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梁】鐘嶸《詩品》序--解讀
《詩品》序
作者:【南梁】鐘嶸
(一)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1]。靈祇[2]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
昔《南風》之辭[3],《卿云》之頌[4],厥義夐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5]”,楚謠曰“名余曰正則[6]”,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7]。古詩眇邈,人世難詳[8],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揚、枚、馬之徒[9],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10]。詩人之風,頓已缺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11],質(zhì)木無文。降及建安[12],曹公父子[13],篤好斯文;平原兄弟[14],郁為文棟;劉楨、王粲[15],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16],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爾后陵遲衰微,迄于有晉。太康[17]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18],勃爾復(fù)興,踵武前王[19],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20]時,貴黃老,稍尚虛談[21]。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22],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23],皆平典似《道德論》[24],建安風力盡矣。
先是郭景純[25]用雋上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劉越石[26]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27]斐然繼作。元嘉中,有謝靈運[28],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29]。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
夫四言,文約易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馀,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30],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31],漢妾辭宮[32];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33]: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34]。”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
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35],甫就小學(xué)[36],必甘心而馳騖焉。于是庸音雜體,各各為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為警策,眾睹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37]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38],謝朓[39]今古獨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40]”,學(xué)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41]”。徒自棄于高明,無涉于文流矣。
觀王公搢紳之士,每博論之馀,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42],朱紫相奪[43],喧議競起,準的無依。近彭城劉士章[44],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嶸感而作焉。昔九品論人[45],《七略》裁士[46],校以賓實,誠多未值。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
方今皇帝[47],資生知之上才,體沉郁之幽思,文麗日月,學(xué)究天人,昔在貴游[48],已為稱首。況八纮既奄[49],風靡云蒸[50],抱玉者聯(lián)肩,握珠者踵武[51]。固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于胸中。諒非農(nóng)歌轅議,敢致流別。嶸之今錄,庶周旋于閭里,均之于談笑耳。
