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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二零零年二月十八日，在亞歐大陸的西側(cè)，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雙方是歐洲聯(lián)邦（西聯(lián)），與曾經(jīng)的歐洲聯(lián)邦——現(xiàn)在被稱為“新莫比斯主義聯(lián)盟國”的國家，所謂的“東聯(lián)”。以東聯(lián)軍隊越過邊界線為標志，這場“歐洲內(nèi)戰(zhàn)”正式開始了。

“民族的統(tǒng)一，體制的優(yōu)越，價值觀的先進！這三點，將會是我們這個國家的立足之本，更將成為我們統(tǒng)一歐陸的遠大理想的指南針！”時任東聯(lián)政治委員長卡爾·倫普思，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一次演講中曾激情澎湃地向著全球宣告，他站在演講臺上，身后的大屏幕放映著東聯(lián)的莫比斯團旗，臺下，東聯(lián)的步兵方陣正在一排接一排伴著軍樂前進。

他的演講十分振奮人心，然而，那些和戰(zhàn)爭無關(guān)——和這場戰(zhàn)爭的本質(zhì)無關(guān)。是的，完全無關(guān)，至于倫普思委員長，也不過是東聯(lián)背后真正的幕后黑手擺上來的傀儡罷了。民族？體制？價值觀？那些，在這個時代早已失落，在這個世界早已衰微。

利益至上。這個世界僅僅如此運作。國家和民族，早在中央帝國時代的末期，早在大對峙結(jié)束之前，就已經(jīng)被某些東西所利用，所蒙蔽。在一百多年前，一場圍繞著名為DUST的終極資源，在北極圈內(nèi)進行的戰(zhàn)爭，就已經(jīng)宣告了新時代的到來，以及舊時代的埋葬。

這個時代的主人是企業(yè)聯(lián)合。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戰(zhàn)爭的雙方是公司，參與戰(zhàn)爭的是公司，協(xié)調(diào)沖突的還是公司，站在國家背后的當然也是公司——這個時代的主人，是企業(yè)聯(lián)合。

這場戰(zhàn)爭也不例外。歐洲內(nèi)戰(zhàn)？與其這么說，不如稱之為“第二次公司戰(zhàn)爭”才比較恰當。東聯(lián)與莫比斯主義勢力，西聯(lián)的軍事承包商，國際公約組織的維和部隊……所有這一切，不論是物資還是生命，都不過是企業(yè)家們談判的籌碼。這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世界。荒誕不經(jīng)，讓人難以忍受，卻又無處可逃。

而在這樣的世界上，我們只有沉默。

——選自 卡拉·杜布切克《新世紀》

-01-

二二零零年三月初。英格蘭，康沃爾半島。訓(xùn)練基地。

基地的廣場清空，一隊又一隊新兵在廣播的指引下跑步集合，很快便在這片開闊的區(qū)域站成了十分整齊的隊列。一名穿著綠色軍服，裸露的左手是機械的壯實男人正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他們面前。

“全體，立正！”

私人軍事承包商“維克托利斯-利特”的高級安全主管懷特·康納向新調(diào)來的這一批新兵發(fā)號施令。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陸軍迷彩制服，手握造型緊湊的MH9脈沖步槍，戴著厚重的頭盔。在他們的左臂內(nèi)側(cè)，是效能屏蔽設(shè)備的操作臺。

懷特穿著屬于高級主管的墨綠色制服，筆直站立著，雙手放到背后。他有相當硬朗的面部線條，強健的體魄，以及即使是在V&L內(nèi)也極少有人能掌握的技術(shù)——靈活使用“回歸”彈道校正系統(tǒng)的能力。他的左手和左眼都為此接受了機械化改造，而那些連同他的輝煌戰(zhàn)績一起造就了懷特·康納的傳奇。這位和善而不失嚴謹，威嚴而不失風(fēng)趣的高級安全主管，正是這家軍事承包商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之一。此刻，他正在對著這些新兵們訓(xùn)話。

“各位，這是你們奔赴前線之前的最后一次訓(xùn)話，我希望你們都能保持珍惜，以及敬意。因為，很快你們就會登上運輸機，或者運兵車，前往戰(zhàn)火紛飛的前線。要知道，在一場戰(zhàn)斗中，敵我雙方都沒有優(yōu)勢。你們有屏蔽設(shè)備，他們也一樣有，甚至可能更耐用。而你們擁有的精良武器則是莫比斯人根本無法比擬的，但也正因此，誰也沒比其他人多一絲活下來的概率——不論敵我。在這場戰(zhàn)爭中，你們的生命只屬于你們自己，但是，一旦退縮，就只有死亡在等待你們！各位都是經(jīng)歷了選拔與訓(xùn)練的精英，而被分配到我的手中，成為‘懷特·康納的部下’，這除了一種榮譽，更是一種責(zé)任！在這家公司內(nèi)，乃至在這片戰(zhàn)場上，你們都必須是最強大的戰(zhàn)士！”

在訓(xùn)練基地廣場的角落，一個黑發(fā)男人穿著隨意的灰色夾克，雙手抱著胸，在陰影里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懷特仍未停止訓(xùn)話，他的聲音很響亮。

“這場戰(zhàn)爭是由來自東方的莫比斯人率先挑起的，他們分裂了我們的國家，他們躲藏在莫斯科、圖拉甚至勘察加的地下會議室中，用一場又一場的‘董事會議’商討如何分割我們的國家，宰割我們的家人，奴役我們的心靈。而他們，則在遠離戰(zhàn)場的地方穩(wěn)坐釣魚臺，隔岸觀火！我不允許你們向他們妥協(xié)，淪為棋子，淪為奴隸！你們是歐洲聯(lián)邦的人民，是私人軍事承包商維克托利斯-利特的正式員工，是志愿加入戰(zhàn)爭前線對抗莫比斯主義威脅的戰(zhàn)士！更重要的是，你們都是我，懷特·康納的學(xué)員、戰(zhàn)友和家人！我決不允許你們放棄生的希望，放棄自己的人格和靈魂！在戰(zhàn)爭結(jié)束，莫比斯人妥協(xié)之后，我要求你們?nèi)蓟氐竭@里來，回到這個地方，與我敘舊！或者辭職，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重建自己的人生和家園——但在那之前，我們?nèi)急仨殻瑧?zhàn)斗到——最后一刻！”

廣場上洋溢起歡呼聲。隨著懷特的指令，他們跑步解散，按照黑衣引導(dǎo)員的指示前往基地各處的停機坪，他們即將如懷特所說，前往歐陸的戰(zhàn)場，并在那里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作為各種理由的犧牲品。那個之前站在陰影中旁觀的灰衣男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懷特·康納的身邊，二人談笑著。

“真是慷慨激昂，哈？”灰衣男子看著已經(jīng)清空，有幾分寂寞的廣場，說道，“這是第幾茬了？”

“二?！睉烟刈隽藗€深呼吸，左手從上衣口袋里拿出電子煙棒，“希望再也不會有第三茬了。前線的局勢似乎還算不錯?！?/p>

“東聯(lián)的第一輪突襲太猛了，不過后勁似乎不太夠啊?！被乙氯诵π?，“看來莫聯(lián)對自己家里的狗不是很上心?！?/p>

“嘛……東西不過一丘之貉?！睉烟赝铝丝跓熑Γ粗?，“真可惜這幫孩子們了。趕上這檔事，沒個活路。”

“起碼你給了他們必要的訓(xùn)練，懷特。”灰衣人的笑容冷了下來，“其余的事情，怪不得我們。只能說這世道糟透了?！?/p>

“是啊，不過……”懷特的目光瞥了瞥基地一角的監(jiān)控攝像頭，它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監(jiān)視著空無一人的某處，“我們似乎也沒什么可說的。畢竟誰還不是企聯(lián)的狗呢？”

“哈哈，真是個沒品的笑話?！被乙履凶勇柭柤?，瞇起眼睛看了看天邊的一朵云?！八懔耍詺w正傳吧。你把我從德意志那邊的前線這么緊急地調(diào)回來，究竟是有什么事？”

“那個啊，”懷特深吸一口煙管，品味一陣，然后輕輕吐出一縷煙霧?！拔覀兿热ズ纫槐?，慢慢談。”他咧嘴一笑，“這檔事開始之后，恐怕你就沒多少機會坐下喝酒了，艾倫。你最好先去好好放松一下?！?/p>

