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這么說，大哥是清白的？”

　　白徵明煩躁地抓耳朵，楚道石替他把茶水滿上：“夏凌暗示說，可能有人是在向麒王示好。”

　　“或者也可以說是栽贓。”

　　“這一切都晦暗不明。我覺得，也許我們只是被厘於期送來的畫搞糊涂了?！?/p>

　　“上面雖然說一直在查，但是據(jù)我所知，毫無結(jié)果?！彼赝醢巡杷鹊粢豢?，“如果斷定是秘術(shù)所為，根本無從查起，任何人都有可能給關(guān)岑施術(shù)。我覺得，很可能最后就是隨便找一個替罪羊，然后上面根據(jù)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讓替罪羊按照他們想要的開口，這樣一來就能實現(xiàn)既給關(guān)家公道，又能打擊特定對象的目的，一石二鳥?！?/p>

　　“現(xiàn)在遲遲不肯出結(jié)論，是因為上面還在猶豫應該打擊誰和不應該打擊誰嗎？”

　　“正是如此。父皇正在下決心?！?/p>

　　“那么我們怎么辦。”

　　“查清楚?！卑揍缑髡酒鹕韥恚拔覍ι厦娴拇蛩愫翢o興趣，我只是有點兒犟勁?！?/p>

　　只是單純的好奇心嗎？楚道石跟著站起來想道。那就沒什么意思了。如果能讓他更多地鼓起爭斗之心……

　　還沒等他想完，忽然有人進來稟報：“殿下，甄府送畫過來?！?/p>

　　“喔?！卑揍缑鳑]在意，“放去書房?！?/p>

　　楚道石卻猛地一激靈：“且慢。是哪位郡主的墨寶？”

　　來人答道：“呃，說是有人送給旻郡主的畫，特意送來咱們殿下鑒賞。”

　　素王一聽，頓時明白過來：“立刻拿過來?！?/p>

　　等畫送過來，展開一看，畫面很簡單，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袒懷高臥，拐棍丟在一邊，狀甚自得。

　　“這是臭棋的畫。他想說什么？”素王心中開始緊張地亂猜，“人為而無怪（拐）？謀財害命？”

　　楚道石盯著畫面看了一會兒，說道：“我覺得不用猜那么復雜。說起來，關(guān)岑死前，去最多的地方不是濟澤堂嗎？那兒有很多窮乞丐瘸子吧？”

　　白徵明張著嘴回頭看他：“啊……對。我也想起來了。但是，就這么簡單？”

　　“送給旻郡主的，藏字不如藏意，而且旻旻當時不也在現(xiàn)場嗎？應該也能明白，所以送給你看?！?/p>

　　素王哽了一下，似乎很不甘心：“這個……也太……”

　　“一看便知，何必絞這腦汁。”

　　說完，楚道石抬腿就往外走。白徵明苦著臉試圖掙扎一下，但是抗議完全失效，只好也跟著走出去，心里恨恨地想：真不知道現(xiàn)在誰說了算。

　　在關(guān)岑死后，濟澤堂也受到了盤問。但是因為滿地難民，完全沒有任何關(guān)于秘術(shù)的舉報，且這些日子翼王似乎來得多了些，大理寺也并沒有特別深入地逐個詢問。而在素王看來，目前所有的調(diào)查都只是走走過場，只要能妥善地出一個解決方案，重組朝堂秩序兼安撫民心即可。

　　同時，最近街上的人又多起來了，因為沒有新的火燒事件出現(xiàn)，天啟的情況正在好轉(zhuǎn)。

　　這次出門迎接他們的是烏世彥本人。在楚道石看來，他比幾年前的皺紋要多得多了，但是精神還不錯，兩只大豹子眼在消瘦的臉上益發(fā)突出，眼神亢奮到不自然的地步。

　　他堅持對素王行了臣子之禮，然后親自帶著二人前往看望。白徵明和楚道石草草環(huán)視了一下廣場上的難民，看情況，難民的數(shù)量又增加了一些，但是貌似糧食還算充足，應該是前陣子濟澤堂的努力有了成效。

　　烏世彥的口氣里有一絲寬慰的味道：“翼王殿下援助良多，昨晚最后關(guān)頭運來一批糧食，挽救了濟澤堂哪?！?/p>

　　楚道石不自覺地追問了一句：“只有翼王殿下一個人的援助嗎？”

　　“呃……目前是?！?/p>

　　說著，烏世彥臉上重新透出失落：“今夜據(jù)說還有，但是……我總有不祥的預感，最近麒王殿下查得太緊了?！?/p>

　　素王對此無言以對，只能默默相隨。很快，他們又來到了廣場的角落，四下觀望，雖然改善了些，但仍難免一副地獄變相。兩個人的目的雖然是來尋找畫中暗示的線索，但白徵明睹景思人，不覺嘆了口氣：“那個女孩……不知道怎樣了。如果她知道關(guān)岑已經(jīng)……”

