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星·一

高考錄取情況出來后，羽給我發(fā)了一封郵件，簡單交代了她要去的學校和要學的專業(yè)。我沒有回復她，甚至無法仔細去閱讀郵件里的文字。仿佛那些文字是爬行的針尖，每讀一個就會扎進我心里。

我不再看過去和羽的信件，也不再看以前愛看的小說，一門心思撲在論文上。選導師時，我理所應當?shù)剡x了吳老師，繼續(xù)在她的組里研究天空倒影對動植物的影響。仿佛是為了彌補高中時的懶散，我從早到晚待在狹小灰暗的實驗室里，面對一堆儀器和一大堆數(shù)據(jù)。動植物的生物鐘和季節(jié)節(jié)律都被徹底改變了，這本該是寫在基因里的規(guī)律。這個觀察研究很快涉及到了基因?qū)用?，我跟著研究生一起學習基因領域的前沿成果，一頭扎進論文的海洋。

時間過去得很快，又好像從沒流逝過。我考了本校的研究生，選了吳老師做導師，繼續(xù)做本科時候的基因研究方向。這幾年來，生物學界的實證研究領域一潭死水。掌握生物節(jié)律的基因到底是哪個？天上的倒影到底是如何影響到端粒的？沒有一個人能解答。生物學界除了一些觀測對照，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研究進展。相比之下，各種民間和學界的論壇熱鬧地過頭，充斥著各種民科氣息的理論和推演，有持壞境破壞論的，有說外星人干涉的，有說進化突變的。我做了幾篇不痛不癢的對照性論文，在看似忙碌的生活中一點點麻木下去。直到有一天，論壇里一篇非正式發(fā)表的天文學論文吸引了我的注意。

天文學這幾年十分式微，但還是有天文團隊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和觀察。自從倒影出現(xiàn)，他們再也沒有觀察到過任何星星，除了一顆綠色的星星。起初，他們只是在亞洲大陸上空的東南角觀測到這顆星星，它們的位置固定，呈現(xiàn)綠色，只閃爍幾秒鐘就消失不見了。閃爍的時間長短每次不一樣，出現(xiàn)的時間也不太固定，有時一個月出現(xiàn)一次，有時三個月，有時兩個星期。每次它亮起時，就發(fā)射出一種從未觀測過的宇宙射線。但這種射線總是稍縱即逝，來不及細細觀察分析。他們向其他天文臺申請了觀測請求，報告的星星坐標卻完全不同。原來，綠星不止一顆。它們一共十二顆，分布在各個大陸上空，位置很低，似乎在大氣層之下。它們的分布并不均勻，分布比例卻恰好與各個大陸的人口密度的比例相同。亞洲有四顆，北美兩顆，歐洲一顆，而且在空間上的距離也與人口密度成正比。論文最后的結(jié)論說：這種數(shù)學上的嚴謹顯然是外星智慧生物所為，所針對的，正是人類。這篇論文沒能發(fā)表，因為科學界不敢輕易承認有外星人，顯然，一旦承認外星人的存在，勢必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恐慌。但證據(jù)已經(jīng)明顯到不容忽視了。

我很久沒有這么激動，不僅僅因為這篇論文的第一作者是父親的名字，更是因為這個真相的沖擊力。我在論文下面留言：如果說是外星人改寫了動植物的基因，一切都變得好理解了。

“怎么說怎么說？”一個叫做小日的ID在下面問我，但我沒看見，就退出了論壇。

過了些天，小日在我們學校的食堂找到我，對我說出了那句充滿荒謬感的開場白。

“加入我們吧，一起抵抗外星人封鎖人類的計劃！我們已經(jīng)有了天文學家，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還需要生物學家的加入！”

“那個，我只是隨便說說，沒有任何證據(jù)?！?/p>

“我們團隊都認為你的猜想十分有價值，我相信你的直覺！”

在他的軟磨硬泡下，我同意了和他一起去觀測一次綠星。

我們?nèi)サ墓鼐刺煳呐_在遠離城市光源的市郊，位于一片連綿的矮山中最高的山頂。這里空曠，寂靜，天空中有淡泊的山丘的影子，夜晚沒有燈光，地上沒有，天上也沒有。我們接受了一點基本的天文觀測的培訓，然后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住下，靜靜等待綠星的出現(xiàn)。一等就是一個多月。

