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文】如若阮籍行濟世 第五章
阮籍也以為自己逍遙快活,可是等阮武講來,才知道原來不論怎么忘,過往依舊如影隨形,刻在魂魄里,觸碰一點兒都要滲出血來,痛的不能自持。他能沉浸在書里,景里,也能沉醉在酒里,隨琴音癲狂,但唯獨清醒不得。這塵世里的每個人都像是根刺,扎的他痛不欲生。
這并不是文業(yè)兄的錯。這志向是我賴以生存的動力,就是文業(yè)兄不勉勵認(rèn)可,事情也沒什么不同。而且若我真的無知無覺就這樣帶著濟世志進(jìn)入官場,大概會跌的更重,最后如同宋襄公,郁郁而死吧。其實現(xiàn)在也不怎么樣,生不如死。阮籍這樣想著,竟不知道那樣更慘了。
阮籍好不容易拿回了一點理智,嘗試控住情緒,幾次無果,最后不得不用嵇康教的打坐的那套方法終于平靜下來。女婢端上木盆洗漱之后,阮籍就像被掏空了一樣,神情萎靡。阮武也哭了一通,兩人沉默的對坐著各自恢復(fù)元氣。
“你如今這般也不是辦法,”阮武道:“寄情山水此類說起來逍遙自在眾人傾羨,實則根本如何你心里清楚。倘若你真能放下儒道做那巢父許由,我今日也不會有此一問了,你自己便想想吧,未來之事總要對得起自己?!?/p>
阮籍不知道。早上還大言不慚的將自己比作宋榮子之流,不過一兩個時辰,便被阮武戳破。宋榮子能做到表里如一,自己不過是借著不屑的行為發(fā)泄愁苦。
阮籍愁腸滿緒腦袋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動,懨懨的坐著,阮武只得嘆口氣繼續(xù)說:“你若真心寄心老莊,便不應(yīng)該一味去那文會,老莊之道好靜,不以名利縈心,你自小身負(fù)才名,便要舍了才對,那文會以后便不要去了。”
阮籍并不認(rèn)同,這文會不過是尋常朋友相聚罷了,難道有才有德之人研習(xí)老莊竟朋友也見不得了,這是什么道理?“只是一般會友而已……”
“堯欲禪位于許由,許由連夜逃往箕山,堯帝窮追不舍,許由隱居終身。這才是老莊之道。再看看你,大將軍曹爽去年欲用你,你稱病拒絕,跑回陳留,怎么如今竟在洛陽?我回洛陽后,族長對我說這兩日你都去太傅府,難不成是公開支持司馬氏,你讓曹爽如何想?”
阮籍心說這是天大的誤會!本來自己在密縣游歷,偶遇了辭官的山濤,發(fā)覺山濤氣量宏遠(yuǎn)。山濤覺得自己與嵇康情趣相似,便引薦了身在洛陽的嵇康,而相識之后發(fā)現(xiàn)嵇康確實才華橫溢,更與兩人相談甚歡,是以為著知己留在了洛陽,實非為名!阮籍這樣解釋,阮武急道:“如此看來,此等聚會百害而無一利啊,你不愿做官,現(xiàn)在卻攪在曹馬之間,若是兩方掙利你卷入其中,不免要得罪另一方,到時候生死之事便由不得你了!”
老莊之道貴乎自然,豈在利與不利?再說了,如今司馬氏正韜光養(yǎng)晦,我又恰巧卷入其中,早已身不由己。什么你爭我奪,什么榮華富貴?在我如今只剩走一步看一步了。自然,這些話是不能對阮武說的。
見阮籍沉默不語,阮武大嘆一聲:“是你自己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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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阮籍領(lǐng)著五石米回家,這時妻子江氏與四歲的小女阿舒已經(jīng)回家。阿元也從小學(xué)回家。江氏和妾室,女婢正在東廚做飯,阿舒拿著草編的蚱蜢坐在堂內(nèi)的席上玩,阿渾與弟弟阿元在院里讀書。
阿元九歲,去年剛上小學(xué)。因哥哥在小學(xué)中成績優(yōu)異,身邊常聚些同歲的世族公子,甚至整個小學(xué)引以為典范。阿渾不滿十五就從小學(xué)畢業(yè),讓阿元壓力倍增,是以阿元便越發(fā)努力讀書,恨不得早早晚晚都捧著書,阮籍和妻子勸說他要張弛有度也不能聽。如今阮籍看來,反讀的有些呆了。
阮籍進(jìn)門,聽見響動的江氏和妾室柳氏匆匆從東廚出來和阮籍行禮,之后阮籍又受了兩個孩子的禮,抬腳走到堂屋,抱起喊他阿爹的小女往后面阮母院中問安。
阮母眼神已經(jīng)不大好了,阮籍來時,阮母坐在窗邊正在搓線,旁邊鋪了些帛布,女婢正在往上面堆柳絮。這是要縫被子。阮籍見了轉(zhuǎn)身將小女交給照顧女兒的婢女,進(jìn)屋勸說道:“阿母莫要費神這些了,身邊有婢女,再不濟還有阿鶯,這些費眼睛的活兒便不要做了?!闭f罷拿過阮母手上的緎線遞給鋪柳絮的女婢。阮母有些生氣,嘟起嘴道:“不過消遣罷了,不讓我看書,也不讓我勞動,如今連針線也不讓碰了,我還能干什么?!?/p>
“阿母就在院子里種些花草,閑來聽阿舒背詩好了?!?/p>
“我全然閑了,阿鶯整日里忙碌,要管銀錢田地,要管衣食住行,操心阿渾阿元的,平日里帶阿舒,還要對我這婆子問寒問暖。我不過縫個衾被,能費什么!”