(二)
序曰: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yōu)劣為銓次。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錄存者。
夫?qū)僭~比事[52],乃為通談。若乃經(jīng)國文符,應(yīng)資博古[53]:撰德駁奏,宜窮往烈[54]。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55]”,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56]”,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57]”,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58]”,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59],皆由直尋。顏延、謝莊[60],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61]中,文章殆同書鈔。近任昉、王元長等[62],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xué)問,亦一理乎!
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63],疏而不切;王微《鴻寶》[64],密而無裁;顏延論文[65],精而難曉;摯虞《文志》[66],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shù)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至于謝客集詩[67],逢詩輒?。粡堧\《文士》[68],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wǎng)羅今古,詞人殆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利病,凡百二十人[69]。預(yù)此宗流者,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
(三)
序曰: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70]之辨,四聲[71]之論?;蛑^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
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72],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殿上”,“明月照高樓[73]”,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74],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
齊有王元長者,常謂余云:“宮商與二儀[75]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惟顏憲子[76]乃云‘律呂音調(diào)’,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77],頗識之耳?!背S臁吨粽摗罚淳投?。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78]。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wù)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79],閭里已具。
陳思贈弟[80],仲宣《七哀》[81],公幹思友[82],阮籍《詠懷》[83],子卿“雙鳧[84]”,叔夜“雙鸞[85]”,茂先寒夕[86],平叔衣單[87],安仁倦暑[88],景陽苦雨[89],靈運《鄴中》[90],士衡《擬古》[91],越石感亂[92],景純詠仙[93],王微風月[94],謝客山泉[95],叔源離宴[96],鮑照戍邊[97],太沖《詠史》[98],顏延入洛[99],陶公《詠貧》[100]之制,惠連《搗衣》[101]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102],文采之鄧林[103]。
注釋:
[1]三才:天、地、人。萬有:萬物。 [2]靈祇:靈,天神。祇,地神?!3]《南風》:《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昔者舜鼓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痹娫疲骸澳巷L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薄4]《卿云》:指《卿云(即“慶云”)歌》?!渡袝髠鳌罚骸八磳⒍U禹,于時俊乂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焙笕硕嘀钙鋫?。 [5]郁陶乎予心:見《書·夏書·五子之歌》?!6]名余曰正則:見《楚辭·離騷》?!7]“逮漢李陵”二句:《文選》有李陵《與蘇武詩》三首?!段恼戮壠稹罚骸拔逖栽姡瑒?chuàng)于漢騎都尉李陵《與蘇武詩》。”歷代學(xué)者多認為是后人偽托?!8]“古詩”二句:古詩,指《古詩十九首》及其他同題詩。人,指“古詩”的作者;世,指“古詩”的寫作年代?!9]王、揚、枚、馬:王褒、揚雄、枚乘、司馬相如,皆漢代賦家。 [10]“從李都尉”四句:李都尉:指李陵。班婕妤:漢成帝婕妤(女官)?!队衽_新詠》載其《怨詩》一首(《文選》題為《怨歌行》),恐系魏代伶人偽托。有婦人:指班婕妤。一人:指李陵?!11]班固《詠史》:班固有《詠史》,見《文選·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注?!12]建安:漢獻帝年號,公元196—220年。文學(xué)史上的“建安”,多指漢末包括魏初?!13]曹公父子:指曹操及其子曹丕?!14]平原兄弟:指曹植及其異母弟白馬王曹彪。曹植曾封平原侯?!15]劉楨、王粲:“建安七子”中的二人。劉楨字公幹,王粲字仲宣?!16]“次有”二句:龍、鳳,指君王,此指曹氏父子。屬車,侍從之車?!17]太康:晉武帝年號,公元280—289年?!18]三張:張載與弟張協(xié)、張亢。二陸:陸機與弟陸云。兩潘:潘岳與其侄潘尼。一左:左思?!19]踵武前王:屈原《離騷》:“及前王之踵武?!滨啵?。武,跡。此謂繼建安之盛況。 [20]永嘉:晉懷帝年號,公元307—313年?!21]黃、老:黃帝與老子,二人為道家所奉的始祖,用以稱代道家。虛談:清談,專談玄理。 [22]江表:古地區(qū)名,指長江以南地。從中原人看來,地在長江之外,故稱“江表”。東晉都建康(今江蘇南京),故以江表代稱東晉?!23]孫綽:東晉玄言詩代表作家。許詢:東晉著名玄言詩人?;福夯笢?。庾:庾亮。二人詩今不存。一說桓指桓偉,庾指庾友、庾蘊,三人均有《蘭亭詩》,但其聲望地位似均不足以稱“公”?!24]《道德論》:闡述道家思想的論文。三國魏何晏、夏侯玄、阮籍都寫過此題的文章,今不存?!25]郭景純:晉郭璞,《游仙詩》為其代表作?!26]劉越石:劉琨,今存詩四首?!27]義熙:東晉安帝年號,公元405—418年。謝益壽:名混,字叔源,小字益壽,謝安之孫。其詩清新,長于寫景?!28]元嘉:南朝宋文帝年號,公元424—453年。謝靈運:南朝宋著名詩人,小名客兒,故又稱“謝客”。 [29]安仁:潘岳字。景陽:張協(xié)字。顏延年:顏延之字?!30]嬉成流移:嬉,輕浮。流移,油滑?!31]楚臣去境:楚臣,指屈原。去境,被放逐?!32]漢妾辭宮:漢妾,指王昭君。昭君出塞和親辭別漢宮?!33]“女有”二句:蛾,蛾眉?!稘h書·外戚傳》:“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蠂@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 [34]“《詩》可以群”二句:《論語·陽貨》:“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比?,群居相切蹉;怨,諷刺朝政?!35]勝(shēng升)衣:兒童稍長,體力足以承受得起成人衣服的重量。 [36]小學(xué):《漢書·食貨志》:“八歲入小學(xué),學(xué)六甲五方書計之事?!薄37]曹劉:曹植、劉楨?!38]鮑照:南朝齊著名詩人。羲皇上人:言伏羲時代以上的人。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贝司渲^輕薄之徒尊崇鮑照之地位。 [39]謝朓:南朝齊著名詩人?!40]日中市朝滿:鮑照《代結(jié)客少年場行》詩句?!41]黃鳥度青枝:南朝齊虞炎《玉階怨》詩句。劣得:僅得?!42]淄澠:二水名。在今山東省境內(nèi)。相傳二水味異,合則難辨。并泛:混合在一起。 [43]朱紫相奪:《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敝鞛檎蠟殡s色。奪,代替。 [44]彭城劉士章:劉繪,字士章,南朝齊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对娖贰妨腥胂缕贰!45]九品論人:《漢書·古今人表》列九等之序,曰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以位置古今人物?!46]《七略》裁士:《漢書·藝文志》載,劉歆總?cè)簳唷镀呗浴?,有《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shù)數(shù)略》、《方技略》,為我國最早的目錄學(xué)著作。此指分七類以劃分作家?!47]方今皇帝:指梁武帝蕭衍?!48]昔在貴游:指蕭衍稱帝前和另外一些文士的交游。《梁書·武帝紀》:“(齊)竟陵王(蕭)子良開西邸,招文學(xué),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號曰八友?!笔婪Q“竟陵八友”?!49]八纮既奄:八纮,八方。奄,包有。此指蕭衍做了皇帝,包有天下。 [50]風靡云蒸:《易·乾·文言》:“云從龍,風從虎?!敝^有許多人才出來輔佐?!51]抱玉、握珠:皆謂有才華的文人。曹植《與楊德祖書》:“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薄52]屬詞比事:《禮記·經(jīng)解》:“屬詞比事,《春秋》教也?!敝^組織詞句,排比事實?!53]經(jīng)國文符,應(yīng)資博古:有關(guān)國家大事的文書,應(yīng)該通曉古事,旁征博引去寫作?!54]撰德駁奏,宜窮往烈:撰述名人德行和駁議、奏疏等文章,應(yīng)該盡量稱引古人的功業(yè)?!55]思君如流水:徐幹《室思》詩句?!56]高臺多悲風:曹植《雜詩》句?!57]清晨登隴首:《北堂書鈔》卷一五七引晉張華詩:“清晨登隴首,坎{左土右稟}行山難。嶺阪峻阻曲,羊腸獨盤桓?!薄58]明月照積雪:謝靈運《歲暮》詩句?!59]補假:補綴、假借,謂借用前人語句典故,補綴成詩。 [60]顏延:顏延之。謝莊:字希逸。二人皆南朝宋文學(xué)家。 [61]大明:宋孝武帝年號,公元457—464年。泰始:宋明帝年號,公元465—471年?!62]任昉:南朝梁文學(xué)家。王元長:名融,南朝齊文學(xué)家?!63]李充《翰林》:李充,東晉初人?!端鍟そ?jīng)籍志》總集類著錄其《翰林論》三卷,為文學(xué)評論之作。書已亡佚,嚴可均《全晉文》輯存其佚文八則。 [64]王微《鴻寶》:王微,南朝宋人?!端鍟そ?jīng)籍志》雜家類著錄有《鴻寶》十卷,不著撰人,其書已佚?!65]顏延論文:顏延之《庭誥》中有論文之語,又《太平御覽》亦引錄其有關(guān)文學(xué)言論數(shù)則?!66]摯虞《文志》:《晉書·摯虞傳》:“虞撰《文章志》四卷?!闭撟骷椅捏w,理甚愜當,為世所重。今佚?!67]謝客集詩:《隋書·經(jīng)籍志》總集類有謝靈運《詩集》五十卷、《詩集鈔》十卷、《詩英》九卷,俱佚?!68]張隲《文士》:《隋書·經(jīng)籍志》雜傳類著錄張隱《文士傳》五十卷?!半[”當作隲,形近而誤。書今佚?!69]百二十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詩品》三卷,梁記室參軍鐘嶸仲偉撰。以古今作者為三品而評之,上品十一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六十九人?!卑聪缕穼嵤掌呤?,共一百二十三人。此云“百二十人”,系舉成數(shù)而言。 [70]宮商:五音的名稱,這里是四聲的代用語。 [71]四聲:平、上、去、入?!72]金竹:金屬和竹做的樂器。此指音樂?!73]置酒高殿上:曹植《箜篌引》詩句。明月照高樓:曹植《七哀》詩句?!74]三祖:指魏武帝曹操,太祖;魏文帝曹丕,高祖;魏明帝曹睿,烈祖?!75]二儀:《易·系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二儀即兩儀,指天、地?!76]顏憲子:即顏延之。憲子是其謚號。 [77]范曄:南朝宋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后漢書》作者。其《獄中與諸甥侄書》云:“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瞭此處??v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敝x莊:南朝宋文學(xué)家?!78]“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二句:謂王融、沈約等提倡四聲八病之說?!端螘の膶W(xué)·陸厥傳》:“永明(南齊武帝年號,公元483—493年)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沈約,南朝梁文學(xué)家?!79]蜂腰鶴膝:沈約等人提出詩歌創(chuàng)作上八?。ㄆ筋^、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中的兩種?!80]陳思贈弟:陳思王曹植有贈異母弟曹彪詩,即《贈白馬王彪》?!81]仲宣七哀:王粲有《七哀詩》。 [82]公幹思友:劉楨有《贈徐幹詩》,為思友之作?!83]阮籍《詠懷》:阮籍字嗣宗,三國魏詩人,“竹林七賢”之一。有《詠懷》詩八十二首?!84]子卿雙鳧:《古文苑》載蘇武《別李陵詩》有“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之句;“子卿(蘇武)”疑為“少卿(李陵)”之誤。 [85]叔夜雙鸞:嵇康字叔夜,三國魏文學(xué)家,“竹林七賢”之一。其《贈秀才》詩有“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之句。 [86]茂先寒夕:張華字茂先。其《雜詩》有“繁霜降當夕”之句,下又云“重衾無暖氣,挾纊如懷冰”,“寒夕”括其詩意。 [87]平叔衣單:何晏字平叔,三國魏文學(xué)家,其“衣單”詩已佚?!88]安仁倦暑:潘岳字安仁。其《在懷縣作》詩有“初伏啟新節(jié),隆暑方赫羲。朝想慶云興,夕遲白日移。揮汗辭中宇,登城臨清池。涼飆自遠集,輕襟隨風吹”等句,故曰“倦暑”。 [89]景陽苦雨:張協(xié)《雜詩》有云:“云根臨八極,雨足灑四溟。霖瀝過二旬,散漫亞九齡。階下伏泉涌,堂上水衣生。洪潦浩方割,人懷昏墊情?!笔撬^“苦雨”詩。