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石室虎

　　鄉(xiāng)下人陳獻，是個無賴，非常陰險兇惡，人們都害怕忌憚他，沒人敢拿他怎么樣。

　　一天晚上，陳獻做夢夢到一個人找他，說：“大王讓我傳喚你去?！标惈I問他：“你是什么人？”那人說：“我是倀鬼。”陳獻只感覺自己不自覺地就跟著他走，進入一座山里，穿過深邃的草木，走進一間石室。正中石凳上坐著一個虎頭人。倀鬼上前報告說：“陳獻到?！弊岅惈I下跪?；㈩^人說：“你知道我山里已經(jīng)沒有吃的了么？”陳獻趕緊磕頭，乞求饒恕?；㈩^人接著說：“聽說你粗野強悍，手段殘酷兇狠，一點人情味沒有。雖然可以拿來給我果腹。但是又擔心會弄臟我?！崩^續(xù)又說：“現(xiàn)在召你的魂魄過來，先送到到廚房，作道小菜吃吃。你的肉想要真正下得了嘴，非得經(jīng)歷千重劫難不可。”陳獻惶恐懼怕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倀鬼立刻上前扒掉陳獻的衣服，拉到廚房，用牛刀把他的肉一條條割下來，只剩下一具骨架。陳獻痛楚萬分，不停哀呼，但是沒有人顧及他。等肉切完了，裝在大盤子里，旁邊擺放兩頭大豬，端到虎頭人面前。虎頭人每吃一口豬蹄、豬肉，就和著陳獻的肉一起吃。陳獻渾身劇痛得快要暈過去，但偏偏意識十分清醒【畢竟吃的是魂魄】。等虎頭人把他的肉吃完，他才從夢里醒過來。

　　到第二天晚上，又做了和之前一樣的夢。此后的三年里，天天如此，從不間斷。陳獻非常厭惡這件事，沒有告訴別人。

　　這一天晚上的夢中，虎頭人滿意地說：“今天你的千重劫已經(jīng)滿了，骨頭的味道應該稍微變好了些，可以當我的飯了。明天正午，洗干凈等著我來。”陳獻請求說：“雖然小人不是好人，應該獲罪受刑；可是大王您這樣對待我，不覺得太殘暴狠毒了嗎？”虎頭人說：“你這不算什么，我這里還有數(shù)千劫，上萬劫的，至于數(shù)劫、數(shù)十劫等更是不甚數(shù)。都是天曹【天上的官府】的規(guī)定，按照你們作惡的深重劃分好的?！彪S即指著旁邊的倀鬼說：“這就是個萬劫的人，本來按你的所作所為也不止千劫，不過你的老婆淫賤，做娼二十年，丑名遠播，因此你才能從輕論罪?！??；㈩^人拿出一本冊子給陳獻看，上面按排列著應該被吃的人的名字，有很多陳獻平日認識的人。陳獻自己的名字也列在其中，劫數(shù)寫的也符合。陳獻拿著書爭辯說：“世間像小人這樣的人還少嗎？比如東村的余阿三，作的惡和我一樣，為什么書中沒有他的名字，能在家里善終呢？”虎頭人說：“天曹的刑罰不可能都讓人知道，不過你說的余阿三我聽說過，他已經(jīng)轉世為豬，要被人宰殺千次，受的罪不比你少?！标惈I繼續(xù)哀求虎頭人道：“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愿意今天起改過從善，大王就不能饒恕我么？”虎頭人說：“如果能做善事，是能赦減。但你的罪孽太深重，天曹有規(guī)定：千劫以上的犯人不可以赦免，萬劫犯人不可以減刑。不過我同情你現(xiàn)在有一絲轉為善念的想法?？丛谀阕鑫冶P中餐三年多了，也算是有點交情，我就按例給你減刑一些。本來你明天就應該被吃，我現(xiàn)在寬限你一個月，一個月后的這一天，你在家中自己吊死，然后我再吃你的尸體，讓你不至于遭受肢解之苦。已經(jīng)給你減刑，你走吧?！标惈I一下子就醒過來了。

　　從此以后，陳獻終日沮喪，知道自己死期將近。他每次和別人說這件事，聽他說的人無不雙腿發(fā)抖。

　　一天早上，陳獻起床后就自縊在房梁下。他的妻子看到后大驚，連忙解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死了。大聲呼喊來四鄰，就在眾人聚集在一起看的時候，一只大虎沖進來，將陳獻的尸體叼走了。

