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中消夏錄·其一
? ? ? ? “河朔王公,箕裘未隕。鄴城將相,薪構(gòu)仍存……”
“鄉(xiāng)園不見重歸鶴,姓字今為第幾仙?師兄,你又何必呢?”
一個黑衣道人坐在四面荒蕪的崖邊,一邊摳著頭發(fā)上的虱子,一邊高聲讀著書。另一個白衣道人,走近前來,苦笑著說道。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不過如此的事情罷了。你不守著丹爐,怎么倒有閑心來尋我了?”黑衣人頭也不回地說。
“丹爐有小師兄守著呢。他剛從外面回來,得了些消息,我聽了就趕來說與你聽。龍虎祖師熬煉幾百年傳了幾代的還丹大藥,我可小心著呢?!?/p>
白衣人笑著說道。
“他小子舍得回來了嗎?我還以為他忘了自己家在哪兒了呢?!焙谝氯诉€是背對著他。
“自從道消魔長,我們長春門封山至今幾十年了,全靠著我們剩下的這些弟子時不時溜出去打探消息,才能知曉天下事,做做買賣,才能維持下生計。小師兄年紀尚輕,少年心性,你就別怪他了。”白衣人忍不住勸了勸。
“我又沒生氣,我有什么好生氣,誰敢怪他?。克还治?,我就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了。”黑衣道人依舊不緊不慢地回道。
“那你翻著白眼干什么?青白眼???把你那套收起來吧。我就不慣你這臭脾氣!”白衣道人說著也背對著黑衣盤腿坐下了。
“你懂個屁!我這叫機緣不到。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黑衣語氣一松,仿佛剛才嚴肅的氣氛都無影無蹤了。
“那你倒是說啊!你不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白衣回頭推了黑衣人的背一把。
“正所謂開口就錯,我說什么說?那小子不是喜歡這么說嗎?他不是喜歡說祖師私德有虧水平不高嗎?他不是總說道藏不需讀嗎?我還有什么好說?”
“他這不是修偏至法嗎?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偏之見以至于道也。更何況,他那是退一萬步說的。他為護祖師,舌戰(zhàn)群儒,身被百創(chuàng),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他這次過了。德既有虧豈復(fù)有祖,祖之不存,道將焉顯?增上慢心,致人謗祖,其罪無窮。到時候萬劫不復(fù),可怎么辦?雖然說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但我當年在師父坐化之際發(fā)過誓要護你們周全,又怎么能坐視你們誤入歧途而不理呢?話說,我修獨斷法的時候怎么沒見你這么有同理心?以前天天沒事來嘲諷我?guī)熜淖杂?,現(xiàn)在倒能有寬容之心了。你看看你,哪像修的斗勝法,反倒像是慈悲法了。果然是,俗話說得好,老幺招人疼嗎?”
“你少來這套!修法三千,大道惟一。我這不是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山色水聲無非方便,開言閉口皆是修行了嘛!而且,小師兄才不是老幺好吧!”
黑衣者聳了聳肩。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才是老幺了。你到底聽說什么呢?快說正事!”
“你!……算了,我不和你計較。我這不是聽說,聽小師兄說啊,他其實也是聽別人說的,那個升仙崖有天梯現(xiàn)世嘛!我尋思著左右無事,要不要去看看?”白衣者半是勸誘半是遲疑地說。
“升仙崖?什么鬼地方敢大言不慚叫這名?”
“就是西山?。 ?/p>
“叫西山的地兒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哪個西山吶?”
“就閻浮海邊上,那個西山?。∧阋郧肮怆氲臅r候還帶著我們師兄弟滿山亂跑來著!就記不得了?年紀大了,腦瓜子就是不中用了?!?/p>
“放屁!你才有光腚的時候呢!我們做師兄弟的時候都十幾了好不好!那個時候我明明記得,那個時候,你們總是調(diào)皮搗蛋惹師父不高興,每次都是我替你們背鍋被師父吊起來打,你……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們在西山弄丟了牛,不敢去見師父,到最后還是我一個人扛下了所有,被吊著打了三天,哭得老慘了。老子躺床上半個月都沒好!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小兔崽子還笑!”
