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與電影《英雄兒女》

巴金與電影《英雄兒女》
來源:《黨史博采(紀實)》2009年第03期 作者:于繼增
硝煙彌漫中的身影
1952年1月7日,時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的丁玲,給在上海的中國作協(xié)華東分會主席巴金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自整風以來就想著怎樣抽出一批能創(chuàng)作的同志去進行生活與創(chuàng)作。這種思想也同喬木同志所給我們的指示是一樣的?,F(xiàn)在準備調集一批人去朝鮮、工廠。曹禺也盡力把他拖出行政的崗位,艾蕪也是這樣。同時我也希望你能擺脫一些事務工作而專致力于創(chuàng)作。我以為你如果能獲得些新生活,對群眾的感情有些新體會,那是可以寫出新鮮的作品來的,這是我們今天人民和國家所需要的。因此我極希望你能抽出一段時間來,如果不能去朝鮮,則去工廠也可?!?/p>
巴金原名李芾甘,1904年11月25日生于四川成都一個官僚地主家庭,曾接受“五四”民主與科學思想影響,進行反封建宣傳活動。1927 年赴法國留學,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出版工作。他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等作品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因深刻揭示一代青年人掙扎與覺醒成為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里程碑。全國解放后,巴金渴望用自己寫慣舊中國的筆反映新的生活和新的人物。而當時如火如荼的“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運動召喚著他,所以當丁玲遵照中央指示組織全國文聯(lián)赴朝創(chuàng)作組時,便與巴金的愿望一拍即合。于是他欣然接受組織上的安排,決定立即奔赴朝鮮前線。巴金1952年2月初來到北京,與同去朝鮮的魏巍等18名文藝工作者參加了入朝前的學習,并簽訂公約,以普通身份前往,保證不要求生活上的特殊照顧。為安全起見,每個人都不叫原名,巴金化名為“李林”。這是建國后首次組織的對朝鮮戰(zhàn)場的規(guī)模采訪。

1952年3月7日,以巴金為團長的“中國文聯(lián)朝鮮戰(zhàn)地訪問團”創(chuàng)作組一行離京啟程。他們換上了志愿軍軍裝,伴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嘹亮歌聲,踏上了戰(zhàn)火紛飛的朝鮮戰(zhàn)場,開始了從未經(jīng)歷過的軍旅生活。3月22日會見了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彭老總一見這群穿著軍裝的文人,笑了起來,說:“你們都武裝起來了!”之后與作家們座談,介紹朝鮮戰(zhàn)場形勢。4月1日巴金與其他文藝家聯(lián)名發(fā)表《控訴書》,向全世界人民揭露美帝使用細菌武器的罪行。4月4日又去平壤參加了金日成主席的接見,隨后去了19兵團開城前線。為便于采訪,政治部派了文工團員戴雪霞擔任創(chuàng)作組的向導,首長特意囑咐她“照顧好巴金,千萬不能 出事”。巴金在與這個16歲小女兵的交談中了解到,她的父親客死內蒙,母親改嫁,她自己當了童養(yǎng)媳,跑出來參軍入伍已經(jīng)3年了,弟弟也參軍來到朝鮮。她在文工團里專門表演舞蹈,有時防空洞里無法站立就改唱快板,情況緊急時還救護傷員。她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許多戰(zhàn)斗故事,巴金一一記在了本子上。在西線巴金又遇見了文工團員王紓,她會寫詩,會唱京韻大鼓,巴金經(jīng)常跟她學唱。這些活潑堅強的女戰(zhàn)士給巴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巴金同創(chuàng)作組成員黃谷柳、白朗、逯斐、魏巍等被許多英雄事跡感動著,他們的身影穿梭在彌漫的硝煙中。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巴金每次看到聽到有打勝仗的消息,都要寫信告訴妻子蕭珊,讓她分享自己的喜悅:“離開連隊的那天,前面打了一個小勝仗,敵人兩百人左右攻一個山頭,被我軍一個班打退了。敵人傷亡幾十,我們傷亡三人,后來敵人報復,大炸我們前三天去看過的一個較高山上的陣地,被打落兩架飛機 ……”