　　非非子說：李青蓮先生自稱是海上的釣鰲客，說是用天下無義的男子做釣鰲的餌料。但有反對的人說：“這種餌料，魚都不吃，何況是鰲呢？”這正是《詩經(jīng)·小雅·巷伯》第六章中詩人表達的旨意【《巷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ㄗプ∵@個害人者，丟給野外喂豺虎。豺虎嫌他不肯吃，丟到北方不毛土。北方如果不接受，還交老天去發(fā)落。）】。然而，用彩虹當釣線，用彎月作釣鉤，將“餌料？”在東海里浸泡三年之久，則一身腥穢可稍稍去除，氣味也會略有改變，用來喂鰲，鰲還會不吃嗎？這只老虎也用了三年時間去除腥穢，說明它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5，青州賈

　　有丙、丁兩個商人很要好，都是青州人。相約合資去長沙做生意，商定了啟程的時間和會合的地方。到那天，丙商人按時到了，丁商人卻沒有來。丙商人等了十來天，也不見丁的影子，心中不滿丁商人背約，就單獨一人前往。

　　三年之后，丁商人才來了青州，此時丙商人己賺了不少錢財，將要回青州，就對丁商人說：“你為什么來得這樣遲呢？我就要回去了。”丁商人對沒有按時赴約一再告罪，卻只字不說為什么緣故。他說：“您回去的話我也同您一道回去?！北倘藛枺骸盀槭裁茨?？”丁商人回答：“您單獨一人走這么遠的路程，恐怕路途上遭到什么不幸。我甘愿與您結伴而行，贖回我前次負約的過錯?！北倘吮硎靖兄x，但說：“你從千里之遠而來，一定要做幾筆生意，賺些錢才是；現(xiàn)在一點生意都沒有做，就要伴我回去，這讓我感到實在對不起老朋友。”可是丁商人卻一再堅持非結伴而回不可，丙商人無法說服他，也只好勉強同意。他為丁商人這種情誼感動，但心中卻一直懷疑：當初耽誤了相約必有緣故，這在情理之中；而現(xiàn)在又不說明緣故，卻堅持立馬同我返回，這卻在情理之外．雖然朋友情誼應當真誠不疑，但即使失約，心中悔恨，也不至于要這樣做。這其中必有別的原因。在回家的途中，丁商人處處關照、體貼丙商人，二人的金蘭換帖之情，云霧難分之誼，更甚于從前。丁商人時時感嘆人生少不了聚會，也少不了分離，朋友之間不可能永遠在一起。他說得十分悲涼、感傷，讓人感到凄涼、悲切，好像置身于冬天的冰雪之中聽到哀婉悠長的笛聲；又似對著孤獨寂寥將要西沉的月亮，卻又聽見琴弦突然斷了一樣。

　　二人進了青州。丁商人家距離丙商人家還有近一百里路程。二人分別時，丁商人一再邀請丙商人在回家三日之后，到他家作客，他必定設家宴款待。二人依依惜別，說著，丁商人不禁失聲慟哭，丙商人也潸然淚下。也不知道為什么哭。三天之后，丙商人如期拜訪。丁商人的妻子出門迎接，把眼淚擦干說：“我的夫君已離去四年了。就在您南下長沙的前一天晚上，突然得了暴病，所以來不及送訃告給您。夫君在彌留之時，還念念叨叨，要我以后向您解釋，對不起朋友，失約不能前往。昨晚他來投夢，說明天您會到我家來，還要我殺雞備酒，專候好朋友。我心想您遠在長沙做生意，怎么能來呢？還不大相信。但是，今天您果然來了！”丙商人聽罷，大哭起來。又請她的兒子帶路，來到丁商人的墓前，端起酒杯，告訴亡靈：“老朋友呀，怎么成現(xiàn)在這樣了呢。我四年前責備您失約不來，卻不知那時您與我己是人世兩隔！您已入黃泉?？墒菂s不辭勞苦，千里之遠，來伴我一道回家，老朋友對我的情誼太深厚了！人的形體雖然消亡，但情誼卻更加純真。這是千古僅有的！現(xiàn)在我酹酒一杯在您墓前，讓猿鶴之友們【《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更加看清楚我倆的友情吧！”說完哭泣不止，丁商人的兒子也一起痛哭。過路人看到這般情景，也都暗暗掉下淚來。這時，忽然天昏地暗，陰風慘慘，呼嘯刺骨，山上的樹葉紛紛落下，發(fā)出颯颯的聲響，隱約看見丁商人在迷霧之中，揮淚拱手，作揖告別，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非非子說：從前，延陵季子知道徐君很喜歡他的寶劍，當他準備將寶劍贈予徐君時，徐君卻死了，于是就將寶劍掛在徐君墓前的樹上，說：“我的心已經(jīng)相許于他，哪能因為他死了而違背我的心愿！”君子說：“延陵季子在信用上，是至高無上的?！比欢@是人對于鬼的信用，并非鬼對人的誠信。丁對于丙，其誠信更是在死后三年還來赴約，不能說不守信譽。這鬼，難道是古代張元伯一類人物？或者是延陵季子轉世嗎？