一個晴朗的夜晚，我們終于等到了綠星。一星光亮在天空的東南角出現(xiàn)，散發(fā)著不太明顯的幽幽的綠光。父親說的沒錯，它像一只探頭探腦的手電筒。小日趕緊調(diào)節(jié)望遠鏡，將倍數(shù)調(diào)到最大。望遠鏡中，綠星的形狀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個單薄的淺綠色棱形，薄得像一片紙，它綠色的熒光將周圍的云也映成綠色了，仿佛被綠色的煙霧繚繞。

我看著那抹清冷的綠色，一股久違的酸脹感從心底涌上來。我突然無比想念羽，想念得掉下淚來。

我登陸那個好多年不登陸的郵箱，看到七八封未讀郵件，全是羽的。她這些年，一直每隔一段時間給我發(fā)一封短信，用寥寥數(shù)語交代她生活里的變動，向我問好。她的最后一封郵件是一年前，內(nèi)容只有一張紅底的合照。那是她與凡的結(jié)婚登記照。

大紅色的背景下，她與凡穿著黑色T恤，略微拘謹又深刻地微笑著。除了結(jié)婚證上的紅，我想不到哪種紅會同時包含喜慶和嚴肅。除了結(jié)婚證上的笑，我想不到哪種笑需要這樣既輕松又深刻。我看著那抹紅，沒辦法回復一句祝福的話。我放下手機，突然明白，這些年來，我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除了羽。我無法接受羽的離開，無法接受失去羽。直至現(xiàn)在，我完全失去她了。

“你怎么了？”小日問我，“怎么哭了？”

“沒事。”

“好看吧，震驚吧！我第一次看也很震驚的！”小日歡快地說道。

“那個射線，很可能是基因編輯的載體?！蔽艺f。

“什么意思？”

“你知道基因編輯的原理吧？”

“知道。就是往生物體里注入一種載體，讓這個載體攜帶編輯指令，去尋找靶基因?！?/p>

?“人類當前的基因工程中，最好用的一種載體是病毒?！?/p>

?“病毒？怎么個原理？”

“不知道。我們使用它，卻無法說清它的原理。大自然的造物，比最為精密的人工造物還要巧妙一千倍。而綠星的射線，就相當于作為載體的病毒?！?/p>

“那是不是說，只要找到靶基因，我們就可以用人類的載體去編輯它?！?/p>

“理論上是的?！?/p>

“那我們開始吧，尋找上帝基因計劃?！?/p>

“你說什么？什么基因？”

小日露出得意的微笑，“這個基因能決定人類的生長，所以叫做上帝基因?！?/p>

綠星·二

這座白房子原本是當?shù)剞r(nóng)民的自建房，設計上算不上新潮，好在款式簡單，容易整改。我找人將墻面全砌成了白色，將一樓的一面墻改成落地窗，又在平坦的樓頂上種上了蒲公英和雛菊。如果不是因為人口銳減，房價降低，我大概一輩子也買不起這個房子。

羽站在白房子前，看了好久。

“沒想到你還記得?！?/p>

我笑了笑，“這里遠離市區(qū)和人群，我們可以住的很舒服，也很適合小梨的成長。”

我和羽開始布置白房子。羽先收拾出一個向南的房間給小梨當嬰兒房，放置好嬰兒床，在房間和客廳的各個角落鋪上泡沫墊子。我在院子里移植了幾棵樹，放置了一座秋千，在房頂花園中擺上一套藤制桌椅。

我們沒有在院子里搭陽傘，而是像本地人一樣，坦率地直面天空。我和羽都喜歡看天空，我們屬于這里。這里的倒影線條簡單分明，因空氣的清透竟映出地面上的一些綠色和藍色，像天真的兒童簡筆畫。

我注視著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羽，心中的快樂像波光粼粼的溪水，叮咚作響。我們的約定，我們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

夜幕降臨，不遠處的山坡上逐漸聚集起一些人。他們或站著，或坐在草地上，都抬頭仰望著，像在等待什么。山坡最突出的位置設了一個石臺，上面擺了水果甜點等祭品，中央的一碗米飯插著香?？雌饋砗娃r(nóng)村里普通的祭拜沒什么兩樣。

