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又小說親情的大火
大火燃起來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媽媽沖進房間里叫醒我的姐姐背起她往外跑。
除了留給我一句快逃之外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看我。
我看了一眼樓下抱著電腦一動不動的爸爸,之后毅然決然地沖進了火里。
“還有人在樓上嗎?”消防員在逃出來的居民之間大聲問話。
我媽和周圍鄰居一樣附和著:“都下來了,都下來了……”
確實都下來了。五層的居民樓,一共十戶人家,二十八個人。下來二十七個人,還有一個鬼魂。
我冷眼看著爸爸拍了拍滿眼都是我姐姐的媽媽:“你照顧孩子,我去找個地方看看電腦還能不能用?!?/p>
媽媽連連點頭,心疼地給嗆了好大一口煙、現(xiàn)在才悠悠轉醒的姐姐順氣,一邊還不忘招呼我:“寶寶,你也過來搭把手?!?/p>
我真的應了,可是媽媽永遠也聽不見了。
她見我沒有搭話,這才轉頭在人群之中尋找我的身影:“寶寶?寶寶!李寶!”
她的呼喚聲一聲高過一聲,從焦急到憤怒,又到迷茫。接著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旁邊的張阿姨問:“你看到我家老二了嗎?”
在得到否定的答復后,媽媽的神色轉變了,她經(jīng)常因為我皺眉,但這還是她少有的幾次因為擔心我而皺眉。她抓住她身邊能抓住的任何一個人問:“看到我家老二了嗎?有沒有看到我家老二啊?”
沒有一個人給她她所期待的答復,她雙眼猩紅,跑去消防車旁邊抓住那個正在操作水槍的消防員大喊:“我女兒還在里面!我女兒還在里面??!快去救人!”
被她拉住的消防員急得大喊:“你怎么現(xiàn)在才說!”
在眼睜睜看見有兩個消防員沖進火場后,姐姐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我沒有出來。她踉踉蹌蹌地走到媽媽身邊,一遍一遍地問著:“寶寶還沒有出來嗎?”
我從來沒聽過姐姐用這么大聲的音量說話,媽媽顯然也沒有聽過。她的眼眶終于紅了,抱住顫抖的姐姐,母女倆哭作一團。
而我才剛剛從火場旁邊飄過來,我試圖告訴那兩個消防員我已經(jīng)死了,不要再來救我了??捎媚_趾頭想也知道他們根本聽不到我的話。十分鐘前我還活著,二十分鐘前我還在做夢,我還不習慣做鬼。
這時爸爸才抱著電腦姍姍來遲,一邊跑還在一邊笑:“還能用,還能用,我們運氣真好?!?/p>
媽媽抹了一把淚朝他罵道:“運氣好個屁!你女兒還在樓上呢!”
“?。俊?/p>
爸爸朝哭泣著的母女倆看看,又朝還在冒火的窗戶看看,這才懊悔地一跺腳:“你咋不早說??!”
“說了有什么用?你能進去救你女兒嗎?”
眼看著這倆人又要吵架,周圍的鄰居也紛紛圍上來勸和,要么是叫別吵架,要么就是安慰我媽,還有上來關心姐姐身體的。鄰里關系從來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和睦。
“別急別急,這火還沒燒多久呢,那消防員馬上就給你女兒帶下來了?!?/p>
那鄰居話音剛落,火就在混亂中被撲滅了。
我媽見火滅了,把姐姐托付給鄰居,不顧阻攔穿過封鎖線,就在她要沖進大樓的前一刻,兩個救人的消防員下來了。
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看向其中一位消防員背上的人。
不過說是人也不恰當,應該說是一具燒焦的尸體。
當消防員把我的尸體放在地上時,我差點吐出來,而周圍圍觀者也確實有捂著嘴沖出人群的。
我媽渾身戰(zhàn)栗起來,她跪在地上,彎曲著背,好像永遠也不會再直起來。一雙手在我尸體上面五厘米哆嗦著。她似乎是想摸摸我,可我身上沒有一塊好肉,她甚至無從下手。在姐姐尖叫般的哭泣聲打破寂靜的那一刻,媽媽抬起頭來看著那個把我尸體帶出來的消防員,嘴大大地張著,她的嘴角幾乎要裂開了,可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有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從她的嗓子深處傳出來。
那位消防員也紅了眼眶,顫抖著對我媽說了一句節(jié)哀。
在聽見這一句話后,我媽媽好像才終于從地獄回到人間。那滴凝固在她眼眶里的淚才終于落了下來,她整個人伏在我的身體上,從我所在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的肩膀在抖動,就像我放學路上??吹降哪侵蛔o崽的野貓。
2.