“好啊，求之不得。”艾倫回給懷特一個微笑，二人先后離開了廣場，前往這座基地的地下酒吧。在他們的背后，一架架運輸機正拖著斥力引擎的藍色反應(yīng)光升空，載著新兵們前往位于歐陸的戰(zhàn)場。

-02-

維克托利斯-利特位于康沃爾半島的主基地戰(zhàn)地十分廣大，設(shè)施更是十分齊全。從地下的居住設(shè)施、訓(xùn)練場地，再到露天的廣場和各種辦公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在這巨大的地下基地中，有一處設(shè)施更是公認的頂級配置，那就是酒吧。

主基地的地上結(jié)構(gòu)是情報和指揮部門的所在，也有一些軍備和拉練場地。地下一層主要是用作機庫，地下二層則是巨大又廣闊的訓(xùn)練場地，涵蓋了各種常規(guī)或極端情況的訓(xùn)練需求，是V&L引以為傲的龐大工程。而地下三層則是包含了跨海峽地鐵站在內(nèi)的涉外設(shè)施，以及大酒吧之類的休閑設(shè)施。至于地下四五層，則是在極端情況下用于孤軍奮戰(zhàn)的掩體指揮部和潛艇船塢的所在地。

地下三層的大酒吧，位置靠近跨海地鐵的站點。除去主基地的各位員工，各種各樣的外來人也是一樣的喜愛這里。在這個機制品充斥市場，“傳統(tǒng)手藝”的價格又居高不下的時代，這樣一個充斥精品酒的大酒吧幾乎可以算是仙境一般虛幻的存在，而這還得感謝現(xiàn)任老板邁克的慷慨大度與個人嗜好。

艾倫和懷特乘坐著基地的中軸四號升降梯從一層來到地下三層，然后直接前往酒吧。路上沒碰到一個人，大概是因為這個時候沒有多少人獲準休息，歐陸前線的戰(zhàn)事瞬息萬變。不過，懷特收起了一直叼著的電子煙棒，把它放在左手上靈活的玩弄旋轉(zhuǎn)。艾倫熟悉懷特的嗜煙如命，他知道，懷特的舉動意味著某些大事正在發(fā)生著。

“有個大人物要來，這層基本被封鎖了?！睉烟剌p描淡寫地說道，“畢竟這個時期容不得馬虎，指不定誰就收了莫聯(lián)人的錢。”

“大人物？”艾倫饒有興味的說道，“看來他就是我來此的原因了？”

“是啊，神秘兮兮的。就連我在把你送到之后也得離開這里?！睉烟刈隽藗€深呼一口氣，但是并沒有煙霧冒出，似乎有些滑稽，“你被選上參加一個神秘的項目，鬼知道那幫人腦子里想的什么?！?/p>

“你說基金會？”艾倫說道，他們二人轉(zhuǎn)過了一個彎。

“準確的說，是斯坦因科技。那幫人聯(lián)系我們，說有個高管要來‘談生意’?！睉烟芈柭柤?，“畢竟是頂頭上司，捏著老邁克的命根呢?！彼f著，戲謔地笑笑，右手騰空做出捏來捏去的動作，引來兩人一陣哂笑。不過，懷特說的確實不假。斯坦因科技，或者說斯坦因基金會，的確在一開始就是這家私人軍事承包商的幕后老板，起碼也是“最大股東”與“戰(zhàn)略合伙人”。

“斯坦因科技……那只‘狐貍’想做點事情？”艾倫收起笑容，認真地思索。

“不過，是他老爹讓他當白手套也不是沒可能。畢竟，那可是‘紅魔’啊，這場戰(zhàn)爭不就是他挑起的？這幫有錢人，這幫聰明的有錢人，不是我們能理解的。”懷特懶散而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和艾倫一起大踏步向前。再轉(zhuǎn)過另一個彎后，一名黑衣女子帶著兩位穿著作戰(zhàn)服的男人攔住了他們，并通知，接下來的路只有艾倫能通過，而懷特則必須原路返回。懷特?zé)o奈地聳聳肩，拍拍艾倫的肩膀就走了，“看來沒酒喝了?！彼f道，然后原路返回。

而艾倫，他隨意地站在那里，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他打量著眼前那個女人，她外套一件敞懷黑西裝在白襯衫外面，襯衫的領(lǐng)口鑲嵌著一塊小小的金屬牌，那是身份識別單元。她的下身則是有些嚴謹?shù)奈餮?，不論從何角度，她的身材都相當性感。她帶著一雙黑手套，此刻，右手正向前伸出。胸口的ID卡寫著：奧莉薇亞·瓦倫汀，斯坦因科技-安全主管。艾倫當然認識這個人：鵝蛋臉，偏分發(fā)，黑色長發(fā)剛過肩膀，綠寶石般美麗的雙眼，以及左眼角的淚痣。

奧莉薇亞和艾倫印象中幾年前的她幾乎一模一樣，又似乎變化很大。艾倫說不好應(yīng)該如何評價，似乎這些只是一種無用的直覺。她還是一樣——壓抑，憂郁，不知所措。艾倫不需要費力就能讀出這一點，他很了解她。

“好久不見，艾倫?！彼氖秩晕捶畔?。

“好久不見，奧莉薇亞?！卑瑐惏延沂稚斐觯瑠W莉薇亞的右手握在一起，“看來你過得還算不錯?！?/p>

“啊……嗯?！眾W莉薇亞的眼中一瞬間閃過了些什么，但是太快、太隱秘了，艾倫無法解讀，“你作為外勤，也真是……很辛苦了，艾倫?！?/p>

“所以，你現(xiàn)在為斯坦因科技工作？”艾倫問道，“我的確沒想到能在此時此地碰到你?！?/p>

“嗯……”奧莉薇亞的眼中再度閃過了那種神色，然而比上次更隱秘，連艾倫也未必察覺到。她放開了手，說道：“我們先走吧，大人物正在酒吧等你?！?/p>

“真懂行。”艾倫咧嘴一笑，而奧莉薇亞也回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兩人在兩位步兵的隨行下沿路前行，走過了地鐵站的厚重大門，向前走了幾十步遠，來到了酒吧，那里的門虛掩著。奧莉薇亞和兩名步兵停在門口，她做出一個淺淺的禮節(jié)，示意艾倫進入酒吧，一個人見見“大人物”。

艾倫也是毫不客氣，一個完全禮節(jié)性的微笑之后，也推門進了酒吧，然后輕輕關(guān)上了門。奧莉薇亞看著已經(jīng)緊閉的大門，目光中有什么流動著，只有短短的幾秒，然后便再度平靜下來，仿佛一潭深綠的死水。她平靜了下來，將一切壓抑在心中。

-03-

那間酒吧有著十分簡潔的裝飾，一切都是幾何體造型，沒有花哨的東西礙眼，幾張桌椅散亂地排列著。吧臺后是一個全自動的調(diào)酒機械，只要動動手指就能喝到各種口味的高級酒。吧臺前的椅子一共四把，其中一把上坐著個男人。艾倫的角度只能看到背影，那個人看上去似乎很高，身材有些瘦，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板板整整地坐在那里，背對著門的方向，哼著歌。

他就是那個“大人物”。

艾倫心想，邁著無聲的腳步向前。

“本領(lǐng)很不錯，完全聽不見聲響?！蹦侨诵χf道，隨意地將椅子轉(zhuǎn)過來，直面艾倫。那個人一頭灰發(fā)梳成中分頭，眼睛是深灰色，微笑著。他的雙手手指交叉，隨意地放在那件上有著“斯坦因科技”徽章的灰色西裝前。他歪著頭，沖艾倫眨了眨眼睛，臉上的微笑有增無減，“你好。艾倫……對吧？只有艾倫。”他說道，翹起了二郎腿，饒有興致地打量起艾倫來。

艾倫認識這個人。他不可能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所謂的“大人物”竟然是這個家伙——“斯坦因的灰狐”，斯坦因科技的締造者，雷歐·斯坦因本人。

他的名聲是遠播的。他是在去年年初就接掌了改組后的天堂科技工業(yè)（也就是現(xiàn)在的“斯坦因科技”），并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推出一系列新產(chǎn)品來競爭中低端科技工業(yè)品并占據(jù)世界市場的企業(yè)家。這位灰狐因其行事狠毒、陰險狡詐而在短短一年的時間里贏得了自己的名聲，而他僅比艾倫大了四歲。正如某一篇報道所說過的，他正是“這個時代的風(fēng)云兒”。年輕有為，頗有“紅魔”——他的父親哈博·斯坦因年輕時的風(fēng)范。

