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南腔北調(diào)集》 給文學社信 為了忘卻的記念 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真假堂吉訶德
《魯迅全集》—南腔北調(diào)集
目錄
14、為了忘卻的記念
15、誰的矛盾
16、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
17、《蕭伯納在上?!沸?/strong>
18、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19、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20、關(guān)于女人
21、真假堂吉訶德
22、《守常全集》題記
23、談金圣嘆
24、又論“第三種人”
25、“蜜蜂”與“蜜”
26、經(jīng)驗
27、諺語
28、大家降一級試試看
29、沙
30、給文學社信
14、為了忘卻的記念
一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并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松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
兩年前的此時,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們的五個青年作家(2)同時遇害的時候。當時上海的報章都不敢載這件事,或者也許是不愿,或不屑載這件事,只在《文藝新聞》上有一點隱約其辭的文章(3)。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莽(4)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記》,中間說:
“他做了好些詩,又譯過匈牙利和詩人彼得斐(5)的幾首詩,當時的《奔流》的編輯者魯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來信要和他會面,但他卻是不愿見名人的人,結(jié)果是魯迅自己跑來找他,竭力鼓勵他作文學的工作,但他終于不能坐在亭子間里寫,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他又一次的被了捕?!?br/>
這里所說的我們的事情其實是不確的。白莽并沒有這么高慢,他曾經(jīng)到過我的寓所來,但也不是因為我要求和他會面;我也沒有這么高慢,對于一位素不相識的投稿者,會輕率的寫信去叫他。我們相見的原因很平常,那時他所投的是從德文譯出的《彼得斐傳》,我就發(fā)信去討原文,原文是載在詩集前面的,郵寄不便,他就親自送來了??慈ナ且粋€二十多歲的青年,面貌很端正,顏色是黑黑的,當時的談話我已經(jīng)忘卻,只記得他自說姓徐,象山人;我問他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這么一個怪名字(怎么怪法,現(xiàn)在也忘卻了),他說她就喜歡起得這么怪,羅曼諦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對勁了。就只剩了這一點。
夜里,我將譯文和原文粗粗的對了一遍,知道除幾處誤譯之外,還有一個故意的曲譯。他像是不喜歡“國民詩人”這個字的,都改成“民眾詩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來信,說很悔和我相見,他的話多,我的話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種威壓似的。我便寫一封回信去解釋,說初次相會,說話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訴他不應該由自己的愛憎,將原文改變。因為他的原書留在我這里了,就將我所藏的兩本集子送給他,問他可能再譯幾首詩,以供讀者的參看。他果然譯了幾首,自己拿來了,我們就談得比第一回多一些。這傳和詩,后來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們第三次相見,我記得是在一個熱天。有人打門了,我去開門時,來的就是白莽,卻穿著一件厚棉袍,汗流滿面,彼此都不禁失笑。這時他才告訴我他是一個革命者,剛由被捕而釋出,衣服和書籍全被沒收了,連我送他的那兩本;身上的袍子是從朋友那里借來的,沒有夾衫,而必須穿長衣,所以只好這么出汗。我想,這大約就是林莽先生說的“又一次的被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釋,就趕緊付給稿費,使他可以買一件夾衫,但一面又很為我的那兩本書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兩本書,原是極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詩集,據(jù)德文譯者說,這是他搜集起來的,雖在匈牙利本國,也還沒有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萊克朗氏萬有文庫》(Reclam’sUniversal-Bibliothek)(6)中,倘在德國,就隨處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錢。不過在我是一種寶貝,因為這是三十年前,正當我熱愛彼得斐的時候,特地托丸善書店(7)從德國去買來的,那時還恐怕因為書極便宜,店員不肯經(jīng)手,開口時非常惴惴。后來大抵帶在身邊,只是情隨事遷,已沒有翻譯的意思了,這回便決計送給這也如我的那時一樣,熱愛彼得斐的詩的青年,算是給它尋得了一個好著落。所以還鄭重其事,托柔石親自送去的。誰料竟會落在“三道頭”(8)之類的手里的呢,這豈不冤枉!
二
我的決不邀投稿者相見,其實也并不完全因為謙虛,其中含著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歷來的經(jīng)驗,我知道青年們,尤其是文學青年們,十之九是感覺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極容易得到誤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時候多。見面尚且怕,更不必說敢有托付了。但那時我在上海,也有一個惟一的不但敢于隨便談笑,而且還敢于托他辦點私事的人,那就是送書去給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見,不知道是何時,在那里。他仿佛說過,曾在北京聽過我的講義,那么,當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記了在上海怎么來往起來,總之,他那時住在景云里,離我的寓所不過四五家門面,不知怎么一來,就來往起來了。大約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訴我是姓趙,名平復。但他又曾談起他家鄉(xiāng)的豪紳的氣焰之盛,說是有一個紳士,以為他的名字好,要給兒子用,叫他不要用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保椒€(wěn)而有福,才正中鄉(xiāng)紳的意,對于“復”字卻未必有這么熱心。他的家鄉(xiāng),是臺州的寧海,這只要一看他那臺州式的硬氣就知道,而且頗有點迂,有時會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9),覺得好像也有些這模樣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學,也創(chuàng)作,也翻譯,我們往來了許多日,說得投合起來了,于是另外約定了幾個同意的青年,設立朝華社。目的是在紹介東歐和北歐的文學,輸入外國的版畫,因為我們都以為應該來扶植一點剛健質(zhì)樸的文藝。接著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印《藝苑朝華》,算都在循著這條線,只有其中的一本《拾谷虹兒畫選》,是為了掃蕩上海灘上的“藝術(shù)家”,即戳穿葉靈鳳這紙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沒有錢,他借了二百多塊錢來做印本。除買紙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雜務都是歸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圖,校字之類??墒峭蝗缫?,說起來皺著眉頭??此f作品,都很有悲觀的氣息,但實際上并不然,他相信人們是好的。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他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么?——不至于此罷?……”
不過朝花社不久就倒閉了,我也不想說清其中的原因,總之是柔石的理想的頭,先碰了一個大釘子,力氣固然白化,此外還得去借一百塊錢來付紙賬。后來他對于我那“人心惟危”(10)說的懷疑減少了,有時也嘆息道,“真會這樣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們是好的。
他于是一面將自己所應得的朝花社的殘書送到明日書店和光華書局去,希望還能夠收回幾文錢,一面就拚命的譯書,準備還借款,這就是賣給商務印書館的《丹麥短篇小說集》和戈理基作的長篇小說《阿爾泰莫諾夫之事業(yè)》。但我想,這些譯稿,也許去年已被兵火燒掉了。
他的迂漸漸的改變起來,終于也敢和女性的同鄉(xiāng)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離,卻至少總有三四尺的。這方法很不好,有時我在路上遇見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會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時候,可就走得近了,簡直是扶住我,因為怕我被汽車或電車撞死;我這面也為他近視而又要照顧別人擔心,大家都蒼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實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
他終于決定地改變了,有一回,曾經(jīng)明白的告訴我,此后應該轉(zhuǎn)換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我說:這怕難罷,譬如使慣了刀的,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簡潔的答道:只要學起來!
他說的并不是空話,真也在從新學起來了,其時他曾經(jīng)帶了一個朋友來訪我,那就是馮鏗女士。談了一些天,我對于她終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點羅曼諦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來要做大部的小說,是發(fā)源于她的主張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許是柔石的先前的斬釘截鐵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實是偷懶的主張的傷疤,所以不自覺地遷怒到她身上去了。——我其實也并不比我所怕見的神經(jīng)過敏而自尊的文學青年高明。
她的體質(zhì)是弱的,也并不美麗。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認識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詩的殷夫。有一次大會時,我便帶了一本德譯的,一個美國的新聞記者所做的中國游記去送他,這不過以為他可以由此練習德文,另外并無深意。然而他沒有來。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們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書,又被沒收,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里了。
四
明日書店要出一種期刊,請柔石去做編輯,他答應了;書店還想印我的譯著,托他來問版稅的辦法,我便將我和北新書局所訂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給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時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間,而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第二天,他就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衣袋里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印書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記得《說岳全傳》里講過一個高僧,當追捕的差役剛到寺門之前,他就“坐化”了,還留下什么“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11)。這是奴隸所幻想的脫離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劍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沒有涅~劇玻保病車淖雜桑椿褂猩裊擔矣謔薔吞幼摺玻保場場*
這一夜,我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札,就和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一個客棧里。不幾天,即聽得外面紛紛傳我被捕,或是被殺了,柔石的消息卻很少。有的說,他曾經(jīng)被巡捕帶到明日書店里,問是否是編輯;有的說,他曾經(jīng)被巡捕帶往北新書局去,問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銬,可見案情是重的。但怎樣的案情,卻誰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見過兩次他寫給同鄉(xiāng)(14)的信,第一回是這樣的——
“我與三十五位同犯(七個女的)于昨日到龍華。并于昨夜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錄。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時恐難出獄,書店事望兄為我代辦之?,F(xiàn)亦好,且跟殷夫兄學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幾次問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諸望勿念。祝好!