“你才放屁!說得你好像沒有惹過事兒一樣!師父和師娘吵架那一年,師娘回娘家了,師父在山上生悶氣,我們都合計著模仿師父的字跡寫封書信給師娘服個軟道個歉。你倒好,本來事都快成了,你跳出來拆穿了,讓師父下不來臺,被吊起來好一頓抽,也怪我們咯?”說著說著,白衣子就和黑衣子打作了一團。
“你撒手!別揪我胡子!”
“你先撒手!這么大的人了,你不覺得你的行為很幼稚嗎?”
“難道你就不幼稚嗎?有本事你松手!我們比劃比劃!”
“你拉倒吧!師父生前只傳授給你的龍虎伏魔劍,你練了這么百八十年,練出了個什么名堂?你對得起師父嗎?”
“你以為你就好到哪去呀?師父傳給你的新月刀,你又練成了什么鬼樣子?你對得起師父嗎?還有二師弟的先天錘,三師弟的開天斧,四師弟的神農(nóng)犁,五師弟的禹王鋤,六師弟的五星掌,七師弟的碧血箓,那小子的江山印,你們幾個有誰練成的嗎?列祖列宗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唉!”
“唉!”
只見兩人不約而同長嘆一聲,各自停手,并排躺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天上的浮云一會兒變成狗一會兒變成馬,仿佛兩條咸魚。
“你剛才……你剛才說那什么升仙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長久的沉默以后,黑衣又開口問道。
“……西山原本也不是什么名山勝跡??赡苁且驗楝F(xiàn)在天時變了吧。天地之間的紫氣消退,煞氣增長,以往的正道不是解散就是封山了,魔門反成了正道。聽說現(xiàn)在大城市里說書人每天說的都是道門如何冤枉了魔門而魔門又是如何善良如何誠實如何不說假話如何人道主義如何有契約精神如何忍辱負重終于逆襲成為正道的故事,偶爾穿插一些正道掌門之女在除魔衛(wèi)道之時發(fā)現(xiàn)世界的真相愛上師氣魔門小師弟之類的愛情故事。搞得我們現(xiàn)在也只能在山下做點小生意了。天下大半的洞天福地和所有的凡間香火都歸了魔門。想要成仙的人都去了魔門。以往的正道就算沒有解散現(xiàn)如今又哪里還招得到人呢?所以,像西山那樣的小地方,魔門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誰知道,就在幾年前,這小小的西山突然變成了一年到頭仙霧繚繞金光耀頂?shù)南缮届`岳,外面看著沒有什么不同,內(nèi)里的面積卻仿佛擴大了百倍,山上處處長出蟠桃仙樹,瓊花玉草,山上的動物見著人也不躲,據(jù)說每到月圓之夜就會有一條煌煌天路從仙云中伸出接在山頂?shù)难逻叄路鹜w用黃金鑄成,云中浮著兩盞精雕細琢雕龍畫鳳還有八寶妝飾的大燈籠,放出種種奪目的光彩,空中還有浩大的仙樂,伴著香飄十里,云中影影綽綽仿佛有鳳駕鸞車金童玉女持仙旆來迎。周圍幾個縣的人都在傳說齋戒沐浴之后,只要誠心慕道,走完天路,就能升仙,長享仙福。所以這西山就改名作了升仙崖。現(xiàn)在每天在那里開壇焚黃表的人有如過江之鯽。甚至在山下形成了一個集市小鎮(zhèn)?!?/p>
“這么玄乎……你該不會也信了這什么升仙吧?”黑衣人猛得從地上坐起,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呸!晦氣!你快閉嘴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把我當什么人了?”白衣人也猛得從地上彈起來。
“行。那你找我干嘛?升仙崖就升仙崖唄。世人愛升仙升仙,關(guān)我什么事呢?”黑衣人又盤腿坐回了原位,面朝懸崖,背對白衣。
“別介啊,這事當然得你管??!西山離我們這么近,出現(xiàn)這種詭異之事,我們就得管??!不然等著事態(tài)變化嗎?”
