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道石把腹中的液體全部吐光之后，單手撐地，在一片水銀蒸汽中掙扎著爬向素王，后者在被扔出去撞到地面后就已經(jīng)陷入昏迷狀態(tài)。厘於期睜開雙眼看到這一幕時，不敢怠慢，趕緊掙扎著掠過地面，搶先趕到白徵明身邊，用盡最后力量作出隔離氣幕，同時刮起強(qiáng)風(fēng)，把水銀蒸汽吹散，免得造成中毒。他冷眼看著楚道石困難地爬行，再瞧一眼雖然大汗淋漓、但是除了頭上有個包之外安然無恙的素王，片刻猶豫，還是向前走了兩步，抓住楚道石的胳膊，把他拖進(jìn)了氣幕之內(nèi)，免遭毒害。楚道石幾乎就是在被人抓住的同時，就昏了過去。厘於期蹲在他身邊，休息了很久，等感到力量再度回到身上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掐在了楚道石的脖子上。

　　只要現(xiàn)在稍微使些力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他，只要后來告訴素王他死于銀女之手就可以了。

　　理智告訴他，現(xiàn)在殺掉這個人，就可以改變你的未來，你可以永遠(yuǎn)地、幸?？鞓返卮粼谂笥焉磉?，享受著他們無私的友誼，直到他們平安地死去，而你就可以游于大地之上，期待下一次甜蜜的相逢。

　　你是魅，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你是精神的主上，肉體于你皆是浮云。

　　然而，即便是魅，也有不可逾越的原則。是你把重要的人置身險地，而眼前的這個人卻不惜生命挽救了他。他守護(hù)了你所珍惜的，保全了你所重視的，如果沒有楚道石，你變成為人的意義可能就此中斷。而作為人，必須要知道感恩。

　　楚道石，這次我姑且放過你。畢竟，在你眼中那個最后預(yù)言到來之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殺你。

　　在你殺了我之前。

　　厘於期松開了手指，相反，他把手放到了楚道石胸前，一團(tuán)黃色的光溫暖地擴(kuò)散開來。沒多久，楚道石幾聲猛烈的嗆咳，脫離了昏迷。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厘於期冰冷的臉。

　　“咳……咳……殿下……怎樣了……”

　　“殿下很好，你放心吧。他只是被迷得很深，需要一點(diǎn)兒時間才能醒過來。”

　　楚道石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眼神聚焦，“謝謝。”

　　“客氣。”

　　不容楚道石發(fā)問，厘於期緊接著發(fā)話：“這些女人，是過去一個望族的家族財富，二十窖雪花白銀，就埋在他們的外邸噴泉之下。失勢之時，他們躲在郊外宅邸，企圖謀反，被重兵圍剿，除了主要人員被抓起來解往宮中審訊處決外，其他人等，主要是女眷，都就地格殺，填在泉水之中，推倒假山和雕像掩埋。只有一個看門人因為有事外出而幸免于難?！?/p>

　　楚道石的眼睛瞪圓了，“你……知道？”

　　“對?！睆睦屐镀诘目跉庵新牪坏桨朦c(diǎn)波動，“人死光了，自然誰都不知道銀子埋在哪里。最后一個守門人始終保守著秘密，想找到合適的饋贈者，我想代價也就是為死者復(fù)仇吧。但是可惜他的養(yǎng)子們都是天啟的順民，他帶著秘密進(jìn)了墳?zāi)?。最后的主人去世了，白銀成了無主財產(chǎn)，秘儀之陣發(fā)動，它們就開始攻擊一切靠近它們的人。”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楚道石，我想你沒傻到看不出來的地步吧?！?/p>

　　就在楚道石的眼前，厘於期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只剩下清晰的輪廓線，而透過原本是軀體的地方，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景物——所有關(guān)于厘於期身上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頓時解釋得非常清楚，他果然并非人類。楚道石看得張口結(jié)舌，只有幾個干巴巴的音節(jié)冒出來：“你……你是……”

　　“魅。謝謝。很多年以前，人們稱呼我為，怨恨?！?/p>

　　所以他能聽見這里游蕩著的悲憤之音，看得到這里始終沒有消散的痛苦過去。死亡的仇恨和肉體粉碎的折磨，已經(jīng)凝結(jié)成新的靈體，它們就徘徊在這里，久久不去。

　　楚道石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告訴我是想……”

　　“我希望由你來向他解釋?！?/p>

　　“為什么？”

　　厘於期忽然笑了，有如春風(fēng)吹拂大地，“我還不想離開，我欠他的。你不介意保守秘密吧，厲害的秘術(shù)士？”

　　楚道石明白，厘於期在跟他做交易。只要由他來講出這件事實，那么白徵明就一定會視楚道石為珍寶，順利地把他留在身邊。可是，厘於期到底欠了素王什么？他為什么也要留在這里？目前看來，除了接受這項協(xié)定之外別無選擇。因為楚道石也有必須要留下來的理由，而且，肯定與厘於期的隱衷完全不同。

