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奇妙人間無語·名字的事
“下節(jié)課我們繼續(xù)講這張試卷,另外……”我正要走下講臺前,掃視著教室里的學生們說:“某些同學上課的時候不要太隨意了,具體是誰老師就不點名,希望他能引以為戒?!?/p>
我沒有提醒出具體的名字,或者說無論是誰我都不會直呼其名的訓斥。就這樣帶著一肚子氣,又混過了一節(jié)課。我盤算著接下來還有六個班的課要上,心里一邊發(fā)愁一邊走出教室。
來到走廊的時候,身后有人把我叫住?;厣硪豢?,是張之維,班里的尖子生。在我們這種程度的三流學校,他是為數(shù)不多能靠分數(shù)考上市重點高中的。
“老師,這道題我不是太懂……”
他指著試卷上一道并不算太難的問題,給他解釋完以后,他道了聲謝轉身走了。不過每次看到他的時候,總是和班里的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這點讓我有些不滿。
隨后,一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他們畢業(yè)了。
我還留在學校,繼續(xù)教我的歷史。

他們的中考,高考,以及未來,我都不關心。別覺得老師太絕情了,老師本就是應該對離別的情感十分淡薄才對。三年的校園生活過去,大家各奔東西,在人生里留下難忘的記憶……這是對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而言,但老師每三年都要經(jīng)歷同樣的分別,久而久之,我們只是麻木了。
因此對我來說需要關心的只有房子的貸款,以后也許會有的老婆和孩子,包括今后幾十年的生計問題。
就這樣過去二十年,某天我突然接到了一封邀請函,來自當年我教過的那個班。奇怪的是,除了他們班的班主任,其他的同事并沒有接到這份邀請。
應該不是故意整我的吧,畢竟我上課的時候總是對他們沒什么好氣,吆五喝六,甚至經(jīng)常作出過分的暴言,雖然沒有提到具體的名字。
但班主任在那里,他們也不會太過分,抱著這樣的想法,以及邀請地點是全市最豪華的酒店,我還是去了。
酒店內部構造復雜又裝飾堂皇,當初與妻子的婚禮在這里舉行過,還有參加幾次喜事才會來,這次的同學會還真是下了血本。
在單位的時候就聽他們的班主任說這個班現(xiàn)在不少學生都混得不錯,各個領域都有幾個重量級的人物。

剛一走進宴會廳的門口,面前跑過一個身材微胖的青年,樣貌倒是有點眼熟,只是我記不起他的名字。
他一眼認出了我,興致十分高漲地說著:“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我,呃……你們變化太大了,老師也,你是……”
聽到我在這兒,很多學生紛紛走過來,面對著這些已經(jīng)帶有些許成熟風采,被歲月整過容的他們,我一時間有些茫然,就像學生時代參加了一場只有幾個熟人的聚餐(然而他們還都被各自的朋友叫走了),反正就是這種類似的感覺。
當然這里面也自然有我認識的學生。人群中我一眼看出了張之維,和二十年前相比雖然有了不少變化,但作為我最關照的學生我還是能認出來的:
“張之維?是你嗎?呀,這都長這么高了,當初在班里你可是歷史課最用心學的啊?!?/p>
對方一臉茫然的樣子。
“老師我不是張之維,我是吳新洲,就是以前在咱們班總搗亂的那個?!?/p>
說完,他不好意思地撓撓臉,然而我卻比他更慚愧。
因為那個名字我沒什么印象。
“哦……哦,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呢?”
“在市里的博物館,當副館長。這可多虧了您當初對我的關照,后來我也一直對歷史很感興趣,從大學到讀研讀博再到現(xiàn)在工作,一直都記著當初您對我的教誨?!?/p>
“挺好的,那張之維呢?”
我在人群中掃視著當年就沒什么印象,只記得這個名字還被搞錯了的學生。
“他啊,在檔案局工作,今天好像沒來?!?/p>
一旁一個不知名字的學生告訴我。
宴席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都喝了不少,師生之間本就沒什么隔閡,在酒精的催化下更是敞開了胡吹海侃,除了我。
不知什么時候,到場時最初接待我的那個青年端著酒杯來到我身旁,有些醉意,眼中好像還有些微的淚光。
青年緩緩說道:“其實,我……不,我們這些孩子最應該感謝的人,是歷史老師您。我今天說這話不怕老班不高興,因為老師您真的很特別,每次我們這些調皮搗蛋的學生,您都不會故意提名是誰。當時我們還不理解,現(xiàn)在想想,一定是您在給我們留面子,竭力維護當初那些敏感的孩子的自尊……您,我……”
青年深鞠一躬,其他學生也舉起酒杯,我不好意思不喝這杯敬酒。
喉頭一熱,眼前模糊。
后來好像我喝多了,有幾個學生自告奮勇送我回去,我沒答應,自己暈乎乎晃悠悠走出了酒店,坐在外面的臺階上吹著夜里的涼風,稍微清醒了點。
“感激,感謝我的教誨……”
我自嘲地笑了。
笑什么呢?笑他們都理解錯了,我并不值得被這樣對待,這不過是他們自作多情罷了。
我哪里是這樣的好老師啊,不過是混日子的稅金小偷罷了。
我甚至叫不上你們所有人的名字。
您別以為這是我在胡說八道,說實話教六個班三百多號學生,能把每節(jié)課講明白就已經(jīng)夠累人了,我哪里有時間和精力記住所有人的名字?
所謂的不傷害學生自尊,無非是我沒辦法準確喊出那些搗亂的學生,用名字這個神奇的咒語約束他們。
甚至連本來需要特別關注的優(yōu)等生也搞錯了,抱歉啊孩子們……抱歉……
這時,背后的走廊里不斷傳來歡聲笑語,時不時還會聽到話語聲的間隙里漏出來的我的名字。
我忽然清醒過來,隨后……
逃似的走了。
此刻,唯獨希望他們能忘記我的名字,就像我最初不曾記住過他們的名字一樣。
別讓我的這份恥辱延續(xù)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