“誰讓我伏魔劍練得不好呢?”
“你又來勁了是吧!行啊,你不去,我去?!?/p>
白衣拂袖而去。黑衣默然無語。
? ? ? ? 一夜無話。第二天,白衣就夠奔升仙崖而去。升仙崖離龍虎山很近,使著遁光一天就到了。因為煞氣增長,紫氣消退,修正道的人日常不敢隨意消耗真氣,一口氣沒回上來就要道行消退境界下降煞氣入心。多來幾次,不要說長壽了,反而會折壽。白衣也不敢冒險,哪怕使著遁光,也得走走停停,前后花了三天工夫。到了山下,他便尋著一家客棧落腳。他坐在長凳之上,剛想著召呼一下店小二,就聽見臨桌的江湖人士在聊天,好奇之下,便豎起耳朵聽了聽。
“各位哥哥,俺牛二雖說是個渾人,但從小俺娘就告我說,什么在家靠父母,什么出門靠朋友。俺也沒什么文化,總之,俺的意思是說,俺就靠各位哥哥罩著了。呵呵?!?/p>
“牛二兄弟,好說。咱哥幾個,一見如故,相遇是緣。如今一同上這升仙崖,尋仙緣,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不在話下。我聽人說這升仙崖上,處處是奇花異草,遍地是仙果仙饌,靈丹妙藥隨處可見,玉液瓊漿俯拾皆是,運氣好的還能遇上仙人傳道點化,白日飛升?。 ?/p>
“不對吧!大哥,我怎么聽說是溪里全是酒,山上遍地糧,上了升仙崖,不思爹與娘呢?”“不對,不對!是升仙崖上升仙路,大道迷途為指還。不煉鉛汞不食氣,只要心誠賽陳摶?!?/p>
“什么陳摶,李團,泥巴團的!咱們哥幾個,這次是運道來了!今晚就是月圓之夜,哥哥我認識的山上的火工道答應(yīng)我,只要十兩銀子就能讓咱們混在這次的隊伍里去走天路。十兩銀子雖然還是多了點,但咱尋思著咱哥幾個湊一湊應(yīng)該也就有了??偙饶切┮獰荒觊L香才有資格的人好多了吧?那長香,貴就不說了,二十兩銀子一根,還得每天帶著三根香磕長頭一路磕上山,磕滿三百六十天才行。”
“可是,這十兩銀子也太……”
白衣一聽馬上上前說道:“各位英雄,在下是個游方道士,途經(jīng)貴寶地,聽說這有個升仙崖,仰慕已久,也想尋個仙緣,適才聽見各位好漢囊中羞澀,故而想要和各位搭個伙上山,這十兩銀子就由在下來付,不知意下如何?”
“哦!這正是出門便有貴人相助,老漢也是識英雄重英雄?。韥韥?!弟弟們給道長把酒滿上!痛快!”其中一個似是為首的,舉碗痛飲。天下間雖然道消魔長,但魔門以正道自居后也自稱道士,白衣如今一身打扮與魔門無異,所以這群江湖人士不疑有他。白衣也回敬了一碗酒,與眾人攀談起來,越聊越投機,仿佛相見恨晚的感覺。不知不覺間,太陽下了山。而升仙崖上卻光明普照,恍若白晝。只見圓月當空,崖頂已經(jīng)擠滿了人,人聲鼎沸。不一會兒,滿天的祥云之中亮起兩盞碩大的燈籠,通體如玉,晶瑩剔透,上面雕滿了天女散花龍飛鳳舞神仙眷侶,一個個栩栩如生,仿佛要跳出來在空中飛舞一般。燈籠里的火光五顏六色,流光溢彩,又像蓮花又像夜明珠,不管怎樣的急風(fēng)都吹它不動。一時間,仿佛響徹了天地之間的仙樂也演奏了起來。絲竹管弦,嘈嘈竊竊,八音齊鳴,金聲玉振。響如雷音,動魂攝魄,幽似冰泉,扣人心弦。一時間,梅蘭竹菊桃杏李桂,世間種種奇香異氛都彌漫起來,仿佛百花仙子臨凡,又有酒香撲鼻令人醺醉。一派仙境氣象與山外狂風(fēng)暴雨電閃雷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頭上的月亮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變成了血紅色。當烏央烏央的人群在道士的帶領(lǐng)下開完壇上完表,搖頭晃腦讀完青詞又三叩九拜之后,已經(jīng)提前齋戒沐浴過的眾人開始排好隊,各個手持笏板緩緩走向了此時終于在金光中緩緩降下的天路。純金所鑄的天路似慢實快地出現(xiàn),卻又毫無聲息,透著一股血紅,一股詭異。