我媽拒絕了尸檢,直接叫了車把我拉到殯儀館去了。
饒是殯儀館里見多識廣的化妝師看到我也忍不住害怕起來,畢竟我的身體大面積灼傷,根本沒有化妝的必要了。所以最后只好直接放棄化妝,等明天天亮再去給我買壽衣。
我爸在殯儀館的保安室里抽煙。小時候在我同學說她爸媽總是因為她爸抽煙而吵架的時候,我總是在旁邊驕傲地說我爸從不抽煙。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我爸是十幾年的老煙槍了,是因為我姐姐是早產(chǎn)兒,一出生就身體不好,我爸才戒了煙。
所以在有一知半解的鄰居親戚在我面前夸我爸是為了女兒戒煙的好男人時,我都感到無地自容,因為他戒煙的原因根本不是我。
可我沒想到他為了姐姐戒煙,卻又為了我抽了十七年來第一口煙。
我爸自己身上是沒煙的,他抽的煙是保安室大爺給他的。保安室大爺知道我死于火災,唏噓不已,他看我死得那么慘,而其他家人都沒有一點傷,甚至還誤以為事發(fā)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爸聽了他的安慰,反而把煙吸得更狠,可他太久沒抽,一時被嗆到了,連連咳嗽,連煙都被抖在了地上。爸爸看著煙頭上的火焰在地上慢慢熄滅,終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我姐姐坐在殯儀館的角落里,她找殯儀館的人要了一袋鋁箔紙,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折著元寶。我在她旁邊坐了很久,就像昨天下午我們坐在一起看電視一樣。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我也沒有死,可姐姐褲子上那一滴滴無聲低落的眼淚告訴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又飄到媽媽身邊,她就坐在我棺材面前喃喃自語:“都怪媽不好,你一個人在火里跑不出來,你怕不怕啊……當時明明告訴你快跑的,你就跟在我身邊,怎么能出不來呢……”
也許我媽永遠也不知道,我不是跑不出來,而是故意留在火場里的。
當我媽背起姐姐頭也不回地把我留在原地的時候,我其實是在等的,我以為爸爸會來救我。
這不難想吧,夫婦二人有兩個女兒,火災發(fā)生時一個帶一個,沒有一點異議。
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沒有看見爸爸的身影,就在我打算自己跑的時候,我卻透過窗戶看見我爸正抱著電腦一動不動地站在樓下。
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涌上心頭,我知道爸媽比起我一直更愛姐姐,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在他們心目中我還沒有一臺電腦重要。
在那短短的幾秒鐘里,我?guī)缀蹩梢韵胂螽斘遗芟氯ベ|(zhì)問我爸為什么救電腦不救我的時候,他會用怎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回復我:“電腦長了腿,你長腿了嗎?”3
我又能想到,假如我哭訴為什么姐姐要帶著跑,而我只能一個人跑的時候,我媽會怎么失望地望著我:“你姐姐身體不好,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嗎?”