“是的，我是艾倫?！卑瑐悰]有顯出內(nèi)心的思考，低下頭，避開雷歐的目光。

“來吧，坐在這里?！崩讱W指了指身邊的座位，“來喝一杯，放輕松。我只是來談生意的，又不會殺了你。”雷歐笑笑，顯然并不只是想靠一個笑話緩解氣氛。艾倫恭敬不如從命，坐了過去。

“要什么？”雷歐問。

“啤酒?！卑瑐惡喍痰鼗卮?。

“不愧是德意志人。”雷歐笑了笑，“不過你的頭發(fā)還是不要染的好。我喜歡自然一些。”說著，他操作機械上了兩杯酒，不過有一杯是味美思。

艾倫沒有回應(yīng)，靜靜地坐在那里。雷歐說的沒錯。他也有一頭灰發(fā)，來自他的父親或母親，不過艾倫將它染黑了。沒過多久，兩杯酒就被機械升降臺送到二人面前。

“我從很多渠道了解到了你，艾倫先生。我相信您會是一個不錯的人——于公于私都是一樣的。當然，今天主要是談公務(wù)?！崩讱W說著，輕輕抿了一小口酒，“不過呢，我個人習(xí)慣在親自交代事情前，先請人喝一杯。不搞好關(guān)系，怎么做好生意伙伴？”雷歐歪頭看過來，微微一笑，看上去人畜無害。

艾倫喝下一大口啤酒?！拔也惶矚g談自己的事情?！彼f道。

“當然，沒關(guān)系，悉聽尊便?！崩讱W瞇起眼睛，爽朗地笑笑，“那我們直奔主題了，艾倫先生。”

“請講。”

“我們需要你測試一件武器。一件極端機密的武器?！?/p>

雷歐說罷，艾倫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僵住了幾秒，喝下了一口啤酒。“貴公司也開始經(jīng)營武器制造了嗎？”

“正如剛才所言，這是個機密——不屬于斯坦因科技，不屬于委員會的機密。這是我自己的生意，艾倫先生。我這次來，是需要您幫忙的。不止一個理由讓我選擇了你，當然，最關(guān)鍵的還是你的能力。這是個非常特殊又非常艱巨的任務(wù)?！?/p>

一陣沉默，雷歐做了個深呼吸。

“是什么樣的武器？”

“秘密武器。太多的描述我無法做出……她已經(jīng)被安置在一會您將直接登上的那架小型機上了。到時候您會得到進一步的知識和情報?！?/p>

“有趣。”艾倫的態(tài)度有些冷淡。

“看來，您已經(jīng)準備好了？”雷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比我所聽說的要更冷淡一些啊?！彼攘丝谖睹浪?。

“畢竟，您說的也不是很多?！卑瑐惙创较嘧I。

“啊，啊。這點還請您諒解。”雷歐無奈地笑了笑，“這里畢竟不是我的地盤?！彼哪抗庠谝凰查g變得有些凌厲，笑容也沾上了某種惡毒的意味，“您能明白吧？這些是我的生意，和其他任何人無關(guān)。就算是在維克托利斯-利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我合作，都有那個能力與我合作。您懂嗎？艾倫先生。這是一個通往未來的邀請。您是有希望的，有資格的……我可以試著信任您?！?/p>

艾倫沒再說話，他靜靜地思忖著。

“啊呀，失言了?！崩讱W在一瞬間收斂了自己的氣勢，又變作人畜無害的模樣了，“如果這些……秘密，被其他人知道的話，我會相當困擾，艾倫先生，相當困擾。”

這只狐貍。艾倫沒做出回應(yīng)，喝下一大口啤酒。雷歐在旁邊微笑著旁觀，“我可以信任您，對吧？”

“當然，成交?！卑瑐愝p輕放下已經(jīng)見底的啤酒杯，“感謝你的酒，斯坦因先生?！?/p>

“不用客氣，艾倫先生?！崩讱W站了起來，伸出自己的右手，微微一笑，“我想，以后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機會合作的?！?/p>

“預(yù)祝合作愉快？”

“當然，合作愉快?！?/p>

-04-

艾倫從酒吧出來時，雷歐已經(jīng)在兩名持槍衛(wèi)兵的護送下離開了，在門口迎接他的是奧莉薇亞。一看到艾倫，奧莉薇亞的表情就陰沉了三分，她目光低垂，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你直接為他做事?！卑瑐惖恼Z氣頗有些質(zhì)問的意味，“為什么？”

“抱歉，艾倫……我……”她相當拘謹，而且似乎有苦難言。以艾倫對奧莉薇亞的了解，恐怕她是不會說的——她多半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樣軟弱的個性配上才能和姿色，正是她能在V&L的常規(guī)領(lǐng)域脫穎而出的原因。當然，艾倫無意責(zé)難奧莉薇亞的過去，對于自己這位老友一如既往的軟弱個性，恐怕艾倫也多少習(xí)慣了。

“沒事的，奧莉薇亞?！卑瑐悋@了口氣，“雷歐說你會帶我去那架準備好的私人飛機。那我們就走吧?！?/p>

奧莉薇亞無聲的點點頭，帶著艾倫穿行于地下基地的走廊，乘坐中軸六號梯上到地下一層的機庫，穿行于工作人員和機械之間。這里很吵鬧，大概是因為一批又一批的機體正在急忙地調(diào)動吧。東聯(lián)人的前線攻勢，直到艾倫歸來之前都很低迷，但是指不定什么時候就突然振奮起來了也說不定。

“艾倫，前面就是了。”奧莉薇亞指向不遠處停著的一架銀白色的小型穿梭機，不論是型號還是涂裝都和這里格格不入。不遠處，還有一架黑色的垂直起降機，那上面印著斯坦因科技的金字塔徽標。奧莉薇亞在此處站定，整理了一下有些亂的頭發(fā)，說道：“我只能送你到這里，艾倫……愿你一切安好。”

艾倫沒有回話，三步并作兩步地向著那個方向前進。奧莉薇亞目送著艾倫登上穿梭機，以及隨即的牽引運輸，馬上他就會乘坐那架外表平平的穿梭機，以“企業(yè)調(diào)查員”的身份前往遠方，而在前面等待著艾倫的東西，奧莉薇亞只覺得兇多吉少。

她沒再站在那里多久，邁著不算平穩(wěn)的步伐來到了雷歐的穿梭機上。機艙內(nèi)的擺設(shè)很樸素又很務(wù)實，幾名保鏢穿著制服，筆直地立在那里，而雷歐在機艙后面的私室。在奧莉薇亞登上機艙后，艙門關(guān)閉的同一時間，那扇門打開了，奧莉薇亞低著頭走了進去。

“歡迎回來，奧莉薇亞?！崩讱W微笑著說道，他已經(jīng)脫掉了那間西服，它正掛在門邊的衣帽架上。房間的陳設(shè)和外面一樣樸素而務(wù)實。除了一張算是通常配置的大號單人床以外， 就只有一個正常尺寸的一體式工作臺和門旁的衣帽架了。雷歐正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罐剛打開的罐裝合成果汁。

“先生。艾倫已經(jīng)登機了。”奧莉薇亞低下頭匯報著。

“很好，奧莉薇亞。你這次幫了我大忙。”雷歐淡淡地笑了，“辛苦你了。要來一杯什么嗎？床下的冷柜里有不少好東西。”

“抱歉，我敬謝不敏了?！眾W莉薇亞的聲音細若游絲。此時，房間的門也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來，奧莉薇亞，坐在這?！崩讱W笑著，將奧莉薇亞招呼到他的身邊，“你很累了，奧莉薇亞。我想你需要休息一會。”

“抱歉，先生，我……”

奧莉薇亞的這一句已經(jīng)幾乎完全聽不見了，她低下頭，發(fā)絲遮住臉，雙手緊緊扣在身前。

“好啦，來，到我身邊。你需要休息，或許還需要些完成任務(wù)的獎賞。自己去冷柜里拿一瓶喜歡的東西吧?！?/p>

奧莉薇亞最終還是恭敬不如從命了，她俯下身，從床下的冷柜里拿出一瓶冰鎮(zhèn)蘋果汁，然后坐到了雷歐身邊?！肮院⒆樱瑠W莉薇亞。你這次是真的幫了我大忙，很大的忙?！崩讱W微笑著說道，輕輕地抱住了奧莉薇亞的肩膀，“我想，我們都可以休息會了。距離好戲開始還有很久呢?！?/p>