趙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鐵飯碗,要二三只如不能見面,可將東西望轉(zhuǎn)交趙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變,想學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記念我,像在馬路上行走時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話是錯誤的,政治犯而上鐐,并非從他們開始,但他向來看得官場還太高,以為文明至今,到他們才開始了嚴酷。其實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詞非常慘苦,且說馮女士的面目都浮腫了,可惜我沒有抄下這封信。其時傳說也更加紛繁,說他可以贖出的也有,說他已經(jīng)解往南京的也有,毫無確信;而用函電來探問我的消息的也多起來,連母親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發(fā)信去更正,這樣的大約有二十天。
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
原來如此!……
在一個深夜里,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但末二句,后來不確了,我終于將這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15)。
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我記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鄉(xiāng),住了好些時,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責備。他悲憤的對我說,他的母親雙眼已經(jīng)失明了,要他多住幾天,他怎么能夠就走呢?我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當《北斗》創(chuàng)刊時,我就想寫一點關(guān)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夠,只得選了一幅珂勒惠支(KaHthe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犧牲》,是一個母潛*哀地獻出她的兒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個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記念。
同時被難的四個青年文學家之中,李偉森我沒有會見過,胡也頻在上海也只見過一次面,談了幾句天。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經(jīng)和我通過信,投過稿,但現(xiàn)在尋起來,一無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統(tǒng)統(tǒng)燒掉了,那時我還沒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詩集》卻在的,翻了一遍,也沒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邊,有鋼筆寫的四行譯文道:“生命誠寶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又在第二葉上,寫著“徐培根”(16)三個字,我疑心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里,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寫下去,在中國的現(xiàn)在,還是沒有寫處的。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17),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xiàn)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二月七——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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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現(xiàn)代》第二卷第六期。
(2)五個青年作家參看本卷第283頁注(2)。(3)“左聯(lián)”五位作家被捕遇害的消息,《文藝新聞》第三號(一九三—年三月三十日)以《在地獄或人世的作家?》為題,用讀者致編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來。
?。ǎ矗┝置Ъ礃沁m夷,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譯家。當時“左聯(lián)”成員。
?。ǎ担┍说渺常ǎ校澹簦妫椋莹ⅲ睿洌铮颍保福玻场保福矗梗┩ㄗg裴多菲,匈牙利愛國詩人。主要詩作有《勇敢的約翰》、《民族之歌》等。(6)《萊克朗氏萬有文庫》一八六七年德國出版的文學叢書。
(7)丸善書店日本東京一家出售西文書籍的書店。(8)“三道頭”當時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制服袖上綴有三道倒人字形標志,被稱作“三道頭”。
?。ǎ梗┓叫⑷妫ǎ保常担贰保矗埃玻┱憬瓕幒H?,明建文帝朱允吧時的侍講學士、文學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為帝(即永樂帝),命他起草即位詔書;他堅決不從,遂遭殺害,被滅十族。
?。ǎ保埃叭诵奈┪!闭Z見《尚書·大禹謨》。(11)《說岳全傳》清代康熙年間的演義小說,題為錢彩編次,金豐增訂,共八十回。該書第六十一回寫鎮(zhèn)江金山寺道悅和尚,因同情岳飛,秦檜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他正在寺內(nèi)“升座說法”,一見何立,便口占一偈死去?!白?,佛家語,佛家傳說有些高僧在臨終前盤膝端坐,安然而逝,稱作“坐化”。偈子,佛經(jīng)中的唱詞,也泛指和尚的雋語。
(12)涅磐 佛家語,意為寂滅、解脫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圓寂。后引伸作死的意思。
?。ǎ保常┤崾徊逗?,作者于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家屬避居黃陸路花園莊,二月二十八日回寓。
(14)指王育和,浙江寧海人,當時是慎昌鐘表行的職員,和柔石同住閘北景云里二十八號,柔石在獄中通過送飯人帶信給他,由他送周建人轉(zhuǎn)給作者。
?。ǎ保担┤毡靖枞酥干奖境踔Γǎ保福梗浮保梗叮叮?。據(jù)《魯迅日記》,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一日,作者將此詩書成小幅,托內(nèi)山書店寄給她。(16)“徐培根”白莽的哥哥,曾任國民黨政府的航空署長。(17)向子期(約227—272)向秀,字子期,河內(nèi)(今河南武陟)人,魏晉時期文學家。他和嵇康、呂安友善。《思舊賦》是他在嵇、呂被司馬昭殺害后所作的哀悼文章,共一百五十六字(見《文選》卷十六)。
15、誰的矛盾
蕭(GeorgeBernardShaw)(2)并不在周游世界,是在歷覽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嘴臉,應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口試,——然而落了第。
他不愿意受歡迎,見新聞記者,卻偏要歡迎他,訪問他,訪問之后,卻又都多少講些俏皮話。
他躲來躲去,卻偏要尋來尋去,尋到之后,大做—通文章,卻偏要說他自己善于登廣告。
他不高興說話,偏要同他去說話,他不多談,偏要拉他來多談,談得多了,報上又不敢照樣登載了,卻又怪他多說話。
他說的是真話,偏要說他是在說笑話,對他哈哈的笑,還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說的是直話,偏要說他是諷刺,對他哈哈的笑,還要怪他自以為聰明。
他本不是諷刺家,偏要說他是諷刺家,而又看不起諷刺家,而又用了無聊的諷刺想來諷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書,偏要當他百科全書,問長問短,問天問地,聽了回答,又鳴不平,好像自己原來比他還明白。
他本是來玩玩的,偏要逼他講道理,講了幾句,聽的又不高興了,說他是來“宣傳赤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為他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文學者,然而倘是馬克思主義文學者,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會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就看不見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為他不是實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實行者,就會和牛蘭(3)一同關(guān)在牢監(jiān)里,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愿提他了。
他有錢,他偏講社會主義,他偏不去做工,他偏來游歷,他偏到上海,他偏講革命,他偏談蘇聯(lián),他偏不給人們舒服……
于是乎可惡。
身子長也可惡,年紀大也可惡,須發(fā)白也可惡,不愛歡迎也可惡,逃避訪問也可惡,連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惡。
然而他走了,這一位被人們公認為“矛盾”的蕭。
然而我想,還是熬一下子,姑且將這樣的蕭,當作現(xiàn)在的世界的文豪罷,嘮嘮叨叨,鬼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為給大家可以嘮叨起見,也還是有他在著的好。
因為矛盾的蕭沒落時,或蕭的矛盾解決時,也便是社會的矛盾解決的時候,那可不是玩意兒也。
二月十九夜。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論語》第十二期。(2)蕭伯納(1856—1950)英國劇作家、批評家。出生于愛爾蘭都柏林。早年參加過英國改良主義政治組織“費邊社”。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譴責帝國主義戰(zhàn)爭,同情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一九三一年曾訪問蘇聯(lián)。但他始終未能擺脫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的觀點。主要作品有劇本《華倫夫人的職業(yè)》、《巴巴拉少?!?、《真相畢露》等,大都揭露和諷刺資本主義的偽善和罪惡。一九三三年他乘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二日到香港,十七日到上海。
(3)牛蘭(Naulen)即保羅·魯埃格(PaulRuegg),原籍波蘭,“泛太平洋產(chǎn)業(yè)同盟”上海辦事處秘書,共產(chǎn)國際派駐中國的工作人員。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牛蘭夫婦同在上海被國民黨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監(jiān)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國”罪受審。牛蘭不服,于七月二日起進行絕食斗爭。宋慶齡、蔡元培等曾組織“牛蘭夫婦營救委員會”營救。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占南京前夕出獄。
16、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
我是喜歡蕭的。這并不是因為看了他的作品或傳記,佩服得喜歡起來,僅僅是在什么地方見過一點警句,從什么人聽說他往往撕掉紳士們的假面,這就喜歡了他了。還有一層,是因為中國也常有模仿西洋紳士的人物的,而他們卻大抵不喜歡蕭。被我自己所討厭的人們所討厭的人,我有時會覺得他就是好人物。
現(xiàn)在,這蕭就要到中國來,但特地搜尋著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沒有。
十六日的午后,內(nèi)山完造(2)君將改造社的電報給我看,說是去見一見蕭怎么樣。我就決定說,有這樣地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罷。
十七日的早晨,蕭該已在上海登陸了,但誰也不知道他躲著的處所。這樣地過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會看見似的。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3)的信,說蕭現(xiàn)就在孫夫人(4)的家里吃午飯,教我趕緊去。
我就跑到孫夫人的家里去。一走進客廳隔壁的一間小小的屋子里,蕭就坐在圓桌的上首,和別的五個人在吃飯。因為早就在什么地方見過照相,聽說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電光一般覺得是文豪,而其實是什么標記也沒有。但是,雪白的須發(fā),健康的血色,和氣的面貌,我想,倘若作為肖像畫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簡單。白俄的新聞上,曾經(jīng)猜有無數(shù)的侍者,但只有一個廚子在搬菜。
蕭吃得并不多,但也許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很吃了一通了也難說。到中途,他用起筷子來了,很不順手,總是夾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漸巧妙,終于緊緊的夾住了一塊什么東西,于是得意的遍看著大家的臉,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這成功。
在吃飯時候的蕭,我毫不覺得他是諷刺家。談話也平平常常。例如說:朋友最好,可以久遠的往還,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選擇的,所以非離開不可之類。
午餐一完,照了三張相。并排一站,我就覺得自己的矮小了。雖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來做伸長身體的體操……。
兩點光景,筆會(PenClub)(5)有歡迎。也趁了摩托車一同去看時,原來是在叫作“世界學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樓上,早有為文藝的文藝家,民族主義文學家,交際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約五十個人在那里了。合起圍來,向他質(zhì)問各色各樣的事,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也演說了幾句:諸君也是文士,所以這玩藝兒是全都知道的。至于扮演者,則因為是實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寫寫的人來,還要更明白。此外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總之,今天就如看看動物園里的動物一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見了,這就可以了罷。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約又以為這是諷刺。
