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師
晴天,萬里無云。一把刀橫在眼前,沾著深黃的血跡。罪人躺在磚砌的高臺上,仰著頭,身體自由地舒展著。
今天是他被處死的日子。罪人感到些許輕松——人們說這是因為他終于得以用“一把小刀"償還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使他自己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做過什么,或許的確是失了記憶。灰色的磚上爬過一只小蟲,爬過他仿佛已經(jīng)死去的尸體。
但這還沒完。百姓圍到了高臺下來,用一雙雙澄澈的眼睛盯著他看。他沒在乎,因為他大概忘了自己為何需要在乎。直到頭頂?shù)姆较蛏嫌心_步聲緩緩傳來,他才爬了起來。他這才想起自己為何在此:罪足夠大的時候,國王就要親自來審判他。
國王翻開書籍,上面歪歪扭扭地用墨水寫著些字,他照著念了出來。
“十惡不赦者,法爾·布雷澤,道德敗壞。他將遭受烈火之刑,令他的身體與枷鎖一同粉碎,叫烈焰焚熔了鐵鏈,令他化作不得復(fù)燃的灰燼?!?/p>
群眾沉默著,罪人也是。
讀完了那些字,國王合上了書,看向臺下的眾人,又說道:“在此之前,我將請大占卜師為此次行刑進行占卜。如果一切順利,處刑將會在中午時分進行。屆時,太陽恰好照射到高臺上。木柴到那時將會開始燃燒,直到柴堆下的煤被點燃。在一天之內(nèi),刑罰將完成?!?/p>
劊子手沉默著,罪人也是。
占卜師來了。他蓄著蒼白的胡須,步子很緩。他走到罪犯面前,用手掌輕撫著他的頭顱。在同時,他抬起了頭來。
“陛下,處刑會很順利。請開始吧?!彼辛艘欢Y,向前邁出了十五步,“今日,便要令他的魂魄永墮煉獄,直至?xí)r間到達盡頭。這樣,方能懲戒他的罪惡,安撫百姓的心靈?!?/p>
國王揮了揮手。他沉默著,罪人也是。
火開始燃燒了,罪人自然開始慘叫,但很快就沒了聲音。烈火先是烤焦了他的每一寸皮膚,令他的血液干涸;燒灼了他的內(nèi)臟,直到滾滾白霧涌出。這些景象只持續(xù)了不足一小時。隨后,幾乎變成焦炭的血肉開始從骨頭上脫落,直到他的全身只剩漆黑的骨架。骨頭也是可燃的,劊子手深知這一點。
木柴堆燃盡了,煤炭帶來了更高溫度的烈焰。直到現(xiàn)在,那些深深嵌入皮肉里的鐐銬才開始脫落。它們果真被燒熔,變成了滿地的碎塊。但一直到現(xiàn)在,燃燒的骨架都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大小。無論烤得如何焦黑,無論燒得多么久,骨架就是完好地立在那里。
國王下令,叫他們繼續(xù)燒上三天三夜。煤炭添來,火焰重燃,上面還搭了層布棚子,是為了防雨。日子一天天過去,廣場上多了一盞明燈。這燈在白天和夜里都亮著,其中有黑影隱約可見。
一直過了七天,國王才在夜里不耐煩地熄滅了火焰。那具骷髏“嘩啦啦"倒在地上,竟然還留存著些許碎肉,骨架也沒有分離。他一直盯著骨架,瞳孔幾乎一直舒張著。過了許久后,他開始說話。
“先皇們遇見過許多怪事,這或許只是與之相似的一個。我們究竟不能將世界說個明白,像東方的‘道’——我們這里沒有能解釋世界的至理。也許法爾……那個罪人,有些什么體質(zhì)……到底也說不清。就把他埋在荒野,為他立一塊無字的碑,隨后不要再管了。至于群眾,便用些假東西哄騙吧?!?/p>
他像是在和身邊的隨從說著什么,可他身邊分明沒有隨從。
趁著是夜里,他叫了幾個昏昏欲睡的隨從,把那堆燒爛的殘骨埋到了城外的荒野中。國王隨后又走到墓園里,叫隨從挖出一具尸體來,用火燒了足足一晚上。到早上的時候,這兩具尸體隔著火光幾乎看不出區(qū)別了。而很快,在路過的人們眼中,這具“罪人尸首”在火焰中化作了灰燼。
國王一夜未眠,直到早上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嗒。”
鞋跟磕著磚面,在廣場上頗為響亮。罪人的審判隨之而落下帷幕,火焰至此終于熄滅。
“嗒?!?/p>
馬蹄在磚路上敲擊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這是國王大概永遠也聽不見的聲音,它在城北的門口響著——只是個尋常車夫,拉著馬車進了城。車上坐著別國的旅人,他打量著這一片繁榮氣象的都城,不由得嘖嘖稱奇。國王治理的國家十分安寧,有人說,這是因為他聰慧過人,能輕易辨別惡人和善人。
旅人抬了抬頭,便看見廣場上的高臺,那里有一堆灰燼。他問:“先生,那是什么東西?”