但其實我只要什么都不說,安安靜靜地站在他們旁邊,像從前十五年那樣做,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可是我不甘心,我可以為親姐姐忍受,可是我做不到為一臺我碰都沒碰過的電腦而忍受。
哪怕我死,也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
就在我意識到這個想法有多可怕的時候,我已經(jīng)踏進了火里。
我是掙扎過的,我并不想死,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就這么在痛苦中獨自一人死去。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想的是兩天后公布的中考成績,想起我爸說過,如果我被第一志愿錄取,就請我出去吃飯。
3.
爸媽姐姐都一夜沒睡,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媽才擦干眼淚,裝作一副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叫醒了折了一袋子元寶,迷迷糊糊靠著墻睡著的姐姐:“這里涼,你上樓上去睡?!?/p>
姐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沉默著上了樓。
等到天徹底亮起來,我爸才帶著從鄉(xiāng)下趕來的爺爺奶奶走了進來,奶奶巡視一番,第一句話是:“珍珍呢?”
“在樓上睡覺。”
“那我們得輕點?!?/p>
珍珍是我姐姐的名字。
姐姐是李珍,我叫李寶。
但他們口中的珍寶,其實只有姐姐一個人而已。
上幼兒園的時候,我聽見同學的家長叫自己的孩子寶寶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們班里所有人都叫寶寶,我甚至一度認為幼兒園的分班是按照名字來分的。直到上了大班我才意識到,其他同學除了寶寶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只有寶寶。當我問我媽為什么我沒有名字的時候,我媽說:“寶寶就是你的名字呀?!?/p>
當時的我根本理解不了為什么別的人都可以用我的名字,我想刨根問底,但最后還是假裝自己聽懂了媽媽的意思,跑了出去。
上小學后,我的名字更是我的噩夢。班里的男生開始陰陽怪氣地叫我“寶寶”,哪怕我年紀小,我也能聽得出他們的嘲諷。我受不了這一切,所以在餐桌上試探著說想要改名字,可我媽卻說:“你和姐姐加起來就是珍寶,多好的寓意啊?!?/p>
還沒等我說話,我爸就插話道:“不想要珍寶那就珍貴吧,小貴子?”
我爸被自以為是的笑話逗樂了,笑得差點被米噎住。
可是我笑不出來,我不想叫寶寶,也不想叫小貴子。
我想問為什么一定要和姐姐湊成一對,我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名字。
可我還是噓了聲。
甚至在多年后爸媽在茶余飯后依舊用“小貴子”這個名字來笑話我的時候,我甚至會和他們一起笑。
哪怕我一點也不會因為這個玩笑而開心,哪怕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什么叫作“冒犯”,但我還是會假裝哈哈大笑,和他們一起笑話那個曾經(jīng)試圖抗爭的我。
其實從名字就看出來了,我早就該明白不要癡心妄想,我就像是姐姐贈品。和超市里買一箱牛奶送一瓶酸奶一樣,沒有的話也沒有損失,而在有的時候,甚至還要質(zhì)疑是不是酸奶不好賣不出去才要和牛奶捆綁銷售。
4.
在停靈的第一天下午,我爸媽爆發(fā)了我死后第一次爭吵。
我的死相慘烈,除了圍在我棺材邊嘆幾口氣之外沒有一個人來看我。直到中午吃完飯后,四歲的小外甥扒著棺材板偷看我,卻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當場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幾個大人連忙跑過來,那幾個不慎看到我樣子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而媽媽卻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卻發(fā)起了大火。
因為我還沒有穿上壽衣。
媽媽本來叫爸爸今天早上那些專賣店一開就去給我買壽衣,可今天一上午他們都忙著招呼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完全把這件事給忘了。
聞訊趕來的爸爸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就被猛地撲上來的我媽扇了一巴掌:“叫你去給寶寶買壽衣,你為什么還沒去?”
我爸這才想起來有這回事,自覺理虧,所以低聲下氣道:“我給忘了,我現(xiàn)在就去買?!?/p>
“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忘?你怎么沒把那電腦忘了呢?”
