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循環(huán) 其六
chapter.11 下起了雨。不是夏天那種豪快的暴雨,而是淅淅瀝瀝、緩慢地打濕窗玻璃的細雨,仿佛梅雨季的幽靈又重返世間。一言蔽之,是陣令人不快的雨。 “你要求我做的我已經(jīng)做到了?!?站在窗邊的青年開口道。他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里,瞇著眼頗為愉快地眺望著雨幕。不知是不是會讓人覺得與他在人前的形象反差太大,他從不在其他人面前抽煙。 “借個火?” 天川野棘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打火機。因為受了潮,打了好幾次才打出一小片火苗。他把打火機遞給明覺悟史,后者則直接把臉湊到他的手邊,將叼在嘴里的煙湊到火苗上面點燃。 “江田君還好嗎?”明覺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問。他抽的似乎并不是煙草,呼出來的煙霧有一股奇怪的花草清香。天川野知道如果盯著這股味道深嗅下去,會不知不覺地神游天外。就和面前的這個男人一樣,存在本身就會讓人的思緒變得飄忽不定。 “他還在睡。這個家里天天都點蠟燭,不知道’留下’的記憶還有多少?!?“瞧你說的。如果你想,你可以讓他清楚地記住一切,包括自己手上的那條人命。” “這種事……”天川野嘆息般說道。突然變得也有點想抽煙了,于是他掏出一根煙點上深吸一口,大腦在緩緩深入頭蓋骨縫隙的尼古丁刺激下變得清醒了些,“算了。如果他瘋掉的話,下一個被盯上的就是我。倒是你——”他轉(zhuǎn)過身去,緊盯著明覺漆黑如深淵這一概念具象化的眼眸,“你為什么要幫我?” “誰知道呢?”青年把窗戶推開一條縫,煙灰抖在窗框外面。黏濕的水汽被風吹進室內(nèi),與肌膚接觸時喚醒了天川野久違的生理不適感,“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罷了。” “我想他快要醒了。你還要繼續(xù)呆在這里嗎?” 明覺聞言微微一笑。 “我走了,保重。” 青年徑直穿過走廊,從玄關(guān)拿起放在那里的自己的傘。雖然到訪江田千季的家里一趟卻又不和家主打聲招呼的確令人過意不去,但畢竟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 街道上空蕩得異常,一個人都沒有。按理說哪怕是突如其來的暴雨,也會有那么一兩個人在街上,或者沿街的商鋪開門迎客吧。可明覺一路走到噴泉廣場,都沒有見到半個人影。商業(yè)街冷冷清清,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門謝客,沒有一絲往日繁華的蹤影。 差不多到這里就可以了吧??臻g足夠開闊,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波及商業(yè)街的無辜民眾,因此從剛才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兩個人也能接受。一邊思忖著,明覺停下了腳步。因為不想把傘弄壞,他把傘收起來放到了噴泉旁邊的長椅上。 “你們好啊,二位?!?明覺回過身。深灰色的雨幕中佇立的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他們沒有打傘,這是正常的,因為騰出來的手要用來拿武器。 “你好啊,明覺先生。你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嗎?” 說這話的是種崎。她一頭標志性的美麗金發(fā)點綴著雨珠,比平時看起來更加閃閃發(fā)亮。她的懷里抱著一把漆黑的鐮刀,長度已經(jīng)超過她的身高了。 明覺微笑著朝他們點頭致意。 “沒問題。