“那就是小司機說的祭拜吧?！蔽艺f。

“應該是。我們也過去看看吧?！?/p>

我和羽來到山坡上，和本地人站在一起。凌晨一點時，人群躁動起來，紛紛看向天空的東南角。那里有一個綠點在閃爍。是綠星出現(xiàn)了。

我看見人們拉起手來，眼中含著亮光，臉上掛滿崇敬，接受被我們稱為載體的射線的照射，接受它對自己的編輯。我也拉起羽的手。她正怔怔的看向綠星，臉龐和當?shù)厝艘粯域\。她很適合這里，我心想。她接受上天給自己的一切安排，活得從容如水。我想起從前的科學研究科學思想，在這樣的虔誠面前，不值一提。

“希望小梨的記憶快點好起來?！庇痣p手合十，低頭輕語著。我意識到她在禱告，向神。

“什么時候給小梨做手術(shù)？”羽問。

“很快，最后一件儀器一到，我們就可以開始了。”

然而，就在我準備手術(shù)的前一天，小日和快遞一起出現(xiàn)在了白房子門口。

他細瘦的胳膊撐在門框里，手里拿著我的包裹。

“給我?！蔽覍λ斐鍪帧?/p>

“你真要做那個手術(shù)？”

“是的?！蔽艺f：“我不會回去的?！?/p>

“好吧?！彼擦似沧欤磺樵傅匕寻f給我?！罢陆淌谧屛襾?，是告訴你，如果你真要做的話……”他神情嚴肅起來。

“你說什么都沒用，我做好了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

“可以讓我在你邊上記錄最后一波數(shù)據(jù)嗎？”

我嗤得笑出聲來，沒想到到頭來，他關(guān)心的仍然是科研本身。我答應了。

小日成了我的實驗助手，和我一起布置了手術(shù)室。他從背包里拿出項目組的那臺生物信號記錄儀器，擺在桌上。很難想象他瘦弱的肩膀是怎么一路把它背過來的。

我又一次切開小梨的頭蓋骨，最后一次將光纖放了進去。

“準備好了嗎？”小日說。

“嗯?！?/p>

小日按下了光刺激器的開關(guān)。那個手掌大的刺激器，就像一個指令發(fā)射器，發(fā)出一束將徹底改變小梨記憶神經(jīng)元的藍色熒光。

此時，夜空中突然射下一道細細的光柱，帶著不明顯的綠色熒光。它細細的，發(fā)散的光線使人眼看不清它的輪廓，只覺得表面有纖維的質(zhì)感，每一條纖維都透著光。在它的頂端，綠色的光線像蘑菇一樣擴展開來，整體來看，像佇立在天地之間的一根光釘。

我，小日，羽，一齊盯著那道光束，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與此同時，光刺激器發(fā)出一個聲音，表明基因編輯完成了。我趕緊回頭去看，小梨的手術(shù)成功了。

然而，還沒等我放松下來，通體發(fā)亮的光釘突然從下至上地消失了，又變成了閃爍的綠星。光刺激器發(fā)出一個表示異常的響聲，小梨的記憶神經(jīng)元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夜空寂靜無聲，山坡上的居民房卻傳來一陣喧囂。人們在為剛才的意象而驚嘆，紛紛猜測神的旨意。

“我明白了?！蔽艺f，“綠星不但是載體，還是發(fā)射編輯指令的發(fā)射器。

“你是說，就像這個？”小日拿起擱在桌上的光刺激器。

“嗯。不過它和我們的地球上的這種小發(fā)射器的技術(shù)不在一個層次，很可能內(nèi)含一臺高性能計算機和一臺高精密度的生物信號探測器。”

我繼續(xù)說道， “我們一直默認為，綠星射線是從地球之外傳過來的，但實際上，這個發(fā)射器就在地球上空，只不過平時不顯現(xiàn)出來。它之所以放在這么近的地方，是為了更加頻繁和快速的編輯基因。他們在實時編輯所有新生長出的細胞的基因?！?/p>

小日驚詫地大叫，“同時編輯全部人類全身的基因，這怎么可能做到嘛？”

“我們做不到，但他們可以?！?/p>

“我們一直以來都錯了。”我嘆了口氣，“我們之所有找不到上帝基因，是因為，它從來就不存在。生命體的各部分組織各自生長，又像一個高度協(xié)調(diào)的精密儀器。我們一直理解錯了這臺機器的原理，它不是由什么上帝基因統(tǒng)一控制的，而是像蜂群一樣，通過簡單的規(guī)則協(xié)調(diào)起來的小生態(tài)系統(tǒng)。小日，我們真的不是那個拯救人類的人啊?！?/p>