我媽指的是那臺我爸從火場里救出來的電腦,因為昨天直接來了殯儀館,所以那電腦也一塊帶過來了。
在眾人面前被打,我爸早就不滿了,他主動示弱,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最好的回應了??晌覌尣粌H不領情,還繼續(xù)罵他,他立刻不甘示弱地回懟:“你講講道理好不好!是你說你去叫小孩,讓我拿著電腦先下去的!”
“我叫你拿電腦你就真的只拿電腦?你要是去拉一把寶寶,我女兒就不會死!”
我媽越罵越來勁,最后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女兒誒,死了連件衣服都穿不上啊!”
我看著忙著安慰我媽的人群,不禁去看那臺被隨意擱置在角落的電腦。
假如我真的是因為執(zhí)念過深而只能像這樣游蕩在世間的話,那這電腦或許也是我的一個執(zhí)念。
我們家條件一直不好,一家四口人蝸居在不到四十平的民工房里。一直到我死,我都沒有自己的手機??墒俏野值氖謾C已經(jīng)用了五六年,我媽的手機屏幕都快碎成渣了也舍不得去換塊屏幕,更何況我姐姐也是上了高中才有了手機,我爸也承諾了我上高中就給我買手機,這樣一想,我就不委屈了。
那臺電腦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買的。
網(wǎng)課時期,我爸一咬牙買了一臺全新的電腦,專門給我姐姐上網(wǎng)課用,原因是姐姐馬上就要上高三了,她那部手機性能不好,怕上課聽不清楚。
所以哪怕我已經(jīng)初三,馬上就要高考,我還是得用姐姐那部被我爸說不好的手機上網(wǎng)課。3
其實我爸說的也沒錯,那部手機確實不好用,總是一卡一卡的。而哪怕姐姐用了電腦上課,手機依舊是她的,她同學下課給她發(fā)消息,或者是她老師用手機軟件傳一些資料,她還是要把手機拿回去用。
更別提我們上課時間不一樣,我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課,下課之后再用網(wǎng)課軟件的聊天室向同學借筆記。
所以說那臺電腦是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也不為過。
我甚至敢相信,假如是我爸媽抱著電腦被困在火里了,也要先把電腦傳遞出去再想逃生的出路。
爸爸媽媽吵著鬧著一下子就過去了好長時間,直到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的姐姐又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時候,爸媽還在吵架,左不過是互相推卸責任,把我的死歸咎到對方身上。
可是爸爸媽媽,是我自己要死的。
我其實很想去給媽媽擦眼淚。
就像以前一樣,每次我媽一哭,我都會去給我媽擦眼淚,然后我媽就會破涕為笑,摟著我夸我真乖。
可是媽媽,我已經(jīng)碰不到你了。
他們吵得天昏地暗,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姐姐早已經(jīng)把要用的壽衣買回來了。
媽媽看我姐這么懂事,又從人群的包圍下竄出來抱住姐姐開始嚎啕大哭。
5.
姐姐在火災后第一次打開電腦是在我死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中考出成績的那天。
開機的一瞬間,qq消息的彈窗就彈了出來。
發(fā)消息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小雅,她有時會有事聯(lián)系我,我就讓她加了姐姐的qq,到時候再讓姐姐轉告給我。
“姐姐,你看那個火災的新聞了嗎?是你們家嗎?”
“姐姐,你和李寶都還好嗎?”
“姐姐,你們現(xiàn)在有空嗎?我去你們家一趟?!?/p>
“姐姐,你們現(xiàn)在在哪?要我過來看看嗎?”