　　不管你抱著什么樣的目的，我都會有足夠的時間去挖掘。畢竟你也從我那里得知了想要的未來，不是嗎？

　　楚道石點(diǎn)點(diǎn)頭，“謝謝你替我宣傳。”

　　“傷得怎么樣？”

　　楚道石摸了摸頭：，“還沒死。只是這次又掉了不少?！?/p>

　　在他手中，是細(xì)弱的灰黑色發(fā)絲。厘於期微微笑著說：“小心很快就要變禿瓢?！?/p>

　　“我會記下誰是罪魁禍?zhǔn)椎?。而且，”楚道石勉?qiáng)支起上半身來，“下次禁止你把殿下帶到這么危險的地方來，你想害死他嗎？”

　　厘於期的微笑變成了大笑：“我只能說，你不了解他?！?/p>

　　很快，楚道石就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在月亮向西滑落、東方微明之際，三個人踏上了回家的道路。素王當(dāng)時騎來的馬因為跑進(jìn)了樹林，神奇地在無差別絞殺中幸存下來，身負(fù)重傷的楚道石被白徵明堅持著丟上了馬背，一搖一晃地慢慢前行。白徵明是在楚道石醒來后很久才恢復(fù)意識的，但是除了渾身酸痛，特別是腿累得幾乎要抽筋，以及頭上莫名的大包之外，他從這次歷險中什么也沒得到。他印象中只剩下與一些漂亮的姐姐們歡快地跳舞，其他統(tǒng)統(tǒng)想不起來了——既沒有體會到大戰(zhàn)幽靈的驚險刺激，也沒有領(lǐng)略到生死搏斗的任何樂趣。而在他巡視戰(zhàn)場試圖回憶什么的時候，除了遍地散亂的銀色金屬，就只有楚道石一個人的血跡。

　　“這不公平！臭棋你得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厘於期的笑容就跟長在臉上似的：“我來時也晚了，是楚兄擊退了那幫姐姐，救了你?！?/p>

　　說到這里，白徵明擔(dān)心地看著馬背上的楚道石，快走兩步跟上，“你沒事兒吧？流了很多血啊?！?/p>

　　純粹的關(guān)心而已。楚道石現(xiàn)在連張嘴都感到臉痛，“多謝殿下。”

　　要開始問到底怎么回事了嗎？楚道石看了一眼厘於期，后者居然只是紋絲不動地笑咪咪看著他，一臉無辜相。他在心里嘆了口氣，原原本本地把剛才聽到的內(nèi)容重復(fù)了一遍。但是在描述最后一刻時，楚道石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她們圍過來的時候，我就沖她們大喊大叫，就都嚇跑了……”

　　“?。恐皇呛敖袉?？”白徵明臉上露出了異樣的神色，“那你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

　　“她們指甲很長，抓的?！?/p>

　　“腳呢？”

　　這個時候厘於期忽然插嘴：“為了保護(hù)你，戳的?！?/p>

　　“真的嗎？”

　　白徵明快走兩步，抓住馬的韁繩，鄭重其事地對楚道石說到：“謝謝?！?/p>

　　隨即，他從袖子里揀出一塊小小的白色物體，放到楚道石手里，“就算是你蒙我，也還是要謝謝。”

　　楚道石吃了一驚，迷惑地看著素王。

　　“這是白銀被水銀損壞之后形成的汞齊，你一定是拼了命才變出水銀的吧。”

　　楚道石無言以對。白徵明接著說：“金石之辨，還是難不倒我的。只可惜錯過了一場遭遇。”

　　他轉(zhuǎn)過臉來，一雙眼睛在漸漸發(fā)白的天空下閃閃發(fā)亮：“下次我一定要自己清醒地去體驗，等我再找到更驚險的，楚兄，我們還一起去吧！以后還要多指教了。”

　　什……什么……

　　厘於期哧哧地笑了出來：“殿下只要有癮，我們理當(dāng)奉陪，對不對啊……楚、兄？以后日子還長著呢?！?/p>

　　楚道石只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等楚道石清醒過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了一張舒適的床上。早晨的陽光從窗縫里射進(jìn)來，他用手遮住眼，感到有柔軟的織物覆蓋在身上。旁邊有困倦的人聲向外含糊地喊：“他醒了！稟報旻郡主殿下！”

　　旻……郡主……殿下？……

　　對，沒錯，他正是在甄府中。在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半夜鴿子之后，甄旻連殺人的心都有了。為此宴席草草結(jié)束后，她也不睡覺，圍著厚衣服，沏了熱茶，搬把椅子就坐在二門里，等著看白徵明和厘於期怎么給她個交代?？墒堑认氯藗冿w報進(jìn)來，她站在內(nèi)庭中間，還沒等發(fā)作，就看見人們從外面把昏迷的楚道石抬進(jìn)來，同時附送白徵明草草寫就的紙條一張：救命恩人，你先救治下，回頭我領(lǐng)走。

　　甄旻吃了一驚，她問：“怎么回事？”