江淹《雜體詩》中有《擬張黃門協(xié)苦雨》一題。 [90]靈運《鄴中》:謝靈運有《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并序?!91]士衡《擬古》:陸機有《擬古詩》十二首?!92]越石感亂:劉琨有《扶風歌》、《重贈盧諶》,皆“感亂”之作。江淹《雜體詩》中有《擬劉太尉琨傷亂》一題?!93]景純詠仙:郭璞有《游仙詩》十九首。 [94]王微風月:王微有集十卷已佚,其“風月”詩亦不傳。 [95]謝客山泉:謝靈運以山水詩著名,此以“山泉”代稱所作?;蛑^“謝客”當指謝朓、謝莊或謝瞻,疑不能明也?!96]叔源離宴:謝混字叔源。其《送二王在領(lǐng)軍府集詩》末二句云:“樂酒輟今辰,離端起來日?!薄半x宴”當指此?!97]鮑照戍邊:鮑照有《代出自薊北門行》,為詠戍邊之作?!98]太沖《詠史》:左思有《詠史詩》八首?!99]顏延入洛:顏延之有《北使洛》詩?!100]陶公《詠貧》:陶淵明有《詠貧士》詩七首。 [101]惠連《搗衣》:南朝宋文學(xué)家謝惠連有《搗衣詩》?!102]珠澤:《穆天子傳》:“天子北征,舍于珠澤?!惫弊ⅲ骸按藵沙鲋?,因名之云?!贝搜云赂粷櫲缰闈伞!103]鄧林:《列子·湯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際……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shù)千里焉?!贝艘脏嚵钟魑牟伤C萃之地。
賞析:
作為“百代詩話之祖”,鐘嶸《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思深而意遠”(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詩話》),與劉勰《文心雕龍》堪稱六朝文學(xué)批評史上的雙璧。作為我國第一部詩論著作,《詩品》所揭示的詩歌史觀、批評標準、詩歌發(fā)生論和方法論,在我國詩歌史和美學(xué)史上有重要地位。而這些詩歌理論,除上中下三品品語外,主要表現(xiàn)在《〈詩品〉序》中?!丁丛娖贰敌颉?,是鐘嶸美學(xué)思想的代表,是《詩品》進行詩歌評論的理論綱領(lǐng)。
最早的《〈詩品〉序》,如《梁書·鐘嶸傳》所引,是從“氣之動物,物之感人”到“庶周旋于閭里,均之于談笑耳”的一段文字,即文中(一)的那部分。而文中(二)實為上品小序或后序;文中(三)是中品的小序或后序。在宋末至元的流傳過程中,由于經(jīng)過三卷本——一卷本——三卷本的版式變化,使原來的上品后序誤與中品品語相連;中品后序誤與下品品語相連,最后變成了“中品序”和“下品序”。這就是《四庫全書》所說,《詩品》“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的情況。這種將“詩品序”誤為“上品序”,“上品后序”誤為“中品序”,“中品后序”誤為“下品序”的做法,明顯存在不合理的地方。故清人何文煥刻《歷代詩話》,索性將不能致辨的三品序以三品前匯集起來一并刻于卷首。目前通行本有兩種:一種是三序分置三品品語前,一種是三序合一置于卷首。這兩種序言的位置都是錯誤的。本文為敘述的方便,仍將三序合一列論,僅以(一)、(二)、(三)標識加以區(qū)別,而略去考證部分和位置不同帶來某些意義差別的論述。
《〈詩品〉序》的醞釀寫作,大約在天監(jiān)初年,完成則在天監(jiān)十七年(518)沈約死后,前后大致經(jīng)過十幾年時間?!对娖贰泛汀丁丛娖贰敌颉返膶懽?,主要鑒于三點情況:一是漢末盛行起來的五言詩,經(jīng)過三百五十多年的發(fā)展,已蔚為大國,作為表達情感思想的載體,它在形式上的優(yōu)勢已十分明顯。二是當時詩風盛熾,“終朝點綴,分夜呻吟”使詩歌充滿“庸音雜體”,尤以“王公搢紳之士”談詩,“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以致形成“喧議競起,準的無依”的情況令人不可容忍。三是當時的文學(xué)評論著作,如陸機的《文賦》,李充的《翰林》,王微的《鴻寶》,乃至張隲的《文士》,謝靈運的集詩,都“就談文體,不顯優(yōu)劣”,“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這使鐘嶸決心“辨彰清濁,掎摭利病”,參考《七略》裁士,九品論人的方法寫作一部《詩品》,并把自己的文學(xué)觀和美學(xué)觀闡述清楚。
《〈詩品〉序》即(一),主要闡述了這樣幾個問題:
首先是詩歌發(fā)生論。從“氣之動物,物之感人”至“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若乃春風春鳥”至“莫尚于詩矣”,除說明詩的功用外,主要闡述了詩歌的發(fā)生問題。鐘嶸認為:詩之發(fā)生,是人有感情需要發(fā)泄,而人的感情,又是外界客觀事物作用于主觀心靈的結(jié)果。外物作用分兩種:一是客觀自然。由四季變換引起自然萬物代謝觸動人的情思,這就是“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二是社會生活。由社會生活中的悲歡離合,種種遭際觸發(fā)人的哀怨心理和英雄失路的慷慨,這就是“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的情形。值得注意的是:“漢妾”、“孀閨”、“揚蛾入寵”等,都是以女子哀怨心理和她們內(nèi)心的情緒天地為例證的,因此更具感染力。