“謝謝您，先生。感謝您?！?/p>

奧莉薇亞深呼吸，閉上了眼睛。她緊緊地抱住了雷歐，就像那是自己唯一擁有的事物。她的理性已經(jīng)熔毀，正因如此，奧莉薇亞沒能看到雷歐的微笑深處掠過的一絲陰影。那一絲陰影很快散去，留給兩人的只剩下真誠的溫柔。

-05-

且說艾倫這邊，他登上了那架穿梭機后，機艙就關(guān)閉了。那里面是看上去相當奢華的擺設(shè)，燈光明亮。雖然是以白色為主體的內(nèi)飾，卻完全沒有任何素凈感。給艾倫的感覺無非是有錢人無聊的闊氣和附庸風(fēng)雅，就像今日之前雷歐·斯坦因這個名字給艾倫的印象。

當然，今日之后，他不得不承認，雷歐·斯坦因絕非善類。他是無愧于自己那些名號的，因此艾倫更為緊張。這個人心中究竟在盤算些什么？艾倫猜不透，恐怕也沒必要去猜——長期合作？對于自己這種不過是靠著僥幸才活下來的消耗品，談“長期合作”？艾倫對此不置可否。

他坐在機艙正中正對著艙門方向的大型沙發(fā)上，等待著某種提示信息，像是突然彈出的懸浮窗口，里面是一個屬于雷歐的情報官為他交代任務(wù)，之類的情形。他百無聊賴地坐著，思考著有關(guān)更多事情的情報，想著老戰(zhàn)友懷特和主基地的美酒。

他左手邊的門開了，艾倫循聲望去，那里走出個一襲白衣的金發(fā)女子。她有一頭秀麗的金發(fā)，不加修飾地自然散開著，一綹長長的秀發(fā)垂在鼻翼一側(cè)。在有些混亂的前劉海下面，是一雙湛藍的眼睛，灰暗而憂郁。她穿著一體式的白色套裝，在左胸，心臟的位置上，有一個三厘米見方的金屬凸片，艾倫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么——心臟制御器，能讓一些人瞬間置她于死地的小設(shè)備。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一個緊貼著皮膚的灰色頸圈應(yīng)該也在運作著，艾倫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此刻，她雙手疊放在身前，了無生氣地站在那里。

“你好，艾倫先生。”她低頭行禮，“我是ADR-0621，為斯坦因科技服務(wù)。接下來，您將會和我一同行動。我也會負責(zé)為您做一些基本的說明?！?/p>

她說道。艾倫做了個深呼吸，目光自然地落在她那張淡雅的面孔上。盡管他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開端，但是，起碼不算太壞，不是嗎？艾倫思索一陣，開始詢問這位隨行者0621。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里？”

“波恩?！?/p>

“離戰(zhàn)線不遠……”艾倫說道。

“是的。有報告稱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莫比斯主義的滲透?！?/p>

“東聯(lián)那幫混蛋。”艾倫說道，換了個放松戒備的姿勢，靠在沙發(fā)背上，“啊。算了。有關(guān)于武器，你有什么能告訴我的嗎？”

“是。您接下來將作為神經(jīng)力學(xué)武器的唯一測試者，在波恩城內(nèi)對平民、莫比斯主義者以及可能的敵對和中立勢力使用武器，測試效能并收集數(shù)據(jù)。您只需要下令使用武器就好，其余的工作我會做的。”

“哼，‘可能的敵對和中立勢力’?！卑瑐惖谋砬樽兊煤懿粣偅罢娌焕⑹谴罄习灏?，境界可真高?！?/p>

0621麻木地看著他，不發(fā)一言。

“所以說，‘機密的神經(jīng)力學(xué)武器’，究竟是什么？”艾倫有些茫然地目視前方，近似無意識地問道。

“您要測試的神經(jīng)力學(xué)武器，是以改造過的人腦為核心元件，通過大腦強化過的心理和生理機能，對其他人類和非人類生物體施加誘導(dǎo)和影響的尖端科技武器?！?621平板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您的任務(wù)，便是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使用神經(jīng)力學(xué)武器，并且采集數(shù)據(jù)。當武器受到威脅時，優(yōu)先保護武器。當武器和數(shù)據(jù)采集模塊受到威脅時，優(yōu)先保護采集模塊。”

“采集模塊在你身上么？”艾倫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敲了敲沙發(fā)的邊緣，那里果然彈出一個小號的冷柜，里面裝著些果汁，沒有酒精飲料?！昂芎?，除了保護一個大概是全罩式頭盔之類的東西之外，還要保護一個小木偶?！彼f著，打開一瓶藍色包裝的混合果汁，大口喝起來。

“嚴格意義上來說，您只需要保護好這個項圈就可以。只要它沒有落入敵人手中，您的任務(wù)就不算做失敗。您的任務(wù)中并不包含保護‘頭盔’的內(nèi)容，這里沒有那種東西?！?/p>

0621說道。此時，穿梭機也已經(jīng)來到加速道，即將起飛并高速前進。然而，0621的話卻引得艾倫突然眉頭緊蹙。他放下了果汁，某種違和感開始在心頭蔓延，艾倫筆直地盯著0621.“你什么意思？武器究竟是什么東西？我需要你告訴我，小姐。它究竟是什么?！?/p>

“斯坦因先生?！彼p聲說道，空洞的雙眼筆直盯著艾倫。

“我就是那個武器。”她平靜地說道。此時，穿梭機脫離加速軌，筆直地沖向天際，他們啟程了。

-06-

沉默良久。

“媽的?！卑瑐悜K淡地笑笑，“還真是‘她’，哈。真是個好笑話，雷歐·斯坦因?！?/p>

0621從剛才開始就站在那里，沒再說話。艾倫上下打量著她，打量著這個如同瓷娃娃一般精致卻了無生氣的高挑女子。某個瞬間，他甚至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來自久遠的過去……但他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時候和什么人讓他聯(lián)想到眼前0621的面孔了，這讓他更為煩躁?！澳?，關(guān)于你自己，還有什么要說的么？”艾倫問，聲音中的煩躁讓他自己也有些驚訝。

“我不知道?！彼苤苯拥鼗貜?fù)。

“關(guān)于你的來歷、身份還有些他媽的其他事情，你還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很平板。

艾倫站起身來，雙手緊握住拳頭。如果沒有刻意的壓制，0621已經(jīng)被他一掌扇飛了。艾倫站在那里，聲音因怒氣都有些顫抖：“你叫0621，沒有名字，戴著個‘心跳炸彈’，被人做成神經(jīng)力學(xué)武器，關(guān)于自己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哈。哈哈哈……”

“您現(xiàn)在很生氣，斯坦因先生。我可以讓您冷靜下來。”

“閉嘴！”艾倫一掌扇過去，將0621打倒在地，“不管你是克隆人、半機械人，還是某些像人類的其他東西，你都給我聽好了，別、動、我、的、腦、子。否則我就把你……”

艾倫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不只是怒火消散了，乃至于發(fā)怒的意愿都沒有，他感到無比的平靜，享受，以及自然。當然，很快他就察覺到了，這就是0621的手筆，盡管外觀上看不出什么區(qū)別。他一次次刻意去調(diào)動憤怒情緒時，都能看到坐在地上的0621正在微微發(fā)抖——顯然，這件事成了0621不小的負擔。

艾倫嘆了口氣，把倒在地上的0621扶起來，讓她坐在自己之前在的那個位置上?！昂芴郯伞１?。我有些過激?！?/p>

0621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她就像是斷線的木偶一樣一動不動，她的右臉頰上有一塊明顯的紅腫。這一點讓艾倫頗為愧疚——再怎么說，自己面前的也不過是個看上去不超過十六七歲的少女，跟自己無冤無仇。為什么自己的情緒突然不受抑制了呢？還是說，這也是……

0621搖了搖頭?！拔覜]事的，斯坦因先生。我不該違反命令對您使用能力?！?/p>

“不，0621。這不是你的問題。”艾倫做了個深呼吸，“我不該想那些事情，抱歉。”

