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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豎琴》③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5 06:04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豎琴(魯迅譯)

目錄

星花

拉拉的利益

“物事”

后記



  星花

  B. 拉甫列涅夫 作 靖華 譯

  ?

  當大齊山雙峰上的晨天,發(fā)出藍玉一般的曙色的時候,當?shù)倒迳某筷?,在藍玉般的天上浮動的時候,齊山就成了黑藍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鵝絨般的靜寂的深谷上。

  陣陣的冰冷的寒風,在花園的帶著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墻頭上的帶著灰塵的荒草上,在濺濺的冰冷的紅石河床的齊山上吹著。

  龍吟虎嘯的寒風,捋過那一搖三擺的木橋,掊擊到茶社的低矮的院墻上。

  白楊也抖擻著,欄干上搭的花地氈的穗子,也被吹了起來,帶著黑綠胡須的茶社主人石馬梅,睜開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爛眼。

  將帶著皺皮長著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緊緊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綻里露著爛棉絮。

  用鐵火箸子把爐子里將熄的炭火撥了撥。

  黎明前的寒風,分外的刺骨而惡意了。阿拉郝???送來這一陣的寒風,使那些老骨頭們覺得那在齊山雙峰上居住的死神將近了。

  但阿拉郝總是慈悲的,當他還沒有要出那冰寒的嚴威的時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經閃出了一片光艷奪目的光輝,山脊上已經燃起了一輪莊嚴的血日。

  雄雞高鳴著,薄霧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動著。

  已經是殘冬臘盡的時候了。

  石馬梅面朝太陽,坐在小地氈上深深的拜著,干瘦的白唇微動著,念著經。

  “梅吉喀!”

  “干嗎?”

  “把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馬上就去!”

  梅吉喀打著呵欠,由一間小屋里出來。

  戴著壓平了的軍帽,灰色的捲發(fā),由軍帽下露出來,到得那曬得漆黑的臉上。

  他的眼睛閃著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輝,他的嘴唇是豐滿的,外套緊緊的箍在他那健壯的花剛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后邊的衣縫都掙開來。

  梅吉喀瞇縫著眼睛去到拴馬場里吃得飽騰騰的馬跟前。

  他現(xiàn)在二十三歲,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時候,老媽子們都這樣稱呼他,有時稱梅陀羅,在晚會上的時候,一般姑娘們也都是這樣稱呼他。

  兩年來他已經把梅陀羅這名字忘掉了,現(xiàn)在都叫他的官名:騎兵九團二連紅軍士兵李德文。

  現(xiàn)在環(huán)繞他的,不是故鄉(xiāng)的曠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鄉(xiāng)的沃壤,而是終年積雪的石山,順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語,居心莫測,操著異樣語言的人民。

  帖木兒故國的山河,亞細亞的中心,四通八達的通衢,從亞力山大的鐵軍到史可伯列夫的亞普舍倫半島的健兒,古今來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這熱灼的黑沙漠里。

  但是戴梅陀不想這些。

  他的事情很簡單。

  馬,槍,操練和有時在山上剿匪時剽悍英勇的小戰(zhàn)。

  戴梅陀牽了兩匹馬,捆著捆肚,很和藹的馬肚子上拍著。

  “呵——呵,別淘氣!……好好站著!……別動!……走的時候你再跑?!?/span>

  馬統(tǒng)統(tǒng)披好了。戴梅陀騎了一匹,另一匹馬上騎著一位笨鱉似的郭萬秋。

  馬就地即飛馳起來,黃白的灰球,隨著馬蹄在鎮(zhèn)里街上飛揚著。

  市場里雜貨的顏色,一直映入到眼簾里。今天禮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鄉(xiāng)來趕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鎮(zhèn)是很大的。從人叢中擠著非常的難。

  兩匹馬到這里慢慢的走著,那五光十色的貨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這家鋪子里擺著地氈,綢緞,刺繡,銅器,金器,銀器,錦繡燦爛的酒白帽???和柳條布的花長衫。

  鋪子里邊的深處,是半明半暗的。陽光好似箭頭一般,由屋頂?shù)目p隙里射進來,落到那貴重的毛氈上,家中自染的毛織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里,也映著鮮血一般的紅斑。

  門限上蹲著一位穿著繡花撒鞋,頭上裹著比羽毛還輕的印度綢的白頭巾,長著黑胡子的人。

  刮了臉的腫脹的雙頰上發(fā)著黑青色。眼睛半睜半閉著,安靜恬淡中含著一種不可言狀的神氣。這樣的眼睛,戴梅陀無論在奧利尚,無論在白寺,無論在法司都,無論在畿輔,就是在那繁華的莫斯科也沒有看見過的。

  望著這樣的眼睛好象望著魔淵似的,真真有點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這里已經兩年了,但是無論如何總是看不慣。

  就是死人的眼里,也表現(xiàn)著這種令俄國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見了一個巴斯馬其???的頭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腸鳥道上被紅軍的子彈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樹下的草地上,頭枕著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開著,白牙咬著下嘴唇,睜得牛大的眼睛瞪著面前的胡桃樹根。

  在他那已經幪上一層濁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帶著那樣安靜的,無所不曉的勝利的秘密。

  戴梅陀無論如何是不能明白這個的。

  ?

  集上收攤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圍墻間蜿蜒著。

  誰知道是誰把它們這樣修的呢,但是到處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鎮(zhèn)起,一直到汗京義斯克·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處都蜿蜒著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著,橫斷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頂上,有的橫斷在墻跟前,深入到圍墻里,有的穿過了弓形的牌樓,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么地方去。

  土圍墻好似獄墻似的永遠的死寂,空虛,無生氣。

  街上沒有窗子,沒有房子,只有帶著雕刻和打木蟲蝕成花紋的深入到圍墻內的木門。

  他們不愛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惡的眼睛,堅厚的土圍墻,隔絕了外人的眼睛,保護著這三千年的安樂窩。

  戴梅陀與郭萬秋懶洋洋的騎著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著煙草,吸著,噴著藍煙。

  “哦,他媽的,這些鬼地方!”

  “什么?”郭萬秋問道。

  “什么,到此地兩年了,好象鉆在墓坑里一樣。所見的只有灰塵和圍墻!多么熱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語,向前望著。

  一個四不像的灰藍色的東西,帶著四方形的黑頂,在春光里由圍墻的轉角處冒出來浮到路上。

  望見了騎馬的人,就緊緊的貼在墻上了。

  當紅軍士兵走跟前經過的時候,它完全貼到墻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著衣服抖顫著,只有那睜大的,不動一動的眼里的黑睛珠,隔著琴白特???的黑網迸著驚懼的火星。

  戴梅陀惡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見了嗎?……你看這像人形嗎?可以說,我們家里的女人雖說不像人,但總還是女人?!贝髅吠硬荒軌蛟倜髁说谋憩F(xiàn)自己的意思,但郭萬秋同情的點著頭。“可是這是什么呢?木頭柱子不是木頭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臉上好象監(jiān)獄的鐵絲網一樣罩著,不叫人看見,你要同她說一句話,就會把她駭?shù)钠L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來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腸子都會叫他挖了出來的?!?/span>

  “不開通,”郭萬秋懶洋洋的說:“他們識字的人太少,識字的人,也不過只會寫個祈禱文?!?/span>

  街盡了,已經發(fā)青了的兩行楊柳中間的道路也寬曠了。

  巍峨大齊山上的積雪,隔著這路旁的楊柳,閃著藤色,藍色,淡紅色的光輝。

  路旁水渠的水濺濺的流著。

  春日的小鳥,在楊柳枝上宛轉的歌唱著。

  在路的轉角處,有一個草場,那里堆著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馬,把馬拴到路旁的木樁上,就去弄干草去了。

  這里的巨紳就是亞布杜·甘默。

  雅得仁鎮(zhèn)上最大最富的商鋪,就是亞布杜·甘默的商鋪,就是戴梅陀和郭萬秋由跟前經過的時候,屋子里邊的深處,由箭頭一般的射進去的陽光,地氈上映著鮮血似的紅斑的鋪子。

  甘默是一個巨紳,而且是一個圣地參拜者。青年的時候,同其余的參拜者結隊去參拜圣地麥加。

  從那時起,頭上就裹著頭巾,作自己尊嚴的標志。

  當他回到故鄉(xiāng)雅得仁那天的時候,這青年參拜者的父親,請了些鄉(xiāng)里極負勝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會。

  波羅飯在鍋里烹調的響著,放著琥珀一般的蒸氣。盤子里滿裝著食品。

  發(fā)著綠黃寶石色的布哈爾無核的葡萄干,加塔古甘和加爾孫的蜜團,微酸的紅玉色的石榴子,希臘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黃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紙包著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盤內的茵沙爾得???泛著濃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齊嚴肅的坐到父親的右旁的上座上,這天他親自來款待賓客,席上每個賓客敬他的飲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間敘述著他的游歷,敘述著那用土耳其玉鑲飾的教堂的圓頂,和用黃金鋪著街道的城市,敘述著葉芙拉特谷的玫瑰園,在那里的樹枝上歌著的帶著青玉色尾巴的金剛鳥,在山洞里住著的有長著翅膀的美麗的仙女。

  敘述著死的曠野,在那里阿拉郝的憤火散了整千整萬的異教者,到了夜里的時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尸抓出來到地獄去,而狗頭鐵身的野人襲擊著來往的旅隊。

  來賓都大吃大嚼著波羅飯,拌著嘴,都爭先恐后的角逐著那甘美的一臠,象是都很注意的聽著,點著頭,驚異的插著嘴。

  “難道嗎?……阿拉郝萬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親就歸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鎮(zhèn)上最富的一家商鋪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質樸而且正經。不把父親的遺產虛擲到吃喝嫖賭上,他把錢統(tǒng)統(tǒng)積蓄著。

  甘默已經討了兩個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獸,結實得好似胡桃一般,這熱烘烘的夜間的果子,正合《可蘭經》上所說的“最強壯的種子,落到了未曾開發(fā)的處女地里。”

  甘默的心與手,在雅得仁鎮(zhèn)上是鐵硬的,數(shù)百佃農和傭工,都在他那產米和棉花最豐饒的田地里耕種著,都在他那滿枝上的果實結的壓得樹枝都著了地的果園里作著工。

  當藍眼睛的俄國人在城里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時候,后來,秋天在炮火連天中,窮光蛋奪取了政權向富而有力的人們宣戰(zhàn)的時候,佃農和傭工們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著皮短衣的,只承認自己腰里掛著的手槍匣中的東西為正義的人們,把甘默的田地奪去的時候,——他就默然的隱忍著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園與商鋪。同這點家產過著也綽有余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奪取了他的田地——這是命該如此的。甘默不信窮光蛋們的統(tǒng)治能長久的。

  他不斷的同慕拉???在自己鋪子里閑坐,有一天老慕拉給他說了一個很聰明的故事:

  “一個糊涂的耗子,住在帖木兒的京城里,這耗子,貓已經居心想吃它了。耗子雖然糊涂,但很敏捷而詭詐。貓子于是就反復的思索著怎么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倉庫里把頭由洞里往外一伸,就望見貓子坐在糧食口袋上,穿著錦繡的袍子,頭上裹著頭巾。耗子就奇怪起來。

  “‘呵呀!’耗子說:‘我敬愛的貓子,我賢慧的親侄女,告訴我吧,你穿這一身是什么意思呢?’貓子把胡子聳了聳,把眼睛向天上望著。

  “‘我現(xiàn)在成了齋公了,’貓子說:‘馬上就到寺里去念經呢。我已經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訴一切的耗子去,說我從今以后再不遭它們了。’

  “糊涂的耗子高興瘋了,就到倉里跳起舞來大叫著:‘萬歲!萬歲!自由萬歲!’跳著躍到貓跟前。一轉瞬間——耗子的骨頭在貓嘴里嚼的亂響著。

  “我說——正道人會悟開的?!?/span>

  甘默悟開了。

  當穿皮短衣的人們由城市來到此地,招集些群眾在集市的曠場上開露天大會的時候,那激烈的鋒利的關于斗爭,報復,和未來的幸福的言辭,激動著空氣的時候,甘默坐在鋪子里,目不轉睛的望著演說者和群眾,臉上掛著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

  “轉瞬間……正道人會悟開的……”

  山那邊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國人和其余的君主幫助他一些大炮,槍支,軍官,勇敢的駙馬安畏爾在布哈爾山上招集義軍。

  耗子跳著,耗子呼著:“自由萬歲!”