也還有一點梅蘭芳博士(6)和別的名人的問答,但在這里,略之。
此后是將贈品送給蕭的儀式。這是由有著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7)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戲子的臉譜的小模型,收在一個盒子里。還有一種,聽說是演戲用的衣裳,但因為是用紙包好了的,所以沒有見。蕭很高興的接受了。據(jù)張若谷君后來發(fā)表出來的文章,則蕭還問了幾句話,張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蕭不聽見云。(8)但是,我實在也沒有聽見。
有人問他菜食主義的理由。這時很有了幾個來照照相的人,我想,我這煙卷的煙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還有面會新聞記者的約束,三點光景便又回到孫夫人的家里來。早有四五十個人在等候了,但放進的卻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9)君和四五個文士,新聞記者是中國的六人,英國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還有照相師三四個。
在后園的草地上,以蕭為中心,記者們排成半圓陣,替代著世界的周游,開了記者的嘴臉展覽會。蕭又遇到了各色各樣的質(zhì)問,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似乎并不想多話。但不說,記者們是決不干休的,于是終于說起來了,說得一多,這回是記者那面的筆記的分量,就漸漸的減少了下去。
我想,蕭并不是真的諷刺家,因為他就會說得那么多。
試驗是大約四點半鐘完結(jié)的。蕭好像已經(jīng)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內(nèi)山書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聞,卻比蕭的話還要出色得遠遠。在同一的時候,同一的地方,聽著同一的話,寫了出來的記事,卻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釋,也會由于聽者的耳朵,而變換花樣。例如,關(guān)于中國的政府罷,英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人應該挑選自己們所佩服的人,作為統(tǒng)治者;(10)日本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政府有好幾個;(11)漢字新聞的蕭,說的是凡是好政府,總不會得人民的歡心的。(12)從這一點看起來,蕭就并不是諷刺家,而是一面鏡。
但是,在新聞上的對于蕭的評論,大體是壞的。人們是各各去聽自己所喜歡的,有益的諷刺去的,而同時也給聽了自己所討厭的,有損的諷刺。于是就各各用了諷刺來諷刺道,蕭不過是一個諷刺家而已。
在諷刺競賽這一點上,我以為還是蕭這一面?zhèn)ゴ蟆?br/>
我對于蕭,什么都沒有問;蕭對于我,也什么都沒有問。不料木村君卻要我寫一篇蕭的印象記。別人做的印象記,我是常看的,寫得仿佛一見便窺見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實在佩服其觀察之銳敏。至于自己,卻連相書也沒有翻閱過,所以即使遇見了名人罷,倘要我滔滔的來說印象,可就窮矣了。
但是,因為是特地從東京到上海來要我寫的,我就只得寄一點這樣的東西,算是一個對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ㄈ露迦?,許霞譯自《改造》四月特輯,更由作者校定。)
?。ǎ保┍酒獮槿毡靖脑焐缣丶s稿,原系日文,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號《改造》。后由許霞(許廣平)譯成中文,經(jīng)作者校定,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現(xiàn)代》第三卷第一期。
?。ǎ玻﹥?nèi)山完造(1885—1959)日本人,當時在上海開設主要出售日文書籍的內(nèi)山書店。一九二七年十月他與魯迅結(jié)識后常有交往。(3)蔡先生即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紹興人。近代教育家。當時是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領(lǐng)導人之一。
?。ǎ矗O夫人即宋慶齡,廣東文昌人,政治家。(5)筆會帶有國際性的著作家團體,一九二一年在倫敦成立。中國分會由蔡元培任理事長,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成立于上海,后來自行渙散。
?。ǎ叮┟诽m芳博士一九三○年梅蘭芳赴美訪問時,美國波摩那大學及南加州大學曾授予他文學博士的榮譽學位。(7)邵洵美(1906—1968)浙江余姚人。曾出資創(chuàng)辦金屋書店,主編《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義文學。著有詩集《花一般的罪惡》等。(8)張若谷江蘇南匯(今屬上海)人,當時的投機文人。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大晚報》發(fā)表《五十分鐘和蕭伯納在一起》一文,其中記述給蕭伯納送禮時的情形說:“筆會的同人,派希臘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里面裝了十幾個北平土產(chǎn)的泥制優(yōu)伶臉譜,紅面孔的關(guān)云長,白面孔的曹操,長胡子的老生,包扎頭的花旦,五顏六色,煞是好看。蕭老頭兒裝出似乎很有興味的樣子,指著一個長白胡須和他有些相像的臉譜,微笑著問道:‘這是不是中國的老爺?’‘不是老爺,是舞臺上的老頭兒。’我對他說。他好像沒有聽見,仍舊笑嘻嘻地指著一個花旦的臉譜說:‘她不是老爺?shù)呐畠喊??’”?jù)張若谷自稱,他所說的“舞臺上的老頭兒”,是諷刺蕭伯納的。(9)木村毅當時日本改造社的記者。在蕭伯納將到上海時,他被派前來采訪,并約魯迅為《改造》雜志撰寫關(guān)于蕭伯納的文章。(10)英字新聞指上?!蹲至治鲌蟆芬痪湃甓率巳找欢螆髮В骸盎卮鹬P(guān)于被壓迫民族和他們應當怎么干的問題,蕭伯納先生說:‘他們應當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中國也應當這樣干。中國的民眾應當自己組織起來,并且,他們所要挑選的自己的統(tǒng)治者,不是什么戲子或者封建的王公’”。
?。ǎ保保┤毡咀中侣勚干虾!睹咳招侣劇芬痪湃甓率巳盏囊欢螆髮В骸爸袊浾邌枺骸畬τ谥袊哪愕囊庖娔??’——‘在中國,照我所知道,政府有好幾個,你是指那一個呀?’”(12)漢字新聞?chuàng)妒挷{在上?!芬粫?,當時上海有中文報紙曾報導蕭伯納的話說:“中國今日所需要者為良好政府,要知好政府及好官吏,絕非一般民眾所歡迎”。
17、《蕭伯納在上海》序
現(xiàn)在的所謂“人”,身體外面總得包上一點東西,綢緞,氈布,紗葛都可以。就是窮到做乞丐,至少也得有一條破褲子;就是被稱為野蠻人的,小肚前后也多有了一排草葉子。要是在大庭廣眾之前自己脫去了,或是被人撕去了,這就叫作不成人樣子。
雖然不像樣,可是還有人要看,站著看的也有,跟著看的也有,紳士淑女們一齊掩住了眼睛,然而從手指縫里偷瞥幾眼的也有,總之是要看看別人的赤條條,卻小心著自己的整齊的衣褲。
人們的講話,也大抵包著綢緞以至草葉子的,假如將這撕去了,人們就也愛聽,也怕聽。因為愛,所以圍攏來,因為怕,就特地給它起了一個對于自己們可以減少力量的名目,稱說這類的話的人曰“諷刺家”。
伯納·蕭一到上海,熱鬧得比泰戈爾還利害,不必說畢力涅克(BorisPllniak)和穆杭(PaulMorand)了,(2)我以為原因就在此。
還有一層,是“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3),但這是英國的事情,古來只能“道路以目”(4)的人們是不敢的。不過時候也到底不同了,就要聽洋諷刺家來“幽默”一回,大家哈哈一下子。
還有一層,我在這里不想提。
但先要提防自己的衣褲。于是各人的希望就不同起來了。蹩腳愿意他主張拿拐杖,癩子希望他贊成戴帽子,涂了脂粉的想他諷刺黃臉婆,民族主義文學者要靠他來壓服了日本的軍隊。但結(jié)果如何呢?結(jié)果只要看嘮叨的多,就知道不見得十分圓滿了。
蕭的偉大可又在這地方。英系報,日系報,白俄系報,雖然造了一些謠言,而終于全都攻擊起來,就知道他決不為帝國主義所利用。至于有些中國報,那是無須多說的,因為原是洋大人的跟丁。這跟也跟得長久了,只在“不抵抗”或“戰(zhàn)略關(guān)系”上,這才走在他們軍隊的前面。
蕭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這么多,倘是別的文人,恐怕不見得會這樣的。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這一本書,也確是重要的文獻。在前三個部門之中,就將文人,政客,軍閥,流氓,叭兒的各式各樣的相貌,都在一個平面鏡里映出來了。說蕭是凹凸鏡,我也不以為確鑿。
余波流到北平,還給大英國的記者一個教訓:他不高興中國人歡迎他。二十日路透電說北平報章多登關(guān)于蕭的文章,是“足證華人傳統(tǒng)的不感覺苦痛性”。(5)胡適博士尤其超脫,說是不加招待,倒是最高尚的歡迎。(6)“打是不打,不打是打!”(7)這真是一面大鏡子,真是令人們覺得好像一面大鏡子的大鏡子,從去照或不愿去照里,都裝模作樣的顯出了藏著的原形。在上海的一部分,雖然用筆和舌的還沒有北平的外國記者和中國學者的巧妙,但已經(jīng)有不少的花樣。舊傳的臉譜本來也有限,雖有未曾收錄的,或后來發(fā)表的東西,大致恐怕總在這譜里的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八日燈下,魯迅。
?。ǎ保┍酒畛跤∪胍痪湃耆律虾R安輹莩霭娴摹妒挷{在上海》。
《蕭伯納在上?!?,樂雯(瞿秋白)編譯,輯入上海中外報紙對于蕭在上海停留期間的記載和評論。在該書的《寫在前面》中說,編譯這書的主要用意,是把它“當作一面平面鏡子,在這里,可以看看真的蕭伯納和各種人物自己的原形?!?br/>
?。ǎ玻┨└隊栆痪哦哪晁脑略鴣砦覈L問。畢力涅克一九二六年曾來我國。穆杭又譯莫朗,法國作家,一九三一年曾來我國。(3)“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1806—1873)的話。
(4)“道路以目”語見《國語·周語》:周厲王暴虐無道,“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睋?jù)三國時吳國韋昭注:“不敢發(fā)言,以目相眄而已”。
?。ǎ担┮痪湃甓露眨挷{由上海到北平,同日英國路透社發(fā)出電訊說:“政府機關(guān)報(按指國民黨政府的報紙)今晨載有大規(guī)模之戰(zhàn)事正在發(fā)展中之消息,而仍以廣大之篇幅載蕭伯納抵北事,聞此足證華人傳統(tǒng)的不感覺痛苦性?!?br/>
?。ǎ叮┖m的話,見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路透社另一電訊:“胡適之于蕭氏抵平之前夕發(fā)表一文,其言曰,余以為對于特客如蕭伯納者之最高尚的歡迎,無過于任其獨來獨往,聽渠晤其所欲晤者,見其所欲見者云?!?br/>
?。ǎ罚按蚴遣淮?,不打是打!”見宋代張耒《明道雜志》:“殿中丞丘浚,多言人也。嘗在杭謁珊禪師。珊見之殊傲。俄頃,有州將子弟來謁,珊降階接禮甚恭??2荒芷健W拥芡?,乃問珊曰:‘和尚接浚甚做,而接州將子弟乃爾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2黄穑瑩澤簲?shù)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p>
18、由中國女人的腳
古之儒者不作興談女人,但有時總喜歡談到女人。例如“纏足”罷,從明朝到清朝的帶些考據(jù)氣息的著作中,往往有一篇關(guān)于這事起源的遲早的文章。為什么要考究這樣下等事呢,現(xiàn)在不說他也罷,總而言之,是可以分為兩大派的,一派說起源早,一派說起源遲。說早的一派,看他的語氣,是贊成纏足的,事情愈古愈好,所以他一定要考出連孟子的母親,也是小腳婦人的證據(jù)來。說遲的一派卻相反,他不大恭維纏足,據(jù)說,至早,亦不過起于宋朝的末年。
其實,宋末,也可以算得古的了。不過不纏之足,樣子卻還要古,學者應該“貴古而賤今”,斥纏足者,愛古也。但也有失懷了反對纏足的成見,假造證據(jù)的,例如前明才子楊升庵先生,他甚至于替漢朝人做《雜事秘辛》(2),來證明那時的腳是“底平趾斂”。
于是又有人將這用作纏足起源之古的材料,說既然“趾斂”,可見是纏的了。但這是自甘于低能之談,這里不加評論。
照我的意見來說,則以上兩大派的話,是都錯,也都對的?,F(xiàn)在是古董出現(xiàn)的多了,我們不但能看見漢唐的圖畫,也可以看到晉唐古墳里發(fā)掘出來的泥人兒。那些東西上所表現(xiàn)的女人的腳上,有圓頭履,有方頭履,可見是不纏足的。古人比今人聰明,她決不至于纏小腳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
但是,漢朝就確已有一種“利屣”(3),頭是尖尖的,平常大約未必穿罷,舞的時候,卻非此不可。不但走著爽利,“潭腿”(4)似的踢開去之際,也不至于為裙子所礙,甚至于踢下裙子來。那時太太們固然也未始不舞,但舞的究以倡女為多,所以倡伎就大抵穿著“利屣”,穿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趾斂”的。然而伎女的裝束,是閨秀們的大成至圣先師,這在現(xiàn)在還是如此,常穿利屣,即等于現(xiàn)在之穿高跟皮鞋,可以儼然居炎漢(5)“摩登女郎”之列,于是乎雖是名門淑女,腳尖也就不免尖了起來。先是倡伎尖,后是摩登女郎尖,再后是大家閨秀尖,最后才是“小家碧玉”(6)一齊尖。待到這些“碧玉”們成了祖母時,就入于利屣制度統(tǒng)一腳壇的時代了。
當民國初年,“不佞”觀光北京的時候,聽人說,北京女人看男人是否漂亮(自按:蓋即今之所謂“摩登”也)的時候,是從腳起,上看到頭的。所以男人的鞋襪,也得留心,腳樣更不消說,當然要弄得齊齊整整,這就是天下之所仁有“包腳布”的原因。倉頡造字,我們是知道的,誰造這布的呢,卻還沒有研究出。但至少是“古已有之”,唐朝張族鳥作的《朝野僉載》(7)罷,他說武后朝有一位某男士,將腳裹得窄窄的,人們見了都發(fā)笑??梢娛⑻浦溃鸵延辛诉@一種玩意兒,不過還不是很極端,或者還沒有很普及。然而好像終于普及了。由宋至清,綿綿不絕,民元革命以后,革了與否,我不知道,因為我是專攻考“古”學的。
然而奇怪得很,不知道怎的(自按:此處似略失學者態(tài)度),女士們之對于腳,尖還不夠,并且勒令它“小”起來了,最高模范,還竟至于以三寸為度。這么一來,可以不必兼買利屣和方頭履兩種,從經(jīng)濟的觀點來看,是不算壞的,可是從衛(wèi)生的觀點來看,卻未免有些“過火”,換一句話,就是“走了極端”了。
我中華民族雖然常常的自命為愛“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實是頗不免于過激的。譬如對于敵人罷,有時是壓服不夠,還要“除惡務盡”,殺掉不夠,還要“食肉寢皮”(8)。但有時候,卻又謙虛到“侵略者要進來,讓他們進來。也許他們會殺了十萬中國人。不要緊,中國人有的是,我們再有人上去”。這真教人會猜不出是真癡還是假呆。而女人的腳尤其是一個鐵證,不小則已,小則必求其三寸,寧可走不成路,擺擺搖搖??赞p子肅清以后,纏足本已一同解放的了,老新黨的母親們,鑒于自己在皮鞋里塞棉花之麻煩,一時也確給她的女兒留了天足。然而我們中華民族是究竟有些“極端”的,不多久,老病復發(fā),有些女士們已在別想花樣,用一枝細黑柱子將腳跟支起,叫它離開地球。她到底非要她的腳變把戲不可。由過去以測將來,則四朝(假如仍舊有朝代的話)之后,全國女人的腳趾都和小腿成一直線,是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的。