接著，便是一直的沉默了。兩人分別探索這飛機上的設(shè)備和物資，直到穿梭機停在波恩城外的機場，二人都沒再說一句話。很快，他們就要走下穿梭機，前往城內(nèi)，利用飛機上的便攜設(shè)備、以及為數(shù)不多的小型武器，前往波恩城區(qū)，開始他們的“測試”了。

“還能怎么辦呢？”艾倫做了個深呼吸，檢查著一直藏在袖子下的某樣?xùn)|西，“穿上里屋那套外衣，準備走吧。東西我已經(jīng)拿好了?！闭f著，艾倫背上了一個裝滿必要物資的深色背包，而0621也已準備好了自己的行裝。

此時的0621，穿著一件款式很舊的卡其色風(fēng)衣，下身穿著一件藍色牛仔褲，整理過靴子后，她也隨時可以出發(fā)?！安诲e?！卑瑐愇⑽⒁恍?，“起碼這一點還算像個人類?！倍?621只是移開了目光，一言不發(fā)。艾倫站在那里，咀嚼著這份沉默。

艙門已經(jīng)打開。波恩的現(xiàn)代市區(qū)像個背景一樣沉淀在遠方，這座驕傲于自己的歷史與文化的古老城市，似乎與艾倫這樣的人毫無干系。然而，兩人還是來到這里，來為雷歐·斯坦因“測試武器”。

“走吧?！闭f著，二人一前一后地踏上波恩的土地。

-07-

波恩城外，機場高速路。艾倫和0621用飛機上的個人終端搭乘了一輛無人計程車，前往機場不遠處的一架青年旅店。時間沒用多久。當兩人下車時，已經(jīng)來到了波恩新區(qū)的邊緣，高速橋的旁邊。自動扣除了應(yīng)該收取的費用后，那輛流線外形的藍色計程車便不知所蹤了，大概是匯入了城市深處的懸浮車流。

這里畢竟是波恩，一座頗為古老的城市。大對峙時期，還不存在歐洲聯(lián)邦的時候，這座歷史名城就是德國的重要政治城市。在帝國瓦解，歐洲聯(lián)邦艱難統(tǒng)一于議會軍之后，波恩也是德意志大區(qū)的重要城市，盡管說不及柏林。這座城市，現(xiàn)在也正搖搖欲墜著，面對著并不遙遠的戰(zhàn)火，以及東聯(lián)人日復(fù)一日的宣傳攻勢，這座城市也籠罩于陰霾之中。

艾倫和0621兩人預(yù)備下榻的青年旅社由一位面目慈善的老婦人經(jīng)營，她看上去已經(jīng)很老，起碼也和“青年”相去甚遠了。當坐在大堂的老婦人見到兩人走進旅社的時候，面色似乎頗為驚訝。

“啊？兩位要住店嗎？”她對此似乎存疑。

“是的，女士。兩間單人間?！卑瑐愖龀鋈诵鬅o害的微笑，“請問還有房間嗎？”

“有，當然有。”老婦人說著，轉(zhuǎn)身去柜子里拿鑰匙環(huán)，“這時節(jié)，整個旅店都空了，哪還有住店的？基本都盤算著往外跑呢。東聯(lián)人離得越來越近了。你們吶，是這里僅存的客人咯。”

老婦人無奈地笑笑，隨即又嘆了口氣。

“啊，還有，‘我們這里加盟于國際青年旅行協(xié)會，竭誠為您提供物美價廉的服務(wù)’……那個是原則上不能省略的客套話?！崩蠇D人呵呵笑著，把兩個鑰匙環(huán)遞給艾倫，“我們這里提供三餐。當然，現(xiàn)在也就是我這個老婆子做的一點家常菜了。你們不介意今晚陪我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太太喝一杯吧？……啊呀啊呀。沒事的。孩子們也累了……”老太太欲言又止，“去吧，兩位孩子。好好休息會吧?！?/p>

說著，艾倫和0621便拿好鑰匙環(huán)上樓了。兩人的房間在二樓，緊挨著。兩間房都不算很大，有些局促，但很溫馨。一時間，艾倫回想到了幾年前，和阿比蓋爾曾享受過的短暫時光，那時也是在這樣一個類似的青年旅店，只是現(xiàn)在……

“那個老婦人的反應(yīng)很有趣。她似乎把你當做了自己的親人。”0621不合時宜地插話，將艾倫從回憶中拽出?！芭?？你會讀心？”

“不會。但我能感受到情緒，以一種生理層面的方式。”0621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板，“感受和理解到情緒……或者類似這個定義的東西，然后我才能操控它?！?/p>

“是啊，真有趣?！卑瑐惵唤?jīng)心地回應(yīng)。

“嗯，我想你現(xiàn)在不需要我在這里?！?/p>

“聰明。我想自己靜靜。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沒有任何意外不要來找我嗎？”艾倫做了個深呼吸，說道。

“嗯。”0621點頭應(yīng)和。

“如果有什么事，比如晚飯之類的，我會去喊你出來?！?/p>

“嗯。”

“不要在這里使用能力，我們的測試明天才開始?！?/p>

“嗯?！?/p>

“哈……還有，別去感受我的情緒，起碼……別讓我知道這一點，也別對我使用能力。任何時候都不要?！?/p>

“嗯?！?621遲疑了一會，然后也點了點頭。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0621？”

“嗯？”0621仍然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你有沒有一直秘密地對我使用能力，操控我的情緒？”艾倫一只手握在門把手上，目光斜視著0621。他在等待一個迫切的答案。

“沒有。”

“真的？”

“嗯?！?/p>

“謝謝你，0621。非常感謝?！卑瑐愰L舒一口氣，如釋重負，然后打開門，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把0621一個人孤零零地晾在走廊。

她站在那里，注視著艾倫的房門，眨了眨眼睛。她剛剛沒有說出口的是，比起老婦人，情緒波動更讓她印象深刻的，是艾倫。然而，此刻，一種屬于她自己的莫名感覺卻裹挾住了她，讓她感到有些困惑。她待在走廊沒有多久，也進入了自己的房間，在那個普普通通的小空間里品味著自己的情感，對某些問題困惑不解。

-08-

當天深夜，青年旅店二樓，艾倫的房間。

吵醒艾倫的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幾乎是一瞬間就從床上彈了起來，擺出作戰(zhàn)的架勢，隨手抽出放在枕頭下的一把微型沖鋒槍。他穿著的不是睡衣，而是作戰(zhàn)用防風(fēng)服，他幾乎從未脫下。艾倫握緊手槍，無聲地挪到門邊，敲門聲此時仍在繼續(xù)，然而更加焦躁。

“斯坦因先生，快醒醒！”對面的人是0621，很顯然。

艾倫在一瞬間打開了門，而0621則是一瞬間沖了進來，她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然而滿身是汗。

“怎么回事？”艾倫問，關(guān)上了房門。

“我不清楚，但……有種恐懼正在蔓延，很突然，但是正在越來越強烈?！?621喘著粗氣，“你看看外面，車流都停滯了。那些人正在想辦法出城……”

沒等她說完，艾倫就閃到了床邊，看著深夜的波恩。很顯然，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無數(shù)的車流順著懸浮車道前進，然而速度卻異常的緩慢，顯然有人刻意阻塞了道路。有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艾倫可以確定。他拿出放在地上的那個背包中的個人終端，飛速地查看著新聞。然而，不祥的事情發(fā)生了，這里的網(wǎng)絡(luò)信號已經(jīng)異常，而顯示在速覽欄的最新新聞，有著重磅炸彈一般的標題——

緊急事態(tài)！東聯(lián)已推進至萊茵河西岸！

“該死?！卑瑐愐ба?，“我想我們該走了，0621?！卑瑐惽宄凑者@個可能的發(fā)展事態(tài)，如果再不撤退，等待著他們的將是……

防空警報拉響。一陣爆炸聲從機場的方向傳來。從窗口也可以看到，遠方飛來的某些東西在城市之內(nèi)引爆了團團火球。天穹上方爆發(fā)了一道刺眼藍光，接著，就像上帝打了個響指一般，整座城市陷入完全的黑暗，窗外頓時變成了哀嚎與火焰的天地——艾倫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東聯(lián)人在這座城市里投放了一枚甚至不只一枚EMP斷電炸彈，將現(xiàn)代都市的命脈在一瞬間斬斷。而失去能源的懸浮車，自然也就淪為萬有引力的俘虜，從空中墜落。而整個的懸浮車流，自然也就成為了死神揮下的鐮刀。