  轉瞬間——耗子沒有了。

  甘默心平氣靜,只由那不幸的經歷,額上褶起了幾道皺紋,從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為戒。

  肅然的由集上回來,同自己的妻們不說多余的話,在家里當聽見女人或孩子們有一點聲音的時候,就把眉頭一皺。

  立時一切都寂然了。當回答妻們問安的時候,甘默老是一句話:

  “少說話!……女人的舌頭就是路上的鐘,無論什么風都會把它刮響的……”

  甘默去年討了第三個老婆。

  頭兩個都討厭了;都長老了,臉上有皺紋了,腰也彎得好象彎腰樹一般。

  鄰居賈利慕的女兒美麗亞長大了。

  當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時候,甘默就看見她那童女的面孔上兩只圓圓的眼睛和彎彎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雙頰。

  去年春天美麗亞已經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經罩到她臉上。

  這么一來,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發(fā)了媒人。窮而倒霉的賈利慕因為同雅得仁鎮(zhèn)上最富的巨紳做親,幾乎喜歡得瘋起來。趕快的商定了聘金,美麗亞就到甘默家里了。

  那時甘默三十六歲,她十三歲。

  夜里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來到那戰(zhàn)兢恐懼的妻跟前。

  美麗亞長久的哭著,前兩妻溫存的安慰著她,坐到她旁邊撫摩著她那被牙齒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們不知道嫉妒,在這個國里就沒有嫉妒,眼淚在她們那褶成皺紋的雙頰上滾著,也許她們是回想起當年她們初來到甘默家里做妻的時候,夜里所受的這樣的楚痛。

  她們從前也是這樣的痛哭著,就這樣的被征服了。

  但是沒有把美麗亞征服下去。

  雖然甘默每夜都來,每夜美麗亞的火熱的身子都燃燒著——但她總是堅決的狂憤的憎恨著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鐵指擰,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壓到自己的身子底下發(fā)泄性欲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么也不要的。

  正午的時候,戴梅陀由營房出來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門口的班長問他道。

  “到街上去的。買葡萄干和蜜餞胡桃去?!?/span>

  “難道你發(fā)了財嗎?”

  “昨天由塔城寄來一點錢。”

  “怎么呢,請客吧?”

  “你說怎么,班長同志。請喝茶吧?!?/span>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嘯著到街上去了,走過去皮靴將路上的灰塵都帶了起來。

  走過了集上的曠場,就轉向甘默的鋪子去。

  除了蜜餞胡桃和葡萄干,他還想買一頂繡著金花的酒白帽,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當兵當滿的時候,回到奧利尚戴著這帽子叫姑娘們瞧一瞧,真不亞于神父們戴的腦頂帽?!贝髅吠酉胫?/span>

  甘默好象平日一樣,坐在鋪子里吸著煙。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么樣?”

  甘默慢騰騰的噴了一口煙。

  “你好吧,老總。”

  “你瞧,我想買一頂酒白帽?!?/span>

  “你想打扮漂亮些嗎?想討老婆的嗎?”

  “掌柜的,那里的話。在此地那能找來女人呢?難道去同老綿羊結婚嗎?”

  “呵呀!這樣漂亮的老總,無論那一個美人都會跟你的?!?/span>

  “好吧:……你給我說合吧,現(xiàn)在拿帽子來瞧一瞧。”

  “你想要那樣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span>

  甘默由背后什么地方取出一頂繡著金線,綠線,橘色線等的布哈爾花緞的酒白帽,金線閃出的光輝,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頂呱呱的,”甘默說著,幾乎笑了出來。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頭上,由衣兜里掏出一個破鏡片照著。得意而驕傲的微笑著。

  “真漂亮!活像一個土匪頭!”

  甘默點著頭。

  “唔,掌柜的,你說吧,多少錢?說老實價?!?/span>

  “兩萬五千盧布,”甘默回答著,拈著胡子。

  “你說那的話?……兩萬五。一萬盧布,再多了不出?!?/span>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頭上把酒白帽取過來,默然的放到背后的貨架上。

  “你老實說要多少錢?你這鬼家伙?!贝髅吠託馄饋?。

  “我已經說過了。”

  “你說了嗎!……你說那算瞎扯!——給你一萬三,別再想多要?!?/span>

  “一萬三?你還的太少了。亞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飯呢……”

  “吃,誰都要吃呢,”戴梅陀帶著教訓的口氣:“你想要多少錢,一下子說出來?!?/span>

  “老總,兩萬三賣給你?!?/span>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兩萬三!”

  戴梅陀扭過身子,出了鋪子走了。

  “老總!……老總!……兩萬!……”

  “一萬五!多一個大也不出……”

  “兩萬!”

  “一萬五!”

  太陽蒸曬著。戴梅陀扭回頭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來。最后戴梅陀出了一萬七把酒白帽買到手里了。

  他把頭上的英雄帽褶起來,裝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后腦上。

  “你為什么這樣戴?……我們人不這樣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這樣也不錯。再見吧,掌柜的?!?/span>

  戴梅陀去買葡萄干去了。

  甘默的視線在后邊送著他,心里默想著。

  花園和葡萄園到忙的時候了。甘默一個人干不過來,老婆們無力,孩子們太小。

  正需用著一兩個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兩個工人的話,即刻就是叫你上稅,工會和縣蘇維埃也連二趕三的給你弄得不快活。這位老總是少壯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彎下腰買蜜餞胡桃,甘默滿心滿意的望著他那個把衣服都掙得無褶的脊背。

  請他園子里去做活,給他說果子熟的時候請他來吃果子。俄國的老總們都挨餓的,只是喝稀飯,將來請他吃水果,他一定會來園里做活的。

  戴梅陀買了好吃的東西,付了錢,轉回頭來走著,手里拿著裝著葡萄干和蜜餞的紙袋。

  “喂,喂!……老總!”甘默打著招呼。

  “什么?”

  “請來一下……來敘一敘?!?/span>

  “唔,有什么鬼話可敘呢?”

  “請來一下吧。我有花園,有葡萄。春天到了,葡萄枝得割一割呢,葡萄架得搭一搭呢……你想到園里做活嗎……將來水果長熟了,請你來吃果子不要錢……櫻桃,橘子,梨,蘋果,葡萄。還可以帶些送朋友。”

  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么……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們當兵的事情多得很。槍,馬,還有什么憲法,什么關于資本家搗鬼等政治功課……”

  什么政治功課,什么資本家搗鬼,甘默都沒有明白,只是平心靜氣的說:

  “白天忙,——晚上閑呢。要不了多大工夫。來一兩點鐘就可幫不少的忙。再找一個朋友來。兩個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閉著眼睛。

  他回想起了奧利尚,回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靜寞的河流,回想起了開得滿樹的櫻桃園和晚會上的嘹亮的歌聲,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種的莊稼漢的心,就皺縮起來,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種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發(fā)著土氣的土塊,就是異鄉(xiāng)的黃土壤也好,總想去用那快利的鋤深深的去掘那溫順的準備著播種的土地。

  他笑了一聲,帶著幻想的神情說:

  “好!……想一想再說!”

  “明天給回信吧?!?/span>

  “好吧!”

  喝過了茶,吃了蜜餞胡桃以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幻想著故鄉(xiāng)的奧利尚,幻想著草原,幻想著田間。

  給馬倒草料的郭萬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么心思呢?”

  戴梅陀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訴你,老郭。剛才我在街上買酒白帽的時候,那掌柜的請我到他園子里做活。在那里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說——帶一個朋友一塊來,晚上做一兩點鐘,將來水果長熟的時候,白吃不討錢。你想怎么樣?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著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萬秋的手掌在膝蓋上拍了一下,不緊不慢的答道:

  “怎樣呢!……一定很不錯的!……我贊成……不過連長怎么樣?”

  “什么?我們去請求一下好了!反正一個樣——晚上總是白坐著的。沒有書看;與其在家里閑躺著,不如去做點活?!?/span>

  “好吧!”

  “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連長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話沒說到底。

  從今年春天起,他就愁悶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愁悶是因何而起,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淡漠和發(fā)懶。

  不斷的坐在營房的土堡上,用那無精打采的眼睛望著天,望著山,望著河,望著山谷。

  他怎樣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為他懷想著故鄉(xiāng)的靜寂的田野,懷想著櫻桃樹下的茅舍,或者是懷想著那拉著手琴唱著歌的歡樂的游玩,或者是懷想著那長著可愛的眼睛,頭發(fā)髻上結著彩色的緞條,帶著歌喉的笑聲,緊緊的,緊緊的貼著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總覺得若有所失……

  “唔,找連長去吧!”

  他們由營房出來,去到茶社里,在茶社的二層樓上的像燕雀在籠子似的住著連長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樓的露臺上,削著細棍做鵪鶉籠,那鵪鶉是茶社的主人送給他的。

  他聽了戴梅陀和郭萬秋的請求以后,即時允許了。

  “弟兄們,不過出去別鬧事!好好守規(guī)矩,別得罪掌柜的。你們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們有他們的風俗,我們應當尊重這些。入鄉(xiāng)隨鄉(xiāng),別照自己的來。下給前線上的命令看了嗎?”

  “我們?yōu)槭裁吹米锼?,”戴梅陀答道:“連長同志,我們明白的。我們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時候別忘了我。”

  “謝謝你,連長同志!”

  “告訴班長,就說我允許你們的,別叫他留難你們?!?/span>

  回到營房里,郭萬秋望著微晴的天空,伸了一個懶腰說:

  “到園子里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飯后,戴梅陀和郭萬秋到甘默家里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著,把他們引到客室里,那里鍋煮著波羅飯,放著好吃的東西。

  “坐下吧,老總……吃一點?!?/span>

  “謝謝……剛偏過?!?/span>

  “請坐,請坐。不許推辭——不然主人都要見怪的?!?/span>

  喝過了營里的公家湯以后,這肥美的波羅飯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萬秋吃了三碗飯,飽飽的喝了一頓茶。

  喝了茶以后,甘默把他們引到園子里,把鋤給他們,并且教他們到樹周圍如何的掘土。

  “現(xiàn)在挖坑,后來割樹枝,搭葡萄架。”

  在花園的另一角里有三個女人在那里掘土,女人從頭到腳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著。

  甘默自己也拿起鋤,工作就沸騰起來了。

  郭萬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么?”

  “你說為什么你們女人們出來都弄個狗籠嘴戴上?”

  甘默繼續(xù)的掘著地,帶理不理的掄了幾句:

  “法規(guī)……教主說過……女人不應分叫外人看見。免生邪心。”

  郭萬秋笑起來。

  “是的……那里會生邪心?誰能辨出那口袋里裝的什么貨?或許是女人還像個女人,年青的;或許是一個老妖精,夜間要看見她簡直要嚇得屁滾屎流呢。”

  戴梅陀由樹后說:

  “因為這他們才想的好調門呢,他們的女人當過了二十歲的時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干了,有皺紋了,好象炙了的蘋果一樣。因此才把她們遮蓋起來叫去嫁人。隔著籠嘴丈夫辨不出是什么樣的臉,娶過了門——就活忍受吧?!?/span>

  都默然了。一陣輕風由山上送來,圍墻跟前的白楊迎風颯颯的響著。

  早春的甲蟲嗡嗡的在樹間飛著。

  暮色上來的時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們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謝得很,老總!”

  “再見吧,掌柜的。”

  “再見。請明天再來吧?!?/span>

  ?

  爽涼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禮拜回來,去到美麗亞房里。

  她安然的蓋著被子熟睡著,甘默脫了衣服,鞋子,鉆到被窩里。他推著她,催醒著她,把嘴唇貼到她那溫潤的嘴唇上。

  美麗亞溫順的,不得已的躺著聽男人的擺布。

  今天比平時更其外氣而冷淡。

  “你怎么躺著好象木頭柱子一樣呢?”甘默惡恨恨的低聲說著,咬著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彼吐暣鸬馈?/span>

  “你怎么了?”

  “不曉得……身上發(fā)燒,出什么疹子?!?/span>

  甘默怕起來。想著她或許發(fā)什么瘟疹子,可以傳染上他。于是就野頭野腦的用膝蓋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呢?”