敵機的轟炸和地面部隊的進攻, 常常使他們處于危險之中。有一次去采訪,由于敵機轟炸,汽車只能關著燈晚上出發(fā),在盤山公路會車時,避讓不及,巴金他們的車翻入路旁的溝里,所幸沒傷著,車卻摔壞了,滿身泥水的巴金等人只得冒雨跋涉前行。他和魏巍趕到連隊,連長拿出剛繳獲的“吉士”香煙招待他們,又生上火盆為他們烤衣服。那次戰(zhàn)士李奎陪巴金到前沿采訪,過一條冰冷的沙河,李奎二話沒說就把巴金背過河,盡管他拒絕,返程時又背了回來。巴金體會到遠離親人的戰(zhàn)斗情誼,戰(zhàn)場上的英雄事跡時刻激勵著他。他與許多年輕的戰(zhàn)士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不斷地積累著創(chuàng)作素材,為日后能寫出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出國前,《文藝報》總編輯馮雪峰曾希望巴金以最快的速度給予稿件支持,巴金答應了這個要求。他寫好文章,便通過新華社電臺用電報發(fā)回國內。先后撰寫了《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英雄的故事》、《朝鮮戰(zhàn)地的夜》等 34 篇戰(zhàn)地通訊、報告文學,在國內各大報上發(fā)表后,引起讀者的強烈反響,在中國新聞史上留下了燦爛篇章。他在坑道掩體里寫的會見彭德懷的通訊,曾送給彭本人審閱,彭德懷3月28日復信:“巴金同志:‘像長者對子弟講話’一句,改為像和睦家庭中親人說話似的。我很希望這樣改一下,不知可否? 我是一個很渺小的人, 把我寫得太重了一些, 使我有些害怕!致以同志的敬禮!”

巴金一行在朝鮮與戰(zhàn)士們摸爬滾打了8個月,于1952年10月回國。1953年8月,當聽到朝鮮停戰(zhàn)談判在板門店簽字時,為進一步補充素材,巴金再一次主動要求入朝,搭乘軍郵車趕到志愿軍西線部隊,單獨在那里生活采訪了5個多月。這次出行,他準備創(chuàng)作中、長篇小說的設想逐漸在心中形成。巴金在信中告訴蕭珊:“要寫出一部像樣的作品,我得吃很多苦,下很多功夫……我還想在上海仔細地讀兩本蘇聯(lián)戰(zhàn)爭小說,看別人怎樣寫戰(zhàn)爭,好好學習一下。我從事創(chuàng)作是因為我心中有許多感情,我非寫出一部像樣的東西來才不白活,否則死也不會瞑目……”還說,“要寫較好的作品,還需要二三年時間,像樣的作品還有待于將來?!保ā栋徒饡胚x》)。他這次入朝又發(fā)表了一批散文隨筆。
巴金兩次入朝,其中印象最深的就在志愿軍某團六連所在部隊就生活了兩個多月,體驗了鉆防空洞的險境和“一口炒面一口雪”的艱苦生活。戰(zhàn)士們講述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讓他們難忘。這個連在開城保衛(wèi)戰(zhàn)中曾擔任攻打“紅山包”的主攻任務,副指導員趙先友在副連長、指導員犧牲后,挺身而出指揮全連堅守陣地。美軍在重型坦克掩護下沖上了六連陣地,戰(zhàn)士們與敵人展開了殊死搏斗,最后只剩下趙先友和通訊員劉順武兩人了。他們一邊射擊,一邊用報話機向團長報告:敵人已沖上我軍陣地,請求炮兵直接向六連陣地轟擊。最后趙先友大聲喊道:“敵人已經(jīng)上來了,還有 20 米,10 米,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最后,陣地被奪回來了,但他們倆卻壯烈犧牲了。當團長回憶這段慘烈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時,巴金的眼前始終閃現(xiàn)著兩個英雄的身影。
從小說到電影的激情歷程