“姐姐,看到請回復,請告訴我你們現(xiàn)在在哪,給我報個平安謝謝?!?/p>
類似的消息,從昨天早上八點到現(xiàn)在,一共發(fā)了五十多條。
姐姐沉默了很久,對著鍵盤敲敲打打,每次都是打了幾個字又立刻刪掉。直到她打字的速度越來越慢,我才發(fā)現(xiàn)她又哭了。
姐姐有一回打了一長串字,整整有四行,但還是被她刪光,但最后發(fā)出來的只有一句話:“寶寶沒了?!?/p>
對面也沉默了。
對方正在輸入中持續(xù)了很久,但回復遲遲沒有來。
姐姐一句一句地往回翻小雅發(fā)來的消息,我也一條一條地看。
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剑⊙旁诳吹叫侣労笳J出那是我家時的恐懼,在遲遲得不到回復后,只能親自坐半個小時的公交車來我家找我。在看到一地狼藉后,抱著僥幸心理再一次給姐姐發(fā)消息,但最后都石沉大海。
家里剛剛出事太忙了才沒時間看消息吧,說不定現(xiàn)在正忙著搬家呢。
我猜她會這樣想。
因為如果我處在她那個位置,我也會這么想。
小雅的回復依舊簡短:“我能來看看她嗎?”
這次姐姐回得很快,立刻發(fā)送了殯儀館的位置。
之后姐姐關上電腦,再也沒有打開過。
小雅是和她媽媽一起來的,兩個人都穿著黑衣服,小雅還背了一個雙肩包。
小雅媽媽和我媽媽坐到一起,拍拍她的手說了些安慰的話。
我媽看著小雅,眼圈又紅了:“小雅啊,謝謝你還記著我們寶寶。”
小雅沉默著從包里拿出一張還溫熱著的復印件交給我媽媽:“阿姨,李寶之前叫我?guī)退槌煽?,這個給您?!?/p>
小雅給我媽媽的就是我的中考成績單。
哪怕已經(jīng)死了,我還是飄過去看我的成績。
我考了全市第三。
媽媽瞬間泣不成聲,她死死攥著成績單,哪怕本來就坐著,卻還是癱軟著滑到地上。在小雅媽媽和姐姐的攙扶下,媽媽幾乎是趴著到了我的棺材前,將那張被她把邊都捏破了的成績單貼在玻璃上:“寶寶你看啊,你真是媽媽的驕傲啊。”
“你真是媽媽的驕傲啊。”
我靠在媽媽身邊,假裝我還能窩進她的懷里。
其實媽媽從來沒有吝嗇過對我的夸獎,她也有很多次豎起大拇指對我說:“你真是媽媽的驕傲啊。”
雖然我知道她只是在敷衍我,知道她第二天就會把這件事忘掉,但我還是覺得很幸福。
可是這次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稱贊我,卻是在我死后。
假如我還活著,她會像現(xiàn)在這樣激動嗎?
我希望她會。
這一刻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如果我沒有那么沖動,如果我可以像以前一樣把父母的偏心當做耳旁風,現(xiàn)在的我是不是正看著成績單笑呢?再過兩個月,我就可以進入我向往已久的高中,之后我會這樣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考大學、找工作、結婚生子。到時候我會擁有一個長得和我很像的女兒嗎?她不會叫珍珍,當然也不會叫寶寶,但她依舊會是我的珍寶。
我的鼻子有些酸澀,真奇怪啊,幽靈也會哭嗎?