一輛又一輛汽車連環(huán)相撞，將更多的步行者卷入其中，引發(fā)一連串的爆炸，在無邊的暗夜之下，火光沖天。窗外的一片漆黑，顯然已經(jīng)淪為地獄的遮羞布。艾倫摸著黑在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便攜式的極端夜視鏡，他將那東西戴上，艱難地啟動。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0621早已不住地顫抖著癱倒在地，完全神志不清了。顯然，能感知到心理波動的她，剛剛遭到了毫無預(yù)料的一記致命重擊，以至于在生理意義上可能都受到了不小的損傷。

“0621，醒醒！快醒醒！我們得走了！”

然而她已經(jīng)完全暈厥了，根本無法交流。

一陣爆炸聲由遠及近，而防空警報早已癱瘓。轟炸或者炮擊，有什么正在接近。艾倫來不及多想，右手對準窗戶，用手腕上綁著的飛索發(fā)射器向著窗子來了一發(fā)，只見高速飛索嵌在玻璃里，艾倫向后一拉，利用鎖鉤的撕裂力將窗戶打個粉碎。

艾倫扛起奄奄一息的0621，一個箭步向前，縱身一躍，跳出了窗戶，越過夜視儀視野內(nèi)的殘骸和廢墟，呼吸著早已習(xí)慣的鮮血味道，那里面夾雜著金屬和焦炭的異味?；鹎驈倪h方閃過，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城市。艾倫知道，那是東聯(lián)的“白樺”自行炮的手筆。是的，他不得不認清這個現(xiàn)實——東聯(lián)人已經(jīng)打過來了。

這座城市，這座古典而優(yōu)雅的城市，也已經(jīng)被卷入了企業(yè)聯(lián)合之間冠以種種名義的戰(zhàn)爭。炮火撕裂夜空，哀嚎祭奠鮮血，火焰滌蕩一切，這座城市的命運……已經(jīng)陷入至暗。

而艾倫，他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停歇，他帶著0621，穿行于夜幕下的波恩，他向著一棟尚未倒塌的矮樓發(fā)射一枚飛索，讓索線帶著他以及0621能夠艱難的前進。然而，這座城市哪里還有安全區(qū)？留給艾倫和0621的，已經(jīng)只剩下艱難的生機——而那一線生機，也只是憑借運氣才能抓到。

艾倫仍然扛著0621，艱難地穿行于一片漆黑的波恩城內(nèi)。在他身后的人群中，驚叫、悲鳴和炮火的轟響幾乎同時奏起，艾倫已經(jīng)無暇顧及那些了——城市中心已經(jīng)傳來槍聲，一架又一架武裝垂直機正打著探照燈穿行于樓宇間。而在艾倫看不到的地方，東聯(lián)的運兵車和垂直機正源源不斷地向這座城市輸送士兵和物資，東聯(lián)主力部隊正從四面八方將這座城市圍住，與此同時，東聯(lián)的發(fā)言人也十分驕傲地說：“我們已經(jīng)攻占了波恩和科隆，很快就將會勢如破竹地向前?！?/p>

而艾倫，他只有帶著0621，在這座已經(jīng)崩潰的城市中尋找一個小小的安身之地。當然，時間不會很長的。因為天很快就要亮了。然而，這場曠日持久的圍城戰(zhàn)，卻才剛剛開始。

-09-

0621在一個安靜的下午醒來。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那種絕望的痛苦已經(jīng)淡化為微弱但確切的悲哀和抑郁，而自己的頭仍然很疼。當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那身衣服，躺在一處姑且算是像樣的臨時建筑內(nèi)的床墊上，昏黃的太陽將一切暈染的金燦燦的，讓她的心得到了些許的撫慰。

“醒了？”這是艾倫的聲音。0621循聲望去，艾倫站在一邊，穿著那件防風(fēng)服，他的表情顯示著他的疲憊。“我們現(xiàn)在在交戰(zhàn)區(qū)附近的一處空居民區(qū)，這里很安全……暫時。”他說道。

0621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嘗試著將自己過分敏銳的感覺集中在眼前的這個唯一熟悉的人身上來緩解痛苦。謝天謝地，這個急中生智的辦法奏效了。0621感覺自己正在慢慢變好。艾倫此刻的心情，夾雜著疲勞和喜悅，以及一抹不易察覺的暗淡的憂郁，就像剛到青年旅社那時一樣。0621坐了起來，雙眼筆直的看向艾倫。

“怎么樣，受了不少苦吧?！卑瑐惪嘈Φ溃翱?？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我們即將面對的事情?！?/p>

0621沒有出聲，她在品味著艾倫的情緒。在艾倫每說一個字的同時，他心里那份憂郁就在逐漸擴大。夏洛特將精力集中于那份憂郁上，卻發(fā)現(xiàn)，那里面更多的是一種內(nèi)疚，一種無奈的虧欠。

“我被你……搬到這里了？”

“姑且是的?！卑瑐愅犷^苦笑著，那樣子完全讓人聯(lián)想不到一名經(jīng)驗老道的雇傭兵，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青年罷了。

“為什么……？”0621顯然沒能理解這些狀況。

“為了任務(wù)……當然。不過還有一部分是我的私人原因就是了。”艾倫說道，心中的內(nèi)疚感在一瞬的上升后被緊急地壓制下來。0621看得出，艾倫的眼中略過了一絲什么東西，但是消失的太快，她沒能捕捉到。

“可以告訴我嗎？”0621破天荒的主動發(fā)問，這讓艾倫愣住了神?！翱磥恚闶艿拇碳ふ媸遣惠p啊。”艾倫干笑兩聲，“你還真的想問這私事啊？”他看到0621那認真的眼神，說道。“算啦。”他聳聳肩，“起碼這讓你看起來像人多了?！?/p>

“你那時候的慘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一個朋友的朋友，而她已經(jīng)死了。僅此而已，僅此而已。你們在某些地方長得還挺像的，頭發(fā)長短啊，眼睛顏色啊……不過也僅限這些了，她跟你完全是兩樣，不過我跟她也不是很熟?！?/p>

艾倫嘆了口氣，他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談?wù)撎?。?621呢，她也捕捉到了艾倫心靈中的那份悲哀和愧疚。他看著夕陽照進房內(nèi)的光影，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愧疚……嗎？”

0621一語驚醒艾倫，他收回目光和思緒，瞪著0621?！澳恪?。”艾倫三步并兩步，來到0621面前，俯下身，“你一直在聽我的心聲？”

0621沒有說話。她大概已經(jīng)準備好艾倫在突如其來的怒火下給她一掌了，然而，艾倫只是站在那，看著0621的滿面灰塵，嘆了口氣。“啊，是啊，你說對了。我很愧疚，非常愧疚。她認為我害死了阿比蓋爾，害死了對我和她都無比重要的那個人?！?/p>

“抱歉?！?621的聲音細若游絲，“我不該把精力集中在你身上‘聽’的?！?/p>

“沒事，沒事。起碼你沒把我的心情當成調(diào)色盤亂涂亂畫，不是嗎？”艾倫長嘆道，目光再度投向斑駁的光影，“如果集中精力能讓你稍微好受一點，也沒什么?！?/p>

“謝謝你?！?621低下頭去，將自己的精力完全集中于艾倫身上，感受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心情轉(zhuǎn)變，品味著每一寸淺淺隱藏的感情，她閉上雙眼，試圖幫艾倫分擔一些痛苦。

“謝謝你才對，0621。不知道是你的能力，還是傾訴的機會起了作用，我覺得好多了。不論是哪個，0621，我都感謝你為我做出的這些小小的努力，它們幫了大忙。”艾倫席地而坐，離0621不遠，“你還在這里，這對我來說算是個不小的慰藉了，知道嗎？阿比蓋爾的事情之后，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考慮過我的心情……啊，有這樣一個能力存在，對于這樣千瘡百孔的世界，似乎不全是壞事？”

艾倫苦笑道，然后不再說話，沉浸在一個允許他放空的白日夢中。0621自然也在品味著他的情緒，同時也在緩慢而精細地用能力減輕著他的痛苦。

或許是因為一部分分擔到的情緒滲透了界限，成為0621自己的情緒了吧，她有一種漸漸升起的欲望，想要去為眼前這個人做些什么，來減輕他的痛苦，同時也是應(yīng)答自己心中那份莫名的感覺。

“你可以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嗎？”