然則圣人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這正因為大家并不中庸的緣故。人必有所缺,這才想起他所需。窮教員養(yǎng)不活老婆了,于是覺到女子自食其力說之合理,并且附帶地向男女平權(quán)論盧頭;富翁胖到要發(fā)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從此主張運動的緊要。我們平時,是決不記得自己有一個頭,或一個肚子,應該加以優(yōu)待的,然而一旦頭痛肚瀉,這才記起了他們,并且大有休息要緊,飲食小心的議論。倘有誰聽了這些議論之后,便貿(mào)貿(mào)然決定這議論者為衛(wèi)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億里了。
倒相反,他是不衛(wèi)生家,議論衛(wèi)生,正是他向來的不衛(wèi)生的結(jié)果的表現(xiàn)??鬃釉?,“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9)以孔子交游之廣,事實上沒法子只好尋狂狷相與,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著“中庸,中庸”的原因。
以上的推定假使沒有錯,那么,我們就可以進而推定孔子晚年,是生了胃病的了?!案畈徽皇场保@是他老先生的古板規(guī)矩,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條令卻有些稀奇。他并非百萬富翁或能收許多版稅的文學家,想不至于這么奢侈的,除了只為衛(wèi)生,意在容易消化之外,別無解法。況且“不撤姜食”(10),又簡直是省不掉暖胃藥了。何必如此獨厚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
倘說:坐在家里,不大走動的人們很容易生胃病,孔子周游列國(11),運動王公,該可以不生病證的了。那就是犯了知今而不知古的錯誤。蓋當時花旗白面(12),尚未輸入,土磨麥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較今面為重;國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孔子如果肯走,那是不大要緊的,而不幸他偏有一車兩馬。胃里袋著沉重的面食,坐在車子里走著七高八低的道路,一顛一頓,一掀一墜,胃就被墜得大起來,消化力隨之減少,時時作痛;每餐非吃“生姜”不可了。所以那病的名目,該是“胃擴張”;那時候,則是“晚年”,約在周敬王十年以后。
以上的推定,雖然簡略,卻都是“讀書得間”的成功。但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測,即很容易陷于“多疑”的謬誤。例如罷,二月十四日《申報》載南京專電云:“中執(zhí)委會令各級黨部及人民團體制‘忠孝仁愛信義和平’(13)匾額,懸掛禮堂中央,以資啟迪?!笨戳酥螅胁豢杀阃贫楦饕俗I大家為“忘八”(14);三月一日《大晚報》(15)載新聞云:“孫總理夫人宋慶齡女士自歸國寓滬后,關(guān)于政治方面,不聞不問,惟對社會團體之組織非常熱心。據(jù)本報記者所得報告,前日有人由郵政局致宋女士之索詐信K(自按:原缺)件,業(yè)經(jīng)本市稻峙勺び示旨觳櫬觳樵輩榛瘢苯髡┬*截留,轉(zhuǎn)輾呈報市府?!笨戳酥螅睬胁豢杀阃贫m為總理夫人宋女士的信件,也常在郵局被當局派員所檢查。
蓋雖“學匪派考古學”,亦當不離于“學”,而以“考古”為限的。
三月四日夜。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六日《論語》第十三期,署名何干。
(2)《雜事秘辛》筆記小說,一卷,舊題無名氏撰,偽托為東漢佚書,實為明代楊慎(號升庵)作。寫東漢桓帝(劉志)選梁瑩為妃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描寫梁瑩的腳:“足長八寸,跗豐研,底平指斂,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睏钌髟谠摃险Z中說:“予嘗搜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見‘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語,則纏足后漢已自有之?!卑礂钌魇浅掷p足起源較早一說的。
?。ǎ常袄铩币环N舞鞋?!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敖穹蜈w女鄭姬,設形容,"a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br/>
?。ǎ矗疤锻取比g(shù)的一種,相傳由清代山東龍?zhí)端碌暮蜕袆?chuàng)立,故稱。
(5)炎漢即漢代。過去陰陽家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也稱五德)相生相克的循環(huán)變化來說明王朝更替;他們認為漢朝屬火,故稱“炎漢”。
?。ǎ叮靶〖冶逃瘛闭Z出南朝樂府《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碧玉原系人名,舊時常以“小家碧玉”稱小康人家的少女。(7)《朝野僉載》唐代張族鳥作,內(nèi)容系記載唐代的故事和瑣聞。按該書沒有魯迅所引一事的記載。
(8)“除惡務盡”語出《尚書·泰誓》:“樹德欲滋,除惡務本?!薄笆橙鈱嬈ぁ?,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如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br/>
?。ǎ梗┱Z見《論語·子路》。據(jù)宋代朱熹注:“行,道也。
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保ǎ保埃案畈徽皇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撤姜食”等語,都見《論語·鄉(xiāng)黨》。
(11)孔子周游列國孔丘于魯定公十二年至魯哀公十一年(前498—前484)離開魯國,周游宋、衛(wèi)、陳、蔡、齊、楚等國,游說諸侯,終不見用。
?。ǎ保玻┗ㄆ彀酌嬗擅绹M口的面粉。
(13)“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當時國民黨政客戴季陶等宣揚的所謂“八德”。國民黨當局為了加強其封建法西斯統(tǒng)治,強令機關(guān)團體將它制匾懸掛于禮堂,國民黨教育部又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宣布以此為“小學公民訓練標準”。(14)“忘八”封建時代流行的俗語,指忘記了概括封建道德要義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字的最后一個“恥”字,也即“無恥”的意思。
(15)《大晚報》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張竹平創(chuàng)辦,后為國民黨財閥孔祥熙收買,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
19、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這來由,已經(jīng)在《吶喊》的序文上,約略說過了。這里還應該補敘一點的,是當我留心文學的時候,情形和現(xiàn)在很不同:在中國,小說不算文學,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所以并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里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
但也不是自己想創(chuàng)作,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diào)的。所以“小說作法”之類,我一部都沒有看過,看短篇小說卻不少,小半是自己也愛看,大半則因了搜尋紹介的材料。也看文學史和批評,這是因為想知道作者的為人和思想,以便決定應否紹介給中國。和學問之類,是絕不相干的。
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AGogol)和波蘭的顯克沃Вǎ華Sie*睿耄椋澹鰨椋簦玻病場H氈鏡模竅哪渴蛻竿狻玻場場回國以后,就辦學校,再沒有看小說的工夫了,這樣的有五六年。為什么又開手了呢?——這也已經(jīng)寫在《吶喊》的序文里,不必說了。但我的來做小說,也并非自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只因為那時是住在北京的會館(4)里的,要做論文罷,沒有參考書,要翻譯罷,沒有底本,就只好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塞責,這就是《狂人日記》。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
但是《新青年》的編輯者,卻一回一回的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里我必得記念陳獨秀(5)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
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qū)⒁馑紓鹘o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xiàn)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后,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流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一節(jié),許多批評家之中,只有一個人看出來了,但他稱我為Stylist(6)。
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
不過這樣的寫法,有一種困難,就是令人難以放下筆。一氣寫下去,這人物就逐漸活動起來,盡了他的任務。但倘有什么分心的事情來一打岔,放下許久之后再來寫,性格也許就變了樣,情景也會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來。例如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寫性的發(fā)動和創(chuàng)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報章,見了一位道學的批評家攻擊情詩(7)的文章,心里很不以為然,于是小說里就有一個小人物跑到女媧的兩腿之間來,不但不必有,且將結(jié)構(gòu)的宏大毀壞了。但這些處所,除了自己,大概沒有人會覺到的,我們的批評大家成仿吾先生,還說這一篇做得最出色。
我想,如果專用一個人做骨干,就可以沒有這弊病的,但自己沒有試驗過。
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8)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fā),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我常在學學這一種方法,可惜學不好。
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做不出的時候,我也決不硬做,但這是因為我那時別有收入,不靠賣文為活的緣故,不能作為通例的。
還有一層,是我每當寫作,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因為那時中國的創(chuàng)作界固然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將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覺得非自殺不足以謝天下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
但我??赐鈬呐u文章,因為他于我沒有恩怨嫉恨,雖然所評的是別人的作品,卻很有可以借鏡之處。但自然,我也同時一定留心這批評家的派別。
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后并無所作,也沒有長進,編輯先生要我做一點這類的文章,怎么能呢。拉雜寫來,不過如此而已。
三月五日燈下。
?。ǎ保┍酒畛跤∪胍痪湃炅律虾L祚R書店出版的《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一書。
?。ǎ玻╋@克微支(1846—1916)波蘭作家。作品主要反映波蘭農(nóng)民的痛苦生活和波蘭人民反對異族侵略的斗爭。著有歷史小說三部曲《火與劍》、《洪流》、《伏洛竇耶夫斯基先生》和中篇小說《炭畫》等。(3)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我是貓》、中篇小說《哥兒》等。森鷗外(1862—1922),日本小說家、文學評論家,著有小說《舞姬》等。
?。ǎ矗^指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縣館”。一九一二年五月至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作者曾在此寄住。
?。ǎ担╆惇毿悖ǎ保福福啊保梗矗玻┳种俑?,安徽懷寧人,原為北京大學教授,《新青年》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五四”時期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人物。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任黨的總書記,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后期,推行右傾投降主義路線,致使革命遭到失??;以后他成為取消主義者,并與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結(jié),成立反黨小組織,一九二九年十一月被開除出黨?!拔逅摹睍r期,他在致周作人的函件中,極力敦促魯迅從事小說寫作,如一九二○年三月十一日信:“我們很盼望豫才先生為《新青年》創(chuàng)作小說,請先生告訴他?!庇职嗽露招牛骸棒斞感肿龅男≌f,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
?。ǎ叮樱簦欤椋螅粲⒄Z:文體家。作者這里所指似為黎錦明。黎在《論體裁描寫與中國新文藝》(見《文學周報》第五卷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二月合訂本)一文中說:“西歐的作家對于體裁,是其第一安到著作的路的門徑,還竟有所謂體裁家(Stylist)者?!覀兊男挛乃嚕_魯迅葉紹鈞二三人的作品還可見到有體裁的修養(yǎng)外,其余大都似乎隨意的把它掛在筆頭上。”