　　有伶俐的宮女，早就打聽了一堆流言蜚語過來：“聽說昨天晚上素王殿下大戰(zhàn)惡鬼，這是替素王殿下?lián)趿酥旅粍Φ拈T人啦！厘公子交代說，素王要給他特意置辦房間迎接，所以先寄存在我們這里……”

　　呃……惡鬼？……寄存？……

　　甄旻嘆了口氣：大概又是喝醉了不知所云吧。但是等看到了楚道石的傷勢，甄旻想了想，告訴侍從：“好好照顧他，悄悄從父親那里拿件舊衣服來?！?/p>

　　照顧楚道石的侍從們都是剛熬了通宵，困得七扭八歪，他們勉強(qiáng)睜著通紅的雙眼，看楚道石把粥喝下去，咕噥著站起身來準(zhǔn)備去睡覺。楚道石把他們叫?。骸罢垎枴@里是……”

　　“甄府。素王殿下把你寄存在旻郡主這里，可能過會兒來領(lǐng)走。對了，這件衣服是郡主賞你的，別弄壞了?！?/p>

　　楚道石低頭看看，那是件質(zhì)地良好的黑色綢衣，正好適合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作為奴才應(yīng)該怎么做，要搖尾乞憐哭哭啼啼地道謝嗎？等所有人都離開了，他再度疲乏地閉上了眼睛?？墒?，溫暖的光線似乎忽然被什么擋住了，他只好再度睜開，這次看見的，是厘於期。

　　不知道他是從哪里進(jìn)來的，也沒有任何腳步聲，他沒有換衣服，但是卻看不出一點(diǎn)激戰(zhàn)過后的痕跡。他坐在那里，居高臨下心平氣和地看著楚道石。

　　被他看的發(fā)毛，后者只好發(fā)問：“有事兒？”

　　厘於期目光閃爍了一下：，“你不是問我，第一次見面時，在你眼里看見了什么嗎？”

　　楚道石心中登時抽緊：“嗯，你看見什么了？”

　　厘於期仰頭輕輕地笑了：“我會死在你的手里?！?/p>

　　室內(nèi)的空氣幾乎凝固。楚道石半天才困難地開口：“對不起。你要現(xiàn)在干掉我嗎？”

　　“我想昨晚干掉你?！崩屐镀诘目跉饩秃孟裨谡f晚飯吃了什么，“很可惜，失算了。”

　　昨天晚上素王為什么失約的疑惑頓時煙消云散，楚道石心中充滿悲涼，“謝謝你手下留情?！?/p>

　　厘於期搖搖頭：“我沒那么好心，不過要謝謝你救了他。”

　　他起身準(zhǔn)備離去，在門邊忽然回頭：“我不會放棄的，不過有言在先，既然你已經(jīng)是他的門人，我會事先征求他的同意?！?/p>

　　楚道石冰冷地回答：“我也一樣?！?/p>

　　厘於期優(yōu)美地鞠了一躬，徑直從緊閉的門中穿了過去。而楚道石，則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再度沉入了昏蒙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砹税揍缑骰盍κ?、完全聽不出半點(diǎn)疲倦的聲音，這才把他吵醒：“謝謝旻旻替我收著！”

　　門簾一挑，打扮光鮮、容光煥發(fā)的素王殿下眨眼間邁了進(jìn)來，在他的身后，跟著氣定神閑的厘於期，和顯然還沒緩過來的甄旻.素王沒有寒暄，他只是忽然從身后擎出一個布包來，小心翼翼地拆開，在他的手里，緊緊地捏著三個糖人。

　　一只狐貍，一只貓，一只奇怪的說不出名字來的動物，上半身像狗，但是卻有兩只翅膀。

　　他鄭重地把狐貍發(fā)給厘於期，把貓發(fā)給甄旻，然后，把那個怪異的動物發(fā)給楚道石。

　　甄旻實在忍不住，問：“這算什么？”

　　白徵明嚴(yán)肅地回答：“早上特意沒睡覺做的，感謝的禮物。”

　　厘於期也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為什么是狐貍？”

　　“很像嘛！”

　　“那個奇怪的東西又是什么？”

　　白徵明笑咪咪地看著楚道石手里的糖人：“本來是狗的，但是總感覺楚兄會飛，所以就做了翅膀?！?/p>

　　楚道石看著自己手中這個奇怪的造物——金色的陽光灑在它身上，反射出晶瑩剔透的光芒。他不出聲地笑了。

　　會飛的狗，終究不也是狗嗎？

　　甄旻實在受不了白徵明的語法，噗的一聲樂了。素王大喜，他跳起身來，即興唱起了一支無詞歌，同時手舞足蹈，姿勢矯健優(yōu)雅，在狹小的房間中旋舞起來。厘於期和楚道石都看得清楚：那正是昨晚，白徵明從白銀少女們那里學(xué)來的死亡之舞。

　　然而，在這明朗軒敞的房間中，被他跳起來，卻再沒有丁點(diǎn)殺氣，只有歡愉與喜悅，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就在即將結(jié)尾之時，白徵明的歌聲戛然而止，他收住腳步，遺憾地對著朋友們說：“最后一段，我忘記了?！?/p>

　　所有人都微笑起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