“一位罪人。死得不明不白……呵,不過應(yīng)該是罪有應(yīng)得?!避嚪蚧卮鹫f。
“怎么說?”
“國王從不會錯審一件這樣大的案子。他已受了如此大的刑罰,自然不可能真是死得不明不白?!?/p>
“他的罪名是什么?”旅人問。
“國王說,是‘道德敗壞’……吧?”
……
夜里,國王起了床。他的眼睛里滿是血絲,怎樣也睡不著覺。于是他掀開窗簾,望向外面的月光——晴空萬里,唯有絲絲云遮著月光。他無暇顧及美景,只是一直看著那堆灰燼看。雖然那并非是罪人的殘骸,但他還是覺得害怕。與之矛盾的是,當(dāng)他每次因害怕而失眠的時候,他又要看著那堆灰燼安慰自己。
“嗒——”他穿鞋走回床邊,再次睡下。
他這樣說:無所謂的,他已經(jīng)死了。即便他的尸首那樣不朽,也決不能再活過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天天過去……直到國王的野心日益膨脹。當(dāng)他徹底淡忘了法爾·布雷澤的事情之后,他的手伸向了荒野之外的地方。王國的版圖開始擴展,吞并了一個又一個小國,彰顯著長久安定換來的力量積蓄。戰(zhàn)火在平曠的土地上日夜不熄。
當(dāng)他通過城堡的窗戶看見遠方田野上升起的炊煙時,他再次想起了罪人的尸體。廣場的高臺上已經(jīng)沒了灰燼,大概是在這些天里被風(fēng)吹干凈了。
中午的時候,國王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出了門。他特意叫了一位車夫,那正是之前接過別國旅人的車夫。坐著在他看來“破爛”的車子,他問車夫道:“老兄,我該給你些什么報酬?”
