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勾魂
數(shù)日前閻王老兒得了玉帝賜的幾壇美酒,昨日一時起了興致,在地府內(nèi)大設(shè)酒席,宴請諸位鬼使,那黑白無常雖負有勾魂索命的任務(wù),卻也貪杯得很,早已醉氣沖天。醉酒本小事,可誤的卻是大事。這稀里糊涂一不留神,就把生死簿里吳海榮的名字勾成了吳榮海。
吳海榮是吳榮海的老婆。前些日子剛被醫(yī)生辭了回來,說是肝癌晚期,最遲拖不過三個月,沒救了。海榮早已六十開外,也還算淡定,從醫(yī)院回來的當天就已經(jīng)把棺材備好,著手料理后事了。老夫婦常年住在寨上(地名)。寨上本是周家小弄(江浙邊境上的一個村落)的一個大群落,可這些年種田實在沒啥出息,老的死,年輕的逃,現(xiàn)如今這生死簿里只剩下吳榮海夫婦倆的名字,再加上倆名字如此相像,也難怪這饞嘴的無常老怪們會劃錯。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雖這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吳榮海戊申年卒”,可今年方才丁酉年,還有足足十年的陽壽啊。但生死簿的名兒一劃,無常老鬼們?nèi)耘f心念著玉帝老兒的幾壇美酒,便也想著將錯就錯草草了事。
此時此刻,吳海榮正靠在床上,喉里只剩最后一口痰上下蠕動著。半個小時前,天才蒙蒙亮,雞舍里的雞鴨們就早早地醒來哼唧哼唧地鬧個不停。吳榮海知道,城里養(yǎng)雞場的雞總被圈著,可家雞不同,雞舍可沒那么大的本事在白天留住這些小畜生們。吳榮海正準備起身,可腦袋忽然疼了起來,手腳發(fā)麻,渾身不自在,像是被什么栓住似的。他強忍著直起身子來,靠臥在床沿。海榮看出了他的不適,一邊給他搓背順氣,一邊翻著號碼給女兒打電話。海榮的女兒名喚吳缺香,是吳家的獨生女。她本有一個大她三歲的哥哥,喚作缺水,但也許是近親(吳榮海本是吳海榮的堂哥)婚配的緣故,缺水生來體弱多病,還是個侏儒,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近年來,父母年邁,大大小小急事全靠缺香夫妻倆照顧??擅\弄人,在海榮查出肝癌不久后,缺香的丈夫又被查出尿毒癥。如今這一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七八口子全靠缺香一人照料,她忙的都快分身了。這不,噩耗再次傳來,自己的父親又快不行了……
等缺香匆匆忙忙進門時,吳榮海早就斷了氣。許是生前沒能見上女兒一面,他的眼睛還圓鼓鼓地睜著。缺香撲通一聲跪下,放聲大哭……太陽如往日一般照常升起,山腳下,近處的群落里時不時傳來陣陣犬吠。
吳榮海的死訊在方圓幾十里瞬間傳了開來。男人們喝茶吃酒時議論,女人們河邊浣洗時嚼舌,就連周家小弄的客車司機一邊開車還要一邊插上那么一兩句。人們都說吳家老房是兇宅,遭了秧,臨死前想吃一碗芋頭飯,村里的紅衛(wèi)兵硬是一粒米都沒有。吳榮海的父親是被活活餓死的,死的時候眼睛也睜著,和吳榮海一模一樣。
喪事很快著手操辦了。按照村里的習俗,死人也好面子,因此人死時再也不能像出生時那么赤條條了,得給死人穿上衣服,而日這穿的不止是一層,而是七層,且這七層衣服得是死者生前穿過的。缺香翻箱倒柜,才勉勉強強從衣柜找出七件像樣的衣服。衣服是找出來了,可這給死人穿衣服卻并非易事,人死后身體可僵硬得很。缺香一邊輕輕拍著榮海的背,一邊哭著讓他聽話,這才勉強穿上。
缺香請不起樂隊,請了幾個道士做做樣子。此時榮海已經(jīng)躺進了棺材,棺材里塞了幾床棉被,還有幾瓶酒和幾斤旱煙,當然還有他生平最愛的旱煙筒子和他走到哪里戴到哪里的鴨舌帽。下葬的日子道士先生定在了后天,也就是大年初五。眼看著下葬的日子迫在眉睫,可這抬棺材的八個將軍到現(xiàn)在都還沒湊齊。正月里頭,大家走親戚喝喜酒正是忙的時候。其實缺香心里清楚得很,忙是一回事,不樂意又是一回事。她家遭了秧是兇宅的傳言她多多少少也知曉一點,畢竟這年初死人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大伙想要避避邪也情有可原。況且大家伙也能料到,她家倒了那么大的霉又能給得起多大的紅包(抬棺材的將軍的報酬)呢?