  “我沒來得及……”

  甘默由被窩里爬出來,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沒有滿足他的欲望,站著遲疑了一下,走過了小院子,到舊老婆宰拉房里去了。

  他已經三年沒有到她房里去了,她吃了一驚,當她還沒來得及醒的時候,就覺著自己已經被人抱住了。

  美麗亞當丈夫走了以后,胳膊支到頭下,隔著門望著那四四方方的一塊碧藍的夜天。北極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邊微顫著。

  美麗亞的眼睛死死的釘著那燦爛的星光,忽然間,她呵哈了一聲,就把頭抬起用肘支著。那星光燦爛的地方浮動著一個帶著俄國帽子的人頭。紅星帽子下邊露著灰色的發(fā)環(huán)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極星繼續(xù)的在帽子上發(fā)著光輝,但成了鮮明的,五支光的,大紅的紅星。

  美麗亞驚懼的閉起眼睛,覺得窒息的,頻繁的,有力的心臟的跳動。

  身上起了一陣溫柔的懶洋洋的抖顫,仿佛誰用那溫柔的撫愛的情人的手,觸著了她的彈性的溫暖的身子。

  她呻吟著,把手指的關節(jié)活動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燦爛的北極星的金水珠。

  嘴里在不住的微語著可愛的動人的名子。

  后來,她向后一躺,伸了一個幸福的疲憊的懶腰,側著身子,屈成一團,就入到夢鄉(xiāng)了。

  院中雄雞已經司晨了。

  ?

  戴梅陀與郭萬秋在園里做活已經是第二個禮拜了。

  樹統(tǒng)統(tǒng)都剪好了。洼也挖好了,樹干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涂好了。

  還得要割葡萄枝,將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發(fā)大的半開的櫻桃花苞上已經漲著淡紅的顏色。

  收工的時候甘默放下鋤說:

  “明天阿拉郝給一個好天,櫻桃開起來,是很好看的?!?/span>

  早晨全園都汛濫著柔媚的淡紅的輕浮的蕩漾的花浪。

  這日正是禮拜。戴梅陀一個人從早晨就來了。郭萬秋到三哩遠的當俘虜?shù)酿B(yǎng)蜂的匈牙利人那里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經在做著活,帶著歡迎的樣子給戴梅陀點著頭。

  他已經干了便宜事。俄國的士兵是不要錢的很好的做活人。

  “謝謝!……不久我們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鋤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著主人挖著水渠。

  女人們在葡萄樹上亂忙著。

  美麗亞盡力的用刀子割著葡萄枝,眼睛時時瞟著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閃著的紅星。

  突然間她覺著激烈的血潮涌到頭上來。

  她起來,抓住葡萄架桿子,發(fā)昏了的眼睛向園中環(huán)顧了一下。

  淡紅的花浪到處都沸騰了,忽然間她覺得在那久已熟識的平常的樹枝上開的不是花,而是大紅的紅星。

  全園都怒放著眩目的大紅的星花。

  美麗亞踉蹌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聲什么。戴梅陀抬起頭來。

  美麗亞沒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著。她仍然不答。

  那時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聲,倒到葡萄架桿子上,桿子被壓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罵起來。

  戴梅陀走上去護她。

  “掌柜的,為什么打呢?你沒瞧見——女人在太陽下邊曬暈了。沒精神的?!?/span>

  “女人應當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該驅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為什么這樣?女人是助手,應當要憐惜女人,尊敬女人。應當把她扶起來,噴點水?!?/span>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奧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著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總!教主沒有吩咐……請把水倒了吧。叫女人們來扶她?!?/span>

  他向他的妻們喊了一聲,她們都跑來把美麗亞扶起來,架到家里。

  戴梅陀把手掙脫了,帶著輕視的神氣望著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帳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誰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還壞!女人生了我們,受了苦,一輩子都為我們做活。難道可以輕視女人嗎?”

  甘默聳了聳肩。

  ?

  過了兩天都割著葡萄枝。

  男人們在很長的葡萄樹行的一端做著活,女人們在另一端做著。

  戴梅陀在樹行間走著,隔著葡萄枝望見那一端閃著的長衫,望見那用心用意做著活的小手。

  “那個大概就是昨天暈倒的,”他想著。

  戴梅陀到現(xiàn)在還不能將她們辨清楚。身干一個樣,長衫一個樣,都戴著狗籠嘴。誰曉得那是那呢?

  樹行盡了。

  戴梅陀割著干枝的頭端,舉目一望,甚覺茫然。隔著疏枝望見一副兩頰緋紅的可愛的驚人的美麗的容顏。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陽一般的發(fā)著光輝,豐滿的美麗的半月形的雙唇上掛著微笑。

  伸著纖手,火焰一般的抖顫著,到那強壯的獸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觸了一下。

  后來把手指貼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來,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桿子上,不動一動的,驚愕的欣喜的久站著。

  “怎么不做活呢,老總?”走到他跟前的甘默問著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會。

  “有點累了……太陽曬得太利害。好!”

  “太陽是好的。太陽是阿拉郝做的。太陽——不分善人惡人一齊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連你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這胖鬼討這樣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這狗仔子?!彼睦锵胫?/span>

  后來拿起刀子,惡恨恨的,聚精會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時候。

  這夜在營房里的硬床上,在同志們的甜睡中和氣悶的暑熱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總想著那驚人的面容。

  “這樣一朵纖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來紅一樣。嫁了這樣一個鬼東西。大概打的怪可憐的?!?/span>

  那美麗的面容招喚的可愛的給他微笑著。

  ?

  工作快到完結的時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園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對園子滿懷著惜別的心情。

  他割著葡萄枝,時時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著,——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難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園里移動著可笑的口袋,面上蓋著極密的琴白特,隔著它什么也辨不出來的。

  已經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園頭坐下休息,卷著煙草。

  當擦洋火的時候,覺得肩上有種輕微的接觸,并望見伸著的手。他快忙的轉過身來,但琴白特沒有揭開。

  只聽得低微的耳語,可笑的錯誤的異地的語言。

  “弗作聲,老總……夜……雞啼……墻頭……你知道?”她趕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圍墻的破墻頭指著。

  “我等你。等老總……甘默亞拉馬日沙一旦???……老總好!……美麗亞愛老總?!?/span>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麗亞藏起了。

  戴梅陀連呵呵一聲都沒來得及。

  向她后邊望著,搖著頭。

  “真是難題!一定是找我來幽會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別跳到坑里去!這次一定沒有好下場。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span>

  他擲了煙卷,起來。

  郭萬秋走來了,甘默在他后邊跟著。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謝謝。老總們真好,真是會做活的人。來吃果子吧。來當客吧?!?/span>

  甘默給紅軍士兵們握了手,送到門外。

  血紅的太陽吞沒了曠野的遼遠的白楊的樹頂。

  戴梅陀不作聲的走著,望著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嗎?”

  戴梅陀抬起頭來,聳了聳肩。

  “你瞧,這是多難的事。掌柜的女人請我半夜去幽會的。”

  郭萬秋好象樹盤似的站在當路上,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來。

  “不撒謊吧?怎么回事?”

  “就這么回事?!贝髅吠佣毯喌拇鹬?。

  “這么這么……你怎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么?”

  “同他們來往是危險的!他們是兇惡的人!不要頭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蛟S我把他們的頭拔下來的。不過別把她弄到火坑里去。叫我去就去,因為她很請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討厭了。女人需要安慰的?!?/span>

  “怎么呢,祝你們的好事成功吧?!?/span>

  “郭萬秋,你別開玩笑,因為這不是什么兒戲。我覺得那女人在那紳士手里,好似畜牲一樣活受罪。她要人的話去安慰呢,去同她談知心話呢?!?/span>

  “你怎么同她談呢?她不會說俄國話,你不會說她們的話?!?/span>

  戴梅陀聳了聳肩,嘯著,仿佛想逐去那無益的思想,說:

  “要是愛,那就用不著說。心心相……”

  ?

  晚飯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煙,決然的起來到排長那里去了。

  “魯肯同志,請把手槍今天借我用一下吧?!?/span>

  “你要它干什么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請我去看他們結婚的。請讓我去玩一玩,手槍帶著可以防什么意外,因為他住在鎮(zhèn)外花園里,夜間回來方便些?!?/span>

  “如果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有手槍,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附近沒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span>

  “唔,拿去吧!”

  排長由手槍匣里把手槍掏出來,給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槍接到手里,看了看,裝在兜里。

  十一點鐘的時候,他由營房出來,順街上走著。

  薄霧起了,很大的,傾斜的,暗淡的,將沒的月亮在薄霧里抖顫而浮動著。

  到會期還有兩小時。

  戴梅陀下了狹街道的斜坡,走到橋跟前,過了齊河,坐在岸邊的一個大平石上。

  濺濺的河流,沸騰著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橋柱上,飛濺到空中,空氣中都覺得濕潤而氣悶。

  齊山峰上的積雪,映著淡綠的真珠的光輝。

  戴梅陀坐著,凝視著石間的急流組成的花邊似的旋渦,卷了起來,又飛了出去,一直看到頭暈的時候。

  第一聲雄雞的啼鳴遠遠的由鎮(zhèn)中的深處送來。

  戴梅陀由石上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向山走去了。走過了死寂的集市。在鋪子旁邊,一匹在曠場上閑跑的馬,走到他跟前,熱騰騰的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干草氣撲到他臉上,馬低聲的溫和的嘶著。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轉入一條熟識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園走去了。

  心臟一步比一步擊得響而且快起來,鬢角的血管也跳起來,發(fā)干的舌頭勉強能在口里打過彎來。

  右邊展開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著習慣劃一個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導員的講演,就低低的罵了一句算了。

  跨過了殘垣,沿著楊柳樹行,無聲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園中的破墻頭跟前。破墻頭好似一個破綻一般,在灰色的圍墻上隱現(xiàn)著。

  破墻頭對面兀立著一個被伐的樹盤。戴梅陀坐到上邊,覺得渾身在發(fā)著奇怪的寒顫,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熱了的手槍。

  雄雞又鳴了。月亮完全沒入山后,周圍黑暗了,寒氣上來了。

  細枝在樹杪里沙沙作響,多液的花蕾發(fā)著香氣。

  墻那邊嘩喇的響了一聲。戴梅陀坐在樹盤上,向前伸著身子。

  破墻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

  她向周圍環(huán)顧了一下,輕輕的跳到荒原里。

  “老總?……”戴梅陀聽到抖顫的微語。

  “這里!”他答道,站起來,幾乎認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撲向前去,那抖顫的燒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里顫動著。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會把她緊緊的抱住貼著自己。

  他語無倫次的微語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愛的小姑娘!”