“嗯？”艾倫對于突如其來的堅決語氣很驚訝。

“名字……對人類而言，是寄托?！?/p>

0621的聲音變得有些微弱。艾倫回頭看過來，對0621的這一舉動很有興趣。他沒怎么遲疑，就像完全放下武器投降的士兵，完全卸下了心理防線，至少是在此刻，是在這個“武器”面前。

“她叫夏洛特，夏洛特·維爾福。在我那個朋友死后不久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她自殺了。直到她死，都沒原諒我?！卑瑐悋@了口氣，“阿比蓋爾對她而言一樣至關(guān)重要，而對她來說，殺死艾比的兇手永遠是我?！卑瑐悋@了口氣，悲傷和愧疚隨往事一同漫涌，而0621坐在那里，看著艾倫的眼神中多了幾份前所未有的悲憫。

艾倫感覺得到，自己的負面情緒正在慢慢消退，此時的0621閉上了雙眼，做著深呼吸，顯然她在利用能力緩解艾倫的憂郁，而與此同時，她也在感同身受這份痛苦。

“能允許我一件事嗎？”0621說道，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什么？”此時，艾倫的心情已經(jīng)無比平靜。他知道，自己沒再被往事襲擊到重傷，是0621付出辛苦才擁有的。對于眼前的0621，比起兵器，艾倫還是更傾向于把她當做一個人，一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人，一個可憐的花季少女。

“你可以叫我夏洛特嗎？”她的語氣充滿了請求的意味，“我想……代替維爾福小姐原諒你。”

這話著實是讓艾倫吃了一驚，但是他僅僅是吃了一驚而已，他并不覺得荒謬可笑，反而覺得有些感動。此刻，艾倫心中的是一種復(fù)雜的感情，是一種久違的安定感。在阿比蓋爾死后，乃至更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再體會過的某種感覺，此刻再度給艾倫一個溫暖的懷抱。

“啊……該怎么說呢。起碼夏洛特比0621更像個人的名字，對吧？”艾倫苦笑道，站起身，向著0621，向著夏洛特伸出了手，“來吧，起來。我手里還有一些艱難找到的食物，先將就著吃點吧，夏洛特?！?/p>

夏洛特微笑著站起身，她的臉染上了一抹紅暈。她明白了自己心中那份悸動的來源——那就是被作為一個人來溫暖而真誠對待的，屬于人的愿望。從那之后，這個名字成了她最為珍惜的事物之一。

兩人在這臨時庇護所享用著作為“下午茶”的干糧，品味著難得的悠閑時光。而這場圍城戰(zhàn)才剛剛開始。

-10-

公元二二零零年四月十五日，公約組織維和部隊發(fā)動了針對波恩的又一輪“空投攻勢”。一系列人道主義救援物資和一批公約組織動員兵被空投到這座城市的各處。然而，這僅僅是將波恩的圍城局勢變得更糟而已。

圍城已經(jīng)持續(xù)了接近一個月。東聯(lián)部隊在城內(nèi)的表現(xiàn)實在稱不上多么“精彩”，一系列自發(fā)反抗和后發(fā)制人性質(zhì)的武裝沖突在波恩城內(nèi)上演。東聯(lián)部隊并沒有在這座城市內(nèi)占據(jù)太多地方，很快，連市政廣場附近的東聯(lián)部隊也撤走了。波恩成了無主之地。

這座古城的尊嚴，也因此，被現(xiàn)代的墮落者們丟盡了。市民們分裂成各種“派別”：有的市民占據(jù)著居民區(qū)，組成了在艱難時世下的互助團體；有些“有槍階級”，包括一小部分的警方和維和隊，組成了城內(nèi)的治安隊。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絕大部分的有槍階級，在不見轉(zhuǎn)機的圍城行動中，為了生存的機遇，為了自己所賴以生存的事物，墮落為某種低于人又高于獸的階級，他們會使用脈沖步槍、破片手雷和鋒利的刀刃奪走同類的生命，組成匪幫，四處游蕩，占據(jù)物資，囤積居奇……這些顯然不是獸類能夠勝任的生意。

這座城市淪陷于炮火了。然而人性尚未沉淪，不過似乎也快了。純樸的民眾也是有獠牙的，只不過尚需激化罷了。一批維和部隊早已四散奔逃，淪為匪幫或者匪幫的槍下鬼。市政府正被一群防守嚴密的治安隊控制著，其中甚至不乏沒選擇撤退的東聯(lián)人。然而，在波恩城內(nèi)，又有多少歐聯(lián)人拿著東聯(lián)的制式裝備或者早被淘汰的古董火藥槍，把脈沖或者彈丸射進沒有防彈服或屏蔽罩的同伴身上？

在這樣的極端狀況下，人性也許已經(jīng)沉淪了吧。然而，這似乎又怪不得他們，仿佛一位作家說過的，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人只能像畜生一樣毫無價值地死去。

飲食和水源都已經(jīng)告急，尸體露天堆放著，瘟疫的風(fēng)險與日俱增，硝煙四起，街壘戰(zhàn)隨處可見，狙擊點遍布全城。劫掠者和治安隊的正面沖突時不時爆發(fā)，人性在這樣一個生機被壓縮至最低限的地點，被一同無情地碾壓至粉碎。

這里是二二零零年六月的波恩，一座曾經(jīng)的文明古城。

-11-

二二零零年八月中旬，波恩。

海莉·赫維斯特是一名隸屬于國際公約組織的軍醫(yī)，駐守在波恩城邊，靠近封鎖線的一處臨時醫(yī)療站，這里已經(jīng)只剩下她自己孤獨地守著了。五個月之前，她剛剛報名入伍，為的是遠離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煉獄”，五周之前，她和一批隊友，以及一批救命的物資從位于北美的基地起飛，通過空投進入波恩。然而，現(xiàn)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五天前，隊伍里爆發(fā)了一場沖突。有人為了活命，將這里的藥品出賣給了城內(nèi)的匪徒，結(jié)果就是針對這處醫(yī)療站的數(shù)次突襲。在那之后，這座醫(yī)療站便已經(jīng)名存實亡，物資見底、戰(zhàn)友內(nèi)斗，一切都和這座城市本身一樣一團糟。

海莉緊緊握著自己的威斯康辛步槍，那玩意有著霸氣的外形和強大的威力，能夠幾槍炸毀一輛車。不過，海莉的屏蔽罩發(fā)生器似乎已經(jīng)沒電了，它正掛在海莉的右腕，像是一塊風(fēng)格前衛(wèi)的手表，只是比那個更加沒用。

現(xiàn)在是黎明時分。相比于深夜這個人人都草木皆兵的時段，容易讓人放下警惕的黎明反而更為危險。這座醫(yī)療站不過是一個臨時搭建起的窩棚和一座不甚堅實的小屋，沒有自動防御，沒有重型工事，甚至沒有一個能打的人！有時候，海莉會想，干脆讓東聯(lián)或者其他什么人一炮炸掉這里算了。不過，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再想想自己的身份，又覺得這么想太不負責(zé)任了。

再怎么說，她也是一名醫(yī)生。雖然是個“醫(yī)生”，但跟兩百多年前那些技術(shù)精湛又手持各種精密器械的同胞不一樣。這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醫(yī)生全都成了“滿腦子納米一體機、只會調(diào)參和開槍的廢物”……

這個評價來源于海莉認識的一位老醫(yī)生。他確確實實的是一位醫(yī)生，古典意義的醫(yī)生。正是他將海莉引向從醫(yī)的道路。

不過，海莉個人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這點“墮落”還是支持大于否定的。畢竟，這點技術(shù)上的進步帶來的好處遠比一點人本身技巧的退步更大。各行各業(yè)離開了現(xiàn)代的器械就活不下去，也是鐵打的事實。

盡管如此，她仍然是一名醫(yī)生，一名守在戰(zhàn)地的醫(yī)生。時不時還會有一些平民，乃至“有槍階級”，前來這里療傷。幾小時前她剛剛治好了一位十幾歲的小姑娘，她被離子步槍炸斷了一條腿。

太陽正在升起，滌凈深夜的創(chuàng)傷和鬼影，將城內(nèi)的人性稍微喚回一些，維持在一個極低的水平線，然而聊勝于無。盡管這份難得的安定多半是因為白天是“狙擊手的好靶場”這類原因。

海莉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合眼了，她神經(jīng)緊繃，隨時可以對著任何一個方向來個漂亮的三連發(fā)，不管是什么材質(zhì)的防護服，什么型號的屏蔽器，也頂不過如此密集的火力。如果有人出現(xiàn)，就對準他扣下扳機……靠著這種類似白日做夢的辦法，海莉的精神得到了些許的休息。