第二闡述了自《南風》之辭、《卿云》之頌以來的五言詩史。時代經(jīng)歷了夏歌、楚謠、漢、東京二百載、建安、晉、太康、永嘉、江表、義熙、元嘉,直至“方今”的階段;人物有屈原、李陵、班婕妤、班固、三曹、七子、孫綽、許詢、郭璞、劉琨、謝混、謝靈運,直至梁武帝蕭衍等人,把時代與詩人交織在一起,論述詩體的產(chǎn)生、演變、發(fā)展、風格上的變化和由歷代著名詩人代表的詩歌主流。其中以“逮”、“始”、“推”、“固是”、“非”、“自”、“從”、“惟有”、“降及”、“爾后”、“迄于”、“爰及”、“先是”、“故知”等發(fā)端連接詞值得注意,它們仿佛是一根繩索,不僅貫穿起時代與詩人,表現(xiàn)了作者的評價,且一氣到底,把千年詩史概括殆盡而不給人以重復(fù)之感,兼得清剛的文氣和頓挫轉(zhuǎn)換之妙。
第三闡述了作為新興載體的五言詩形式。四言詩的衰落是因為它“文繁而意少”,五言的興盛是因為這種形式“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是“眾作之有滋味者”。鐘嶸指出:詩的“六義”,其中“賦、比、興”方法仍適用于五言詩。同時,對漢儒賦、比、興的定義又作了新的闡釋。尤其把“興”釋為“文已盡而意有馀”,從吟詠情性和審美的角度去把握,表現(xiàn)出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精神。與這種創(chuàng)造精神關(guān)聯(lián)的是,作為方法論,作詩“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但若專用賦體,又“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故此三義,應(yīng)“酌而用之”。這是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原則。
第四針對五言詩寫作庸音雜體,越寫越濫的時尚提出批評,表明自己繼承彭城劉士章的初衷寫作《詩品》,為世人樹立準的和理論標準的決心。
作為“上品后序”和“中品后序”,(二)、(三)是前“詩品序”的補充(現(xiàn)已作為廣義的《〈詩品〉序》的一部分)。自“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至“今所寓言,不錄存者”,及“嶸今所錄”至“預(yù)此宗流者,便稱才子”應(yīng)為撰例。上品后序,即(二)主要解釋上品十二人,為何無一齊、梁詩人的原因。在闡明近世詩人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缺點的同時,表明了自己的詩學(xué)觀。即:作為抒情的詩歌作品,不同于“經(jīng)國文符”,“應(yīng)資博古”;也不類似“撰德駁奏”,“宜窮往烈”,不需要故實和經(jīng)史,只要“思君如流水”式的直尋和“高臺多悲風”式的即目?!白匀挥⒅肌薄ⅰ爸睂ぁ钡摹罢婷馈薄耸晴妿V最高的美學(xué)理想。中品后序,即(三)主要解釋當代文學(xué)巨匠沈約為何僅列于中品的原因。通過對沈約、謝朓、王元長在詩歌音律上“務(wù)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的做法提出批評的同時,確立了自己詩歌音律美學(xué)。末段“陳思贈弟”至“文采之鄧林”,應(yīng)為全書的贊論或總跋,是“結(jié)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shù)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文心雕龍·頌贊》)的總括之辭。從全書章法結(jié)構(gòu)看,《〈詩品〉序》首論詩歌發(fā)生,次述五言詩之綱領(lǐng),末舉五言詩警策佳篇以示詩界法程,結(jié)構(gòu)謹嚴而論之有序。
與同時人劉勰的《文心雕龍》相比較,除整體上劉勰重視教化,鐘嶸重視抒情;《文心雕龍》理論系統(tǒng)更強而《〈詩品〉序》在美學(xué)更有突破創(chuàng)新外,在語言、文風上亦存在很大差異。劉勰論宋初文詠“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對這一傾向語帶微詞,而《文心雕龍》卻正是用“儷采百字之偶”的形式寫成的,且頗有“爭價一句之奇”,“窮力追新”的傾向,文章寫得極為宏麗。鐘嶸也能寫這種漂亮文章,《南史·鐘嶸傳》說鐘嶸做衡陽王元簡記室時,曾作《瑞室頌》旌表居士何胤,“辭甚典麗”。但鐘嶸寫《詩品》,用的卻是長短參差,自由活潑的散文形式。也許他認為理論文章不宜逞弄才藻,逞弄才藻的結(jié)果,便使文章有拘忌蹇礙的可能,而清新剛健、靈活自如的散文才更適宜說理,更能與他所標舉的美學(xué)觀相契合。劉勰用駢體寫體大思精的理論問題是一種創(chuàng)造,鐘嶸用輕松活潑、剛健清新的散文品評詩歌,同樣是一種創(chuàng)造。從而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有深邃的文學(xué)思想,精彩紛呈的美學(xué)理論,更有文體表達上的楷模作用和敢于突破的創(chuàng)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