1953年12月,巴金離開朝鮮回國。先是寫了《明珠和玉姬》、《李大?!返葓蟾嫖膶W。1961 年6月,巴金到杭州花港招待所休養(yǎng)并寫作訪日散文。其間應《上海文學》雜志社約稿,他決定以小說的形式反映經(jīng)過了七、八年沉淀的朝鮮戰(zhàn)事,一連串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可歌可泣的故事激蕩著他的心扉,涌向筆端的何止是文字!7月20日,一部3萬字的中篇小說《團圓》創(chuàng)作完成了,巴金仿佛了卻了一樁心愿。這部作品寫的是王成、王芳兄妹英勇戰(zhàn)斗及與父親王復標在朝鮮戰(zhàn)場團圓的故事,巴金也隨著他筆下人物歡笑和流淚??梢哉f,這是繼“激流”、“愛情”三部曲之后又一次心靈的閃光,也是建國后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里程碑。這篇作品很快在1961年第8期《上海文學》上發(fā)表了。小說發(fā)表后引起茅盾、夏衍等文藝界領導的關注,認為小說故事性強, 很感人,對志愿軍的戰(zhàn)斗精神及中朝友誼都有很好的表現(xiàn),能激勵人們愛國愛軍的熱情。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夏衍指示電影局,將巴金的《團圓》列入1963年的拍攝計劃,中央電影局很快把拍攝任務落實到長春電影制片廠。長影廠接到任務后,深感責任重大,決定將小說改編的任務交給有著3年朝鮮戰(zhàn)場生活體驗的著名導演武兆堤(曾導演過《平原游擊隊》等)。他被小說中充滿親情、友情的故事情節(jié)深深地吸引住了,感到這是一個好本子,但要把這部三萬多字的作品改編成電影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約請其抗大同學、曾參加抗美援朝、時任解放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傅鐘將軍秘書的毛烽合作。他們專程去上海拜訪了巴金,聽取他對戰(zhàn)場見聞的介紹, 就改編電影的有關問題達成共識。于是在北戴河開始了對小說《團圓》的改編工作。
他們決定將人物感情戲作為整個劇本的靈魂,對王成這個人物進行再創(chuàng)造,增加情節(jié)和對話。毛烽和武兆堤重新訪問了當年入朝作戰(zhàn)的老將軍,并以爆破英雄楊根思、副指導員趙先友、步話機員于樹昌等烈士為原型進行藝術加工,王成的英雄形象就在他們筆下站起來了。原小說對王芳的描寫還是比較細膩的,他們又搜集了當年的文工團員王紓、戴雪霞等的事跡材料,以她們?yōu)樵偷摹巴醴肌毙蜗笠埠糁?。后來擔任昆明軍區(qū)文化部部長的編劇毛烽在接受采訪時說:“影片中王成的藝術形象確有著堅實的生活基礎,王芳歌唱炊事員的情景也是真人真事,行軍打快板也是朝鮮戰(zhàn)場宣傳鼓動的生動再現(xiàn)?!?/p>
經(jīng)過20多天的奮戰(zhàn),由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劇本《英雄兒女》終于殺青了。武兆堤回到長春,將劇本交給了長影領導,他們看完后連聲叫好。很快,劇本又轉到文化部,夏衍指示電影局長陳荒煤:“重點拍好這部電影,膠片要用從英國進口的!”幾乎同時,劇本也送到了上海,請巴金審閱,巴金看后非常滿意,認為劇本加強了許多小說中不曾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和人物,特別是對王成形象的塑造更加鮮明和突出了。這個電影劇本發(fā)表在1963年第2期《電影文學》上。
緊接著便是物色演員。導演首先瞄準了長影廠的演員劉世龍,他1941年就參加了新四軍九旅“奮斗劇團”,后來擔任獨立團文化干事、戲劇隊隊長。建國后入西南人民藝術劇院戲劇系學習,進入北影、長影當演員,已拍攝過《黎明的河邊》、《劉三姐》等多部電影。但在整風反右時劉世龍被打入“另冊”,長期被“控制使用”。導演武兆堤看準了他的形象和潛力,頂著壓力爭取到讓他飾演王成一角。