我或許會擁有幸福的人生。
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
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
當天晚上,爸爸叫爺爺奶奶幫忙招待別人,帶著媽媽和姐姐去了那家我一直想去的餐廳。不過準確來說,應該是姐姐一直想去的餐廳,只是他一直覺得姐姐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這點哪怕在我死后也不曾改變。
這是爸爸給我的承諾,中考考好了就帶我去外面吃飯,雖然我已經(jīng)死了,但他總算是遵守了諾言。
媽媽在路上還去買了一個小蛋糕,餐廳的服務員很熱情,看見放在桌子上的蛋糕,還問道:“是過生日嗎?我們有免費的生日蠟燭哦?!?/p>
“不是不是,是我女兒,她中考考了全市第三?!?/p>
爸爸擺擺手,眼神中是我從未見過的自豪,可能在這一刻,他已經(jīng)忘記了那場大火,忘記了我的死亡,只是一個單純地夸贊自己女兒的父親。
服務員很也給面子地笑起來,她對著姐姐道:“恭喜你啦,小妹妹?!?/p>
乍一下被錯認成我的姐姐愣了一下,眼眶霎時間紅了,她顯然也不想讓外人察覺到這一切,強撐著笑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頭。服務員還以為是她害羞了,沒有當回事,留下一句“點餐時叫我”就離開了。
而爸爸媽媽也沉默了很久,爸爸拿著菜單,反反復復地翻著其中兩頁,最后把菜單放到媽媽面前,走了出去:“我去抽支煙?!?/p>
媽媽也沒有像以前一樣訓斥他,只是呆愣愣地看著菜單,她迷茫地舉著菜單,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學過如何翻頁。
最后他們點了三個菜,清灼白菜、紅燒肉、排骨湯。
他們直到菜全都上齊后才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動筷子。這一頓飯他們吃得無比沉默,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坐在姐姐身邊,想象著這些菜送進我嘴里時的味道。
他們幾乎沒吃些什么,最后還剩下很多,媽媽走之前還不忘叫服務員拿幾個打包盒過來,可在聽到打包盒要五毛錢一個后,媽媽糾結了很久,最后只要了一個。她把白菜和紅燒肉裝在打包盒里塞進包里,然后把湯倒進和打包盒一起送來的塑料袋里,打了個結就直接拎在手里。姐姐拿著那盒蛋糕,一直到他們離開餐廳,那盒蛋糕都沒有打開過。
6.
停靈的第三天,我終于要火化了。
媽媽今天的狀態(tài)很奇怪,雖然她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和親戚聊天的時候也有了笑容,但似乎已經(jīng)走出喪女之痛的媽媽卻反而更加很詭異。
遺體告別的時候,其他人哪怕沒怎么傷心,也裝模作樣地哭著,而媽媽沒有掉一滴眼淚,好像她一輩子的眼淚都在前兩天流光了。我一直在他們身邊,和他們一樣繞著我的遺體轉圈圈,我聽見爸爸輕輕對姐姐說:“現(xiàn)在再不看,以后就看不見了?!?/p>
而姐姐罕見地沒有當聽話的乖乖女,扭過了頭不肯再看我一眼。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在人間游蕩到被火化的那一刻,但一直到工作人員抱著我的骨灰盒交給我媽媽的那一刻,我都沒有一點不適感。
我死得突然,什么都沒來得及準備,家人們商量之后決定把我的骨灰先放在家里,等到冬至再下葬。這樣就沒了去墓地的那一刻,賓客們直奔飯店去了。前幾天親戚們都是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但吃席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與我有關聯(lián)的人居然可以裝滿一個小廳,可哪怕來了這么多人,也沒幾個人在意我是誰,他們只在乎菜好不好吃,送出去的禮金值不值這一桌菜錢。
房子燒了,他們沒有落腳點,現(xiàn)在只能暫住在一個親戚空置的屋子里。房租自然也是要收的,只是比市面上低了一倍不止,只是收個樣子。他們收拾到晚上八點才把這間多年沒住人的屋子打掃干凈,他們餓得前胸貼后背,媽媽拿了昨天從餐廳打包回來的菜,不過既然都是剩菜,姐姐和爸爸自然更樂意吃中午才剛剛打包了幾個小時的菜。