  美麗亞偏著頭,用那黑溜溜的,火熱的,無底井一般的眼睛望著他的臉,后來雙手抱著他的頸,把頰貼到他的頰上,低語些什么溫柔的,抖顫的,動情的話。

  戴梅陀不懂,只緊緊的將她擁抱著,用嘴唇去找著她的嘴唇,當找著的時候——一切都沉沒在響亮的旋風里了。

  好似齊山積雪上赤霞的反光,一連三夜在燃燒著。

  戴梅陀成了瘋瘋癲癲,少魂少魄的了。紅軍兵士們都哈哈大笑著,猜七猜八的胡亂推想著。

  但是他的心兒全不在這上邊,就是白天當洗馬,練習去障礙,或聽政治指導員講演巴黎公社的時候,那無底的眼睛和紅玉的嘴唇現(xiàn)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夜里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雞鳴以前,溫順的女人接受著憎恨的丈夫的寵愛,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當性欲滿足了以后,就上到二層樓上,不久,當他的鼾聲把蘆葦風屏震動的時候——她就一聲不響的起來,好似看不見的黑影一般,經過葡萄園去到水渠上,仔仔細細的由嘴唇上,頰上,乳上,將丈夫擁抱的痕跡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復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墻頭跑去了。

  她兩三小時無恐懼,無疑惑的同俄國的,強壯的,羞答答的,溫柔的士兵飲著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給她微語著那些不明白的動情的蜜語,好象她給他微語的那些一般。

  當?shù)谌雇炅艘院?,美麗亞回來的時候,宰拉睡醒了,到園子去上茅房。

  她看見一個黑影在樹間輕輕的移動著。

  初上來把她駭了一跳——是不是惡鬼在園中游魂,等著拉她到地獄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麗亞。

  搖了搖頭,回到房里,又蓋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訴了甘默。

  不是因為妒嫉。她愛惜而且憐憫美麗亞,可是,——不成規(guī)矩。良家的女子夜里不應當不知去向的在園里走。

  甘默的血涌上了心頭,把眉頭一皺,說道:

  “別作聲!……”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層樓上,美麗亞起來了。

  甘默靜悄悄由二層樓上下來,跟在她后邊,爬過了葡萄園。

  看著美麗亞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墻頭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里。

  他爬到墻跟前,由破墻頭上望著。

  心血涌到頭上來,腿也抖顫了。惡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時想到同老總干是危險的。老總一定有手槍,當甘默還沒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時候,老總會早用手槍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齒咬著圍墻的干土,順著嘴唇流著白沫。但不作聲的冷結在氣瘋的緊張的注意中。

  他看見美麗亞如何同戴梅陀辭別,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鎮(zhèn)里的街上走去,美麗亞如何的在他背后望著。

  她愁眉不展的低著頭,靜悄悄的,輕輕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腳剛剛跳過破墻頭,——甘默一聲不響的撲到她跟前。

  美麗亞短短的叫了一聲,堅硬的手掌就蓋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么妻!……去偷外教的俄國人,你這該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義……按教規(guī)去處分你……明天……”

  但是,美麗亞竭著貓一般的彈力,由那橡樹似的手里掙脫出來。

  她的氣成瘋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里亂閃著。

  “鬼東西!……壞東西!……雜種,你這頂壞的東西!……我憎恨你,……你這該咒的,我憎恨你!……我愛兵士!……趁我還沒把你打死的時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驚駭?shù)膽?zhàn)栗著。他第一次聽見女人口里說出這些話。無論他自己,無論他的父親,無論他父親的父親,從來都沒有聽過這樣話。他覺得腳下的地都漂浮起來了。

  他不知所措的環(huán)顧了一下,望見旁邊一根搭葡萄架的帶刺的長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揮,打到女人的腰里。

  美麗亞倒了,那時甘默牛一般的吼著,揮起棍子,不緊不慢的到她身上排著。

  她初上去呻吟著,后來就不作聲了。

  甘默擲了棍子,彎下腰向著那不動一動的身子。

  “夠了嗎,狗東西?”

  但是可憐的縮成一團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覺到左腳跟上邊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難忍的楚痛,美麗亞的牙齒竭著瘋狂的力氣在那里咬了一口。

  那時他痛得呵哈了一聲,由腰里抽出刀子照美麗亞的乳下邊刺進去。血竄到他手上,身子抖顫著,腳亂踢著。

  呻吟了一聲就寂無聲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著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尸上踢了一腳,跛行著回去了。

  ?

  彩霞已經在齊山上的宵夜的碧藍的地氈上織成了輕微的綠花。巖石分外的發(fā)著黑色,河流聲漸漸的低了下去。

  營房門口的快活的守衛(wèi)的背著馬槍,低聲的動人的唱著關于青春,關于斗爭,關于農民的歌。

  唱著,在門口來回的走著。一點鐘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會回來。在門口同守衛(wèi)的談了一會,把自己的幸福給他分了一點。把守衛(wèi)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著呵欠,用手摸了摸門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鎮(zhèn)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來,向前伸著身子,忙快的端起槍來。

  望見在對面的圍墻下爬著一個什么東西。

  圍墻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個什么灰色的斑點向他蠕動著。

  “誰在走的?”

  槍機搬的響著。

  寂靜……沉重的,潮濕的,晨曦以前的寂靜。

  “誰在走的?”守衛(wèi)的聲音抖顫了一下。寂靜。但守衛(wèi)的已經顯然的望見在墻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著……不像狗也不像人,一個四不像的東西在墻跟蠕動著。

  “站?。∥乙_槍的!”守衛(wèi)的喊著。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槍的標星向斑點瞄著準。

  他的手指已經放到搬鉤上去的時候,微風由墻跟前送來一聲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馬槍。

  “這是什么家伙,他媽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墻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個人身子的輪廓,半坐著靠著圍墻。

  “這是誰?”

  沒有回答。

  守衛(wèi)的彎下腰,就看見好象用粉筆涂了的白臉,帶著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脫下的小衫里,望見流著什么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乳頭。

  “女人!……你這家伙!……怎么的!……”

  他直起腰來。

  空氣中激動著嘯子的顫音。

  營房里的人們都亂動著,說著話,點著燈,紅軍士兵們都只穿一條襯褲,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帶著槍和子彈匣。

  “什么?……為什么打嘯子?……在那里?……誰?……”

  “排長同志,到這里來。這里有個死女人……”

  排長向圍墻跟前跑過去,但戴梅陀已經飛到他前邊去,跑到跟前,望著,緊緊握著拳頭……

  “用刀子戳了她,鬼東西,”低聲的,氣憤憤的對排長說。

  “這是誰?她是誰家的女人?”

  “我的,排長同志!就是我愛的那一個?!?/span>

  排長向墻跟前的死白的臉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轉移到戴梅陀的堅硬的臉上。

  在那經過歐洲大戰(zhàn)的和經過國內戰(zhàn)爭的排長的嘴上,抖顫著憐惜的褶紋。

  “呵……都站著干嗎呢?……把她抬到營房去?;蛘哌€活著的……可惜醫(yī)生沒有在,去領藥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導員會醫(yī)道的。架起來!”

  那些慣于拿槍的鐵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麗亞抱了起來。

  到營房里,把她放在排長的床上。

  “請快跑去請指導員去!告訴他說傷了人,要裹傷的!”

  三個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導員去了。

  “弟兄們,都走開,別擠到這里……空氣要多一點的!……呵哈,鬼東西!”排長說著,彎下腰,把煤油燈照到美麗亞身上,把布衫拉的將乳頭蓋起來。

  “戳的多利害!”他望著由右乳下邊一直穿到鎖骨上的很深的刀傷:“差一點沒有穿到奶頭上。”

  “死不了吧,排長同志?”戴梅陀抖顫的問道。

  “為什么死呢?……別說喪氣話!死是不會死,得受一點苦。你作的好事。將來希同志約束我們,恐怕要比他的鵪鶉還嚴呢?!?/span>

  戴梅陀好象扇風箱似的長嘆了一口氣。

  “怎么呢,你愛她嗎?”

  “怎么呢,排長同志?我不是兒戲的,不是強迫的,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看她很受那鬼東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里很過不去。這么小的。這么好的,簡直是小雀子裝在籠子里。我很可憐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樣,雖然我不明白她說的話,她也不明白我說的……”

  “在那里?誰受傷了,什么女人?”指導員走來問著?!棒[什么玩意呢?”

  “不,不是鬧玩意,可以說是一件奇事。因為你懂得醫(yī)道,因為醫(yī)生沒在營里,所以我著人把你請來。幫她一點忙吧!不然戴梅陀會心痛死了呢!”排長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導員說著,向美麗亞彎著腰。

  “弟兄們,拿點水來,最好是開過的,拿兩條手巾和針來……呵,快一點……”

  “怎么一回事?這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這已經是被一個紅軍士兵驚醒的連長希同志說的話。

  排長把身子一挺,行著舉手禮。

  “官長同志,報告……”

  希同志不作聲的聽著報告,怒視著排長,用手指拈著胡子,平心靜氣的說:

  “戴梅陀因無連長允許,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魯肯同志,因排內放蕩和不善于約束部下,著記過一次?!?/span>

  后來希連長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了。

  “連長同志!”指導員喊道。“對女人怎么辦呢?”

  連長轉過身來,沉思了一下。

  “傷裹一裹,送到醫(yī)院去。早晨到我那里去。關于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曉得這會鬧出什么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經不少了。充軍似的生活就這樣也夠過了?!?/span>

  早晨就鬧得滿城風雨了。

  紅軍士兵們在集市上都談著昨夜所發(fā)生的事件。

  居民們都搖著頭,哭喪著臉,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時候,慕拉由寺里出來,前后左右都被人民包圍著到茶社去了。

  希連長和政治指導員由早晨起都在茶社里坐著。

  指導員好久的,激烈的給希連長說不能夠把美麗亞交給丈夫去。

  “希同志!這是反對我們的一切宗旨的,反對共產主義倫理的。要是女人甘心離開丈夫,要是她愛上別的人,我們的義務就是要保護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過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沒有?”

  “我知道……可是你曉得,要是我們不放她,——怕周圍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動起來的吧?你曉得這將來會鬧到什么地步呢?那時怕要把我們都要趕走的。你曉得什么叫做東方政策?”

  “你聽著,希同志。我擔這責任。黨有什么處分的時候我承當,但是要把女人往刀子下邊送,我是不能的。并且今天我同戴梅陀談過話的。他是很好的人,這回事并不是隨隨便便的鬧玩笑,也不是悶不過的時候想開心。他愛她……”

  “他不會說一句這里的土話,女的不會說俄國話,他怎么能會愛上她呢?”

  指導員笑了一聲。

  “呵,愛是用不著說話的!”

  “他將來對她怎么辦呢?”

  “他請求把她派到塔城去。我允許給他有法子辦,著婦女部照管她,把她安插到學校寄舍里,教她俄文。至于戴梅陀的兵役期限馬上就期滿了,他說他要娶她,因為他說他很愛她?!?/span>

  “奇事!你辦著看吧!不管你!我卻不負一切的責任?!?/span>

  “連長同志!慕拉要來見連長的?!敝等盏倪M來說。

  “呵!……來了。現(xiàn)在你可去同他周旋吧!”連長說。

  “我去對付他!……不是頭一次了……叫他進來?!敝笇T說著,到長著亂蓬蓬的頭發(fā)的后腦上搔著。

  慕拉莊重的進來,拈了一下胡須,鞠了一躬。

  “日安。你是連長嗎?”

  “同他講吧?!边B長答著,用手指指著指導員。

  “你,同志,把女人交出來!”

  指導員坐到凳子上,脊背靠著墻,帶著諷刺的神氣望著慕拉的眼睛。

  “為什么交出來?”

  “教法是如此的,教主說……妻是丈夫的……丈夫是主人。丈夫是教民——妻是教民。你手下的老總作的很不好,奪人家的有夫之妻。唉,不好!你們這布爾塞維克——知道我們教民的法規(guī)嗎?法規(guī)存在呢?!?/span>

  “我們怎么呢,沒有法規(guī)嗎?”指導員問道。

  “為什么這樣呢?……我們是我們的法規(guī)——布爾塞維克是布爾塞維克的法規(guī)。你有你們的,我有我們的。把女人交出來?!?/span>

  “可是,你是住在那一國呢,——住在蘇維埃國呢,或是什么別的國呢?或是蘇維埃的法律對你不是必然的呢?”

  “蘇維埃的法規(guī)是俄國的,我們的教主就是法規(guī)。我們的法規(guī)存在呢?!?/span>

  “怎么呢,這是按著你們的教法,夜間好象宰羊一般來殺妻嗎?”

  “為什么宰羊?……妻對丈夫變節(jié)了……丈夫可以殺她。教主說的。”

  “別提你的教主吧。我告訴你,慕拉!女人愛我們的紅軍士兵。這是她自己說的。我們蘇維埃有這樣的法律——女人愛誰就同誰住。誰也不能強迫她去同不愛的人住。我們不能把女人交出來,我們要派她到塔城去的。這是我最后的話。你可以不要再來吧?!?/span>

  “你得罪了居民……居民要震怒的!人民要去當巴斯馬其的?!?/span>

  指導員要開口去回答,但希連長把話打斷了。

  當慕拉回答那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忘了他說他不干與這件事情了。他的筋肉都收縮起來,走到慕拉緊跟前,帶著不可侵犯的嚴威,一字一板的說道:

  “你這是干嗎呢……拿巴斯馬其來駭我嗎?我告訴你。要是這鎮(zhèn)里有一個人去當巴斯馬其的時候,我認為這是你把他們煽動起來的。那時沒有多余的話。不管你什么慕拉不慕拉——就槍決你,你回去告訴一切的人,別教拿這話來駭我。要是有一個人敢用指頭彈一彈我的士兵的時候,我把全鎮(zhèn)上洗得寸草不留。開差吧!”

  慕拉走了。希連長氣憤憤的在室內來回踱著。指導員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沉不住氣了嗎?”