?。ǎ罚┮晃坏缹W的批評家指胡夢華。他在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時事新報·學燈》上發(fā)表《讀了〈蕙的風〉以后》,攻擊汪靜之作的詩集《蕙的風》,認為其中某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參看《熱風·反對“含淚”的批評家》。(8)這是東晉畫家顧愷之的話,見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巧藝》:“顧長康(按即顧愷之)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guān)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卑⒍?,當時俗語:這個。
20、關(guān)于女人
國難期間,似乎女人也特別受難些。一些正人君子責備女人愛奢侈,不肯光顧國貨。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關(guān)的,都成了罪狀。仿佛男人都做了苦行和尚,女人都進了修道院,國難就會得救似的。
其實那不是女人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制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西漢末年,女人的“墮馬髻”,“愁眉啼妝”(2),也說是亡國之兆。其實亡漢的何嘗是女人!不過,只要看有人出來唉聲嘆氣的不滿意女人的妝束,我們就知道當時統(tǒng)治階級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xiàn)象,決不是原因。私有制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chǎn),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guī)條,把女人看做一種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使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現(xiàn)在的正人君子,他們罵女人奢侈,板起面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地欣賞著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賢的經(jīng)書上,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保ǎ常┻@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里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買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動的買者存在一天,那所謂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男人是私有主的時候,女人自身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也許是因此罷,她的愛惜家財?shù)男幕蛘弑容^的差些,她往往成了“敗家精”。何況現(xiàn)在買淫的機會那么多,家庭里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我就聽說,上海的時髦是從長三幺二(4)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太太奶奶小姐。這些“人家人”,多數(shù)是不自覺地在和娼妓競爭,——自然,她們就要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zhì)上的,而且還有精神上的。
美國一個百萬富翁說:“我們不怕共匪(原文無匪字,謹遵功令改譯),我們的妻女就要使我們破產(chǎn),等不及工人來沒收?!敝袊苍S是惟恐工人“來得及”,所以高等華人的男女這樣趕緊的浪費著,享用著,暢快著,那里還管得到國貨不國貨,風化不風化。然而口頭上是必須維持風化,提倡節(jié)儉的。
四月十一日。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六號,署名洛文。
按本篇和下面一篇《真假堂吉訶德》以及《偽自由書》中的《王道詩話》、《伸冤》、《曲的解放》、《迎頭經(jīng)》、《出賣靈魂的秘訣》、《最藝術(shù)的國家》、《內(nèi)外》、《透底》、《大觀園的人才》,《準風月談》中的《中國文與中國人》等十二篇文章,都是一九三三年瞿秋白在上海時所作,其中有的是根據(jù)魯迅的意見或與魯迅交換意見后寫成的。魯迅對這些文章曾作過字句上的改動(個別篇改換了題目),并請人謄抄后,以自己使用的筆名,寄給《申報·自由談》等報刊發(fā)表,后來又分別將它們收入自己的雜文集。
?。ǎ玻皦欛R髻”、“愁眉啼妝”見《后漢書·梁冀傳》:漢順帝時大將軍梁冀妻孫壽“色美而善為妖態(tài),作愁眉唬(啼)妝、墮馬髻。”據(jù)唐代李賢注引《風俗通》說:“愁眉者,細而曲折;唬妝者,薄拭目下若啼處;墮馬髻者,側(cè)在一邊?!?br/>
(3)阿剌伯古詩人指穆塔納比(Mutanabbi,915—965)。他在晚年寫了一首無題的抒情詩,最后四句是:“美麗的女人給了我短暫的幸福,后來一片荒漠就把我們隔斷開。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騎在駿馬的鞍上。而經(jīng)書——則時時刻刻是最好的伴侶!”(4)長三幺二舊時上海妓院中妓女的等級名稱,頭等的叫做長三,二等的叫做幺二。
21、真假堂吉訶德
西洋武士道(2)的沒落產(chǎn)生了堂·吉訶德那樣的戇大。他其實是個十分老實的書呆子??此诤谝估镎讨鴮殑惋L車開仗,(3)的確傻相可掬,覺得可笑可憐。
然而這是真正的吉訶德。中國的江湖派和流氓種子,卻會愚弄吉訶德式的老實人,而自己又假裝著堂·吉訶德的姿態(tài)?!度辶滞馐贰飞系膸孜还?,慕游俠劍仙之為人,結(jié)果是被這種假吉訶德騙去了幾百兩銀子,換來了一顆血淋淋的豬頭,(4)——那豬算是俠客的“君父之仇”了。
真吉訶德的做傻相是由于自己愚蠢,而假吉訶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給別人看,想要剝削別人的愚蠢。
可是中國的老百姓未必都還這么蠢笨,連這點兒手法也看不出來。
中國現(xiàn)在的假吉訶德們,何嘗不知道大刀不能救國,他們卻偏要舞弄著,每天“殺敵幾百幾千”的亂嚷,還有人“特制鋼刀九十九,去贈送前敵將士”(5)??墒?,為著要殺豬起見,又舍不得飛機捐(6),于是乎“武器不精良”的宣傳,一面作為節(jié)節(jié)退卻或者“誘敵深入”(7)的解釋,一面又借此搜括一些殺豬經(jīng)費??上坝写褥螅ǎ福笥性绖P,——清末的興復海軍捐建設了頤和園,民四的“反日”愛國儲金(9),增加了討伐當時革命軍的軍需,——不然的話,還可以說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發(fā)明。
他們何嘗不知道“國貨運動”(10)振興不了什么民族工業(yè),國際的財神爺扼住了中國的喉嚨,連氣也透不出,甚么“國貨”都跳不出這些財神的手掌心。然而“國貨年”是宣布了,“國貨商場”是成立了,像煞有介事的,仿佛抗日救國全靠一些戴著假面具的買辦多賺幾個錢。這錢還是從豬狗牛馬身上剝削來的。不聽見“增加生產(chǎn)力”,“勞資合作共赴國難”的呼聲么?原本不把小百姓當人看待,然而小百姓做了豬狗牛馬還是要負“救國責任”!結(jié)果,豬肉供給假吉訶德吃,而豬頭還是要斫下來,掛出去,以為“搗亂后方”者戒。
他們何嘗不知道什么“中國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國主義,無論念幾千萬遍“不仁不義”或者金光明咒(11),也不會觸發(fā)日本地震,使它陸沉大海。然而他們故意高喊恢復“民族精神”,仿佛得了什么祖?zhèn)髅卦E。意思其實很明白,是要小百姓埋頭治心,多讀修身教科書。這固有文化本來毫無疑義:是岳飛式的奉旨不抵抗(12)的忠,是聽命國聯(lián)爺爺?shù)男?,是斫豬頭,吃豬肉,而又遠庖廚(13)的仁愛,是遵守賣身契約的信義,是“誘敵深入”的和平。而且,“固有文化”之外,又提倡什么“學術(shù)救國”,引證西哲菲希德(14)之言等類的居心,又何嘗不是如此。
假吉訶德的這些傻相,真教人哭笑不得;你要是把假癡假呆當做真癡真呆,當真認為可笑可憐,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藥了。
四月十一日。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六號,署名洛文。
(2)武士道原指日本幕府時代武士所遵守的封建道德(忠君、節(jié)義、勇武、堅忍等)。西洋武士道,指西歐騎士精神。騎士,西歐中世紀封建時代的軍人,屬小封建主。他們標榜忠誠篤實,尚任俠,好冒險,崇尚愛情,艷羨貴婦。騎士盛行于十一至十四世紀,后因封建制解體和武器、戰(zhàn)術(shù)的改進,漸趨沒落。
?。ǎ常┨谩ぜX德仗著寶劍和風車打仗的事,見《堂吉訶德》第八章。
(4)《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寫有婁姓兩公子被張鐵臂騙取白銀五百兩的事。
(5)“特制鋼刀”的事,見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報》:上海有個叫王述的人,特別定制大刀九十九把,捐贈給當時防守喜峰口等處的宋哲元部隊。
?。ǎ叮╋w機捐一九三三年初,國民黨政府決定舉辦航空救國飛機捐。稍后,組織中華航空救國會(后改名為中國航空協(xié)會),在各地發(fā)行航空獎券,強行募捐。
?。ǎ罚罢T敵深入”九一八事變后,國民黨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不斷喪失國土,卻妄說是戰(zhàn)略上的“誘敵深入”。這類欺騙宣傳充斥于當時的反動報刊,如一九三三年二月六日南京《救國日報》的社論中就說:“浸使政府為戰(zhàn)略關(guān)系,須暫時放棄北平以便引敵深入聚而殲之……故吾主張政府應嚴厲責成張學良,使之以武力制止反對運動,若不得已,雖流血亦所不辭?!?br/>
?。ǎ福┐褥螅ǎ保福福怠保梗埃福M族,即葉赫那拉氏,咸豐帝妃,同治繼位后被尊為太后,成為清末同治、光緒兩朝的實際統(tǒng)治者。一八八八年(光緒十四年),她把建設北洋艦隊的海軍經(jīng)費八千萬兩白銀,移用于修建頤和園。
(9)“反日”愛國儲金一九一五年(民國四年)五月九日,袁世凱接受了日本帝國主義提出的侵略中國的“二十一條”,北京、上海等地群眾為了反日救國,曾發(fā)起救國儲金,并成立了救國儲金團。但儲金團卻為袁世凱所把持,儲金存入當時他所控制的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并被他挪用為活動帝制的經(jīng)費。
?。ǎ保埃皣涍\動”一九三三年,上海工商界發(fā)起將該年定為“國貨年”,在元旦舉行游行大會,并成立“國貨商場”和“中華國貨產(chǎn)銷合作協(xié)會”,出版《國貨周刊》,宣揚“國貨救國”。(11)金光明咒指《金光明經(jīng)》,佛經(jīng)的一種?!熬乓话恕币院螅虾?、北平等地國民黨“要人”紛紛聯(lián)名發(fā)起“金光明道場”之類的所謂“佛法救國”活動。一九三二年七月十六日上?!稌r事新報》以《發(fā)起金光明道場戴季陶先生之“經(jīng)咒救國”》為題,報導了這類活動。(12)岳飛奉旨不抵抗岳飛在抗金中戰(zhàn)功卓著,但主張議和的宋高宗(趙構(gòu))聽信內(nèi)奸秦檜的讒言,在一天內(nèi)連下十二道金牌把他從前線召回,并以“謀反”的罪名將他下獄處死。(13)遠庖廚語見《孟子·梁惠王》:“君子之于禽畜也,見其生不忍見甚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保ǎ保矗┓葡5拢ǎ蔄GAFichte,1762—1814)通譯費希特,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著有《知識學基礎(chǔ)》、《人的天職》等。他主張用科技強化德意志民族,強調(diào)民族至上。
22、《守常全集》題記
我最初看見守常(2)先生的時候,是在獨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樣進行《新青年》的集會上,這樣就算認識了。不知道他其時是否已是共產(chǎn)主義者??傊?,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缎虑嗄辍返耐酥?,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斗,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來,絕對的不是。
他的模樣是頗難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樸質(zhì),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這樣的商人,我在南邊沒有看見過,北京卻有的,是舊書店或箋紙店的掌柜。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們槍擊徒手請愿的學生的那一次,他也在群眾中,給一個兵抓住了,問他是何等樣人。答說是“做買賣的”。兵道:“那么,到這里來干什么?滾你的罷!”一推,他總算逃得了性命。
倘說教員,那時是可以死掉的。
然而到第二年,他終于被張作霖們害死了。
段將軍的屠戮,死了四十二人,其中有幾個是我的學生,我實在很覺得一點痛楚;張將軍的屠戮,死的好像是十多人,手頭沒有記錄,說不清楚了,但我所認識的只有一個守常先生。在廈門(3)知道了這消息之后,橢圓的臉,細細的眼睛和胡子,藍布袍,黑馬褂,就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其間還隱約看見絞首臺。痛楚是也有些的,但比先前淡漠了。這是我歷來的偏見:見同輩之死,總沒有像見青年之死的悲傷。這回聽說在北平公然舉行了葬式(4),計算起來,去被害的時候已經(jīng)七年了。這是極應該的。我不知道他那時被將軍們所編排的罪狀,——大概總不外乎“危害民國”罷。然而僅在這短短的七年中,事實就鐵鑄一般的證明了斷送民國的四省的并非李大釗,卻是殺戮了他的將軍!
那么,公然下葬的寬典,該是可以取得的了。然而我在報章上,又看見北平當局的禁止路祭和捕拿送葬者的新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這回恐怕是“妨害治安”了罷。倘其果然,則鐵鑄一般的反證,實在來得更加神速:看罷,妨害了北平的治安的是日軍呢還是人民!
但革命的先驅(qū)者的血,現(xiàn)在已經(jīng)并不希奇了。單就我自己說罷,七年前為了幾個人,就發(fā)過不少激昂的空論,后來聽慣了電刑,槍斃,斬決,暗殺的故事,神經(jīng)漸漸麻木,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我想,就是報上所記的“人山人?!比タ礂n首示眾的頭顱的人們,恐怕也未必覺得更興奮于看賽花燈的罷。血是流得太多了。
不過熱血之外,守常先生還有遺文在。不幸對于遺文,我卻很難講什么話。因為所執(zhí)的業(yè),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時代,我雖以他為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伙伴,卻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騎兵不必注意于造橋,炮兵無須分神于馭馬,那時自以為尚非錯誤。所以現(xiàn)在所能說的,也不過:一,是他的理論,在現(xiàn)在看起來,當然未必精當?shù)?;二,是雖然如此,他的遺文卻將永住,因為這是先驅(qū)者的遺產(chǎn),革命史上的豐碑。一切死的和活的騙子的一迭迭的集子,不是已在倒塌下來,連商人也“不顧血本”的只收二三折了么?