爸爸甚至叫媽媽把昨天那份放了太久的菜扔掉,立刻換來了媽媽的呵斥。媽媽一邊嘟囔著爸爸不知節(jié)省,一邊把菜放進微波爐里,直接拿菜配著五毛一個的饅頭吃。
媽媽吃完了白菜和半份紅燒肉,她就把剩下的又放進了冰箱了。爸爸看到她這樣子皺了眉頭:“再放要餿了,丟掉算了?!?/p>
“你懂什么,冰箱里的東西是不會壞的?!?/p>
聽了這話,姐姐張了張嘴,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我媽是個相當固執(zhí)的人,哪怕最后吃了虧,也會把錯歸結到其他因素上去。反正一切都是意外導致的,和她一開始的決定無關。爸爸深知她的這種性格,所以也懶得和她多說。
等到他們都進房間后,我便憑空躺在沙發(fā)上,我的骨灰盒用一塊黑布包著放在電視柜上。誰能想到我有一天居然能夠和自己的骨灰親密接觸,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死后也可以像我一樣做一個小幽靈。
就在我發(fā)呆的時候,爸媽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
我看見媽媽躡手躡腳地往廚房里走,她沒有開燈,又對這里不熟悉,好幾次撞到家具。直到她關上廚房的門,才把里面的燈打開。我自然是不受什么門的阻擋的,輕而易舉就穿門而入。
當我進入廚房時,媽媽正把她晚餐時放進冰箱里的剩飯拿了出來,她先是打開聞了聞雞湯的味道,還是忍不住皺了眉,把湯全部倒進水槽里了。之后她拿了紅燒肉出來,又掰了半個饅頭。
放在冰箱里的剩飯簡直是透心涼,但她似乎是不想讓微波爐的聲音吵醒爸爸和姐姐,所以只是接了一盆熱水慢慢地溫著?;ㄙM的時間太久,但媽媽也沒有想要去客廳的沙發(fā)里坐一會的想法,只是站在灶臺前看著碗里的紅燒肉。1
在媽媽拿起肉準備開始吃的時候,我飄到客廳里去看了看時間,只過去了十分鐘左右,肉肯定還是冷的??墒钱斘一氐綇N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媽媽哭了。
她用食物塞滿了自己的嘴,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哭不出聲來。
我就在一邊看著她,就像她剛剛站著發(fā)呆一樣。
媽媽并不知道我就在她身邊,其實我也一直不了解媽媽。
就像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半夜出來吃宵夜,是因為餓了,還是因為想哭?她是什么時候想哭的?是在睡覺的時候,還是在吃剩菜的時候突然想到我從來都沒有吃過這家的菜呢?2
媽媽,是不是我不死,你就不會哭了呢?
媽媽,我希望你不要再哭了。
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了,可是我已經(jīng)沒機會問媽媽了。
7.
在我死后一個月,我們家被翻修好了,家人們帶著我的骨灰回了家。沒過多久,開學季到了,姐姐開始了緊張的高三生活,我有時會去姐姐的高中看看,但不是為了姐姐,因為這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也是我的第一志愿,如果我沒死,現(xiàn)在應該是在這里的高一新生。
人是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悲痛中的,死亡的陰霾逐漸離開了這個家庭。他們已經(jīng)放下了,可我卻還是滯留在這里,我開始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一個肉眼看不到的鬼魂,只能飄在空中圍觀別人的人生,一開始還覺得新鮮,漸漸就開始無聊起來了。
可是我找不到結束這一切的方法,只能繼續(xù)這么“活著”。
而當時煩躁的我還不知道,不用多久,轉機就來了。
在冬至的前幾個星期,媽媽已經(jīng)定好了飯店,也給親戚朋友發(fā)了消息叫他們來吃席。她還特意去墓園踩點了幾次,甚至每三天帶著工具去墓園擦我的墓碑。頂著寒風開電瓶車去給我買了香燭和紙錢,在最后的那幾天一直窩在家里折元寶。
可直到冬至前三天,家里的座機響了。
媽媽才剛剛站起來打算去接,恰好爸爸當時正好坐在座機旁邊,直接順手就接起來了。
“喂,媽?!?/p>
老舊座機的隔音效果不好,奶奶的聲音從聽筒里幾乎傳遍整個小房間:
“寶寶下葬的事你們準備好沒有?到底什么時候辦啊?!?/p>
爸爸的臉色陰沉起來,卻還是耐著性子告訴奶奶冬至的時候辦,敷衍幾句后迫不及待掛了電話。
“你怎么沒告訴爸媽?”