你們有話對我說吧?——隨時都可以。” ? 種崎如一道閃電朝他劈來,巨大的鐮刀在她小小的手中揮舞得如同一個輕巧的玩具。明覺向后輕輕一躍,鐮刀鋒利的刀刃落下,在明覺剛才站的地面上撕開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如果命中的是他,恐怕已經(jīng)被一刀兩斷了。 與此同時另一道氣息也出現(xiàn)在了身后。鋒利的尖錐破空而來,擦過明覺耳畔將他的一截長發(fā)削落。而明覺本人則輕飄飄地落到不遠處,仿佛一只收斂翅膀休憩在花上的蝴蝶。 “不要怪我們,明覺先生?!本殴淼哪樕弦环闯B(tài)地沒有笑容,語氣冰冷地說道,“這是給您的警告?!狈N崎隨即補充:“您今天必須得付出代價了?!?九鬼架起握在手中的兩把錐形刃物,和種崎一前一后緊逼上來。 明覺振開和服寬大的方袖,從中滑出兩枚符咒夾在指間。簡短的詠唱過后,符咒燃燒起來。種崎見狀趕忙往后跳去躲避,隨著“砰”地一聲她剛才腳下的土地突然噴出烈火?;鹧嬉匝咐撞患把诙畡萃淌闪巳酥車牡孛?,將他們包圍進熊熊燃燒的火圈之中。 “該死的。好——好燙!”撲面的熱浪讓九鬼幾乎睜不開眼,從而丟失了種崎的身影。而火柱沒有給他們喘息的空間,接二連三地在各處冒起。灼燙的溫度噬咬著他的皮膚,伴隨撕心裂肺的劇痛,可怖的燒傷從雙手開始逐漸蔓延到全身。 這燒傷并不是來自火焰,而是來自九鬼渡自己。他知道它們只要一遇到明火便會噴薄而出,因此高溫和火焰是他唯一的弱點。疼痛和傷口將他牢牢困在了原地,眼前的世界也逐漸陷入黑暗,“芽生!”他高聲呼喊著搭檔的名字。 面前的火柱突然被黑色的刀鋒斬斷,“來了!”嬌小的女孩從光焰的世界中一躍而出,手中鐮刀落下的瞬間又斬斷了幾條火焰。熱浪斂息、燒傷的疼痛褪去,重新恢復(fù)的視野中捕捉到了明覺的身影。 “看這個!”種崎大喝一聲,手中的鐮刀甩出一陣凌厲的刀風熄滅了火圈。與此同時九鬼后腿蹬地、一躍而出,手中的尖錐直刺明覺的面部。明覺又迅速抽出兩枚符咒在手中,可這次種崎并沒有給他機會,手起刀落就在血花盛放之中將他整條手臂斬斷。 與此同時,錐尖傳來宛如戳破熟透果實的手感。溫熱的液體濺到九鬼渡臉上,讓他清秀的面孔平添了幾分猙獰。轉(zhuǎn)瞬間他便已出現(xiàn)在明覺身后,手中的錐子滴著血。 身后并沒有傳來預(yù)想中的慘叫。九鬼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明覺已經(jīng)半跪在地上,僅剩的一只手捂住汩汩冒血的左眼眶。即使如此這個男人都一聲不吭,這點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種崎拖著鐮刀走上來,眼神中燃燒著憤怒??此谋砬椋殴砗敛粦岩伤龝衙饔X就地正法。 “行了,芽生?!庇谑撬皶r出言阻止了自己的搭檔,“給他點教訓(xùn)就行了?!彼麄兌贾酪粭l手臂和一只眼睛而已,對明覺來說恢復(fù)起來不算太難。 “可是,這家伙……”種崎的表情看起來欲言又止。 九鬼聳聳肩,“我們總不能殺了他吧?走吧,我們?nèi)ズ缺Х刃菹⒁幌?。?雨已經(jīng)停了。小鎮(zhèn)的街道重新恢復(fù)了昔日的熱鬧,商業(yè)街的店鋪也紛紛開門營業(yè)。人來人往中,卻沒有一個人為倒在血泊中的青年哪怕投去一道目光。 chapter.12 八月三日凌晨五點,安靜的臥室中能聽見空調(diào)滴水的聲音。 江田千季醒了。屋子里的空調(diào)開得很低,被褥和枕頭卻都被汗?jié)裢噶恕K崎_被子坐起來,凝視著黑暗中放在被褥上的雙手。自己的手正在顫抖。 噩夢的感覺還殘留在腦海中。很惡心,惡心得要吐出來了。他勉強下了床,走進衛(wèi)生間試圖吐出什么來。可無論如何壓迫舌根催吐,都只會引起干嘔。 筋疲力盡的千季扶著洗手臺的邊緣歇了一會兒,才有力氣抬起頭看向鏡子。而下一瞬間,鏡子里映出的東西卻讓他的呼吸近乎停止。 那是一張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面孔,他卻很肯定不是自己的臉。 