  “同這些鬼東西真難纏。在此地作工作真是難。真是反動,頑固。一切的將軍,大元帥,協(xié)約國,就是連那些土豪都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可是這些呢?……我們還得聽從他,得受他們的擺布……真討厭得很?!?/span>

  “是的,很得一些工作做呢。要想打破他們的舊觀念,迷信,此地得數(shù)十年的工作做呢?,F(xiàn)在耳朵很得要放機警一點呢?!?/span>

  戴梅陀在小屋里五天已經坐滿了,那里發(fā)著牛糞和灰塵氣。

  到第六天就把他釋放了。

  洗了洗手臉,清了清身上,就去到連長那里。

  “連長同志!請讓我去看一看美麗亞!”

  連長笑了一聲。

  “你愛她嗎?……”

  “大概,是這樣?!贝髅吠有邞M慚的笑著。

  “呵,去吧!可是夜間別再出去逛,不然就把你交到軍法處里去!”

  戴梅陀到營里的軍醫(yī)院去了。

  由塔城回來的醫(yī)生坐在門限上。

  “醫(yī)生同志!我要看一看美麗亞。連長允許了的。”

  “你想她了嗎,武士?去吧,去吧,她問過你的?!?/span>

  戴梅陀心神不安的跨過門限,站著。

  美麗亞坐在被窩里,憔瘦,纖弱,面無血色。她的睫毛抖顫了一下,好象蝴蝶翅膀一般展開來,眼睛放著熾熱的光輝,她拉著戴梅陀的強壯的手。

  “戴梅陀……愛……”

  戴梅陀不好意思的走到被窩跟前,雙膝跪著,頭倒在被子上。

  美麗亞靜靜的手指撫摩著他的頭發(fā),低語了幾個溫存的字。

  戴梅陀不知如何好,歡喜的熱淚在他那磚頭似的頰上滾著。

  ?

  美麗亞恢復康健了,已經出來在醫(yī)院的小院里曬太陽的。

  戴梅陀每天來到醫(yī)院里,他到山谷里摘些野花,結成花球給她送來。

  他帶了一位紅軍士兵克爾格支人吳芝白同他一塊來,借著他的幫助同美麗亞談了些話。

  她很愿意到塔城去,很愿同戴梅陀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去。

  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愉快起來,笑聲也一天天的高起來。

  全騎兵連好似都帶上了這愛史的標記,士兵們都心不在肝的帶著幻想的神情逍遙著,相互間談論著羅漫的奇遇。

  甘默依舊的坐在自己鋪子里,嚴肅的,沉默的,一切都放在心里,全不介意那鄰人的私語。

  禮拜日的晚上,美麗亞把戴梅陀送到營房門口又回到醫(yī)院里。

  炎熱的,沉悶的,惱人的苦夜襲來了。黑云在齊山脊上蠕動著,打著電閃。隆隆的春雷也響起來了。

  到夜半的時候,美麗亞睡醒了,室內悶得很,發(fā)著藥氣。她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她靜悄悄的起了床,出來跨過了在門口睡著了的醫(yī)生,走過了院子。

  新鮮的涼風揚著微塵,爽快的吹著那熾熱的身子。

  美麗亞出了大門,憑依著圍墻瞻望著那對她最末一次的遠山。明天她就要到很遠的塔城去的,由那里要同戴梅陀到更遠的地方去的。

  電打閃得更其頻繁了,溫和的雷聲慢慢的在山坡上滾著。

  美麗亞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想回到室內去,但即刻有一個什么東西塞住了她的口,窄窄的刀子在空中一閃,刺到她的咽喉里。

  胸部窒息了,血好似黑浪一般在咽喉里呼嚕著,她由圍墻上滾到灰塵里。

  橙色的環(huán)圈在她眼前浮動著,忽然間:地,天,圍墻,樹木——立時都開放著?;笕四康孽r紅的星花,好象她第一次看見戴梅陀的那夜一般,不過星花更覺得分外的美麗,分外的燦爛。

  后來黑暗好似急流一般的涌來。

  被她的鼻息聲驚醒的醫(yī)生飛奔到門口,驚起了騷亂。

  士兵們都跑來了,希連長也來了。

  美麗亞已經用不著救助了。

  刀子穿過了頸脖,達到脊椎骨上。

  希連長即時就吩咐了一切。

  偵緝隊即刻飛奔到甘默和慕拉家里去。

  慕拉帶來了。甘默無蹤跡……

  妻們說昨晚美麗亞的父親去見甘默,他們披好了馬,夜間出去了。

  隨后回來騎上馬,打得飛快的就跑走了,向那去了——不曉得。

  慕拉被釋放了。

  第二天把美麗亞葬到鎮(zhèn)外的附近。

  戴梅陀憔悴了,面色蒼白了,走起路來好象失了魂一般。

  當黃土冢在她身上凸起的時候,他挺起身子,咬著牙,默然的用拳頭向深山那方面威嚇著。

  過一禮拜在安格林溝里發(fā)見了巴斯馬其。

  騎兵連往山里派了偵探。一隊騎探向南去,一隊向東去。

  第二隊騎探里有郭萬秋,戴梅陀,吳芝白,此外還有兩個人。

  他們沿著那兩旁開得火一般的罌粟花夾著的山徑走了三十哩,沒遇見敵人,于是就在蘇村一位相識的在教的家里宿了夜。

  早晨由原路向回走去了。

  到安格林的下坡上得排成一條線走。

  馬在小圓石路上謹慎小心的走著,喘著氣,滑的打著跛腳。

  吳芝白懶洋洋的在馬鞍上一搖三幌的搖著,哼著克爾格支的悲歌。

  戴梅陀在馬上無精打采的垂著頭,當馬打跛腳的時候,兩次都幾乎跌下馬來。

  “戴梅陀,醒一醒吧!”郭萬秋喊道。

  戴梅陀只揮了一揮手。

  在安格林溝對面,在山徑旁綠灰色的花剛巖上,很高的太陽射著小小的反光的環(huán)圈,環(huán)圈移動著,抖顫著,對準著戴梅陀的馬。

  當馬走到了搖動的橋上的時候,反光的小小的環(huán)圈在剎那間蔽起了一層藍藍的薄膜。

  一聲宏亮的槍聲在滿山上滾著。

  戴梅陀伸手向脖子里,失了韁繩,由馬鞍上跌下來落到橋板上。兩只腿在狂暴的安得林的山水上懸掛著。

  但吳芝白把韁繩一勒,一步跨上前去,由鞍上把手一伸,把他由橋邊上拉了過來。

  轉過身來,向郭萬秋喊道:

  “把馬打開!”

  吳芝白把馬鞭一揚,馬好象雀子一般飛過了橋,但即時第二聲槍聲又響了,馬頭跌到碎石上,吳芝白縮成一團滾到一邊去。

  郭萬秋飛馳到前邊去,緊緊的握著馬刀。

  他看見一個人帶著步槍,穿著條子布長衫,由石頭后邊出來向懸?guī)r上奔去。

  馬喘著氣向山上跑著。

  “趕上趕不上呢?”郭萬秋心里想著,狠狠的把馬刺一蹬。

  馬飛開了。

  那人與郭萬秋中間的距離突然縮得比那人到巖跟前的距離小起來。

  那人知道是跑不脫了,轉過身來,端起槍。

  郭萬秋把身子一閃。

  拍……子彈由身邊飛過去。

  馬把身子一縮,兩躍就追到那人跟前。

  郭萬秋即時就認清了那肥胖的,油光的,面熟的臉,認清了他的黑胡子。

  甘默手忙腳亂的拉著槍拴。

  但還沒有來得及二次端起槍的時候,郭萬秋已經完全到他跟前了。

  郭萬秋向前把身子一欠,馬刀向上一揮,喊道:

  “領受吧!……為著戴梅陀!……為著美麗亞!……”

  甘默的頭應著這在空氣中激出嘯聲的馬刀落了下去。

  ……………………………………………

  把槍上的皮帶拿來挽結到兩匹馬的中間,把戴梅陀放上去,運到雅得仁鎮(zhèn)上。

  晚上回到鎮(zhèn)上,郭萬秋就去報告了希連長。

  “真能干!”連長說。

  將肺打穿了的,人事不省的戴梅陀,在第二天早上就用馬車送往塔城軍醫(yī)院里去了。

  帖木兒的故土真是嚴峻而堅固呵。

  聳入云霄的山巔的積雪,萬代千秋都不溶消,黑沙漠里的荒沙,萬代千秋都呼吸著不當心的旅人的灼熱的死。

  巖石萬代千秋都躺在山徑上,下邊奔放著山水的急流。

  帖木兒國度的人民好象巖石似的——不動,堅固。

  在他們的眼睛里,就是死了以后也是石頭一般,莫測的隱密。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紅石的齊水的河床上,兀立著低矮的茶社,閃著綠色光輝的大齊山雙峰上的彩霞,照著那萬代千秋的黃土。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那帶著黑綠胡須的茶社主人石馬梅,早晨裹著破袍子,抵當那陣陣吹來的冰冷的寒風。

  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園,到第六年春天的時候,開著燦爛的,鮮紅的星花,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園,到第六年春天的時候,擴張,放大,蓋括了山巖與巨石。

  在那用四方萬國的人民的枯骨——由亞力山大的鐵軍到史可伯列夫的亞普舍倫半島的健兒——培養(yǎng)成的沃壤上,燦爛的星花開得更其壯美而勝利。

  ?

  拉拉的利益

  V. 英培爾

  ?

  升降機是有了年紀了,寂寞地在他的鐵柵欄后面。因為不停的上上落落,他就成了壞脾氣,一關門,便憤懣地軋響,一面下降,一面微呻著好象一匹受傷的狼。他常常不大聽指揮,掛在樓的半中腰,不高興地看著爬上扶梯去的過客。

  升降機的司機人是雅各·密忒羅辛,十一歲,一個不知道父母的孩子。他在街路上,被門丁看中了意,便留下他管升降機了。照住宅管理部的命令,是不準雅各·密忒羅辛給誰獨自升降的;但他就自己來給過客上下,并且照章收取五個戈貝克。

  當漫漫的長夜中,外面怒吼著大風雨的時候,雅各·密忒羅辛還是管住了他對于升降機的職務,等候那些出去看戲或是訪友的人們,一面想想世事。他想想世事,想想自己的破爛的皮長靴,也想想將他當作兒子的門丁密忒羅方·亞夫達支,無緣無故的打得他這么厲害,還有,如果能夠拾到一枝鉛筆,來用用功,那就好極了。他常常再三觀察那升降機的構造,內部,有墊的椅子和開關的捺扣。尤其是紅的一顆:只要將這用力一按,飛快的升降機也立刻停止了。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晚上,大人們看戲去了,或者在家里邀客喝茶的時候,便有全寓里的不知那里的小頭巾和小羊皮帽???到雅各·密忒羅辛這里來閑談,是的,有時還夾著一個絨小頭巾,六歲的,名字叫拉拉。拉拉的母親胖得像一個裝滿的衣包,很不高興這交際,說道:

  “拉拉,那東西可實實在在是沒爹娘的小子呵,揩揩你的鼻子!他真會偷東西,真會殺人的呢,不要舔指頭!你竟沒有別的朋友了么?”

  如果雅各·密忒羅辛聽到了這等話,他就勃然憤怒起來,然而不開口。

  拉拉的保姆是一位上流的老太太,所以對于這交際也更加不高興:

  “小拉拉,莫去理他罷,再也莫去睬他了!你找到了怎樣的好貨了呀:一個管升降機的小廝,你爹爹卻是有著滿弸軟皮的寫字桌的,你自己也是每天喝可可茶的。呸,這樣的一個寶貝!這也配和你做朋友么?”