白衣人混在隊伍中發(fā)現(xiàn)前后左右的人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腳下的路不知何時從金色變成了血紅色?!肮挥泄傻难龤夂脱葰??!卑滓氯嘶煸谑凹壎系娜巳褐胁⒉伙@眼。“大家不要擠!只要心誠就能靈!傳說只要跨過一百零八級臺階,突然消失就能升仙!如果走不到就累趴下了,那就是心不誠!是機緣命數(shù)不到!還請大家下次再來吧!”跟在末尾走了兩步就沒走的玄冥觀的道士們大聲喊著。這時陸續(xù)有人體力不支,摔倒在天路上被瞬移回了崖邊。明明只有一百零八級臺階的天路,仿佛有無限遠,費盡力氣跨過的一級臺階似乎又是在原地。有的人仿佛是背著千斤重擔(dān)一樣寸步難行,有的人卻身輕如燕健步如飛。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漸漸地人越來越少,終于有幸運兒出現(xiàn),當他們跨過一百零八級臺階的瞬間,就突兀地消失了,仿佛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而與此同時,祥云之中影影綽綽的仙童仙女身邊就多了幾個模糊的影子。眾人即使如大病初愈般半躺著也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就這樣,當成仙者有一掌之數(shù)時,白衣人突然全身爆發(fā)出紫氣,一道仿佛天地開辟般的刀光綻放而出,一時之間,山外的風(fēng)雨雷電都止住了片刻。眾人猝不及防之下齊齊慘叫一聲,有人捂住雙眼,有人干脆昏了過去。光芒散去,天空中的燈籠碎了一個。突然,仙樂,奇香,金光,天路,都消失了,不知哪里傳來一陣不可名狀的怒吼,一道紅影抽來半個山頭連著玄冥觀就這樣化作了灰燼。白衣人身受重傷,血灑當場,躺在地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哈哈,原來是條長蟲。真是老了,連條小長蟲也打不動了。咳咳……”眾人不明就里,尚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只有摔斷了腿的在哀嚎,掉下懸崖的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了。然而,不等人們回過神來,天空中彌漫的滾滾烏云中便已經(jīng)鉆出了一個有如山岳般碩大的蛇頭。蛇頭上已經(jīng)快要長出角來。蛇口噴出的腥風(fēng),夾著火花,點燃了山上的樹林。人們終于尖叫著行動起來,想要爬起來,滾下山去。
? “湯武偶相逢,風(fēng)虎云龍。我養(yǎng)劍三十載,今天要破功了。師弟啊師弟,你打算怎么賠我呢?”就在白衣人閉眼認命之時,天上的傾盆大雨突然倒卷,一個黑衣人,突然出現(xiàn)在蛇頭上,還未見到他拔劍,蛇頭上便出現(xiàn)了一條線,接著蛇頭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化作了塵埃?!斑@條長蟲誆你們成仙,其實都成到它肚子里去了。不信,你們就去崖底下看看白骨。不要一天到晚總想著成仙!年輕人有手有腳,干什么不好呢?這家道觀和妖怪合作騙人,現(xiàn)在毀了也是罪有應(yīng)得。不過,我剛才看過了,他們多年騙來的錢財不在觀里。你們想要追回損失的話,現(xiàn)在去追那些剛剛逃跑的人還來得及!師弟,你可是陰溝里翻船了。說了你這刀法練得不行,你還不服氣?;厝ヒ院?,好好養(yǎng)傷不要多管閑事!”黑衣人說罷攙起白衣人用劍光一裹便回了長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