媽媽折元寶的動作沒有停:
“不止是爸媽,誰我都沒告訴,飯店我也沒有定,也沒有和墓園約好時間?!?/p>
“你什么意思?”
媽媽不再說話了。
爸爸站起來,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好幾次想開口卻都咽回去了。
“你不想請客?還是不想讓寶寶下葬?”
“我去問過大師了,只要不下葬,那寶寶還會投胎到我們家。”
爸爸被她的話說愣了,但還是下意識反駁道:“哪個大師?哪個廟的?你不會還給他錢了吧?”
“你管這些干嘛,反正只要不下葬就行了。”
“你還想這些?她怎么投胎回來?你都要五十了,你好意思生,我都不好意思要?!?/p>
“誰說非得我要生?過個幾年珍珍就要結婚了,到時候讓寶寶投胎做她閨女,當我們外孫女,不好嗎?”
爸爸被她的謬論震驚到說不出話,過了好久才吐出一句:“你別生事了,讓她入土為安吧?!?/p>
說罷便不再離她,默默離開了房間。
可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有了魂魄被抽離的感覺,我剎那間明白了,我已大限將至。
可是在離開前,我還有一點小小的遺憾。
夜晚,媽媽在含糊其辭地答應了爸爸每天就去訂酒店之后進入夢鄉(xiāng)。
而我在媽媽睡著的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進她的夢里。
那是一個小公園,里面有沙池和滑滑梯,媽媽就坐在長椅上,看著兩個小女孩在蕩秋千。
那是我和姐姐。
但其實,我們從來都沒有去過這個公園。
小時候,媽媽總是帶著我和姐姐一起去買菜。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媽媽就把我背在背后,把姐姐裝在嬰兒車里。等到我們長大一點之后,躺在嬰兒車里的人變成了我,后來嬰兒車不再使用了,可照顧我們的媽媽依舊很辛苦。
當時買完菜回來的必經(jīng)之路上,就是這樣一家公園,雖然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拆掉和周圍的空地一起變成了小區(qū),但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姐姐一直想去這里玩。
可是媽媽總是很忙,她忙著燒菜打掃,沒空帶我們?nèi)ス珗@玩,她也沒有精力同時照看兩個在玩笑的孩子。
我站在媽媽身后,我不敢出聲叫她,可是她先一步轉過頭來了。
在我們目光相觸的那一刻,一切都崩塌了。
整個夢境世界就像地震了一樣劇烈晃動著,地面開始了塌陷,就在我們都即將墜入深淵的那一刻,媽媽卻突然如夢初醒般沖了過來。
她緊緊拉住了我的手,她攥得我生疼,卻不愿意放手,就像是為那場大火里沒有牽住我而懺悔。
“你終于來看媽媽了。”
“媽媽……”
“寶寶,寶寶,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對不起寶寶?!?/p>
媽媽喋喋不休地說話,好像要把這幾個月的話都補上來。
“寶寶,你一定要記住,投胎不要走錯路,下輩子還做我們家的孩子。”
我搖搖頭:“可是媽媽,我已經(jīng)不想再做我們家的孩子了。”
媽媽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因為震驚還是恐懼。
“媽媽,我真的很愛你?!?/p>
“我也愛爸爸,愛姐姐?!?/p>
“我愛你們?!?/p>
“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做李寶了?!?/p>
我主動松開了媽媽的手,我繼續(xù)下墜,而她被一股力托到了地面上。
“媽媽,以后也請幸福地活下去吧?!?/p>
在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不久的將來。
“老婆你看,我們的女兒多可愛啊?!?/p>
“她在笑呢!她聽得懂你說話對不對?”
“你是我們的珍寶啊。”
END.
——作者:不辣不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