碰我們這些粗人俗人用的菜刀呢!
他倒不在乎,再三懇求,我說一定要保密,這才勉強答應教他,想著他不過一時興起罷了,過幾日就會忘的吧,若是真?zhèn)鞒鋈ィ刹灰凵肺覇幔?/p>
他一開始連菜刀都不會使,經(jīng)常割傷手也常被火油燙到,我勸他不要做了,他倒說:昨天我替蕓娘熬的雞蛋羹她可喜歡了,一口氣喝了兩大碗呢!不說還好,這一說我這眼淚就止不住?!?/p>
老板娘邊抹眼淚邊道:“這柳大才子是用情極深,這一學便是好幾年,直到要去進京趕考方才作罷,后來我替柳家辦宴席,這才知道那蕓娘一直都不知曉自己的一日三餐竟然是自家相公做的,想必也是,那偌大一個柳家盼著自家姑爺發(fā)奮讀書考狀元,要是得知他下廚做飯,那豈不是翻天了!傳出去定是叫人笑話?!?/p>
……聽完老板娘一席話,子衿是久久回不過神來,甚是惆悵,夜深了老板娘歇息去了,她便倚著一盞昏燈坐在幽暗的大堂里長吁短嘆,明滅不定的燈火映在她那幽幽雙眸里,間或有晶瑩滑落,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待到深夜子時,她抱著酣睡的白耳出了門。天際那輪圓月傾瀉著白暉,盈盈鋪了一路凄清,湖風一陣一陣地襲來,子衿攏了攏身上有些單薄的衣裳。
湖邊傳來簫聲,時斷時續(xù),待走近了,卻是那瘋乞兒坐在湖邊吹簫,腳踢著浪花。
子衿上前,那瘋乞兒卻是突然轉身一簫朝她頭敲去,她舉手欲擋,那瘋乞兒卻是笑著跑開了,邊拍手邊叫著:“真好玩!真好玩!”
子衿也懶的與他計較,轉身走向那岳陽樓,蕭瑟東風何處是,月滿西樓憑欄處,三樓之上,月華一分為二,一為清明,一為寂暗,就在那明暗交界線上,立著一艷極紅極的綽約倩影,似花期正盛的合歡,那抹紅是大火也無法湮滅的,只樂極生悲,側目瞧著一眼便心生悸畏,那日那詞便是她吧。
“蕓娘!”子衿輕喚一聲。
“嗯,您就是洛先生口中的子衿姑娘吧,”那女子頷首示意。
子衿走上樓,女子不過二八年華,一襲紅袍,胸前一對鴛鴦繡的栩栩如生,皎潔月光下可見其內里的消瘦身姿,長發(fā)披立,耳際綴著一朵紅花,唇紅齒白,頗為清麗,只柳眉糾作一團,甚是凄楚。
“子衿姑娘,方才那人就是夫君,是我負了他,我也不求他原諒了,只愿他能清醒過來,好好活下去?!?/p>
女子說的甚是悲切,一聲‘夫君’出口,子衿便知此事不是那老板娘說的那般,一個女子,名聲比她的命還重要!旁人隨意編排一句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了,更何況自己的夫君也是如此認為,那可便是死了也難安吧。
“你當初應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吧,為何不與他明說?!?/p>
“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爹爹要我如何,我就如何?!?/p>
“那你與柳長源之間無一絲情分嗎?連為他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嗎?”子衿子衿聽著這句話甚是氣憤,她瞪著蕓娘雙眸,只要她有稍微的遲疑,她便轉身就走,這樣的女子不幫也罷。
“不是的,不是的,”蕓娘很堅定地搖搖頭,只又想起什么,委屈低下頭去,慘白手指摳弄著身旁的欄桿,那嘈嘈雜音似在子衿心頭縈繞,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子衿反倒是長吁一口氣,這其中果真有不可告人的隱情,她方才真的害怕蕓娘會猶豫,會遲疑,如果果真是那樣,那柳長源就真的不值得為這么一個薄情的女子而瘋掉,想到這,她的心不禁又懸起來了,那又是因為什么,一個女子可以棄自己名聲不顧?
“既然你如此說,我便問你,出嫁從夫,那你為何要捏造事實背叛他,突然改嫁他人?”蕓娘沉默不語,只雙手緊攆著衣上繩結,因為太用力,手臂一直在顫抖。
“難道你就甘愿背上那不守婦道的罵名?叫她們罵你是**?是蕩婦?”子衿愈發(fā)咄咄逼人。
蕓娘臉色紅一塊青一塊,顯然這話刺痛她了,子衿見著她開口欲言,便以為大功告成。這施法需受法人全身心投入,只稍有不愿,則極易半途而損,對施受雙方造成極大傷害,輕則減壽,重則當場斃命。
“甘愿有何妨,不甘愿又有何妨,我能做的了主嗎?更何況……我已是死人一個了,”蕓娘道出這句話,身子一軟癱倒在身后美人靠上。
子衿聽著這話是又急又氣,半晌說不出來,心道罷了,罷了,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過也是,若她自己不是有個開明的爹,想必也與這蕓娘一樣吧,那銬在女子身上數(shù)千年的枷鎖怎能是她一個弱女子所能撼動的。
這女子說到底還是依附男子而存在的,這是這個時代難以改變,也無法改變的。這話是洛忘川說的,子衿當初不懂其意,今日倒是有些明白了。
“蕓娘,你可知他為何會落的這般模樣?”子衿還是有些不甘心。
蕓娘卻是不回,只低頭抽泣起來,子衿見著她這樣甚是郁悶,急的脫口而出:“不是被你氣瘋了,而是愛之不得,自己把自己逼瘋的?!?/p>
“??!”蕓娘顯然沒有料到,從美人靠上跌落下來,癱在地上怔望著她,嘴里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那么待他,他為何還對我這般……”蕓娘不禁咬破了嘴唇,溢出血來,最后那兩個字,她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了。
“癡心自古多被薄情負,你以為你薄情,他便要寡義,與你情斷義絕,但說的容易,做又是何等之難?自始至終你都是他摯愛之人,我看你還是將當年之事真真切切地告與我,我也好幫你?!?/p>
蕓娘點點頭,淚已然落下,那凄凄小臉似教刀劃破的白紙。
子衿見狀纖手一揮,安魂鈴的紅繩系于她小指之上,輕彈紅繩,銀鈴搖響,流光溢彩,子衿進了她開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