以過去和現(xiàn)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九夜,魯迅謹記。
這一篇,是T先生要我做的,因為那集子要在和他有關(guān)系的G書局出版。我誼不容辭,只得寫了這一點,不久,便在《濤聲》上登出來。但后來,聽說那遺集稿子的有權(quán)者另托C書局(5)去印了,至今沒有出版,也許是暫時不會出版的罷,我雖然很后悔亂作題記的孟浪,但我仍然要在自己的集子里存留,記此一件公案。十二月三十一夜,附識。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九日《濤聲》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李大釗的文稿經(jīng)李樂光收集整理,其中三十篇于一九三三年輾轉(zhuǎn)交上海群眾圖書公司出版,題名《守常全集》,并約請魯迅作序,但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未能出版。一九三九年四月北新書局以“社會科學研究社”名義印出初版,但當即為租界當局沒收。一九四九年七月仍由北新書局重印出書,改名為《守常文集》上冊。
(2)守常李大釗(1889—1927),字守常,河北樂亭人,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最初的傳播者,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任北京《晨鐘報》總編輯、北京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新青年》雜志編輯等。他積極領(lǐng)導了五四運動。一九二一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一直負責北方區(qū)黨的工作。一九二四年他代表中國共產(chǎn)黨與孫中山商談國共合作,在幫助孫中山確定“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三大政策和改組國民黨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一九二七年四月六日在北京被奉系軍閥張作霖逮捕,二十八日與范鴻劼、路友于、譚祖堯、張挹蘭(女)等十九人同時遇害。
?。ǎ常┻@里應作“在廣州”。作者于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六日離開廈門,十八日到達廣州。
?。ǎ矗┮痪湃晁脑?,北平群眾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動和領(lǐng)導下,為李大釗舉行公葬。四月二十三日由宣武門外下斜街移柩赴香山萬安公墓,途經(jīng)西四牌樓時,國民黨軍警特務即以“妨害治安”為名,禁止群眾送葬,并開槍射擊,送葬者有多人受傷,四十余人當場被捕。(5)T先生指曹聚仁。G書局,指群眾圖書公司。C書局,指商務印書館。
23、談金圣嘆
講起清朝的文字獄來,也有人拉上金圣嘆(2),其實是很不合適的。他的“哭廟”,用近事來比例,和前年《新月》上的引據(jù)三民主義以自辯,并無不同,但不特撈不到教授而且至于殺頭,則是因為他早被官紳們認為壞貨了的緣故。就事論事,倒是冤枉的。
清中葉以后的他的名聲,也有些冤枉。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并列,實不過拾了袁宏道(3)輩的唾余;而且經(jīng)他一批,原作的誠實之處,往往化為笑談,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這余蔭,就使有一批人,墮入了對于《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挑剔破綻的泥塘。自稱得到古本,亂改《西廂》字句(4)的案子且不說罷,單是截去《水滸》的后小半,(5)夢想有一個“嵇叔夜”來殺盡宋江們,也就昏庸得可以。雖說因為痛恨流寇的緣故,但他是究竟近于官紳的,他到底想不到小百姓的對于流寇,只痛恨著一半:不在于“寇”,而在于“流”。
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記得民元革命以后,我在故鄉(xiāng),不知怎地縣知事常常掉換了。每一掉換,農(nóng)民們便愁苦著相告道:“怎么好呢?又換了一只空肚鴨來了!”他們雖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難填”的古訓,卻很明白“成則為王,敗則為賊”的成語,賊者,流著之王,王者,不流之賊也,要說得簡單一點,那就是“坐寇”。中國百姓一向自稱“蟻民”,現(xiàn)在為便于譬喻起見,姑升為牛罷,鐵騎一過,茹毛飲血,蹄骨狼藉,倘可避免,他們自然是總想避免的,但如果肯放任他們自嚙野草,茍延殘喘,擠出乳來將這些“坐寇”喂得飽飽的,后來能夠比較的不復狼吞虎咽,則他們就以為如天之福。所區(qū)別的只在“流”與“坐”,卻并不在“寇”與“王”。試翻明末的野史,就知道北京民心的不安,在李自成入京的時候,是不及他出京之際的利害的。(6)宋江據(jù)有山寨,雖打家劫舍,而劫富濟貧,金圣嘆卻道應該在童貫高俅輩的爪牙之前,一個個俯首受縛,他們想不懂。所以《水滸傳》縱然成了斷尾巴蜻蜓,鄉(xiāng)下人卻還要看《武松獨手擒方臘》(7)這些戲。
不過這還是先前的事,現(xiàn)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經(jīng)驗了。聽說四川有一只民謠,大略是“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的意思。汽車飛艇(8),價值既遠過于大轎馬車,租界和外國銀行,也是海通以來新添的物事,不但剃盡毛發(fā),就是刮盡筋肉,也永遠填不滿的。正無怪小百姓將“坐寇”之可怕,放在“流寇”之上了。
事實既然教給了這些,僅存的路,就當然使他們想到了自己的力量。
五月三十一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上?!段膶W》第一卷第一號。
?。ǎ玻┙鹗@(1608—1661)名人瑞,原姓張,名采,吳縣(今屬江蘇)人,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改《西廂記》、《水滸傳》等。據(jù)清代王應奎《柳南隨筆》載:清順治十八年(1661),“大行皇帝(按指順治)遺詔至蘇,巡撫以下,大臨府治。諸生從而訐吳縣令不法事,巡撫朱國治方翱令,于是諸生被系者五人。翌日諸生群哭于文廟,復逮系至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圣嘆與焉。當是時,??苋敕附?,衣冠陷賊者,坐反叛,興大獄。廷議遣大臣即訊并治諸生,及獄具,圣嘆與十七人俱傅會逆案坐斬,家產(chǎn)箱沒入官。聞圣嘆將死,大嘆詫曰:‘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圣嘆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其妻子亦遣戍邊塞云。”
?。ǎ常┰甑溃ǎ保担叮浮保叮保埃┳种欣桑V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代文學家。他在《觴政》等文中肯定了小說、戲曲、民歌的地位,在《狂言》里的《讀書》詩中,把《離騷》、《莊子》、《西廂》、《水滸》和《焚書》并列。金圣嘆也曾以《離騷》為第一才子書,《南華經(jīng)》(《莊子》)為第二才子書,《史記》為第三才子書,《杜詩》為第四才子書,《水滸》為第五才子書,《西廂記》為第六才子書。(4)《西廂》全名《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雜劇,元代王實甫作。金圣嘆在批注《西廂》時,曾參校徐文長、徐士范、王伯良等較早的刻本,作了一些有根據(jù)的改動,但有些卻是主觀妄改的,如將篇末“謝當今盛明唐圣主”改為“謝當今垂簾雙圣主”,則更是為了奉承清順治皇帝及其母后而亂改的。
?。ǎ担┙厝ァ端疂G》的后小半明中葉以后,《水滸傳》有百回和一百二十回多種版本流行。明崇禎十四年(1641)左右,金圣嘆把《水滸》七十一回以后的章節(jié)全部刪去,另外偽造了一個“驚噩夢”的結(jié)局(盧俊義夢見知州“嵇叔夜”擊潰了梁山隊伍,并殺絕起義者一百零八人),又把第一回改為楔子,成為七十回本。(6)李自成(1606—1645)陜西米脂人,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崇禎二年(1629)起義,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攻入北京,推翻明王朝。后明將吳三桂勾引清兵入關(guān),李兵敗退出北京。據(jù)清初彭孫貽《平寇志》等野史記載,李自成初進北京時,“貼安民榜云:‘大帥臨城,秋毫無犯,敢有擅掠民財者,凌遲處死?!耖g大喜,安堵如故?!焙髞砝钭猿赏顺霰本r,“宮中火作,百姓知‘賊’走,必肆屠僇,各運器物,縱橫堆塞胡同口,盡以木石支戶”。
?。ǎ罚段渌瑟毷智芊脚D》過去流行于民間的戲劇。按《水滸傳》百回和一百二十回本,擒方臘的是魯智深。
?。ǎ福╋w艇當時對飛機的一種稱呼。
24、又論“第三種人”
戴望舒(2)先生遠遠的從法國給我們一封通信,敘述著法國AAEAAARA(革命文藝家協(xié)會)得了紀德(3)的參加,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大會,猛烈的反抗德國法西斯諦的情形,并且紹介了紀德的演說,發(fā)表在六月號的《現(xiàn)代》上。法國的文藝家,這樣的仗義執(zhí)言的舉動是常有的:較遠,則如左拉為德來孚斯打不平(4),法朗士當左拉改葬時候的講演(5);較近,則有羅曼羅蘭的反對戰(zhàn)爭。但這回更使我感到真切的歡欣,因為問題是當前的問題,而我也正是憎惡法西斯諦的一個。不過戴先生在報告這事實的同時,一并指明了中國左翼作家的“愚蒙”和像軍閥一般的橫暴,我卻還想來說幾句話。但希望不要誤會,以為意在辯解,希圖中國也從所謂“第三種人”得到對于德國的被壓迫者一般的聲援,——并不是的。中國的焚禁書報,封閉書店,囚殺作者,實在還遠在德國的白色恐怖以前,而且也得到過世界的革命的文藝家的抗議了。(6)我現(xiàn)在要說的,不過那通然里的必須指出的幾點。
那通信敘述過紀德的加入反抗運動之后,說道——“在法國文壇中,我們可以說紀律是‘第三種人’,……自從他在一八九一年……起,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他始終是一個忠實于他的藝術(shù)的人。然而,忠實于自己的藝術(shù)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幫閑者’,法國的革命作家沒有這種愚蒙的見解(或者不如說是精明的策略),因此,在熱烈的歡迎之中,紀德便在群眾之間發(fā)言了?!?br/>
這就是說:“忠實于自己的藝術(shù)的作者”,就是“第三種人”,而中國的革命作家,卻“愚蒙”到指這種人為全是“資產(chǎn)階級的幫閑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紀德證實,是“不一定”的了。這里有兩個問題應該解答。
第一,是中國的左翼理論家是否真指“忠實于自己的藝術(shù)的作者”為全是“資產(chǎn)階級的幫閑者”?據(jù)我所知道,卻并不然。左翼理論家無論如何“愚蒙”,還不至于不明白“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在發(fā)生時,是對于一種社會的成規(guī)的革命,但待到新興的戰(zhàn)斗的藝術(shù)出現(xiàn)之際,還拿著這老招牌來明明暗暗阻礙他的發(fā)展,那就成為反動,且不只是“資產(chǎn)階級的幫閑者”了。至于“忠實于自己的藝術(shù)的作者”,卻并未視同一律。因為不問那一階級的作家,都有一個“自己”,這“自己”,就都是他本階級的一分子,忠實于他自己的藝術(shù)的人,也就是忠實于他本階級的作者,在資產(chǎn)階級如此,在無產(chǎn)階級也如此。這是極顯明粗淺的事實,左翼理論家也不會不明白的。但這位——戴先生用“忠實于自己的藝術(shù)”來和“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掉了一個包,可真顯得左翼理論家的“愚蒙”透頂了。
第二,是紀德是否真是中國所謂的“第三種人”?我沒有讀過紀德的書,對于作品,沒有加以批評的資格。但我相信:創(chuàng)作和演說,形式雖然不同,所含的思想是決不會兩樣的。我可以引出戴先生所紹介的演說里的兩段來——“有人會對我說:‘在蘇聯(lián)也是這樣的。’那是可能的事;但是目的卻是完全兩樣的,而且,為了要建設一個新社會起見,為了把發(fā)言權(quán)給與那些一向做著受壓迫者,一向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們起見,不得已的矯枉過正也是免不掉的事。
“我為什么并怎樣會在這里贊同我在那邊所反對的事呢?那就是因為我在德國的恐怖政策中,見到了最可嘆最可憎的過去底再演,在蘇聯(lián)的社會創(chuàng)設中,我卻見到一個未來的無限的允約。”
這說得清清楚楚,雖是同一手段,而他卻因目的之不同而分為贊成或反抗。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側(cè)重藝術(shù)的“綏拉比翁的兄弟們”這團體,也被稱為“同路人”,但他們卻并沒有這么積極。中國關(guān)于“第三種人”的文字,今年已經(jīng)匯印了一本專書(7),我們可以查一查,凡自稱為“第三種人”的言論,可有絲毫近似這樣的意見的么?倘其沒有,則我敢決定地說,“不可以說紀德是‘第三種人’”。
然而正如我說紀德不像中國的“第三種人”一樣,戴望舒先生也覺得中國的左翼作家和法國的大有賢愚之別了。他在參加大會,為德國的左翼藝術(shù)家同伸義憤之后,就又想起了中國左翼作家的愚蠢橫暴的行為。于是他臨末禁不住感慨——
“我不知道我國對于德國法西斯諦的暴行有沒有什么表示。正如我們的軍閥一樣,我們的文藝者也是勇于內(nèi)戰(zhàn)的。在法國的革命作家們和紀德攜手的時候,我們的左翼作家想必還在把所謂‘第三種人’當作唯一的敵手吧!”
這里無須解答,因為事實具在:我們這里也曾經(jīng)有一點表示(8),但因為和在法國兩樣,所以情形也不同;刊物上也久不見什么“把所謂‘第三種人’當作唯一的敵手”的文章,不再內(nèi)戰(zhàn),沒有軍閥氣味了。戴先生的豫料,是落了空的。
然而中國的左翼作家,這就和戴先生意中的法國左翼作家一樣賢明了么?我以為并不這樣,而且也不應該這樣的。如果聲音還沒有全被削除的時候,對于“第三種人”的討論,還極有從新提起和展開的必要。戴先生看出了法國革命作家們的隱衷,覺得在這危急時,和“第三種人”攜手,也許是“精明的策略”。但我以為單靠“策略”,是沒有用的,有真切的見解,才有精明的行為,只要看紀德的講演,就知道他并不超然于政治之外,決不能貿(mào)貿(mào)然稱之為“第三種人”,加以歡迎,是不必別具隱衷的。不過在中國的所謂“第三種人”,卻還復雜得很。
所謂“第三種人”,原意只是說:站在甲乙對立或相斗之外的人。但在實際上,是不能有的。人體有胖和瘦,在理論上,是該能有不胖不瘦的第三種人的,然而事實上卻并沒有,一加比較,非近于胖,就近于瘦。文藝上的“第三種人”也一樣,即使好像不偏不倚罷,其實是總有些偏向的,平時有意的或無意的遮掩起來,而一遇切要的事故,它便會分明的顯現(xiàn)。如紀德,他就顯出左向來了;別的人,也能從幾句話里,分明的顯出。所以在這混雜的一群中,有的能和革命前進,共鳴;有的也能乘機將革命中傷,軟化,曲解。左翼理論家是有著加以分析的任務的。
如果這就等于“軍閥”的內(nèi)戰(zhàn),那么,左翼理論家就必須更加繼續(xù)這內(nèi)戰(zhàn),而將營壘分清,拔去了從背后射來的毒箭!