  但這花蕾一般嬌嫩的,圓圓的小拉拉,卻已經習慣,總要設法去接近雅各·密忒羅辛去,向他微笑了。

  有一天,在升降機的門的下邊,平時貼這公寓里的一切布告的處所,有了這樣的新布告:

  “這屋子里的所有孩子們,請在明天三點鐘,全到樓下堆著羊皮的地方去。要提出緊要議案。入場無費。鄰家的人,則收入場費胡椒糖餅兩個。”

  下面是沒有署名的。

  第一個留心到這布告的,是拉拉的母親。她先戴了眼鏡看,接著又除了眼鏡看,于是立刻叫那住在二層樓的房屋管理員。來的是房屋管理員的副手。

  “你以為怎么樣,波拉第斯同志?”拉拉的母親說?!澳阍趺茨苓@樣的事也不管的?”她用戴手套的手去點著那布告?!坝腥嗽谶@里教壞我們的孩子,你卻一聲也不響。你為什么一聲不響的呀?我們的拉拉是一定不會去的,不要緊。不過照道理講起來……”

  波拉第斯同志走近去一看,就哼著鼻子,回答道:

  “我看這里面也并沒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太太。孩子們原是有著組織起來,擁護他們的本行利益的權利的?!?/span>

  拉拉的母親激昂得口吃了,切著齒說:

  “什么叫利益,他們鼻涕還沒有干呢。我很知道,這是十八號屋子里的由拉寫的。他是一個什么科長的兒子罷?!?/span>

  科長綏壘史諾夫,是一個脾氣不好的生著腎臟病的漢子,向布告瞥了一眼,自己想:

  “我認識的,是由拉的筆跡。我真不知道他會成怎樣的人物哩。也許是畢勒蘇特斯基???之類的潑皮罷?!?/span>

  孩子們都好象并沒有留心到這布告的樣子。只是樓梯上面,特別增多了小小的足蹤,在鄰近的鋪子里,胡椒糖餅的需要也驟然增高,非派人到倉庫里去取新的貨色不可了。

  這夜是安靜地過去了。但到早上,就熱鬧了起來。

  首先來了送牛奶的女人,還說外面是大風雪,眼前也看不見手,她系自己的馬,幾乎系的不是頭,倒是尾巴,所以牛奶就要漲價一戈貝克了。屋子里面都彌滿了暴風雨一般的心境。但綏壘史諾夫卻將他那午膳放在皮夾里,仍舊去辦公,拉拉的母親是為了調查送牛奶的糾葛,到拉檳那里去了。

  孩子們坐在自己的房里,非常地沉靜。

  到六點鐘,當大多數(shù)的父母都因為辦公,風雪,中餐而疲倦了,躺著休息,將他們的無力的手埋在《真理》和《思想》???里的時候,小小的影子就溜到樓下,的確象是跑向那堆著羊皮的處所去了。

  拉拉的母親到拉檳那里去列了席,才知道牛奶果然漲價,牛酪是簡直買不到,一個鐘頭以后,她也躺在長椅子上的一大堆華貴的,有些是汽車輪子一般大,有些是茶杯托子一般大的圓墊子中間了。保姆跑到廚房去,和洗衣女人討論著究竟有沒有上帝。

  這時忽然房門響了一聲。

  拉拉的母親跳了起來,知道她的女兒愛萊娜·伊戈羅夫那·安敦諾華已經不在了。

  拉拉的母親拋開一切,沖著對面的房門大叫起來。科長綏壘史諾夫自己來開門了,手里拿著一個湯婆子。

  “我們的拉拉不見了,你家的由拉一定也是的罷,”拉拉的母親說?!八麄冊诜鎏菹旅骈_會哩,什么本行的利益,一句話,就是發(fā)死昏?!?/span>

  科長綏壘史諾夫不高興地答道:

  “我們的由拉也不在家。一定也在那里的。我還覺得他也許是發(fā)起人呢。我就去穿外套去。”

  兩個人一同走下了扶梯。升降機就發(fā)出老弱的呻吟聲,從七層樓上落下去了。雅各·密忒羅辛一看見坐客,便將停機閂一按,止住了升降機,一面冷冷地說:

  “對不起?!?/span>

  正在這時候,下面的堆著羊皮和冬眠中的馬路撒水車用的水管的屋子里,也聚集了很多的孩子們,多得令人不能喘氣。發(fā)出薄荷的氣味,像在藥鋪子里似的。

  由拉站在一把舊椅子上,在作開會的準備。中立的代理主席維克多爾,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不息的跑到他這里來聽命令。

  “由拉,隔壁的姑娘抱著嬰孩來了,那嬰孩可以將自己的發(fā)言委托她么,還是不行呢?”

  這時候,那嬰兒卻自己來發(fā)言了,幾乎震聾了大家的耳朵。

  “同志們,”由拉竭力發(fā)出比他更大的聲音,說,“同志們,大家要知道,可以發(fā)言的,以能夠獨自走路的為限。除此以外,都不應該發(fā)言。發(fā)言也不能托別人代理。要演說的人,請來登記罷。我們沒有多工夫。議案是:新選雙親。”

  拉拉,她青白了臉,睜著發(fā)光的眼睛,沖到維克多爾跟前,輕輕的說道:

  “請,也給我寫上。我有話要說。你寫罷:五層樓的拉拉?!?/span>

  “關于什么問題呀,同志,你想發(fā)表的是?”

  “關于溫暖的短褲,已經穿不來的,穿舊了的短褲的問題。也還有許多別的。”

  由拉用胡椒糖餅敲著窗沿,開口道:

  “同志們,我要說幾句話。一切人們——金屬工人,商人,連那擦皮靴的——都有防備榨取的他們的團體。但我們孩子們卻沒有設立這樣的東西。各人都被那雙親,母親呀,父親呀,尤其是如果他是生著腎臟病的,隨意開玩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提議要提出要求,并且做一個適應時代的口號。誰贊成,誰反對,誰不發(fā)言呢?”

  “雅各·密忒羅辛登記在這里了,”維克多爾報告說,“關于不許再打嘴巴的問題。但他本人沒有到。”

  由拉誠懇地皺了眉頭,說道:

  “當然的。他沒有閑空。這就是說,他是在做一種重要的事情。他的提議是成立的?!?/span>

  會議像暴風雨一般開下去了。許多是了不得的難問題,使誰也不能緘默。有人說,大人們太過分,至于禁止孩子們在公寓的通路上游戲,這是應該積極對付的。也有人說,在積水洼里洗洗長靴,是應該無條件地承認的,而且還有種種別的事。

  孩子氣的利益的擁護,這才開始在行業(yè)的基礎上建立起來了。

  升降機在第三層和第四層樓之間,掛了一點半鐘。拉拉的母親暴怒著去打門也無用,科長按著他那生病的腎臟也無用。雅各·密忒羅辛回復大家,只說升降機的內部出了毛病,他也沒有法子辦:它掛著——后來會自己活動的罷。

  到得拉拉的母親因為焦躁和久待,弄得半死,好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圓墊子上的時候,卻看見拉拉已經坐在她父親的寫字桌前了。她拿一枝粗的藍鉛筆,在一大張紙上,用花字寫著會上議決的口號:

  “孩子們,選擇你們的雙親,要小心呀!”

  拉拉的母親嚇得臉色變成青黃了。

  第二天,由保姆來交給她一封信。她看見骯臟的信封里裝著一點圓東西,便覺得奇怪了。她拆開信。里面卻有一個大的,骯臟的五戈貝克錢。紙片上寫的是:

  “太太,我將升降機的錢送還你。這是應該的。我是特地將你們在升降機里關了這許多時光的,為的是給你的女兒拉拉可以發(fā)表關于她的一切的利益。

  “給不會寫字的雅各·密忒羅辛代筆。

  由拉·綏壘史諾夫?!?/span>

  

  “物事”

  V. 凱泰耶夫 作 柔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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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種情熱的雙戀的導力之下,喬治和賽加已在五月間結婚了。那時天氣是明媚的。不耐煩地聽完那結婚登記員的簡短的頌詞后,這對新婚的年青的夫婦就走出禮堂,到了街上。

  “我們此刻到那里去呢?”瘦弱的,凹胸的,沉靜的喬治問道,一面斜視著賽加。

  她,高大的,美麗的,而且和火一樣情熱的,將自己挨近他的身旁,那纏在她頭發(fā)上的一枝紫丁香花輕觸他的鼻子,同時又張大她的鼻孔,情熱地耳語著:

  “到商品陳列所去。買物事去。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去呢?”

  “你說去買我們的家具么?”她丈夫說,一面乏味地笑著,又整一整他頭上的帽子,當他們倆開步走的時候。

  一陣飽和塵埃的風掠過商品陳列所。淡色的披巾,在干燥的空氣中在貨攤上面浮動,尖聲的留聲機,在一切樂器場中交相演唱。太陽照射著風中擺動的掛著的鏡子。各種各樣的迷人的器具和極端美麗的物品,圍繞著這對年青的夫婦。

  賽加的兩頰起了一陣紅暈;她的前額變得很濕了;那枝紫丁香花從她的蓬發(fā)上跌了下來,而她的兩眼也變得大而圓了。她用火熱的手抓住喬治的臂膊,緊咬著她那顫抖的薄薄的嘴唇,拖著他在所內到處漫步。

  “先買鳧絨被呀,”她喘不出氣地說,“先買鳧絨被!……”

  被貨攤的主人的尖聲震聾了耳朵的他們,匆促地買了兩條湊綴成功的正方的被,重而厚,太闊,但不夠長。一條是鮮艷的磚紅色的,另一條是黯淡的微紫的。

  “現(xiàn)在來買拖鞋罷,”她密語著,她的溫熱的氣息吹滿她丈夫的面龐——“襯著紅里子的,而且印著字母的,使別人不能偷去?!?/span>

  他們買了拖鞋,兩雙,女的和男的,襯著大紅的里子而且有字的。賽加的眼睛幾乎變成閃亮的了。

  “毛巾!……繡著小雄雞的……”當她將自己的滾熱的頭靠在她丈夫的肩上時,她幾乎是呻吟著了。他們買好繡著小雄雞的毛巾之后,又買了四條毯子,一只鬧鐘,一塊斜紋布料,一面鏡子,一條印有虎像的小毯子,兩把用黃銅釘?shù)钠恋囊巫?,還有幾團毛線。

  他們還想買一張飾有大鎳球的臥床,以及許多別的東西,可是錢不夠了。他們重負而歸。喬治背著兩把椅子,同時又將卷著的鳧絨被用下巴鉤住。他的濡濕的頭發(fā),粘在他白白的前額上,瘦削的,紅潤的兩頰,罩滿了汗水。在他的眼下,見有一些藍紫色的陰影。他的半開著的嘴巴,露出不健全的牙齒,他要流下涎沫來了。

  回到凄冷的寓所時,他得救似的拋下他的帽子,同時咳嗽著。她將物件拋在他的單人床上,向房內審視一下,而且因了少女的嬌羞的感觸,用她那大而紅的拳頭親愛地輕輕地拍著他的脅肋。

  “好了罷,不要咳得這樣厲害,”她裝作嚴緊地說,“否則,你立即就會死在肺病之下的,現(xiàn)在你有我在你身邊……真的!”她用她的紅頰在他的骨瘦如柴的肩頭摩擦著。

  晚上,賓客們到了,于是舉行婚宴。他們帶著羨慕參觀這些新物事,贊美它們,拘謹?shù)睾攘藘善堪滋m地,吃了一點面餅,合著小風琴的曲調跳舞了一場,不久便走散了。各樣事情都是適得其宜。連鄰人們對于這婚禮的嚴肅適度,毫不過分,也都有些詫異。

  來賓散了之后,賽加和喬治又將這些物事贊美了一番,賽加很當心地用報紙罩好椅子,還將其余的物件,連鳧絨被,都鎖在箱子里,拖鞋放在最上層,有字母的一面向上,于是下了鎖。

  到了夜半,賽加在一種切念的心境中覺醒轉來,喚醒她的丈夫。

  “你聽到么,喬治……喬治,親愛的,”她熱烈地低語著,“醒來罷!你知道么,我們剛才錯了,沒有買那淡黃色的鳧絨被。那種淡黃色的是比較有趣得多了,我們實在應該買那一種的。這拖鞋的里子也不好;我們不曾想到……我們應該買那種襯著灰色的里子的。它們比紅里子的要好得多了。還有飾著鎳球的床……我們實在沒有仔細地想一想。”

  早晨,趕緊打發(fā)喬治去做他的工作之后,賽加慌忙跑到廚房里和鄰舍們討論大家對于她結婚的印象。為要合禮的緣故,她談了五分鐘她丈夫的應該注意的健康后,就領婦人們到她的房里,開了箱,展示那些物事。她拿出鳧絨被來,于是伴著一聲微微的嘆息,說道:

  “這是錯了的,我們沒有把那種淡黃色的買了來……我們沒有想到買它……唉……我們沒有細想?!?/span>

  于是她的兩眼變成圓圓的,呆鈍的了。

  鄰人們都稱贊這些物事。那位教授夫人,一個慈善的老婦,接著說:

  “這一切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丈夫似乎咳得很不好。隔壁的一切我們都可以聽到,你必須當心這個,否則你要知道……”

  “哦,那是沒有什么的,他不會死的,”賽加用故意的粗魯?shù)目谖钦f道,“即使他死了,在他也很好,而我又可以找別個男人的?!?/span>

  但忽然她的心房顫抖了一下。

  “我要弄雞給他吃。他非吃得飽飽的不可?!彼龑ψ约赫f。

  這對夫婦好容易等到下次發(fā)薪日。但到了那時,他們立即去到商品陳列所,買了那種淡黃色的鳧絨被,還有許多家內必需的物件,以及別的美麗無比的物事;一只八音鐘,兩張海貍皮,一只最新式的小花瓶架,襯著灰色里子的男的和女的套鞋;六碼絲紗天鵝絨,一只飾著各色斑點的非常好看的石膏狗,一條羊毛披巾,一個鎖鍵會奏音樂的淡綠色的小箱子。

  他們回到家里時,賽加將物事很整齊地裝在新箱子里。那會奏音樂的鎖鍵便發(fā)出聲調來。

  夜里她醒了轉來,將她的火熱的面龐偎在她丈夫的冰冷的,發(fā)汗的前額上,一面靜靜地說:

  “喬治!你睡著么?不要睡罷!喬治!親愛的!你聽到么?……還有一種藍色的……多么可惜呀,我們沒有買它。……那真是很出色的鳧絨被……有些發(fā)亮的……我們當時沒有想到?!?/span>

  那年仲夏,有一次賽加很快活地走進廚房里。

  “我的丈夫,”她說,“快有放假的日子了。他們給每人都只有兩星期,但他卻有一個半月,我可以對你發(fā)誓。還有一筆津貼。我們馬上就要去買那有鎳球的鐵床,一定的!”

  “我勸你還是設法給他送到好的療養(yǎng)院去,”那位年老的教授夫人含有深意地說,將一篩熱氣蒸騰的馬鈴薯放在水管下面,“否則,你知道,要來不及的?!?/span>

  “他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賽加憤憤地回答,一面將兩只手插在腰上?!拔艺疹櫵仁裁疮燄B(yǎng)院都來得周到,我將炸雞給他,使他盡量吃得飽飽的!……”

  傍晚,他們同著一輛滿載物事的小手車從商品陳列所回到家里。賽加跟在車后,凝視著,好象在對她的發(fā)紅的臉龐映在床間的鎳球上的影子發(fā)迷似的。喬治,沉重地喘著氣,實在推不動了。他有一條蔚藍色鳧絨被,緊擠著他那瘦削的下巴下面的胸膛。他不斷地咳嗽。一簇暗色的汗珠,凝聚在他的凹陷的鬢角上。

  夜里,賽加醒了過來。熱烈的,貪多的思潮不讓她睡覺。

  “喬治!親愛的!”她急促地耳語起來了,“還有一種灰色的………你聽到沒有?……真是可惜,我們沒有買它……唉,它是多么漂亮呀?;疑模抢镒訁s不是灰色的,倒是玫瑰色的……這樣一條可愛的鳧絨被?!?/span>

  喬治最后一次被人看見的是在晚秋的一天早晨。他笨滯地走下那條狹小的橫街,他的長長的,發(fā)光的,幾乎和蠟一樣的鼻子,鉆在他那常穿的皮短衣的領子里面。他的尖尖的兩膝,凸了出來,寬大的褲子,敲拍著他多骨的兩腿,他的小小的帽子掛在后腦。他的長發(fā)垂在前額上,黑而暗。

  他蹣跚地走著,但很當心地回避那些積水,使不致濕了他的薄靴;一種虛弱的,愉快的,幾乎是滿意的微笑,浮泛在他的蒼白色的唇吻上。

  當他回到家里的時候,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了,而當?shù)氐哪俏会t(yī)生也來了。賽加急忙跑到保險公司,領取病時可以挪借的款子。她只好獨自去到商品陳列所,買回一條灰色的鳧絨被,放進箱子里。

  不多久,喬治覺得更加沉重了。初次的雪——濕的雪——出現(xiàn)了。天空變得朦朧而陰慘。那位教授和他夫人互相耳語,另一位醫(yī)生頃刻又到了。他診察過病人,便到廚房里用消毒肥皂洗他的手。賽加淚流滿面,站在彌漫的黑煙中,她正在火爐上炸著雞片和蒜頭。

  “你瘋了么!”教授夫人驚駭?shù)睾暗?。“你在干什么?你會害死他的。你以為他能吃雞片和蒜頭么?”

  “他可以吃,”醫(yī)生冷淡地說,一面將他雪白的手指上的水點抖落在面盆里,“現(xiàn)在他什么都可以吃。”

  “雞片對于他有什么害處呢?”賽加尖聲地說,同時用袖子揩一揩她的臉。“他是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span>

  到了傍晚,裹著白色的棉外衣的衛(wèi)生局人員到來,將各個房間都消了毒。消毒劑的氣味充溢著回廊。夜里,賽加醒了轉來。一種無名的悲痛,撕破了她的心窩。

  “喬治!”她急迫地耳語道?!皢讨?,喬治親愛的,醒來罷!我告訴你,喬治……”

  喬治沒有回答。他冷了。于是她從床上跳了下來,赤著腳艱難地沿著回廊走。那時差不多三點鐘了,但這地方的人沒有誰能夠入睡。她跑到那位教授的門口,倒下了。

  “他去了!去了!”她在恐怖中驚叫著?!叭チ耍∥业奶煅?!他死了!喬治!唉,喬治親愛的!”

  她開始哭泣了。鄰人們都從他們的門縫里向外窺視。陰慘而冷淡的天星,輝映著黑窗后面的清脆的嚴霜。

  到了早晨,那匹愛貓走近賽加的開著的房門去,在門檻上躊躇,窺探房內,它的毛忽然聳起來了。它怒怒地,退了出去。賽加坐在房子的中央,滿臉淚水,正在憤憤地對著鄰人們訴說,仿佛她被侮辱了似的:

  “我總向他說,把雞片吃得飽飽的罷!他不要吃??戳T,剩那么多呀!叫我做什么用呢?而且你把我拋給誰,你惡毒的喬治呀!他已經拋了我,不愿意帶我同去,而且還不肯吃我的雞片!唉,喬治親愛的!”

  三天之后,門外停著一輛用灰色馬拉曳的柩車。大門開著,一種冰冷的寒氣浸透了整座的房舍。同時有一種柏樹的氣味。喬治被運走了。

  喪宴時候,賽加異常的開心。她在未吃別種東西以前,先喝了半杯白蘭地。她臉上漲得通紅,她流淚了,她并且一面頓著腳,一面用一種斷續(xù)的聲音說道:

  “唉,那兒是誰?你們全體都請進去,快樂一下罷……凡是愿意進來的……無論誰我都讓他進來,除了喬治……我不許他進去!他拒絕了我的雞片,堅決地拒絕了!”

  接著她沉重地倒在那只新箱子上面了,開始在那會發(fā)樂音的鎖鍵上碰她的頭。

  此后,寓中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地過去,很有秩序地,很合規(guī)矩地。賽加仍舊去做使女了。那年冬季有很多男人向她求婚,但她都拒絕了。她在期待著一個沉靜的,和善的男子,而這些卻都是莽撞的家伙,那是被她積聚起來的物事引誘了來的。

  到了冬底,她變得頗瘦削了,同時開始穿上一件黑色的羊毛衫,這倒增加了她的美麗的姿態(tài)。在那工場中的汽車房里,有一個汽車夫名叫伊凡。他是沉靜的,和善的,而且富于默想的。也為了愛著賽加的緣故,弄得非常憔悴。到了春天,她也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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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天氣是明媚的。不耐煩地聽了那結婚登記員的簡短的頌詞后,這對年青的夫婦就走出禮堂,到了街上。

  “我們此刻到那里去呢?”年青的伊凡羞澀地問,一面斜瞥著賽加。

  她挨近他的身旁,用一枝太大的紫丁香花輕觸著他的紅耳朵,同時張大她的鼻孔,耳語道:

  “到商品陳列所去!買物事去!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去呢?”

  于是她的眼睛忽然變得大而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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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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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札彌亞?。‥vgenii Zamiatin)生于一八八四年,是造船專家,俄國的最大的碎冰船“列寧”,就是他的勞作。在文學上,革命前就已有名,進了大家之列,當革命的內戰(zhàn)時期,他還借“藝術府”“文人府”的演壇為發(fā)表機關,朗讀自己的作品,并且是“綏拉比翁的兄弟們”的組織者和指導者,于文學是頗為盡力的。革命前原是布爾塞維克,后遂脫離,而一切作品,也終于不脫舊智識階級所特有的懷疑和冷笑底態(tài)度,現(xiàn)在已經被看作反動的作家,很少有發(fā)表作品的機會了。

  《洞窟》是從米川正夫的《勞農露西亞小說集》譯出的,并參用尾瀨敬止的《藝術戰(zhàn)線》里所載的譯本。說的是饑餓的彼得堡一隅的居民,苦于饑寒,幾乎失了思想的能力,一面變成無能的微弱的生物,一面顯出原始的野蠻時代的狀態(tài)來。為病婦而偷柴的男人,終于只得將毒藥讓給她,聽她服毒,這是革命中的無能者的一點小悲劇。寫法雖然好象很晦澀,但仔細一看,是極其明白的。關于十月革命開初的饑餓的作品,中國已經譯過好幾篇了,而這是關于“凍”的一篇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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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雪兼珂(Mihail Zoshchenko)也是最初的“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之一員,他有一篇很短的自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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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于一八九五年生在波爾泰瓦。父親是美術家,出身貴族。一九一三年畢業(yè)古典中學,入彼得堡大學的法科,未畢業(yè)。一九一五年當了義勇軍向戰(zhàn)線去了,受了傷,還被毒瓦斯所害,心有點異樣,做了參謀大尉。一九一八年,當了義勇兵,加入赤軍,一九一九年以第一名成績回籍。一九二一年從事文學了。我的處女作,于一九二一年登在《彼得堡年報》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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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的作品總是滑稽的居多,往往使人覺得太過于輕巧。在歐美,也有一部分愛好的人,所以譯出的頗不少。這一篇《老耗子》是柔石從《俄國短篇小說杰作集》(Great Russian Short Stories)里譯過來的,柴林(Leonide Zarine)原譯,因為那時是在豫備《朝華旬刊》的材料,所以選著短篇中的短篇。但這也就是淑雪兼珂作品的標本,見一斑可推全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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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倫支(Lev Lunz)的《在沙漠上》,也出于米川正夫的《勞農露西亞小說集》,原譯者還在卷未寫有一段說明,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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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青年的‘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之中,最年少的可愛的作家萊夫·倫支,為病魔所苦者將近一年,但至一九二四年五月,終于在漢堡的病院里長逝了。享年僅二十二。當剛才跨出人生的第一步,創(chuàng)作方面也將自此從事于真切的工作之際,雖有豐饒的天稟,竟不遑很得秋實而去世,在俄國文學,是可以說,殊非微細的損失的。倫支是充滿著光明和歡喜和活潑的力的少年,常常驅除朋友們的沉滯和憂郁和疲勞,當絕望的瞬息中,灌進力量和希望去,而振起新的勇氣來的‘杠桿’。別的‘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一接他的訃報,便悲泣如失同胞,是不為無故的。

  “性情如此的他,在文學上也力斥那舊時代俄國文學特色的沉重的憂郁的靜底的傾向,而于適合現(xiàn)代生活基調的動底的突進態(tài)度,加以張揚。因此他埋頭于研究仲馬和司諦芬生,竭力要領悟那傳奇底,冒險底的作風的真髓,而發(fā)見和新的時代精神的合致點。此外,則西班牙的騎士故事,法蘭西的樂劇,也是他的熱心研究的對象?!畡印闹鲝堈邆愔В^之小說,倒在戲劇方面覺得更所加意。因為小說的本來的性質就屬于‘靜’,而戲劇是和這相反的……