　　楚道石順勢應道：“我們?nèi)フ艺铱?。至少讓她為好心人落幾滴眼淚吧，也不負關(guān)岑之心。”

　　烏世彥聽聞，垂下了頭：“尹則臻之前已經(jīng)向我稟告多次，我本應該留下來見關(guān)公子一面的……”

　　“事已至此，烏大人也不必自責。關(guān)岑生前殊為留意一位盲女，我們想代為照看?！?/p>

　　“一位盲女？可是那個年輕的女孩，樣子很不錯的？”

　　“哦？烏大人也知道？”

　　“嗯……恐怕會出乎二位的意料，請隨我來。”

　　經(jīng)過肢體殘缺人群聚集的地方，楚道石眼珠不錯地把每個都從頭到腳審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半點異狀——既沒有絲毫殺意，更沒有術(shù)的氣味，與畫面類似的丐者也不存在。

　　秘術(shù)士心中焦躁：厘於期，你到底在搞什么，為什么不能親自出來說個清楚？見素王一面就這么難嗎？虧你還是個魅，無能至此！

　　等終于到了瞽者聚集的角落，白徵明和楚道石卻遍尋不見那個女孩，甚至連她身邊原有的老者和蒙面男人，也都蹤跡皆無。跟隨烏世彥的指引，幾個人來到幾堵高墻的交接縫隙之間，找到了一塊破爛的黑布，看起來，這里應該是一個墻洞，被布勉強擋上，權(quán)作遮蔽。

　　烏世彥拍了拍墻壁，洞中忽然傳出一聲瘆人的嘶叫。

　　黑布掀開，先爬出來的是那個老者，隨后爬出來的是那個蒙面男。但是沒有那個女孩。

　　兩個人的身上都是臭氣熏天。楚道石捏著鼻子試著呼喚：“熠熠？”

　　聽到他的聲音，那兩個人全身一陣顫抖。

　　突然，從洞中傳來急速爬行的聲音，一張臉露了出來。白徵明和楚道石待看清之后，幾乎都是嚇得心頭一窒。

　　這個人與之前他們看到的美貌熠熠，完全不同。三分好像人，七分倒像鬼，只能勉強分清她是個女性，蓬頭垢面，臉上五官扭曲，沾滿了血液和泥垢，昔日白嫩的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不少傷疤，絕大多數(shù)都出現(xiàn)在眼睛周圍，很多看上去還非常新。而最驚人的是，她的眼睛上蒙了一條厚厚的黑布，遮得嚴嚴實實。

　　完全脫了相的熠熠，循著楚道石的聲音，突然像野獸一樣撲上來，一把捋到秘術(shù)士的袍袖，嘴里發(fā)出不似人聲的怒吼，又抓又打。

　　這太出乎二人的意料了，楚道石手忙腳亂，幾乎被熠熠突然爆發(fā)的大力推倒在地，趕緊在烏世彥的幫助下使出金蟬脫殼，把外衣棄了，才躲了出去。女孩失去了目標，開始大聲號哭起來，凄慘到不忍卒聽。蒙面男摸索著將熠熠抱在懷中，拼命安撫。

　　白徵明脫口而出：“這……這到底怎么回事？”

　　在一旁聽了許久的老者終于開口說話了：“你們……是關(guān)公子的朋友？”

　　他的聲音也是喑啞粗糙，似乎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磨難。

　　“正是。上次不是……”

　　“你們快走吧。是你們把她害成這樣的啊……”

　　楚道石大驚：“我親手讓她看到了光明?。≡趺磿λ?？”

　　烏世彥讓老者呼喚蒙面男把熠熠帶回去后，這才對白徵明二人說道：“二位公子，你們耳聰目明，一定不知瞽者之苦。讓這位老者講給你們聽吧?！?/p>

　　老者聽得是烏世彥在旁邊，便開口說道：“我的眼睛，是因為年輕時獲罪被剜去，失明已有好幾十年。雖然也說是飽覽過人間美景，但到了今天，日月山水之形，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年深日久，世間萬物在瞽者心中，不過空余聲音味道手感，至于形狀如何，早就模糊?！?/p>

　　“然而熠熠與我等不同，她生來即是盲人，此生從未見過一天光明。從不知黑白，絕不曉方圓，更不辨遠近，也不明面容，行動坐臥，完全是靠感覺和聽覺而已。公子善心，讓她一日復明，她卻完全消受不起?！?/p>

　　“從那一天起，她就陷入混亂之中，整日暈眩，只是哭叫光線刺眼，心情大壞，特別是平衡全失，終于無法走路，只可爬行，到后來只有用布蒙上雙眼，才可勉強自理，但人已經(jīng)瀕臨崩潰。”