那張臉在自己面前慢慢扭曲起來。是頭骨整個被壓碎潰散了嗎?五官偏離了它們原本的位置,眼球也逐漸被擠壓出眼眶。支離破碎的聲音從那張臉的口中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千季卻聽得非常清楚。 “千……季……我……好痛……好黑……” “砰!” 鏡子在自己眼前碎裂成盛放的玻璃花朵。蜿蜒的裂縫撕裂了那張臉,它晃一晃便從視野中消失了,可它的聲音卻依然糾纏在千季耳中。好痛,好黑。為什么?千季,為什么? 頭痛,劇烈的頭痛。天旋地轉(zhuǎn),涌上喉嚨口的嘔吐欲。千季抱住自己的頭跪下來,雙膝硌著冰冷的地面。他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耳邊響起,還有不知從哪里傳來的遙遠的碎裂聲。是什么東西碎了?是洗手臺上放著的陶瓷花瓶嗎?“砰”地一聲清脆的炸響狠狠砸在千季的耳膜上。 可他現(xiàn)在沒有功夫在意這些,因為更令他恐懼的東西出現(xiàn)了。 千季清晰地看到那是一雙腳。穿著磨得有點舊的運動鞋,懸掛在輪椅踏板上方的腳。那只腳連著的腿套著白色的睡褲褲管,還有白色睡衣包裹的身體,以及那正上方安放的蒼白的頭顱。忘記上潤滑油的輪椅發(fā)出吱吱聲,那東西靠近了。一點點地靠近千季,對他耳語著。 千季。你能看到吧?你能看到我對吧? “不要!”千季大喊,不顧一切地大喊。 我一直在。不要無視我,你不會無視我的。你擺脫不了我,我一直在這里。 “不要!” 耳旁傳來龜裂的聲音,是墻壁出現(xiàn)了裂縫嗎? “不要!”千季不管不顧地繼續(xù)喊,仿佛自己的聲音能蓋過那越來越強的耳語,“不要!住口!不要!” 咔嚓。墻壁碎裂脫落,地板綻開條條縫隙。陶瓷的馬桶在一聲巨響后一分為二,浴室的玻璃門也被震碎成無數(shù)小碎塊。整個世界都在碎裂,整個世界都在崩潰。而千季已經(jīng)聽不到這些了,他的腦海中回蕩的只有自己聲嘶力竭的喊叫,和無止境的夢魘。 ?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對嗎?” 天川野棘沒有回答。他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面前的獨棟民房,或者說曾經(jīng)是獨棟民房的廢墟。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快得遠超他的預(yù)料。看著面前的景象,天川野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好像一個孩子心愛的玩具不小心被自己弄壞了。 “這次也不行。那孩子的能力暴走總是超乎預(yù)期……還有就是。”他身后傳來的聲音評判道,“差不多上頭的人也該發(fā)現(xiàn)你在做什么了。” “不行。還不行?!碧齑ㄒ敖鯚┰甑攸c上一根煙,“我還需要時間。不能讓他們在這個時候插手?!?“那么?!鄙砗蟮娜诵ζ饋?,“就’回去’吧?回到’存檔’的時候的樣子。” “只能這樣了。如果……”天川野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放棄了,“算了,多說無益。我要走了,隨便你吧?!?“那,在你走之前?!鄙砗箜懫鹬饾u接近的腳步聲,一根被叼在嘴里的煙湊到他手中的打火機上,“走之前借個火?” 天川野默不作聲地點燃了打火機,借著那點光明看清了身后人的臉。那張臉的一半都被繃帶包裹,左肩處也纏著厚厚的繃帶。 “你繃帶綁的也太多了吧?不就是一只眼睛和一條胳膊,至于那么小題大做?” “誰知道呢。畢竟我不是你,無法’保存’與’回溯’?!泵饔X笑答,“我是時候該退出了。至于那孩子今后要怎么辦,就全靠你決定了,天川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