“手術(shù)失敗了，羽。”我看向羽說，“對不起，我還是沒能治好小梨?！?/p>

羽卻搖搖頭，“沒事，我已經(jīng)不在意了。只要和小梨一直在一起就好了?！?/p>

她轉(zhuǎn)過頭，對我微笑起來。微風吹拂著她的發(fā)絲，她的微笑和高中時一樣好看。

地球倒影

小日回去了，帶著他想要的數(shù)據(jù)，垂頭喪氣。我在當?shù)氐闹袑W找了一份生物老師的工作，每日打卡上班，羽則在家里照顧小梨。院子里的植物逐漸茂盛了起來，橘色和紅色的雛菊在柵欄邊閃爍著鮮亮的顏色，蒲公英的羽毛在日光下飛舞，累了就打一個旋，停在羽晾曬的被單上。每日我從學校下班回來，就能看見羽抱著小梨坐在我安置的秋千上輕輕晃悠。日子寧靜而簡單，卻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羽并沒有因為飛舞的蒲公英露出欣喜的表情，一次也沒有。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小梨，她指向蒲公英的手指是為小梨而指的。她和我聊天的話題也總集中在小梨身上，鮮有跟我聊內(nèi)心的想法。

有一天，我忍不住對羽說，“我很懷念我們高中的時候。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校園里瞎逛，逛到天黑，無話不談?！?/p>

“是啊。那時候還經(jīng)常相互寫信來著。”

“我有一個感覺?！?/p>

“什么？”

“我們和那時候的我們完全不同了?！?/p>

“人總會長大的?！庇鹫f。

又是這句話。這句話看起來是一句老生常談的人生智慧，一句充滿懷念之情的慰藉?？墒俏矣憛捤?。

“是因為你有了小梨?！?/p>

“小梨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吧?！?/p>

“你到底為什么要生下小梨？”我又問了她一次。

“還記得我說過凡擁有一種特別的能力嗎？”

“記得，你說他能讓人感到安心?！?/p>

“我好羨慕他，我也想擁有這種能力，讓人安心的能力。在我成長的家庭里，我不曾感受過這種安心，但我希望小梨可以由。”

又是小梨。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還有辦法回到過去嗎？哪怕只是一瞬間……”

“不太能吧。除非時間倒流?！?/p>

那次與羽談話之后我一直很沮喪，仿佛心中一直渴求的一幅畫卷被水洇濕了。可是時間不會因為我的沮喪而停滯，而倒流。原以為日子便會如此暗淡下去了，沒過多久，小日來告訴我，他們解鎖了外星人對人類的封鎖。

?“人類又可以繼續(xù)長大，變老了嗎？”我不確定，這是否是一件好事，至少這個小城的居民，都并不想變老死去。

“不，每個人都將選擇自己的命運走向，長大，停滯，甚至變小?！?/p>

那次小日回去后，他們根據(jù)數(shù)據(jù)分析的結(jié)果制定了新的方案。既然無法擺脫綠星的影響用人類的方式實現(xiàn)基因編輯，他們決定直接摧毀編輯指令的發(fā)射器，即十二根光釘。他們仔細研究了光釘?shù)牟牧希且环N地球上不曾見過的，極具韌性，可以輕易改變疏密度和光波的材料，就像是光本身。所幸的是，他們的物理組發(fā)現(xiàn)一種納米材料做的燃燒彈可以破壞它們。他們挑好了日子，決定使用納米燃燒彈，將地球上空的所有光釘付之一炬。

就在日子到來的前一晚，外星文明主動現(xiàn)身了，通過光釘給他們發(fā)了訊息。

訊息中外星文明和言細語，請求他們不要做出摧毀光釘?shù)呐e動，“我們這么做，純粹是出于對人類的保護?！?/p>

訊息中說，他們用光釘封鎖住地球，是因為地球上的人口增長速度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整個種族的繁衍。照現(xiàn)在的人口增長率下去，不出三百年，人類將會滅絕。他們?yōu)榱吮Ｗo人類免于滅絕，才封鎖了地球，停止了人類的生長。雖然這不能免除意外事故死亡和蓄意的自殺，但生存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等到自殺與意外死亡的人口減去，充足的公共設施和糧食，將會保證活下來的人的生存質(zhì)量。這些意外死亡的人口，也遠遠少于戰(zhàn)爭沖突中死去的人。最終，人類會保持在一個穩(wěn)定的數(shù)量，只要不去宇宙中冒險，不碰到其他星球的物種，就能在地球上長存下去。而停滯下來的各個年齡段，將如時光切片一般，很好的呈現(xiàn)出人類這種族群的種種面貌。