在尋找“王芳”時四處奔波,好長時間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這時,也是來北京找演員的導演謝晉告訴武兆堤、毛烽一個喜信:說他在北京電影學院門口碰到一個姑娘,覺得她很像他們要找的“王芳”,但只是照了一下面,并不知道她的姓名。于是,他們二話不說就跟著謝晉往電影學院跑去,挨各屋找“王芳”。當他們走進一間女生宿舍時,毛烽和武兆堤猛地眼前一亮,謝晉也看清了這就是他見到的那位姑娘。經(jīng)詢問, 姑娘名叫劉尚嫻,江蘇徐州人,今年22 歲,剛從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yè)。三人說明來意后,劉也欣喜不已。正巧,劉尚嫻正在曹禺的《北京人》中演一個小媳婦,毛烽和武兆堤連續(xù)四天來看她的演出,發(fā)現(xiàn)劉尚嫻的表演技能和她的氣質、外形都與劇本中的王芳很相似,于是決定讓她擔綱主演王芳這一角色。
這樣,主要演員們包括田方、郭振清、浦克及扮演王復標的周文彬等“大腕”都被調進了《英雄兒女》攝制組。經(jīng)過多方奔走斡旋,由吉林大學中文系主任公木作詞、著名作曲家劉熾作曲、空政歌舞團女歌唱家張映哲演唱的電影插曲《英雄贊歌》也創(chuàng)作完成。
在開拍前兩天,這首歌曲錄音送到了劇組,“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劉尚嫻聽了一遍又一遍,心靈受到了巨大震撼。開拍時,擴音器將這首歌的錄音放得很大,參加拍攝的空軍飛行員和部隊戰(zhàn)士們激情專注,這更加使劉尚嫻感受到主題歌的氣魄。她說:“張映哲演唱的這首歌很深情,底氣很足,也很有感召力,對自己是個很大激勵?!北M管她只是在現(xiàn)場對口形,但還是跟著錄音一遍又一遍地放聲高歌,“英雄猛跳出戰(zhàn)壕,一道電光裂長空”蕩氣回腸的歌聲將現(xiàn)場氣氛推向了高潮。
劉世龍后來回憶說:“在我50多年的從影經(jīng)歷中,最辛苦、勞動強度最大的是《英雄兒女》,印象深刻的也是這部電影。拍攝‘向我開炮’這段戲是在1964年8月,雖然這一段戲只有七八分鐘,但是我們在40多度的高溫下拍攝了半個月的時間。我從火里鉆入鉆出的鏡頭拍攝了四五回,胳膊燒得通紅起泡,但在拍攝‘向我開炮’這一段卻是一次就過了,我也沒有特別地排練,就是心中把握了感情,找到了戰(zhàn)爭的感覺?!彼醒萋殕T都以英雄的氣概塑造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在拍片的日子里他們也似乎經(jīng)受了一次戰(zhàn)斗的洗禮。
1964年底,電影《英雄兒女》在全國放映后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億萬觀眾被王成的英雄氣概和王芳與王文清、王復標兩位老人的父女深情而打動,“風煙滾滾唱英雄”的歌聲很快傳遍大江南北——由巴金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成功了!主演劉世龍、劉尚嫻也一舉成名。劉尚嫻順利地進入八一電影制片廠。1965年1月,在北京參加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巴金接到蕭珊的來信,她在信中告訴巴金:“《英雄兒女》已經(jīng)上演,王辛笛(著名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副主席——筆者注) 看過了,據(jù)說很感動,不知你看了沒有?文藝會堂九日上演這個電影,如果你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看了”北京的會議結束,巴金回到上海,他與蕭珊一起到文藝會堂看了這部引起轟動的電影,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看了長影故事片《英雄兒女》,改得不錯。關于王成的一部分加得好。王芳的形象也很美…… ”
日理萬機的周恩來總理也觀看了《英雄兒女》,他給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總政文化部部長劉白羽打電話說:“我想作家一定要到火熱斗爭中去。你們不都是到了火熱斗爭中才寫出新的作品嗎?這事,你給總政商量一下。請巴金帶個頭,他抗美援朝,深入生活很好嘛!寫出《英雄兒女》那樣好的作品,當然,不可勉強,要征求他同意,還要保護他的安全?!笨墒菦]過多久,一場“文革”風暴席卷中華大地,巴金這位中國文聯(lián)和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市文聯(lián)主席、《收獲》雜志主編被關進了“牛棚”,夫人蕭珊也被迫害致死。1973年在紀念抗美援朝勝利20周年時,周恩來指示讓《英雄兒女》、《打擊侵略者》、《奇襲》等影片重新在全國上映。已去湖北咸寧干校監(jiān)督勞動的巴金,看到露天廣場放映的《英雄兒女》,銀幕上原有的“根據(jù)巴金《團圓》改編”字樣已被刪除時,他只有內心暗自發(fā)出抗議。