  “《在沙漠上》是倫支十九歲時之作,是從《舊約》的《出埃及記》里,提出和初革命后的俄國相共通的意義來,將圣書中的話和現(xiàn)代的話,巧施調和,用了有彈力的暗示底的文體,加以表現(xiàn)的。凡這些處所,我相信,都足以窺見他的不平常的才氣?!?/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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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這些話似乎不免有些偏愛,據(jù)珂剛教授說,則倫支是“在一九二一年二月的最偉大的法規(guī)制定期,登記期,兵營整理期中,逃進‘綏拉比翁的兄弟們’的自由的懷抱里去的。”那么,假使尚在,現(xiàn)在也決不能再是那時的倫支了。至于本篇的取材,則上半雖在《出埃及記》,而后來所用的卻是《民數(shù)記》,見第二十五章,殺掉的女人就是米甸族首領蘇甸的女兒哥斯比。篇末所寫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見的俄國初革命后的精神,但我們也不要忘卻這觀察者是“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中的青年,時候是革命后不多久?,F(xiàn)今的無產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意贊美工作,屬望將來,和那色黑而多須的真的神,面目全不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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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樹園》是一九一九至二十年之間所作,出處與前篇同,這里并仍錄原譯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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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定(Konstantin Fedin)也是‘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中之一人,是自從將短篇寄給一九二二年所舉行的‘文人府’的懸賞競技,獲得首選的榮冠以來,驟然出名的體面的作者。他的經歷也和幾乎一切的勞動作家一樣,是頗富于變化的。故鄉(xiāng)和雅各武萊夫同是薩拉妥夫(Saratov)的伏爾迦(Volga)河畔,家庭是不富裕的商家。生長于古老的果園,漁夫的小屋,纖夫的歌曲那樣的詩底的環(huán)境的他,一早就表示了藝術底傾向,但那傾向,是先出現(xiàn)于音樂方面的。他善奏瓌亞林,巧于歌唱,常常出演于各處的音樂會。他既有這樣的藝術的天稟,則不適應商家的空氣,正是當然的事。十四歲時(一九○四年),曾經典質了愛用的樂器,離了家,往彼得堡去,后來得到父親的許可,可以上京苦學了。世界大戰(zhàn)前,為研究語學起見,便往德國,幸有天生的音樂的才能,所以一面做著舞蹈會的亞林彈奏人之類,繼續(xù)著他的修學。

  “世界大戰(zhàn)起,斐定也受了偵探的嫌疑,被監(jiān)視了。當這時候,為消遣無聊計,便學學畫,或則到村市的劇場去,作為歌劇的合唱隊的一員。他的生活,雖然物質底地窮蹙,但大體是藏在藝術這‘象牙之塔’里,守御著實際生活的粗糙的刺戟的,但到革命后,回到俄國,卻不能不立刻受火和血的洗禮了。他便成為共產黨員,從事于煽動的演說,或做日報的編輯,或做執(zhí)委的秘書,或自率赤軍,往來于硝煙里。這對于他之為人的完成,自然有著偉大的貢獻,連他自己,也稱這時期為生涯中的Pathos(感奮)的。

  “斐定是有著纖細優(yōu)美的作風的作者,在勞農俄國的作者們里,是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但在這文字的最普通的意義上)。只要看他作品中最有名的《果樹園》,也可以一眼便看見這特色。這篇是在‘文人府’的懸賞時,列為一等的他的出山之作,描寫那古老的美的傳統(tǒng)漸就滅亡,代以粗野的新事物這一種人生永遠的悲劇的。題目雖然是絕望底,而充滿著像看水彩畫一般的美麗明朗的色彩和綽約的抒情味(Lyricism)。加以并不令人感到矛盾缺陷,卻釀出特種的調和,有力量將讀者拉進那世界里面去,只這一點,就證明著作者的才能的非凡。

  “此外,他的作品中,有名的還有中篇‘Anna Timovna’?!?/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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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二年,他又作了《都市與年》的長篇,遂被稱為第一流的大匠,但至一九二八年,第二種長篇《兄弟》出版,卻因為頗多對于藝術至上主義與個人主義的贊頌,又很受批評家的責難了。這一短篇,倘使作于現(xiàn)在,是決不至于膾炙人口的;中國亦已有靖華的譯本,收在《煙袋》中,本可無需再錄,但一者因為可以見蘇聯(lián)文學那時的情形,二者我的譯本,成文后又用《新興文學全集》卷二十三中的橫澤芳人譯本細加參校,于字句似略有所長,便又不忍舍棄,仍舊收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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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各武萊夫(Aleksandr Iakov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于做漆匠的父親的家里,本家全都是農夫,能夠執(zhí)筆寫字的,全族中他是第一個。在宗教的氛圍氣中長大;而終于獨立生活,旅行,入獄,進了大學。十月革命后,經過了多時的苦悶,在文學上見了救星,為“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之一個,自傳云:“俄羅斯和人類和人性,已成為我的新的宗教了?!?/span>

  從他畢業(yè)于彼得堡大學這端說,是智識分子,但他的本質,卻純是農民底,宗教底的。他的藝術的基調,是博愛和良心,而認農民為人類正義和良心的保持者,且以為惟有農民,是真將全世界聯(lián)結于友愛的精神的。這篇《窮苦的人們》,從《近代短篇小說集》中八住利雄的譯本重譯,所發(fā)揮的自然也是人們互相救助愛撫的精神,就是作者所信仰的“人性”,然而還是幻想的產物。別有一種中篇《十月》,是被稱為顯示著較前進的觀念形態(tài)的作品的,雖然所描寫的大抵是游移和后悔,沒有一個鐵似的革命者在內,但恐怕是因為不遠于事實的緣故罷,至今還有閱讀的人們。我也曾于前年譯給一家書店,但至今沒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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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定(Vladimir Lidin)是一八九四年二月三日,生于墨斯科的。七歲,入拉賽列夫斯基東方語學院;十四歲喪父,就營獨立生活,到一九一一年畢業(yè),夏秋兩季,在森林中過了幾年,歐洲大戰(zhàn)時候,由墨斯科大學畢業(yè),赴西部戰(zhàn)線;十月革命時是在赤軍中及西伯利亞和墨斯科;后來常旅行于外國。

  他的作品正式的出版,在一九一五年,因為是大學畢業(yè)的,所以是智識階級作家,也是“同路人”,但讀者頗多,算是一個較為出色的作者。這原是短篇小說集《往日的故事》中的一篇,從村田春海譯本重譯的。時候是十月革命后到次年三月,約半年;事情是一個猶太人因為不堪在故鄉(xiāng)的迫害和虐殺,到墨斯科去尋正義,然而止有饑餓,待回來時,故家已經充公,自己也下了獄。就以這人為中心,用簡潔的蘊藉的文章,畫出著革命俄國的最初時候的周圍的生活。

  原譯本印在《新興文學全集》第二十四卷里,有幾個脫印的字,現(xiàn)在看上下文義補上了,自己不知道有無錯誤。另有兩個×,卻原來如此,大約是“示威”,“殺戮”這些字樣罷,沒有補。又因為希圖易懂,另外加添了幾個字,為原譯本所無,則都用括弧作記。至于黑雞來啄等等,乃是生了傷寒,發(fā)熱時所見的幻象,不是“智識階級”作家,作品里大概不至于有這樣的玩意兒的——理定在自傳中說,他年青時,曾很受契呵夫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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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祝黎(Efim Sosulia)生于一八九一年,是墨斯科一個小商人的兒子。他的少年時代大抵過在工業(yè)都市羅特(Lodz)里。一九〇五年,因為和幾個大暴動的指導者的個人的交情,被捕系獄者很長久。釋放之后,想到美洲去便學“國際的手藝”,就是學成了招牌畫工和漆匠。十九歲時,他發(fā)表了最初的杰出的小說。此后便先在阿兌塞,后在列寧格勒做文藝欄的記者,通信員和編輯人。他的擅長之處,是簡短的,奇特的(Groteske)散文作品。

  《亞克與人性》從《新俄新小說家三十人集》(Dreissig neue Erzahler des neuen Russland)譯出,原譯者是荷涅克(Erwin Honig)。從表面上看起來,也是一篇“奇特的”作品,但其中充滿著懷疑和失望,雖然穿上許多諷刺的衣裳,也還是一點都遮掩不過去,和確信農民的雅各武萊夫所見的“人性”,完全兩樣了。

  聽說這篇在中國已經有幾種譯本,是出于英文和法文的,可見西歐諸國,皆以此為作者的代表的作品。我只見過譯載在《青年界》上的一篇,則與德譯本很有些不同,所以我仍不將這一篇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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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甫列涅夫(Boris Lavrenev)于一八九二年生在南俄的一個小城里,家是一個半破落的家庭,雖然拮據(jù),卻還能竭力給他受很好的教育。從墨斯科大學畢業(yè)后,歐戰(zhàn)已經開頭,他便再入圣彼得堡的炮兵學校,受訓練六月,上戰(zhàn)線去了。革命后,他為鐵甲車指揮官和烏克蘭炮兵司令部參謀長,一九二四年退伍,住在列寧格勒,一直到現(xiàn)在。

  他的文學活動,是一九一二年就開始的,中間為戰(zhàn)爭所阻止,直到二三年,才又盛行創(chuàng)作。小說制成影片,戲劇為劇場所開演,作品之被翻譯者,幾及十種國文;在中國有靖華譯的《四十一》附《平常東西的故事》一本,在《未名叢刊》里。

  這一個中篇《星花》,也是靖華所譯,直接出于原文的。書敘一久被禁錮的婦女,愛一紅軍士兵,而終被其夫所殺害。所寫的居民的風習和性質,土地的景色,士兵的樸誠,均極動人,令人非一氣讀完,不肯掩卷。然而和無產作者的作品,還是截然不同,看去就覺得教民和紅軍士兵,都一樣是作品中的資材,寫得一樣地出色,并無偏倚。蓋“同路人”者,乃是“決然的同情革命,描寫革命,描寫它的震撼世界的時代,描寫它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日子”(《四十一》卷首“作者傳”中語)的,而自己究不是戰(zhàn)斗到底的一員,所以見于筆墨,便只能偏以洗煉的技術制勝了。將這樣的“同路人”的最優(yōu)秀之作,和無產作家的作品對比起來,仔細一看,足令讀者得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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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培爾(Vera Lnber)以一八九三年生于阿兌塞。九歲已經做詩;在高等女學校的時候,曾想去做女伶。卒業(yè)后,研究哲學,歷史,藝術史者兩年,又旅行了好幾次。她最初的著作是詩集,一九一二年出版于巴黎,至二五年才始來做散文,“受了狄更斯(Dickens)、吉柏齡(Kipling)、繆塞(Musset)、托爾斯泰、斯丹達爾(Stendhal)、法蘭斯、哈德(Bret Harte)等人的影響”。許多詩集之外,她還有幾種小說集,少年小說,并一種自敘傳的長篇小說,曰《太陽之下》,在德國已經有譯本。

  《拉拉的利益》也出于《新俄新小說家三十人集》中,原譯者弗蘭克(Elena Frank)。雖然只是一種小品,又有些失之夸張,但使新舊兩代——母女與父子——相對照之處,是頗為巧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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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泰耶夫(Valentin Kataev)生于一八九七年,是一個阿兌塞的教員的兒子。一九一五年為師范學生時,已經發(fā)表了詩篇。歐洲大戰(zhàn)起,以義勇兵赴西部戰(zhàn)線,受傷了兩回。俄國內戰(zhàn)時,他在烏克蘭,被紅軍及白軍所拘禁者許多次。一九二二年以后,就住在墨斯科,出版了很多的小說,兩部長篇,還有一種滑稽劇。

  《物事》也是柔石的遺稿,出處和原譯者,都與《老耗子》同。

  這回所收集的資料中,“同路人”本來還有畢力涅克和綏甫林娜的作品,但因為紙數(shù)關系,都移到下一本去了。此外,有著世界的聲名,而這里沒有收錄的,是伊凡諾夫(Vsevolod Ivanov)、愛倫堡(Ilia Ehrenburg)、巴培爾(Isack Babel),還有老作家如惠壘賽耶夫(V. Veresaev)、普理希文(M. Prishvin)、托爾斯泰(Aleksei Tolstoi)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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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日,編者。


217《豎琴》③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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