“這不就是把人類當瀕危物種關(guān)在動物園嗎？那個光釘，就是高科技柵欄而已。”

“對，我們也這是么回應他們的?！毙∪照f，“事實上，如果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光釘?shù)拇嬖?，想到破壞光釘?shù)霓k法，他們恐怕永遠不會派人下來和地球人直接交流。”

“很正常，”我說，“一個高等文明對待低等文明的態(tài)度，就是不溝通，一味地按自己的意愿去對待他們?！?/p>

“可是我們地球人怎么能被如此小覷呢，哼?！?/p>

小日說，他當即表示了反對，義正言辭地要求外星人正視人類的自由意志和生育權(quán)，最終為全人類爭取到了屬于每個個體的選擇權(quán)。不過事實上，達成最后決定的原因是，關(guān)于人類的未來，連各個國家的政府內(nèi)部也達不成一致意見。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羽，我們都很高興。因為這一次，時間真的可以倒流了。

地球上空的十二根光釘在白天的日光下顯形，實體化成細細的白色柱狀。每個白色柱狀的下端，又慢慢膨脹成一個白色的蛋形建筑。人們將一批一批被安排進入其中，進入自己的命運。

離我們最近的一根光釘，位于海南群島的海面上。遠遠的，我看見那個白色建筑浮在海面之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的四壁沒有完全封閉，白色的屋頂像水一樣隨意地流淌下來，像海面上一個造型優(yōu)雅的亭子。我們乘船過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很大，像一個充滿海浪回聲的教堂。我不由地閉上雙眼，深深地呼吸。濤聲徐徐而來，粼粼的波光反射在純白的天花板上，到處是潔白的光亮，仿佛身處神的領域。我劃船抵達其中一根白色的柱子，羽劃到了另一根。這些柱子上細下粗，與腰齊平的地方突出一個操作面板，上面只有三個按鍵，停止，變老，變小，三個選項。

沒有什么猶豫的，我按下了“變小”。過往的畫面向我撲面而來，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清晰。謝謝神，曾經(jīng)相互依存著的兩個少女，馬上就要回來了。

我懷著感恩之心輕快地走出白色建筑時，羽也從另一邊走了出來。

“我已經(jīng)開始感到我身體里的時間在倒流了?！蔽倚老驳貙τ鹫f。

“我也感到身體重新開始變老了。我可以看著小梨長大，然后陪著他慢慢變老。”

我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羽，她的臉龐平靜而安詳，仿佛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在既定的軌道上平穩(wěn)地運轉(zhuǎn)著。

“不是說好，要一起回到從前的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顫抖，像極了哭泣。

“是啊。回到人類停止生長之前的軌道。”

原來，她的從前，和我以為的從前，從來不是同一個從前。

“舒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庇鹄^續(xù)說道，保持著平靜?！斑@么多年來，你一直把我放在過去懷念，但事實上，我們誰都不可能留在原地。人都會長大，會需要做出選擇，需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p>

溫熱的眼淚從我的臉頰滑下，夾帶著咸咸的海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這一切，我需要時間?？晌业臅r間在倒流，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

父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我他選擇了繼續(xù)變老。

“舒連，我欠你一句抱歉。”他說道，聽起來聲音虛弱?！拔疑洗谓o你打電話，就是想跟你說抱歉?？墒悄銙祀娫捥炝恕，F(xiàn)在，我必須得說了，因為我沒有太多時間了?！?/p>

我這才知道，他在停止生長之前，就已經(jīng)身患肝癌。他選擇變老后，身上的癌細胞也繼續(xù)擴散了。等同于選擇了死。

“為什么要選擇死？”我問他。

他說他從來不是一個對生命有熱情的人，只是星空的謎題一直吊著他往前走?，F(xiàn)在所有的謎底都已揭開，他這一輩子已經(jīng)足夠了。他唯一愧對的，就是我。他從小患有自閉癥，生來情感淡漠，無法與人親近，只喜歡一個勁盯著星星。他這樣的人，本不該擁有家庭的?？墒撬哪赣H，也就是我的奶奶，對傳宗接代有著世俗的執(zhí)著，費盡心力安排他與一個女孩結(jié)了婚，并生下了我。我六歲那年，奶奶去世了，而女孩終究知道了他常年的冷漠背后的原因，女孩覺得受到欺騙，也離開了他。他連與人呆在同一個房間都難以忍受，更別提撫養(yǎng)孩子了，便將我送到了寄宿學校。