“報酬……?你應(yīng)該是說路費。怪啦,竟然有人沒坐過馬車?”車夫說,“你走上多少里路,那么就要付多少銀子。如果是半里路,那就是五枚銅幣。”
“我如何知道我要走多少里路呢?”國王問。
車夫回頭看了國王一眼,見他是個大概年過五十的老頭兒,更感到詫異了。他回答說:“我的腳就是尺子,我知道咱們到底走了多遠。到時候照我說的來就好了?!?/p>
“希望你誠實?!?/p>
“嗨呀,我要是亂要價,早就被人砍死了……”
到了墳?zāi)惯叀囊暗钠?,周圍隔著樹林,或許有野獸出沒。車夫不敢久留,也沒問他究竟來此做什么,駕著車就離開了。太陽已經(jīng)沒那么毒,他還是遮著腦袋,順著土路走進了墳堆。他提著早先留在這里的鏟子,用力翻了下土,下面卻空落落的。
一只小蟲爬過,爬過那本該存在著尸體的空穴。泥土被烤硬烤脆,土坑里滿是焦痕。而那碑上——碑上有字!國王嚇得幾乎癱倒在地上,那石碑上是燒出的字跡,分明寫著“法爾·布雷澤”。他連滾帶爬地跑出樹林,拼了命地往回跑。
“嗒嗒嗒——嗒嗒嗒——”
國王在石磚上跑著,可他脆弱的身體根本經(jīng)不起如此折騰。當(dāng)他跑到城堡前的時候,腳下熟悉的紅毯子一下子絆倒了他,令他重重摔在地上。拖著日漸衰老的身體,國王已爬不起來了。他齜牙咧嘴地大叫著,而那兩名衛(wèi)兵則充耳不聞。國王這才意識到他們認不出自己來了。
一個守衛(wèi)面無表情地把他拖了出去。國王的四肢雖粗卻無力,那里盡是些虛胖的肥肉,以至于他怎樣也掙脫不開強壯衛(wèi)兵的手。當(dāng)他大叫著“我是國王”的時候,守衛(wèi)竟毫不理睬,甚至連疑惑都不疑惑一下。這反而令他感到迷茫了。
他被重重丟在高臺上,而高臺上除了灰燼留下的些許白色痕跡之外,還有一座巨大的斷頭臺??粗阱氤叩臄囝^臺,國王死命地抓著守衛(wèi)的胳膊。當(dāng)他看向守衛(wèi)的臉的時候,他竟然覺得那張臉有些熟悉。
守衛(wèi)沉默著,像處刑那天的罪人。他看見守衛(wèi)的全身劇烈燃燒了起來,燒得那身盔甲都熔化成了鋼水。在火光之下,那張扭曲變形的焦黑面孔出現(xiàn)在國王眼中。他松開手,火焰卻蔓延上他的衣服和身體,令他和法爾一同沐浴于火中。
“嗒嗒嗒嗒——”
夢境破碎,腳步聲取而代之。幾個侍女進了房間,她們爭相問著國王是否有事??蓢蹩煲舷⒘?。夢的畫面的確消失了,可它消失得不夠徹底。
窗外,一團清晰的火光燃燒著。它耀眼得像一輪墜落的烈日,撕碎了黑壓壓的軍隊,踏過脆弱不堪的城門,直朝著城堡而來。它匍匐著,隱約可見漆黑的輪廓。炙熱從無辜的百姓身邊略過,將他們淹沒在熔化的石磚里。
侍女沉默著,國王也是。
任憑軍隊如何用刀槍去攻擊,無論百姓怎樣用水澆它,都沒法讓火焰熄滅一分。那具殘尸像是從所說的煉獄中爬了回來,渾身帶著業(yè)火。國王知道,他們的祈禱終究還是沒能發(fā)揮作用。“罪人”的灰燼復(fù)燃了。他盡力地逃,可他逃不出這座城。外面已然沒了荒野,視野之中盡是火海。草木在燃燒,土在燃燒,水也在燃燒。
“嗒——”
腳步落定,黑色的鞋子輕盈地踏在石磚地上。世界從中間向兩側(cè)翻轉(zhuǎn),隨后飛快地退去。
鬼魂已經(jīng)來了,它點燃了整座城堡,唯獨剩下國王一人。它親手用焦炭般的手骨扼住了國王的脖頸,用力攥著。國王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的明亮漸漸被黑暗吞噬。隱約間,他聽到焦尸用燃燒的噼啪聲說——
“讓我回家……”
光和影拉伸成細線。
“嗒?!?/p>
占卜師回到了原地。他撫了撫胡須,說:“陛下,臣認為最好不要行刑。舉頭三尺有神明,如若不細加考量、謹言慎行,陛下恐怕將要遭到無妄之災(zāi)啊。”
國王似乎沒有思考,便回答說:“嗯,你一直很可靠,我相信你的話。那么……把他無罪釋放吧,就當(dāng)這些都沒發(fā)生?!?/p>
“如您所愿,陛下。”占卜師說著,帶著那清脆的腳步聲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