六月四日。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文學》第一卷第一號。
?。ǎ玻┐魍妫ǎ保梗埃怠保梗担埃┱憬伎h(今余抗)人,詩人。著有詩集《望舒草》、《災難的歲月》等。他寫的《法國通訊——關(guān)于文藝界的反法西斯蒂運動》,載《現(xiàn)代》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六月)。
?。ǎ常┘o德(AAGide,1869—1951)法國小說家。著有《窄門》*《地糧》、《田園交響曲》等。一九三二年初發(fā)表《日記抄》,聲稱“對于現(xiàn)在及將來要發(fā)生的許多事件,尤其是蘇聯(lián)的狀態(tài),抱著太深切的關(guān)心”,并表示了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一九三六年發(fā)表《從蘇聯(lián)歸來》一書,攻擊蘇聯(lián)。
?。ǎ矗┳罄ǎ拧ぃ冢铮欤?,1840—1902)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萌芽》、《崩潰》、《娜娜》等。一八九四年,法國的猶太籍軍官德萊孚斯受到軍事當局誣告,以泄漏軍事機密罪被判處終身苦役。此事曾引起各界進步人士的不滿。一八九七年,左拉對此案的材料作了研究后,確信德萊孚斯的無辜,就給總統(tǒng)佛爾寫了一封《我控訴》的公開信,控訴法國政府、法庭和總參謀部違反法律和人權(quán);由此他被判一年徒刑和罰金,因而逃往英國倫敦。
?。ǎ担┓ɡ适吭谧罄脑釙r的講演在德萊孚斯事件中,法朗士曾和左拉一樣為德萊孚斯進肯辯護。一九○二年十月五日左拉安葬時,他發(fā)表演說,肯定左拉生前的正義行動,譴責當局對左拉的迫害。一九○六年七月十九日德萊孚斯案件得到平反后,他又在法國“人權(quán)同盟”組織的向左拉“表示感謝并致敬”的群眾集會(在左拉墓前舉行)上發(fā)表第二次演說,稱左拉為“偉大的公民”,號召人們不要忘記陷害無辜者的罪人,要“沿著正義和善良的道路前進”。并向法國國會提出建立“左拉先賢祠”法案的要求。(法朗士:《社會生活三十年》)按左拉原葬于巴黎蒙瑪特公墓,后改葬于法國“先賢祠”。(6)一九三一年國民黨政府殺害了柔石等革命作家,當時國際革命作家如蘇聯(lián)法捷耶夫、法國巴比塞、美國果爾德等人都曾強烈抗議國民黨的暴行。
?。ǎ罚┲柑K汶編的《文藝自由論辯集》。該書收入“第三種人”自己所寫的文章和別人批評“第三種人”的文章共二十篇,一九三三年三月上?,F(xiàn)代書局出版。
?。ǎ福┮痪湃晡逶率?,魯迅和宋慶齡、楊杏佛等,到上海德國領(lǐng)事館遞交《為德國法西斯壓迫民權(quán)摧殘文化的抗議書》,次日并將抗議書在《申報》上發(fā)表。
25、“蜜蜂”與“蜜”
陳思先生:
看了《濤聲》上批評《蜜蜂》(2)的文章后,發(fā)生了兩個意見,要寫出來,聽聽專家的判定。但我不再來辯論,因為《濤聲》并不是打這類官司的地方。
村人火燒蜂群,另有緣故,并非階級斗爭的表現(xiàn),我想,這是可能的。但蜜蜂是否會于蟲媒花有害,或去害風媒花呢,我想,這也是可能的。
昆蟲有助于蟲媒花的受精,非徒無害,而且有益,就是極簡略的生物學上也都這樣說,確是不錯的。但這是在常態(tài)時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為了采粉或者救饑,在一花上,可以有數(shù)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為爭,將花瓣弄傷,因為餓,將花心咬掉,聽說日本的果園,就有遭了這種傷害的。它的到風媒花上去,也還是因為饑餓的緣故。這時釀蜜已成次要,它們是吃花粉去了。
所以,我以為倘花的多少,足供蜜蜂的需求,就天下太平,否則,便會“反動”。譬如蟻是養(yǎng)護蚜蟲的,但倘將它們關(guān)在一處,又不另給食物,蟻就會將蚜蟲吃掉;人是吃米或麥的,然而遇著饑饉,便吃草根樹皮了。
中國向來也養(yǎng)蜂,何以并無此弊呢?那是極容易回答的:因為少。近來以養(yǎng)蜂為生財之大道,干這事的愈多。然而中國的蜜價,遠遜歐美,與其賣蜜,不如賣蜂。又因報章鼓吹,思養(yǎng)蜂以獲利者輩出,故買蜂者也多于買蜜。因這緣故,就使養(yǎng)蜂者的目的,不在于使釀蜜而在于使繁殖了。但種植之業(yè),卻并不與之俱進,遂成蜂多花少的現(xiàn)象,鬧出上述的亂子來了。
總之,中國倘不設法擴張蜂蜜的用途,及同時開辟果園農(nóng)場之類,而一味出賣蜂種以圖目前之利,養(yǎng)蜂事業(yè)是不久就要到了絕路的。此信甚希發(fā)表,以冀有心者留意也。專此,順請
著安。
羅憮。六月十一日。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七日《濤聲》第二卷第二十三期,署名羅憮。
(2)《蜜蜂》張?zhí)煲硭鞫唐≌f。寫一個養(yǎng)蜂場因蜂多花少,致使蜂群傷害了農(nóng)民的莊稼,引起群眾反抗的故事。小說發(fā)表后,陳思(曹聚仁)在《濤聲》第二卷第二十二期(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寫了《“蜜蜂”》一文,其中說:“張?zhí)煲硐壬鷮憽睹鄯洹返脑?,也許由于聽到無錫鄉(xiāng)村人火燒華繹之蜂群的故事。那是土豪劣紳地痞流氓敲詐不遂的報復舉動,和無錫農(nóng)民全無關(guān)系;并且那一回正當苜?;ㄩ_,蜂群采蜜,更有利于農(nóng)事,農(nóng)民決不反對的。鄉(xiāng)村間的斗爭,決不是單純的勞資斗爭,若不仔細分析斗爭的成分,也要陷于錯誤的。希望張?zhí)煲硐壬戳宋业脑?,實際去研究調(diào)查一下?!?/p>
26、經(jīng)驗
古人所傳授下來的經(jīng)驗,有些實在是極可寶貴的,因為它曾經(jīng)費去許多犧牲,而留給后人很大的益處。
偶然翻翻《本草綱目》(2),不禁想起了這一點。這一部書,是很普通的書,但里面卻含有豐富的寶藏。自然,捕風捉影的記載,也是在所不免的,然而大部分的藥品的功用,卻由歷久的經(jīng)驗,這才能夠知道到這程度,而尤其驚人的是關(guān)于毒藥的敘述。我們一向喜歡恭維古圣人,以為藥物是由一個神農(nóng)皇帝獨自嘗出來的,他曾經(jīng)一天遇到過七十二毒,(3)但都有解法,沒有毒死。這種傳說,現(xiàn)在不能主宰人心了。人們大抵已經(jīng)知道一切文物,都是歷來的無名氏所逐漸的造成。建筑,烹飪,漁獵,耕種,無不如此;醫(yī)藥也如此。這么一想,這事情可就大起來了:大約古人一有病,最初只好這樣嘗一點,那樣嘗一點,吃了毒的就死,吃了不相干的就無效,有的竟吃到了對證的就好起來,于是知道這是對于某一種病痛的藥。這樣地累積下去,乃有草創(chuàng)的紀錄,后來漸成為龐大的書,如《本草綱目》就是。而且這書中的所記,又不獨是中國的,還有阿剌伯人的經(jīng)驗,有印度人的經(jīng)驗,則先前所用的犧牲之大,更可想而知了。
然而也有經(jīng)過許多人經(jīng)驗之后,倒給了后人壞影響的,如俗語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便是其一。救急扶傷,一不小心,向來就很容易被人所誣陷,而還有一種壞經(jīng)驗的結(jié)果的歌訣,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于是人們就只要事不干己,還是遠遠的站開干凈。我想,人們在社會里,當初是并不這樣彼此漠不相關(guān)的,但因豺狼當?shù)溃聦嵣弦虼顺鲞^許多犧牲,后來就自然的都走到這條道路上去了。所以,在中國,尤其是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車摔傷的人,路人圍觀或甚至于高興的人盡有,肯伸手來扶助一下的人卻是極少的。這便是犧牲所換來的壞處。
總之,經(jīng)驗的所得的結(jié)果無論好壞,都要很大的犧牲,雖是小事情,也免不掉要付驚人的代價。例如近來有些看報的人,對于什么宣言,通電,講演,談話之類,無論它怎樣駢四儷六,崇論宏議,也不去注意了,甚而還至于不但不注意,看了倒不過做做嘻笑的資料。這那里有“始制文字,乃服衣裳”(4)一樣重要呢,然而這一點點結(jié)果,卻是犧牲了一大片地面,和許多人的生命財產(chǎn)換來的。生命,那當然是別人的生命,偶是自己,就得不著這經(jīng)驗了。所以一切經(jīng)驗,是只有活人才能有的,我的決不上別人譏刺我怕死(5),就去自殺或拚命的當,而必須寫出這一點來,就為此。而且這也是小小的經(jīng)驗的結(jié)果。
六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七號,署名洛文。
?。ǎ玻侗静菥V目》明代醫(yī)藥學家李時珍撰寫的藥物學著作,共五十二卷。這書是他在長期實踐和實地調(diào)查的基礎(chǔ)上,吸取人民群眾的智慧和經(jīng)驗,參考大量醫(yī)藥資料和有關(guān)文獻,費時近三十年才寫成的。
?。ǎ常┥褶r(nóng)皇帝我國傳說中的古代帝王。據(jù)《淮南子·修務訓》:“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本之實,食蠃蛖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于是神農(nóng)乃始教民播種五谷,相土地宜燥濕肥土堯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br/>
?。ǎ矗笆贾莆淖?,乃服衣裳”語見《千字文》。(5)別人譏刺我怕死梁實秋在《新月》第二卷第十一期發(fā)表的《魯迅與?!芬晃?,借一九三○年四月八日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為聲援四·三慘案(英國人在南京打死打傷中國工人的慘案)集會時,一工人被巡捕槍殺的事譏笑作者說:“自由運動大同盟即是魯迅先生領(lǐng)銜發(fā)起的,……這事發(fā)生之后,頗有人為魯迅先生擔心,因為不曉得流了‘一灘鮮血’的究竟是那一位?!姨澥聦嵅痪么竺鳎赖牟皇恰畢⒓庸まr(nóng)革命底實際行動’的‘左翼作家’,是一位‘勇敢的工人’……魯迅先生的‘不賣肉主義’是老早言明在先的。”又法魯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大晚報·火炬》發(fā)表的《到底要不要自由》中,也有這類含沙射影的話,參看《偽自由書·后記》。
27、諺語
粗略的一想,諺語固然好像一時代一國民的意思的結(jié)晶,但其實,卻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意思?,F(xiàn)在就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來做例子罷,這乃是被壓迫者們的格言,教人要奉公,納稅,輸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閑事;而壓迫者是不算在內(nèi)的。
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quán)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后,簡直像一個幫閑;(2)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后偏會含垢忍辱。(3)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jīng)地義,無可動搖的。
所以被壓制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凌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yōu)椤案魅瞬粧唛T前雪,卻管他家瓦上霜”了。
二十年來,我們常??匆姡何鋵⒃蔷毐蛘痰?,且不問他這兵是用以安內(nèi)或攘外,總之他的“門前雪”是治軍,然而他偏來干涉教育,主持道德;教育家原是辦學的,無論他成績?nèi)绾?,總之他的“門前雪”是學務,然而他偏去膜拜“活佛”,紹介國醫(yī)。小百姓隨軍充案,童子軍沿門募款。頭兒胡行于上,蟻民亂碰于下,結(jié)果是各人的門前都不成樣,各家的瓦上也一團糟。
女人露出了臂膊和小腿,好像竟打動了賢人們的心,我記得曾有許多人絮絮叨叨,主張禁止過,后來也確有明文禁止了。(4)不料到得今年,卻又“衣服蔽體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顧念時艱,后患何堪設想”起來,四川的營山縣長于是就令公安局派隊一一剪掉行人的長衣的下截。(5)長衣原是累贅的東西,但以為不穿長衣,或剪去下截,即于“時艱”有補,卻是一種特別的經(jīng)濟學。《漢書》上有一句云,“口含天憲”(6),此之謂也。
某一種人,一定只有這某一種人的思想和眼光,不能越出他本階級之外。說起來,好像又在提倡什么犯諱的階級了,然而事實是如此的。謠諺并非全國民的意思,就為了這緣故。古之秀才,自以為無所不曉,于是有“秀才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這自負的漫天大謊,小百姓信以為真,也就漸漸的成了諺語,流行開來。其實是“秀才雖出門,不知天下事”的。秀才只有秀才頭腦和秀才眼睛,對于天下事,那里看得分明,想得清楚。清末,因為想“維新”,常派些“人才”出洋去考察,我們現(xiàn)在看看他們的筆記罷,他們最以為奇的是什么館里的蠟人能夠和活人對面下棋(7)。聲海圣人康有為,佼佼者也,他周游十一國,一直到得巴爾干,這才悟出外國之所以常有“弒君”之故來了,曰:因為宮墻太矮的緣故。(8)六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七號,署名洛文。
?。ǎ玻O皓(242—283)三國時吳國最后的皇帝。據(jù)《三國志·吳書·三嗣主傳》,他在位時,“粗暴驕盈”,常無故殺戮臣子和宮人;降晉之后,被封為歸命侯,甘受戲弄?!妒勒f新語·排調(diào)》載:有一次,“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對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
(3)宋徽宗(1082—1185)即趙佶,北宋皇帝。在位時,橫暴兇殘,驕奢淫侈;靖康二年(1127)為金兵所俘,被封為“昏德公”,宮眷被“沒為宮婢”。他雖備受侮辱,卻還不斷向“金主”稱臣,“具表稱謝”(見《靖康稗史·呻吟語》)。
(4)一九三三年五月,廣西民政廳曾公布法令,凡女子服裝袖不過肘,裙不過膝者,均在取締之列。
?。ǎ担┊敃r四川軍閥楊森提倡“短衣運動”,他管轄下的營山縣縣長羅象翥曾發(fā)布《禁穿長衫令》。這里所引即見于該項令文,令文中還說:“著自四月十六日起,由公安局派隊,隨帶剪刀,于城廂內(nèi)外梭巡,遇有玩視禁令,仍著長服者,立即執(zhí)行剪衣,勿稍瞻徇,倘敢有抗拒者,立即帶縣罰究,決不姑寬。”
?。ǎ叮翱诤鞈棥闭Z見《后漢書·朱穆傳》:“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嘗則使餓隸富于季孫,呼*q則伊、顏化為桀、跖?!皳?jù)清代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天憲,王法也,謂刑戮出于其口也。”
?。ǎ罚╆P(guān)于蠟人和活人下棋的事,見清朝出使各國考察政治大臣、禮部尚書戴鴻慈的《出使九國日記》(一九○六年北京和第一書局出版)。該書“丙午(1906)正月二十一日”記有參觀巴黎蠟人院的情況:“午后往觀蠟人院,院中蠟人甚多,或坐或立,神志如生。最妙者:一蠟像前置棋枰,能與人對弈。如對手欺之,故下一子不如式,則像即停子不下,若不豫狀。其仍不改,即以手將棋子掃之。巧妙至此,誠可嘆也!”