深深的“英雄情結”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歷盡滄桑的巴金才重新出現(xiàn)在文壇上。人們又開始追逐他的作品,尤其是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已家喻戶曉的電影《英雄兒女》。盡管作品中的英雄是根據(jù)許多人物的事跡凝煉而成,但人們一直在尋找生活中的原型,這是他們的“英雄情結”。每當有人問起巴金誰是原型時,他總會笑著說:“沒有什么生活原型。我這是小說,人物和情節(jié)都是創(chuàng)作的。我在朝鮮共生活了一年多,訪問過許多戰(zhàn)斗英雄,也訪問過許多文工團員。沒有聽說過兄妹在朝鮮戰(zhàn)場相見的事,更沒有訪問過兄妹倆?!憋@然,王成、王芳是無數(shù)英雄的集合體,并非特指某個具體人,是經(jīng)過高度概括和提煉出來的藝術形象。
然而,熱愛英雄的人們不管那些。1991年夏天,趙先友烈士所在的北京軍區(qū)某團,想為在朝鮮戰(zhàn)場上犧牲的副指導員趙先友立一座塑像,他們想起《英雄兒女》中“向我開炮”的情節(jié),于是想請巴老在碑上題個詞。時任河北省軍區(qū)司令員的張振川和總后勤部副政委李真將軍分別給巴金寫了一封信,派人到上海請巴金題詞,巴金很高興,在醫(yī)院用顫抖的手題寫了“王成式的戰(zhàn)斗英雄——特等功臣趙先友”。
其實,在巴金老人的心中何嘗沒有這樣的“英雄情結”呢?對于在朝鮮戰(zhàn)場上采訪過的或已經(jīng)長眠在三千里江山的指戰(zhàn)員,那血與火的戰(zhàn)斗場面,已化作深深的思緒揮之不去,使他經(jīng)?!跋肫鹉切┡笥选?。朋友們也沒有忘記他。
朝鮮停戰(zhàn)后,曾經(jīng)在朝鮮給巴金當過“向導”的文工團員戴雪霞,隨全國慰問團志愿軍分團從朝鮮回國進行慰問演出,途經(jīng)北京、南京,來上海后住在滄州飯店。第二天一早,接待組的同志在門口喊她的名字,戴雪霞很納悶:他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有人告訴她:“巴金同志來看望你啦!”戴雪霞急步來到門口,只見巴金那熟悉的笑容如故,只是軍裝已換成了中山裝,旁邊還有巴金的女兒李小林。戴雪霞握住巴金的手不解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巴金說:“我找到了接待組的同志不就找到你啦?”文工團員們聞訊而來,把父女倆團團圍了起來。巴金關心地詢問了戴雪霞的生活工作情況。翌年,戴雪霞隨慰問團再次來到上海,巴金又看望了他們,并給戴留下家庭住址,囑咐她寫信。
不久,文工團奉調回國,編入鐵道兵文工團駐在福建南平。戴雪霞趁參加南京軍區(qū)文訓隊舞蹈集訓的機會,特意帶著荔枝和桂圓來到上海,到家里看望了巴金和蕭珊。“文革”中戴雪霞十分惦念巴金的處境,而她全家也被下放到湖北、四川“五七干校”,那時只要聽說放映根據(jù)巴金原著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無論路途多遠,她都會趕著去看。那激動人心的場景仿佛又使她回到硝煙彌漫的朝鮮戰(zhàn)場,她為王成的犧牲而流淚,也為王芳父女的團圓而喜悅。粉碎“四人幫”后,戴雪霞去上海參加全國肖像化妝研討會,她給巴金寫信告訴了此事,但因會議地點變化,巴金沒能與她聯(lián)系上,就給她留了一封信:
雪霞同志:
信收到了,我給您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說您不在。我住在武康路××× 號,離學院不遠,您有空,歡迎您來家坐坐。我的女兒現(xiàn)在上海巨鹿路《上海文藝》工作,她是戲劇學院六八級畢業(yè)生。
祝
好!