“有小妻和婢女做事,哪有那么嚇人?!比罴疅o奈笑著,把坐在身邊的阿舒推進(jìn)阮母懷里玩笑,止住這個話題。但是阮母不依不饒,說什么不許她做,也不想勞動兒媳,不如阿籍來做云云。阮籍知道母親故意消遣自己,也不推脫,挽了袖子去鋪柳絮。
大男人當(dāng)然沒干過這個,阮母抱著阿舒指指這兒,說說哪兒,把阮籍忙的滿頭大汗,窘迫的不行,這事等到江鶯來請阮母用飯才作罷。就這還被阮母埋怨鋪的粗糙,非要自己細(xì)細(xì)的再做一遍不可。
幾人仔細(xì)的將衾被收好,掃了殘余的柳絮鋪席扶阮母上坐,飯菜放在案幾上,由江鶯傳遞,最先一個遞給阮籍,再由阮籍遞給阮母。之后遞給阮籍,兄弟倆跪領(lǐng)飯食,最后江鶯坐好,由柳氏遞上案幾。阿舒還小,連案都舉不起,不在此列。男子在左,女子在右,等全都坐好阮母提著眾人才開始吃飯。
阮籍看案幾上有一小甕羊肉苦菜羹,一小碟豉蔬,另有一碗小米飯,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案上菜肴相同暗自點點頭,然后夾起一筷子羊肉品嘗,知道了他燉煮的軟爛,抬眼看母親吃的舒和,方埋頭吃起來。飯后阮籍和阿舒陪著阮母在院里散步消食,江鶯和兄弟倆都各自去了。等天色漸漸暗下來,阮母要歇息,阮籍才抱著尚且精神的阿舒回來。
阮籍走進(jìn)房里,見江鶯一腿盤起一腿箕踞的靠坐在墻邊,借著燈光看書。阮籍沒有打擾,走到自己的書案前坐下,發(fā)現(xiàn)江鶯拿的正是阮武送他的兩本書之一,還剩一本躺在書匣里,書名叫做《唐勒辭賦傳》,是唐勒的辭賦注譯。
唐勒的辭賦已經(jīng)算是佼佼,那另一本是什么書。阮籍走過去,掰開被江鶯卷起的那一面要看書名,江鶯看見阮籍的動作失聲笑出來,放開那只手只用另一只手扶書,將書名展露出來。是《張衡集》。
張衡以術(shù)學(xué)聞名于世,辭賦雖然和司馬相如等齊名,但世人多愛司馬相如,賈誼,張衡的辭賦反漸漸無人問津了。虧得阮武竟能讓人割愛。阮籍得知書名便放手,任妻子看下去,自己坐回書案前,正要翻書,突然想起母親說的江鶯一直管家忙碌的事情,便想看看賬簿。阮籍向妻子提起這事,妻子拿著書眨了幾下眼,才反應(yīng)過來丈夫說的什么,指點了賬簿的位置,復(fù)看起書來。阮籍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賬簿足有半箱,吃驚之后又覺得本應(yīng)如此,就拿了最上面一本翻看。賬簿上多寫著冬天的花銷,木炭,薪柴,燈油,羊豬,豉蔬,還有占大頭的酒……。
阮籍想喝酒了,于是從庫房拿了一壇在書案下邊看賬簿邊喝酒。江鶯看見,埋怨阮籍不給她拿,被阮籍斜了一眼,混不在意自己也去庫房拿酒,不過拿的是梅花酒。兩人一人一面,各做各的,等阮籍把賬簿看完,酒也都空了。
看完賬簿的阮籍對家里的營收十分滿意,富余的谷物錢糧,足以讓他在外游歷三年。阮籍尚在想著出游,江鶯突然說話:“你又想出去了?這可不成,這錢要留著給阿渾辦冠禮的,族老要來,你那些親朋要來,可不能寒酸,再說行了冠禮就要入太學(xué),束脩一筆,還要為阿渾張羅結(jié)親,又是一筆,更別說還有兩個小的。你莫要過了今天不知明天?!?/p>
阮籍日常不關(guān)心這些,江鶯說起他才想起阿渾要入太學(xué)的事。太學(xué)規(guī)定,滿十五而帶冠者可入。阮籍還想著晚些加冠呢,竟不成!
