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曾經(jīng)看到過一句很有詩意的話:長大之后,故鄉(xiāng)只剩下冬天。我并非長大以后才離開故鄉(xiāng),但上一次身臨其境的確已經(jīng)是兩年半以前的冬天。在縣城,冬天似乎比夏天熱鬧一些。同炮竹燃放許可一同留存下來的,是年關(guān)的熱鬧氛圍。往回數(shù)幾年,在大多數(shù)家庭裝不起空調(diào)地暖的時候,淮南一帶的冬天是很冷的,甚至到了室內(nèi)比室外更冷的地步。而夏天晴好時幾乎融化一切的烈日也讓時間在每個八月份顯得更慢,幾乎靜止。冬冷夏熱,是華東最令人難以理解的條件之一。
但我的祖籍并不在縣城,而是在更偏遠的農(nóng)村。上一次去是小學,具體哪一年、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唯一的記憶是坐在凳子上聽曾祖母講話,曾祖母把我父親養(yǎng)到學齡,而她已經(jīng)過世多年了。定期回到農(nóng)村看一看、清掃祖墳,是屬于幾代以前中國人的宗法觀念,也是所謂“香火”的最正統(tǒng)解讀。這樣的習慣,到我父親是最后一代了。在高中畢業(yè)以前,父親曾多次對著列祖列宗許愿,盼我有個好出息。如今我也該再回去看看吧。此行當然還有另一目的,用好話說就是“打消我對中國農(nóng)村類似田園詩式的幻想與情結(jié)”。其實純屬多慮,我一開始就準備好懷著吃苦精神踏上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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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離農(nóng)村并不太遠。我們到的時候,恰好有長輩荷鋤而歸——那是去除掉田深處通向祖墳的雜草,以防荊棘劃破小腿。這天恰好是晴天,早晨的太陽曬著人,已經(jīng)很毒。然而聽說父親和我回來,他們?nèi)匀粩[出一排煙花來燃。大白天當然看不清煙花怎么綻開,只是聽個聲響。
這是村子里的傳統(tǒng)——每當有孩子考上大學,一定要放炮的。如今的陣仗已經(jīng)小了很多,幾十年前這里走出第一個大學生時,鞭炮從家里一直擺到了村子門口。父親說,我是這家里考出過最好的大學生,這次辦得只是比平常稍微隆重了些。
煙花的聲響像是驕傲的宣告,霎時間震醒了安靜的村子。于是又有一些親戚來到門口,其中一些就連父親也有十幾年沒見過,更不要說我了。在屋里寒暄了一會兒,我們起身向田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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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越來越高,田間蒸氣熱騰騰的水汽,有些在草葉上凝結(jié)成露珠,整片田地像一望無際的露天桑拿房,散發(fā)著輕微的發(fā)酵氣味。經(jīng)歷前幾天暴雨后剛剛晾干的土地,又隨著氣候濕了起來。沿著窄窄的、明顯是一步步踏出來的小徑,我向草深處走去,開始后悔穿白色鞋。家養(yǎng)的黃狗開始還在前面帶路,后來便不知躲到哪篇水洼中乘涼了。小徑兩旁的草越來越高,到最后約莫齊腰,就連腳下的路也是一片矮草了。
我們在一棵粗壯的楊樹下停住,身前是一條抬腳就能跨過的小溪。父親讓我留在原地,因為往前要邁過荊棘,而我下田來卻沒穿膠鞋。這水是可以喝的,我沒有去喝,坐在樹邊熄了火的腳踏車上等著。背對楊樹向前望,在蘆蒿的那一端是原生的池塘,溪水正是匯向那里。野鴨和水鳥小憩在塘上,偶爾飛起。之前躲走的黃狗又沿著來路跑了過來,與我四目相對。雖然四下無人,我依然覺得跟陌生狗聊天和跟陌生人聊天一樣尷尬,還有點蠢,所以我盡量用眼神表達善意??赡茳S狗搞不懂我在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就順原路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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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一行人的背影越走越遠,我向著他們望去,看到了掩在草叢中的一群石碑——立在田野中央的墳。我感到血脈中的什么東西在隱動。古話說“窮不過三代”,這并不是一句含有激勵意味的雞湯,其中暗含的概念是“貧窮使一個家庭不能支撐過三代以上的繁衍”。很久以前,確乎有億萬個家庭陷落于這樣的圈中。如今,城市化浪潮使農(nóng)村邊緣化了,因而無論家族的貧富,香火都會漸漸消散。我是這個家里遠離農(nóng)村、完全生長在城市的第一代,到了我們年邁的時候,還會有人來祭掃祖墳嗎?這番歸來,那些與父親十幾年未曾謀面的親人簡直喜悅得不愿讓他離開;此去經(jīng)年,下次重逢應(yīng)何時?
我不眷戀經(jīng)過刻意渲染的、幻想中的農(nóng)村,甚至為親歷工業(yè)化與城市的發(fā)展感到幸福。我只是敬愛那些把一輩子播灑進田間地頭的勞動者們,作為個體,他們是最辛苦的勞動者;作為群體,他們是默默無聞幾千年、社會變革發(fā)展的背景與底色。他們大多文化程度不高,或許被一方窄窄的土地圈住了足跡,無法成為時代的先鋒,卻蘊蓄了中國人最樸素的感情與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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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墳上傳來鞭炮聲,祭掃就快結(jié)束了??匆姼赣H一行人遠遠地走來,我也在楊樹下掉頭回去,繞過一片筆直而高的樹林。回到院里時,黃狗蹲坐在門口沖我歪頭,搖了搖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