6，張將軍

　　本朝圣君承受天命，因此海晏河清，人民安居樂業(yè)。百余年來，就連綠林土匪也無不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不再頑固不服從教化。

　　曾聽老人說，以前明朝的時候，有個姓張的將軍，其名已不可考。這位張將軍自恃勇武，曾率精兵數(shù)人，乘坐一艘大船，計劃直搗海盜巢穴。臨行之時來個少年書生，形儀典雅，自稱有事要去其他國家，掏出大筆船資請求同船而行。雖然張將軍曾有命，除自己及部下之外，若有其他同船者便要以間諜之名論罪，殺無赦。但因船家貪財，還是偷偷把書生帶上了船。

　　船行了幾天，將軍忽然聞到撲鼻的香味，于是下令在船中徹底搜查，說一定有海盜。兵士們搜出書生，打算按將軍之令行刑。書生自白并非海盜，只因想要探望遠在海外的父親，又苦于找不到順路的船只，不得不冒死偷偷搭上將軍這條船，乞求將軍寬恕。將軍看書生不像匪徒，又同情他的孝心，于是赦免了書生，還邀請書生與自己聊天。閑談間只覺這書生真是博聞廣識，談吐風雅，善解人意，評論犀利。將軍素來自詡頗有文采，但與書生辯駁時每每詞窮難續(xù)，往往還反被詰難。將軍對他不禁心生嘆服，更覺相見恨晚。

　　某天兩人照舊閑話，偶談及捕捉海盜的事。書生說：“對海盜只能讓其歸順，抓是沒用的。海盜要找將軍很容易，而將軍想要找到海盜卻不是大易。”聞此言，將軍很是不服，夸口道：“你這簡直是書生之見，如同井底之蛙。你可要知道當將軍的，震懾一方，威名遠揚，兵鋒所指，就算是邊遠地區(qū)的敵人也沒有不畏懼。區(qū)區(qū)海盜，哪里是我的對手。”書生又答：“那么將軍您是否了解海盜的本事呢？”將軍說：“海盜的本事，無非是悄悄藏了兵器，夜間乘船聚在一處，一聽官軍來抓，就作鳥獸散，跑進水草茂密之處藏身罷了。”書生說：“但以我所知，海盜的本事可不止這么點哦。”將軍反問：“你怎么知道？”書生答道：“我就是海盜，我怎么會不知道呢？不如我這就給您露一手吧?！贝搜砸怀觯瑢④姰斚卤惚粐樀貌恢?。

　　說話時恰逢晴朗月夜，本來放眼望去海面上除了微微起伏的波浪，連一艘船只的影子都沒有。只見書生站在船頭吹起蓽篥，沒吹幾聲，便有無數(shù)條小船涌了過來。小船上火炬明亮，映著海盜們手里的兵器也是格外锃亮，沒一會兒便把將軍的船圍了個水泄不通。如此架勢，張將軍臉上早就失了顏色。書生卻對他笑著說：“我沒說錯吧，海盜是抓不了的。不過將軍這也是保境安民，系職責所在。我們怎么敢冒犯將軍呢？這不過是與您開個玩笑罷了，將軍無需恐慌?！闭f完又吹了幾聲蓽篥，高呼道：“將軍保重，我走了！”話音才落，書生和包圍的小船都已不見了蹤影。將軍當即下令返航，此后幾天都沒從驚嚇中平復過來。從此之后，張將軍自然再也不提捕捉海盜一事了。

7，方比部

　　京師正陽門內的關帝廟，卦簽很靈驗。乾隆丙午年間，方體比部【比部：為明清時人們對刑部及其司官的習稱】進京參加順天鄉(xiāng)試，考前到關帝廟算了一卦，以測考試的結果。得到卜辭是：

　　“常羨人間萬戶侯，只知騎馬勝騎牛。

　　今朝馬上看山色，爭似騎牛得自由。”

　　這是湯顯祖《牡丹亭》中的詩句。大家都認為這卜辭太空蕩，與科場名利毫不相干。等到鄉(xiāng)試揭曉，方體中了舉人，名列第十八名。而排在下面的第十九名是一位姓牛的人，這才明白卜辭中的“騎?！痹瓉硎沁@個意思。這個故事是我的朋友彭坦齋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