　　說到這里，老者空洞的眼窩不停地抽搐起來，一時說不下去。

　　烏世彥替他說下去：“到后來，熠熠已經(jīng)神智昏蒙，每天只是喊頭痛，除了個別身邊人，其他人都認不出來。楚先生……你是她這么多天來，第一個靠聲音認出來的……她大概，銜恨于你吧……”

　　一番話，說得素王與楚道石目瞪口呆。兩個人尷尬地站在那里，想不出半句話來。

　　“你們還是不要再來了?！崩险邍@了口氣，“我行將就木，不忍聽這苦痛之聲啊。”

　　回去的路上，連素王都無心講話。

　　本來是一番好意，卻無意中徹底毀了對方的生活。

　　不但沒有找到線索，就連有關(guān)關(guān)岑的最后一點回憶，也變了質(zhì)。白徵明直到進了府門，才懊惱地一拳捶在門上，徑直坐下來喝茶。楚道石想說點兒什么，但只是覺得掃興，兩個人就這么久久無言，各自心不在焉地想事情。素王隨手又展開那張畫，重新開始猜測意思。

　　半晌，楚道石開言道：“其實我一直好奇一個問題?！?/p>

　　“?。俊?/p>

　　“那面鏡子，不是厘於期留給旻郡主的嗎？其實想來，他如果有話，為何不通過鏡子與我們直接溝通？讓旻旻傳話也完全可以?！?/p>

　　素王還在埋頭研究畫意：“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二哥那里也不是好進出的衙門哪。”

　　楚道石猛然站起來：“這么瞎猜只能攪亂我們的步調(diào)，我決定探一次翼王府，找到厘於期，問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徵明驚異地抬起頭來：“上次讓你去麒王府，你還說危險危險的……”

　　“我已經(jīng)煩了?！背朗难凵裢赋雠瓪鈦恚斑@么長時間以來，只是他們在玩，我們至少也要主動參加一次?！?/p>

　　素王迷惑地看著一直以來總嫌多事的秘術(shù)士，有點兒不認識眼前這個周身散發(fā)怒火的人了。正待他想要多問兩句時，忽然外面一陣大亂，有吵嚷聲傳來。還沒等他喝問，早有仆人氣喘吁吁地過來報道：“西邊廊下起火了！”

　　啊？屋中的兩人臉色一變，白徵明馬上厲聲喝道：“有人被燒了嗎？”

　　仆人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趕緊補充道：“沒有沒有！只是前陣子從坪上割的草，一直也沒顧得上清理，堆在墻角，不知怎么給著了，人沒事?！?/p>

　　“真的只是草？”

　　“呃……”仆人想了一下，說道，“要硬說別的嘛，就是廚房養(yǎng)的貓好像當時在旁邊，被火燎了一下。”

　　“那就好。”白徵明長出了一口氣，為了驅(qū)趕耗子，素王府也蓄養(yǎng)了不少貓，這些小家伙平時喜歡亂跑，被燒一下也是難免，只要人沒事就好?！皽缌藛幔俊?/p>

　　“早滅啦！就是不少煙，回頭下人們一定仔細清理，絕不會再出這種事了。”

　　“嗯。知道了?！钡认氯送顺鋈?，白徵明回頭問楚道石，“你堅持要去？”

　　“看樣子翼王府已經(jīng)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縱然如厘於期也難于脫身，這張畫大概是他想盡一切方法才傳到甄府的，殿下且認真研究，我直接去弄個明白——看看我們倆誰更快一些。”

　　白徵明聽到此，忽然一笑：“楚兄，你今非昔比了。”

　　秘術(shù)士報以冷笑：“人都是被逼出來的，你不也一樣嗎？”

　　“我倒覺得你有些樂在其中?！?/p>

　　“不管喜不喜歡，總有人要我去做，不如就從現(xiàn)在省了對方教唆的力氣。”

　　“??！好犀利！聽得我真?zhèn)陌?。?/p>

　　“省省吧?！?/p>

　　楚道石掀起簾子，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耐心等待夜晚的降臨。

　　在他閉目養(yǎng)神的半天時間里，天啟城再次出現(xiàn)了（）的犧牲者。

　　這次是完全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三個人。其中包括一名下級官吏。

　　他們在天啟的不同位置同時起火，這次沒有任何人試圖營救，人群只是一哄而散，任由他們在街上痛苦地奔走呼號。

　　那個下級官吏著火時，他的身邊是懷孕六個月的妻子。她見到丈夫起火后，尖叫著躲閃，結(jié)果一腳踏空掉進了橫貫天啟的慶豐河，當場溺斃。

　　其他為了躲閃這些火人的販夫走卒人等，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踐踏，有七個三歲到十二歲的孩子，被人群活活踩死，其他老弱婦孺死傷者無數(shù)。

　　這些，楚道石是到了夜晚聽到宵禁令才得知的。他出門時，宇文晟正在白徵明的書房里，神色緊張地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