八位將軍還是在初四晚上湊齊的,缺香挨家挨戶地登門訪求,吃了不少閉門羹。按禮節(jié),東家在下土的前一晚得請八位將軍吃一頓三生(豬頭,雞,鴨)以表敬意。吳家此時手頭雖緊,但這點禮節(jié)還是免不了的。晚上,缺香聽完道士先生交代的初五一早的下葬事宜便進了里屋同她母親作伴。吳榮海的棺材還未封,放在大廳里。旁邊八位抬棺材的將軍和兩位道士正喝得歡。農(nóng)家的酒都是自家用高粱釀的,烈的很,幾兩下肚,道士將軍們就已經(jīng)面帶紅光胡言亂語了。其中一個道士先生先開的口:“其實初五那日本不宜下葬,你們也知道這戶人家特殊,我們想著也不打緊,反正家運已經(jīng)成這樣了,還在乎這些有的沒的啥的,對吧。正月里頭辦紅白喜事的人家多,我們后頭還有好幾樁生意呢,實在等不起呀!”八位將軍聽罷先是楞了一下,有的尷尬地笑了幾聲,有的借著酒性太烈假裝自己頭疼,還有一兩個更狡猾,直接離席去了趟廁所。另一個道士見情況不對,忙踹了一下搭檔的凳腳,干咳了幾聲。大家一時接不上什么話,場子霎時涼了下來。
說時也巧,正在大家伙肚中各自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時,不知哪里傳來了幾陣不大不小若有若無的咔嚓聲,大家伙幾乎是同時停下了動作,有的剛拿起酒杯還沒碰到嘴,有的剛放下筷子,有的話剛到嘴邊。“好像……這響聲是從這棺材底下鉆出來的”。不知誰冒出了這么一句話,“棺材”二字還沒說完,大家伙就刷地站了起來,動作快的早已拔腿接往里屋跑,方才說話的道士先生本來就心虛,一時緊張挺著個大啤酒肚竟被卡在了八仙桌和廳墻的中間,桌子被擠得“咕咕”地挪了幾寸也出不來。忽然,一只豬腳模樣的東西從棺材底下的大紅帳子里露了出來,接著發(fā)出幾陣“哼哼”的叫聲,大家這才晃過神來。原來這幾天缺香一人忙里忙外的,沒能顧得上豬圈里的老母豬,把這家伙餓得跳出了圈門。榮海是養(yǎng)豬的一把好手,年年都能宰上一兩頭三四百斤的豬。這母豬是專門用來產(chǎn)小豬仔的,跟著榮海六七年了。如今這老家伙跑了出來,避開了桌上吃喝著的所有人的視線,不偏不倚地藏到了棺材底下的大紅帳子里,許是舍不得主人?
原來是虛驚一場,可這“一驚”可不小,好些人手心竟冒出了冷汗,再看先前那道士,急得滿臉通紅,到現(xiàn)在還喘著粗氣,連內(nèi)褲都有些潮了。大家伙回到席上后仍舊驚魂未定,吃飽喝足后,那兩位道士又草草做了幾場法事就散了,夜已深,遠處竹林里傳來貓頭鷹悠長的咕咕聲。
按照道士先生的安排,初五日巳時下葬,也就是早上九點來鐘。待親戚們祭拜完畢后,那八位將軍在鞭炮禮花的震響中抬著棺材上路了。人死不比遠行,人死了就永遠地沒了,永永遠遠地沒了。缺香披著白麻,哭得撕心裂肺,她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捆綁著棺材的麻繩,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旁人怎么拖都拖不動。是的,蒼天無眼啊,幾乎是幾個月間老天讓這個四十不到的女人經(jīng)受重重打擊,母親丈夫的相繼患病已經(jīng)在她肩上深深地劃出了一道口子,可總有父親在,一切還有個依靠,現(xiàn)如今蒼天竟把她身后最后一點依靠給無情地剝奪了,上蒼竟絕情到這般令人發(fā)指!想到這,缺香終究還是漸漸地松開了手,哭著喊著,雙膝跪地,眼睜睜看著八位將軍把父親送上山。
榮海的墓地選在了家對門山坡自家的菜地里,墓地的邊上有一棵山茶樹,樹下立著一個簡陋的小棚。這棚子是榮海去年夏天搭的。這幾年來周家小弄的野豬猖狂的很,經(jīng)常成群結(jié)隊地下山作害,常常是一大片番薯地被野豬群掏的千瘡百孔片甲不留,大伙叫苦不迭可又束手無策。寨上情況更嚴重,本就人比豬少,無奈之下,榮海便在這山茶樹下搭了個小棚,點著蠟燭,夜夜在這守著,醒時數(shù)著繁星聽著蛙鳴,困時大聲地打著呼嚕,倒頭就睡,可誰又能料到,短短半年之后,棚在,星在,野豬也時時光臨,只是人住進了墓里,再也出不來了。
滿七(滿七就是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后,缺香就把母親接到了鎮(zhèn)上,旁人都覺得,榮海一撒手,海榮的日子也快到頭了。于是,熟人相遇總得問上那么一兩句——“寨上那個幾月前患上肝癌的吳海榮死了沒呀?”“呦,怎么還沒死呀,不是說了三個月的嘛”“估計快了吧,癌可是真病,菩薩也救不了”。
幾乎所有人都“盼”著吳海榮死,因為只有吳海榮死了,曾經(jīng)從他們口中散開來的所有關(guān)于吳家遭殃的傳聞才是真實,可又沒有人知曉吳海榮到底什么時候死,更沒有人知道,黑白無常因怕閻王責罰,自作主張在吳海榮的陽壽上狠狠地加了一筆,那么,事情一開始就是個錯誤,那日給吳海榮下肝癌死刑的醫(yī)生拿錯了化驗單,所以她得的并不是什么肝癌,只是慢性肝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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