“今日州牧夫人設(shè)宴游園賞春,我?guī)Я税⑹嫒?,席間許多夫人都打聽阿渾的事,我也已經(jīng)探聽了幾家適齡女了……”阮籍伸手在空中一按,止住了江鶯的話,說:“阿渾還小,不急著結(jié)親,他現(xiàn)在這年紀(jì),修身為重,等在太學(xué)里讀幾年,知道些立身治人的學(xué)問再齊家,也懂事些。再說了,東都人雜,利益關(guān)聯(lián)錯綜復(fù)雜,現(xiàn)在朝局不穩(wěn),不宜在洛陽找親家,我還是準(zhǔn)備在陳留找。”
江鶯盯著阮籍坐住,半晌沒說話,阮籍知道她不樂意,正要開口勸慰,這時江鶯開口說:“你我都是陳留人,陳留的情況再清楚不過,蔡家高家名門親貴,阮家尚且以為是小族,更別說我娘家了,那除了這兩家,還有什么家門能和阿渾匹配?你也知道鄉(xiāng)邑之中人多卑鄙,縱算有俊秀之才,也未必沒有刻薄不識大體的親眷,就說我們江家,如果不是我家逢難人口凋零,哥哥江蕤又賢德孝廉,阿姥也不會上門求娶?!边@明顯是借著情緒說偏激話,“東都雖然權(quán)貴遍地,但也不是沒有門當(dāng)戶對的家門,比如范陽張氏,滎陽鄭氏,濟陰卞氏,再不成你那好友山巨源家也是可以考慮的?!?/p>
江鶯把阮籍說的一愣一愣的,不過不得不說江鶯選的這幾家都能和自己家匹配,范陽張氏是留候張良的后人,家道中落如今只有一個張華十分出挑,但家中歷代持經(jīng),立身的品行是可以信任的。滎陽鄭氏如今的頂梁柱鄭沖老大人現(xiàn)在大將軍曹爽手下,但奈何沒有后嗣,族中也后繼乏力,只有兩個族人為官,還在中流一直也沒能更進(jìn)一步。濟陰卞氏就有趣了,從漢至魏,族中一直有人做官,卻都是長史,鄉(xiāng)相之類的官員,但有一點和別家不同,卞氏為官者眾,不挑官職大小,從沒有讀書人的清傲,有官就做,所以平均兩戶就會出一個這樣的官兒來。起點不高,力求厚積而薄發(fā)??磥矶际遣诲e的門戶,只是時機不對?。?/p>
“如今我要到太傅府上讀書,大將軍那邊必定有所疑問。今日到文業(yè)兄家去,他還特意提醒我要小心應(yīng)對大將軍一派的招攬呢。你若前幾日說要挑媳,也不管阿渾什么時候娶妻,大不了先定下,讓你有足夠的時間相看,但現(xiàn)在卻不成了,光是知道如今我去讀書,恐怕許多人家就要躲著我們……還不如等一切塵埃落定了再選,也都安心些。”
“就說你何苦攬這差事,誰知如今竟誤了阿渾……”
也不算誤。阮籍心想著,但見江鶯撇過頭去不看他,也不好多說,畢竟事在這兒放著也解決不了。其實他是想讓江鶯帶著家人回陳留的,洛陽這地方,吃人。
……雖然現(xiàn)如今也沒地方不吃人的。但是宗族在陳留,總是有的庇佑,就算有一天因罪獲刑,也總比家人都在洛陽無依無靠要好得多。只是江鶯是不會答應(yīng)的,阿渾要上太學(xué),又不愿在陳留尋親家,更別說阿母年紀(jì)大了不好輕易挪動,還有零零總總的小事牽扯……,司馬懿的事又不能說……,江鶯若是能舍去這些俗事一切就都好辦了,但也知道母性難斷,她終究做不到。
阮籍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對著江鶯說道:“你要去看,也隨你,不過不要急著定,我常在外面行走或許也能找出幾個家教不錯的門庭,總之要我先看過在說?!苯L面色稍霽,不過沒有接話依舊坐著。阮籍不再理睬,轉(zhuǎn)身走到院子里踱步。
圍著院子走了幾圈才將雜事拋在腦后,然后就想起太傅說的身心一體來。難不成我一直不能靜心是因為濟世不成,竟不是因為禮教束縛?心結(jié)不除身心難安?可我又能做什么呢……。孔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是游說諸侯無用反而幾經(jīng)波折幾次被圍差點困餓而死,最后知道游說不可行,便著春秋以警世,誰知城郊獲麟!這終將孔子擊垮:“胡為來哉!胡為來哉!”孔子涕淚俱下,又如何不是我涕淚俱下?這世道比之春秋如何?豺狼虎豹,嗜血肉而引欲糜深,骯臟垢臭,陰伺美物,而使騶虞蟄穴,鳳凰不駐……,時夙未明之際,何以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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