李芾甘三十日夜
等這封信輾轉到戴雪霞手里,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懷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上海。
1989年,28位志愿軍文工團老戰(zhàn)士聯(lián)名給巴金寫信,祝賀他85歲壽辰, 病榻上的巴老回信說:“我們在一起下連隊的日子多么令人想念!我還記得文工團的各位同志。我女兒還記得戴雪霞的名字,因為我曾在上海帶小林去滄州飯店看過她,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墒?,我今天還感到當時你們給我的溫暖……”
永遠的“英雄贊歌”
戰(zhàn)場的硝煙熔鑄了文學大師的藝術情懷,戰(zhàn)友的溫暖牽動了那只蘸滿激情的筆。出生入死的軍人懷念巴金為他們禮贊,扮演英雄的戰(zhàn)士感激巴金使他們成長。
1994年歲末,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邀請了影片《英雄兒女》中扮演“王成”、 “王芳”的劉世龍和劉尚嫻“兄妹”,到上海為巴金小說《團圓》作朗誦表演。他倆自三十多年前在拍攝《英雄兒女》時合作過后就各奔東西了,這次“兄 妹”能再次相會已是一件難得的喜事; 同時又得知華東醫(yī)院已同意他們去探望敬仰已久而從未謀面的巴金老人,這更是喜上加喜。
12月24日上午,劉世龍和劉尚嫻手捧著巴老最喜愛的玫瑰花和新年賀卡來到了華東醫(yī)院。當他們進入病房的時候,90歲高齡的巴老戴上已擱置多時的眼鏡仔細端詳著從銀幕上走下來 的這對“英雄兒女”,顯得有些激動,雙手不停地向他倆招呼示意。劉世龍、劉尚嫻握住那雙寫出無數(shù)優(yōu)秀作品的手, 熱淚奪眶而出。他們貼近巴老的耳邊深情地說:“我是王成”、“我是王芳”,劉世龍還學著電影中的動作:“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巴金連連點頭,說: “你們的表演我看過多次。我在朝鮮看到志愿軍英勇作戰(zhàn),很感動,但沒有把作品寫好,《英雄兒女》改得好,你們演得好!”當劉世龍把特意從長白山帶來的4支人參送給巴老時,他連聲說謝謝,并說等身體好了,一定給你們送書。劉尚嫻說上海作協(xié)已經(jīng)把您的《隨想錄》送給我們了,我們一定好好讀, 巴金高興地笑了。而最使他倆動情的是 今天終于如愿以償,見到了用筆催生“王成”、“王芳”這兩個生動藝術形象的“爸爸”巴金,并使他們一舉成名。大家見“兄妹”倆興高采烈的樣子,都一致稱道:這真是英雄兒女見“爸爸”,巴老今日慶“團圓”!
告別巴金后,劉世龍、劉尚嫻動情地說:“巴老的小說和電影《英雄兒女》幾乎影響了我們的一生。”
據(jù)醫(yī)護人員說,2004年巴金百歲生日那一天,他又在病房里看了一遍《英雄兒女》錄像,濕潤的眼睛里洋溢著久違的火花。2005年10月17日,曾被國際筆會推為“世界七大文化名人” 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巴金,走完他101年的風雨征程,一座人生的帷幕徐徐降下了。然而那張充滿藝術青春的銀幕依然高掛,英雄的贊歌繼續(xù)唱響著…… ■
2009·03 /黨史博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