砰。砰。砰。

三聲重重的砸門聲。將海莉驚醒，她帥氣地閃過身去，將槍口對準醫(yī)療站的門，隨時準備開火，把門那邊的什么人轟個稀爛。

然而又是三聲砸門?！拔梗≌垎栠@里還有醫(yī)生嗎？！”門那邊是個焦慮的男人聲音。“啊，我就是。請進吧?！焙＠蛘f著，平靜下來，“門鎖開了?！?/p>

海莉打開門鎖，后退三步，仍然沒有放下武器的意思。門被拉開，一個穿著深色夾克，灰頭土臉的黑發(fā)青年站在那里，還有一位身受重傷的金發(fā)女人靠在她身邊。

海莉注意到那男人背上背著一把狙擊槍，她的警惕心瞬間提起了。

“您好，醫(yī)生小姐……”男人的表情十分焦慮不安，“請您救救我的朋友！”他那聲音幾乎算是哀嚎。

“快進來吧！”海莉放下了自己端著的槍，“扶著她到里面的位置躺好，我來處理其他的?！?/p>

海莉關(guān)上了門，把槍背起來。接著，那個男人把他的同伴安頓在里屋的病床之后，就被海莉當做了臨時助手，為她找藥和調(diào)整設(shè)備，此時的海莉正在檢查傷者的狀況。

那個年輕女人的狀況不容樂觀，海莉想，但是她在來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被好好地處理了傷勢，所以還能撐到現(xiàn)在。她回頭向那個背著狙擊槍的男人投去一瞥，他正在盯著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伙伴，似乎沒察覺到海莉的目光。

“狀況很緊急，需要動用納米治療儀。但是……”海莉說道，從腰間抽出一把脈沖手槍，轉(zhuǎn)身對準那個男人，“別動。首先回答我?guī)讉€問題。這是例行公事！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治療儀?！?/p>

那個男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后緩緩地點了點頭?！澳鷨枴！?/p>

“你們是什么人，屬于哪方？實話實說！”

“聯(lián)邦公民監(jiān)察局（Federal Agency of Civil Observation）?！彼频L(fēng)輕地回答。

“我問你們現(xiàn)在屬于哪一方？”海莉說著，筆直地盯住那個男人。

“醫(yī)生小姐，我們現(xiàn)在就屬于FACO，在這座城市執(zhí)行任務(wù)?！?/p>

“什么任務(wù)？”

“暗殺城內(nèi)主要匪幫的領(lǐng)導(dǎo)人，摧毀城內(nèi)市民政府的東聯(lián)戰(zhàn)術(shù)兵器，組織簽訂?；饏f(xié)定?！彼麑Υ鹑缌鳌?/p>

海莉此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逼問下去的欲望了，但是她覺得仍不能就此罷休。于是，她接著問：“你說的武器是什么？”

“‘戰(zhàn)術(shù)級氣象控制系統(tǒng)’。我們要毀掉那東西，它是在東聯(lián)人的空投里送來的，將會摧毀城內(nèi)的均勢?！彼隽藗€深呼吸，筆直地迎向海莉的目光，那里的不信任已經(jīng)在減少了。

“那玩意已經(jīng)被毀掉了，當然?！彼肿煲恍Γ安贿^，我的朋友也在那地方受了重傷。如果您再耽擱一會，這里可能就要出兩條人命了?！彼f著，筆直地向海莉伸出左臂，在袖子下面，有什么東西閃著暗淡的光。

“您已經(jīng)問的夠多了，請您為我的朋友治療。”

“最后一個問題。”海莉轉(zhuǎn)過身去，“她胸口的那玩意是起搏器？”

“不，那是制御器。能遠程停掉她的心臟?！?/p>

海莉沒有出聲，她開始調(diào)整那個通體潔白的床型“手術(shù)臺”——MDC-5300一體式納米治療儀。“這玩意能拆掉嗎？”

“我不清楚。如果你把她弄死了，我袖子里的東西就會把你的脊髓擊穿。”那人的聲音頗為疲憊，“我倒希望那玩意能被拆掉?！?/p>

“好了?！焙＠虬磩用姘迳系陌粹o，“治療儀開始運作了?！?/p>

只見治療儀的操作臂開始運作，噴涌出藍白色的醫(yī)療光束，一點點覆蓋那個年輕女人的身體。納米級的治療噴霧正在緩慢但確實地生效，她的血管和肌肉正在被慢慢修復(fù)著，傷情的好轉(zhuǎn)顯示在旁邊的屏幕上，代表她的人體模型已經(jīng)由紅色漸漸轉(zhuǎn)向淡淡的綠色。

“呃……？”海莉發(fā)現(xiàn)了某些不對勁的地方，一個機械臂上多出了些東西，很快，那個多余的玩意就被甩在了一邊。海莉看得出，那東西曾經(jīng)嵌在那個女孩的胸口。與此同時，女孩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但她還是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你把那東西拿下來了？”男子向前一步，看到機械已經(jīng)停止運作，而托盤上多出了那個心臟制御器。

“她脊髓上還有什么東西，和她脖子上那個玩意是連接的。機械判定危險度過高，沒把它拆下來?！焙＠蜃隽藗€深呼吸，“這孩子……你們FACO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無可奉告?！蹦腥说膽B(tài)度瞬間冷了三分，“不過，感謝你的堅守，醫(yī)生。不然，這個孩子就要痛苦地死去了?！?/p>

海莉沒有說話。

“抱歉，我們該走了。”他嘗試著攙扶起那個金發(fā)女人，在她耳邊小聲耳語了些什么。后者睜開寶石藍色的雙眼，看著他，如釋重負?！拔覀冏龅搅?。”她小聲說道。

“理論上講，她需要休息一陣子?！焙＠蛘f道。

“但是時間不夠，醫(yī)生小姐。時間還遠遠不夠呢?！彼菩Ψ切?，“這場鬧劇也該結(jié)束了，這場仗?！?/p>

“鬧??？是啊，真貼切?！焙＠驊K笑著，轉(zhuǎn)身在柜子里翻找著些什么，沒有抬頭，“從廣播聽說，東聯(lián)和你們聯(lián)邦開啟和談了？我們大概沒多久就能回家了吧?！?/p>

“是啊，沒錯?！蹦侨说穆曇粲行╊澏叮挥幸凰查g，“企業(yè)聯(lián)合們打完仗了，不是嗎？東聯(lián)人也早都退下去了，他們背后的莫聯(lián)大佬們也得到了想要的。咱們這呢？‘紅魔’先生不也是在黑森林某處的秘密地點穩(wěn)坐釣魚臺嗎？”

“是啊，真是……”

“何止呢，小姐？他們不止踐踏著我們有的東西，還在侵占著我們沒有的東西。仗打完了，又是一批人的命運，不止何去何從了！”

他說著，長嘆一口氣。

“很快，停戰(zhàn)協(xié)議就會落實，一切都會塵埃落定了。”

這是那個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令人安心。然而，這句話中的憂郁，為何如此讓人難以忽視？

最后，屋里只剩下沉默。當海莉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一瓶酒的時候，她轉(zhuǎn)過身去，那兩人已經(jīng)不知所蹤，大門正虛掩著。

留給海莉的，也只有沉默了。

-12-

布加勒斯特時間二二零零年八月十八日正午，東聯(lián)和歐聯(lián)正式停戰(zhàn)。幾周后，海莉·赫維斯特登上了回家的穿梭機。她因為在波恩圍城期間的突出表現(xiàn)被總統(tǒng)授予一等十字公民勛章，又被I.T.O授予了“和平衛(wèi)士”的稱號，還被這樣那樣的非官方組織表示“尊敬和贊譽”，也有不少她救下的人前來登門拜訪。

所有這些，導(dǎo)致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都過的很忙碌。然而，讓海莉最為在意的是，跟她搭乘同一班“空投航班”的人里，只有她還活著回到了自己的國家，繼續(xù)孤身一人的生活。其他的人，要么死在戰(zhàn)火里，要么失去蹤影再也不見，要么在戰(zhàn)后的官方審判與民眾私刑里丟了自由或生命。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縱使是幸存下來的“模范人物”海莉·赫維斯特，恐怕除了沉默也無法做出其他反應(yīng)吧。

——沉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