“舒連，對不起?！彼麑ξ艺f，“聽小日說，你這么多年也沒有過戀人或親密的人，是因為我的緣故，連累你也無法愛人吧。對不起?！?/p>

他誠懇的聲音差點把我弄哭了，但想到小日天天地不知道傳我什么八卦，又覺得十分好笑。

“這點你可以放心，我沒有遺傳你。我有愛的人?！?/p>

聽到我這么說，他便放下心來，疼痛使他發(fā)出呻吟。他長長地，放松地舒了一口氣，仿佛放下了所有負擔，然后他告訴我他得躺一會兒了。我們掛了電話。

小日也選擇了繼續(xù)長大。他聽說我選擇了變小，便來取笑我。“再過幾年，我就比你大啦，到時候你得管我叫哥哥?！?/p>

我正想呵斥他，他又接著說，“等你變成小妹妹，就由我來照顧你吧。”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少年，竟有小天使般溫暖的一面。

“再跟我講講你們是怎么和外星人交談的吧?！蔽覍π∪照f。

小日說，那時他們正在光釘下方的海面上布置燃燒彈，光釘突然憑空顯現(xiàn)，它面朝海面的尾端慢慢膨大起來，像個正在制作中的方糖。方糖的末端，慢慢形成一個乳白色的建筑，形狀像自然形成的巖洞，但材質(zhì)光潔晶瑩，不似人間之物。他們走進白色的巖洞里，巖洞內(nèi)壁便開始浮現(xiàn)出一行行文字，是人類的文字。外星文明通曉人類語言的溝通方式，巖洞內(nèi)的人類說一句，他們便在墻上顯示一句話作為回應。當小日義正言辭地與他們談判，爭取人類的自由時，白色的巖洞內(nèi)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帶回聲的嗡鳴，仿佛受到某種震撼引起的回響。不過這都是小日自己說的。

“你怎么和他們談判的？”我笑著問小日。

“我就說，人類應該自己負起選擇的責任。即使滅絕，也是人類自己的選擇，結(jié)局由人類自身來背負?！?/p>

我忽然理解了羽對我說的話。是啊，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而不是為別人的選擇，或者讓別人為自己負責。羽選擇了繼續(xù)長大，選擇了照顧小梨。我選擇回到過去，就要面對沒有羽的過去。我們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啊。

“對了，天上的倒影是怎么回事呢？外星人有說嗎？”我問小日。

“噢，那只是光釘用光織成地球屏障時，附帶的反光?！?/p>

只是反光，附帶的？我笑起來。這附贈的地球倒影，卻充斥了我和羽的整個少年時代，成為了那段憂郁天真的少年時光的背景。

我想起了與羽在圖書館的天臺上看倒影的那個傍晚。墨色慢慢浸染了倒影，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幅倒畫的水墨畫，一筆一筆映照著地上的一切。

羽說，“天空下的人只會陷入和自己的反復糾葛里，只能看見自己的倒影?！?/p>

那時我心中冒出來一句話，但沒好意思說出口。我想說：“我看到的倒影里，全都是你。”

（完）

編者按：蘇民的這篇《地球倒影》，以類似2006年雨果獎最佳科幻長篇《時間回旋》的敘事模式，通過現(xiàn)在和過去的雙線并進，將一個青春傷痛故事和一個宏大設定的科幻故事融合在了一起。即使在沒有被外星人改變的現(xiàn)實世界，我們依然要經(jīng)歷青春和傷痛，思念和愛戀，告別和抉擇?？苹迷氐娜肭?，究竟改變了什么呢？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正常而無趣的世界，是如何因為科幻的引入而變得有趣，但卻常常忘了，現(xiàn)實中的我們的情感和記憶，本身就有太多的事可以書寫。也因此，科幻對于世界的滲透，才讓這一切變得更加復雜，這是科幻所能賦予我們理解生活深度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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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安尼亞拉號》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