?。ǎ福┛涤袨椋ǎ保福担浮保梗玻罚V東南海人,清末維新運動領(lǐng)袖。后來組織保皇會,反對孫中山領(lǐng)導的民主革命運動。一九○四年至一九○八年,他周游意大利、瑞士、奧地利、匈牙利、德意志、法蘭西、丹麥、瑞典、比利時、荷蘭、英吉利等十一國。這里所說的事,見他的《歐東阿連五國游記·游塞耳維亞京悲羅吉辣》:“王宮三層,黃色頗麗,然臨街,僅如一富家屋耳。往聞塞耳維亞內(nèi)亂弒君后,驚其易,今觀之,亂民一擁入室,即可行弒,如吾國鄉(xiāng)曲行劫富豪,亦何難事。如以中國禁城之森嚴廣大比之,則豈能頃刻成弒乎?”(見《不忍雜志匯編》二集卷四)
28、大家降一級試試看
《文學》第一期的《〈圖書評論〉所評文學書部分的清算》(2),是很有趣味,很有意義的一篇賬。這《圖書評論》(3)不但是“我們唯一的批評雜志”,也是我們的教授和學者們所組成的唯一的聯(lián)軍。然而文學部分中,關(guān)于譯注本的批評卻占了大半,這除掉那《清算》里所指出的各種之外,實在也還有一個切要的原因,就是在我們學術(shù)界文藝界作工的人員,大抵都比他的實力憑空跳高一級。
校對員一面要通曉排版的格式,一面要多認識字,然而看現(xiàn)在的出版物,“己”與“已”,“戮”與“戳”,“剌”與“刺”,在很多的眼睛里是沒有區(qū)別的。版式原是排字工人的事情,因為他不管,就壓在校對員的肩膀上,如果他再不管,那就成為和大家不相干。作文的人首先也要認識字,但在文章上,往往以“戰(zhàn)G”為“戰(zhàn)包”,以“已竟”為“已經(jīng)”;“非常頑艷”是因妒殺人的情形;“年已鼎盛”的意思,是說這人已有六十多歲了。至于譯注的書,那自然,不是“硬譯”,就是誤譯,為了訓斥與指正,竟占去了九本《圖書評論》中文學部分的書數(shù)的一半,就是一個不可動搖的證明。
這些錯誤的書的出現(xiàn),當然大抵是因為看準了社會上的需要,匆匆的來投機,但一面也實在為了勝任的人,不肯自貶聲價,來做這用力多而獲利少的工作的緣故。否則,這些譯注者是只配埋首大學,去謹聽教授們的指示的。只因為能夠不至于誤譯的人們潔身遠去,出版界上空蕩蕩了,遂使小兵也來掛著帥印,辱沒了翻譯的天下。
但是,勝任的譯注家那里去了呢?那不消說,他也跳了一級,做了教授,成為學者了。“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4),于是只配做學生的胚子,就乘著空虛,托庇變了譯注者。而事同一律,只配做個譯注者的胚子,卻踞著高座,昂然說法了。杜威教授有他的實驗主義,白璧德教授有他的人文主義,從他們那里零零碎碎販運一點回來的就變了中國的呵斥八極(5)的學者,不也是一個不可動搖的證明么?
要澄清中國的翻譯界,最好是大家都降下一級去,雖然那時候是否真是都能勝任愉快,也還是一個沒有把握的問題。七月七日。
?。ǎ保┍酒畛醢l(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八號,署名洛文。
?。ǎ玻丁磮D書評論〉所評文學書部分的清算》傅東華作,載《文學》第一卷第一號(一九三三年七月)。該文就《圖書評論》一至九期發(fā)表的二十二篇文學書評進行了分析和批判。(3)《圖書評論》月刊,劉英士編輯,一九三二年九月創(chuàng)刊,南京圖書評論社出版。該刊發(fā)表的梁實秋、羅家倫等對當時一些外國文學譯本的評論,態(tài)度十分粗暴,往往抓住譯文的個別錯誤,就指斥為“荒謬絕倫”,“糊涂到莫名其妙”,“比毒藥還要厲害”,“誤人子弟,男盜女娼”等,并且定出所謂“標準”,企圖限制和打擊別的譯者。(4)“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語出《晉書·阮籍傳》: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5)八極《淮南子·形訓》:“天地之間,九州八極,”八極,邊遠的地方,引伸為世界。
29、沙
近來的讀書人,常常嘆中國人好像一盤散沙,無法可想,將倒楣的責任,歸之于大家。其實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小民雖然不學,見事也許不明,但知道關(guān)于本身利害時,何嘗不會團結(jié)。先前有跪香(2),民變,造反;現(xiàn)在也還有請愿之類。他們的像沙,是被統(tǒng)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來說,就是“治績”。
那么,中國就沒有沙么?有是有的,但并非小民,而是大小統(tǒng)治者。
人們又常常說:“升官發(fā)財?!逼鋵嵾@兩件事是不并列的,其所以要升官,只因為要發(fā)財,升官不過是一種發(fā)財?shù)拈T徑。所以官僚雖然依靠朝廷,卻并不忠于朝廷,吏役雖然依靠衙署,卻并不愛護衙署,頭領(lǐng)下一個清廉的命令,小嘍羅是決不聽的,對付的方法有“蒙蔽”。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時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有些人譯俄皇為“沙皇”,移贈此輩,倒是極確切的尊號。財何從來?是從小民身上刮下來的。小民倘能團結(jié),發(fā)財就煩難,那么,當然應該想盡方法,使他們變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國就成為“一盤散沙”了。
然而沙漠以外,還有團結(jié)的人們(3)在,他們“如入無人之境”的走進來了。
這就是沙漠上的大事變。當這時候,古人曾有兩句極切貼的比喻,叫作“君子為猿鶴,小人為蟲沙”(4)。那些君子們,不是象白鶴的騰空,就如猢猻的上樹,“樹倒猢猻散”,另外還有樹,他們決不會吃苦。剩在地下的,便是小民的螻蟻和泥沙,要踐踏殺戮都可以,他們對沙皇尚且不敵,怎能敵得過沙皇的勝者呢?
然而當這時候,偏又有人搖筆鼓舌,向著小民提出嚴重的質(zhì)問道:“國民將何以自處”呢,“問國民將何以善其后”呢?忽然記得了“國民”,別的什么都不說,只又要他們來填虧空,不是等于向著縛了手腳的人,要求他去捕盜么?
但這正是沙皇治績的后盾,是猿鳴鶴唳的尾聲,稱尊肥己之余,必然到來的末一著。
七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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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八號,署名洛文。
?。ǎ玻┕蛳闩f時窮苦無告的人們手捧燃香,跪于衙前或街頭,向官府“請愿”、鳴冤的一種方式。
?。ǎ常┻@里所說“團結(jié)的人們”和下文“沙皇的勝者”,隱指日本帝國主義。
(4)“君子為猿鶴,小人為蟲沙”《太平御覽》卷九一六引古本《抱樸子》:“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p>
30、給文學社信
編輯先生:
《文學》第二號,伍實(2)先生寫的《休士在中國》中,開首有這樣的一段——
“……蕭翁是名流,自配我們的名流招待,且唯其是名流招待名流,這才使魯迅先生和梅蘭芳博士有千載一時的機會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們的名流心目中的那種名流,且還加上一層膚色上的顧忌!”
是的,見蕭的不只我一個,但我見了一回蕭,就被大小文豪一直笑罵到現(xiàn)在,最近的就是這回因此就并我和梅蘭芳為一談的名文。然而那時是招待者邀我去的。這回的招待休士,(3)我并未接到通知,時間地址,全不知道,怎么能到?即使邀而不到,也許有別種的原因,當口誅筆伐之前,似乎也須略加考察?,F(xiàn)在并未相告,就責我不到,因這不到,就斷定我看不起黑種。作者是相信的罷,讀者不明事實,大概也可以相信的,但我自己還不相信我竟是這樣一個勢利卑劣的人!
給我以誣蔑和侮辱,是平常的事;我也并不為奇:慣了。
但那是小報,是敵人。略具識見的,一看就明白。而《文學》是掛著冠冕堂皇的招牌的,我又是同人之一,為什么無端虛構(gòu)事跡,大加奚落,至于到這地步呢?莫非缺一個勢利卑劣的老人,也在文學戲臺上跳舞一下,以給觀眾開心,且催嘔吐么?我自信還不至于是這樣的腳色,我還能夠從此跳下這可怕的戲臺。那時就無論怎樣誣辱嘲罵,彼此都沒有矛盾了。
我看伍實先生其實是化名,他一定也是名流,就是招待休士,非名流也未必能夠入座。不過他如果和上海的所謂文壇上的那些狐鼠有別,則當施行人身攻擊之際,似乎應該略負一點責任,宣布出和他的本身相關(guān)聯(lián)的姓名,給我看看真實的嘴臉。這無關(guān)政局,決無危險,況且我們原曾相識,見面時倒是裝作十分客氣的也說不定的。
臨末,我要求這封信就在《文學》三號上發(fā)表。
魯迅。七月二十九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文學》第一卷第三號。
(2)伍實即傅東華(1893—1971),浙江金華人,翻譯家。當時《文學》的編者之一。
?。ǎ常┬菔浚ǎ藺Hughes,1902—1967)美國黑人作家。一九熱*年七月訪蘇返美途經(jīng)上海時,上海的文學社、現(xiàn)代雜志社、中外新聞社等曾聯(lián)合為他舉行招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