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親人 作者:吳迪

一
1956年初,一個周末的黃昏,有一對青年男女并肩走在星洲北端的B路上,男的叫廖明,24歲,是G.S.汽水廠外勤工人,也是該廠工會干事。他穿著白 恤衫,黃斜紋長褲,敝著胸。他是個闊肩膀的小伙子,梳著“包頭”,大臉上一對細眼,那厚而尖的上唇稍微下撇,顯得剛毅而沉著,仿佛時刻抑制著內(nèi)心燃燒著的 熱情。他時時用那帶著客家音的普通話跟女友低聲細說。那女的叫辜素琴,21歲,身材挑高,穿著細花唐裝,右肩挎著個提包,臉色有點蒼白,只是由于那端莊的 臉龍,顯得她是在凝神傾聽,有時低聲說幾句。她是G.S.汽水廠附屬罐頭食品包裝部的女工,也是工會的干事。
他們在落日的余輝下,由南往北走著,那些虎虎疾駛而過的汽車,他們簡直不當一回事。
“前天放工就想找你,一出廠門,就不見人影了。”女的抱怨著說,睨了他一眼。
“我趕去閃電(注:即人民行動黨)支部,”明解釋說:“我們準備提出承認馬共合法地位的口號,你認為做得嗎?”
琴點點頭,卻又問道:“組織上的意見怎樣?”
男的略頓一下,帶著幾分感嘆地說:“關系又中斷了。不過,閃電既然不反共,華玲和談又剛剛過去,打鐵趁熱!……”
“要是能請示一下就好,這么大的事情?!迸陌驯伙L吹到前額的長發(fā),掠到腦后,接著問道:“怎么樣?那個姓關的同志有消息嗎?”
明突然瞪他一眼,問;“怎么,你知道?……”
“那年他被捕時,你哭了,我猜想,他跟你的關系一定不平常,我估計他是你的上級。“
明臉上一陣紅,由于自己曾在女友面前有所暴露,而感到不安。他岔開話題說:“你們女工組的情況怎樣?”
琴只簡單說“好”,便又靜下來。她的哥哥辜建寧也是因為參加革命工作,幾年前轉(zhuǎn)入地下了,所以,她對這類問題較為敏感。哥哥高中畢業(yè)后,下坡教書,每月都把薪金拿回家,后來突然不見了,媽只是憋悶著流淚。
“我們之間的關系,組織上批準了嗎?”素琴突然問道。
他知道這是語帶雙關,問的既是政治關系,又是他們的戀愛關系。
他搖搖頭,突而又安慰道:“沒關系,遲早我……我會想辦法!”
說話間,迷蒙的夜色已悄悄降臨,墨綠的B山已隱到幽暗處,淡藍的街燈已經(jīng)亮了。
“你還沒吃晚餐吧?”女的關切地問,然后從提包里拿出兩個“叉燒包”遞給他。
“你要請客?——還沒發(fā)糧呢?”明笑起來,說:“那我就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了!”
看著明那高興勁兒,一陣喜悅掠過她的心坎。
他們在B鎮(zhèn)上分手了,素琴搭綠色巴士回家,廖明又趕去閃電支部忙起來。
二
當晚十點多,廖明回到了“家”。這是一間由雞寮改裝的亞答屋,坐落在B鎮(zhèn)邊的鄉(xiāng)村。這間陋屋外面有籬笆,籬笆外有條小河,顯得很清幽。這屋子是阿明每月用 十塊錢向福嬸租來的,因為這里靠近會所,活動方便。屋內(nèi)只一木榻、一桌、一椅,旁邊一個小廚房。他把腳車靠在屋邊,點了油燈,把冷飯溫熱,吃個大飽,照例 翻開報紙看看,直到打盹了才熄燈就寢。
說實在的,有時他也想:早點讓素琴住在一起多好,免得回來面對著屋內(nèi)的死寂。
他的家原是住在老遠的三巴旺,家里弟妹多人。母親在他十歲那年去世了,父親續(xù)了弦,他很受后娘虐待,后娘動不動就擰他,打他,他只能哭著想親娘。所以,出 來做工之后,他便很少回家,只因憐惜父親生活擔子重,每月送些錢回去補貼。他的父親在夜市場擺攤賣洋貨,是個開明人士,知道孩子在外頭干正經(jīng)事,所以不加 阻攔。
緊急法令后,阿明15歲,從西山小學畢業(yè),就到小坡廖記藥材店當學徒,每天起早摸黑,除了干店務,還兼做老板的傭人。那肥頭大腦的同宗老板,竟還厚著臉皮嘿嘿地笑著說:“年輕人多干才有出息。古人說:‘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
阿明心里暗罵道:“他媽的,這還算是親戚?!”這時,有個三輪車夫卻成了他的“親人”。他是住在隔壁樓閣上的關瑞,他常來店里聊天,有時借報紙閱讀。他是 個子瘦長的人,年約30左右。阿明見他和藹可親,和他交上朋友。一般三輪車工友,閒空時總往咖啡店里去,他卻是常來這里談時事,談中國的解放戰(zhàn)爭。有時, 阿明半夜里心頭悶氣,跑去隔壁樓上和他一起睡,就在那里傾談到凌晨,只覺得老關的話句句扣動心弦,使人感到溫暖,看到窮人的明天。接著,老關把他發(fā)展為抗 盟成員,以后又入了黨。那時,他配合老關執(zhí)行了幾項重要任務,包括散發(fā)傳單,沒收居民證,殺狗等。后來,老關決定把他從某小組調(diào)出,派去搞工會,他曾鬧了 一陣情緒。他原是一心緊跟老關干英雄業(yè)績的,叫去搞工會怎能過癮呢?但他難以表達,急得哭了。老關一邊咳著,一邊耐心說服他:“干革命不能只是你和我,要 多多人來干,所以,你去和多多人在一起才有希望。你應該去把工人團結到組織周圍,這是很重要的任務?!崩详P知道,過去一些工作過“左”了,今后應該照顧阿 明的身份,以免過早暴露。
阿明終于拭去眼淚,點點頭。
不久,老關的身份紅了,避到鄉(xiāng)村去,臨行時還向阿明交代了聯(lián)絡暗號。
阿明先是學木工,接著又去當印刷館的學徒,后來才進了汽水廠。
老關有肺病,但由于敵人追得緊,生活很不安定,同阿明的聯(lián)系也有困難;每當有機會見面時,阿明總不會忘記給他帶兩瓶“斯可脫魚肝油”。他敬愛這位從抗日時期就堅持革命的戰(zhàn)士。老關的健康在日寇的牢獄里垮了,但是,現(xiàn)在卻意志更堅。
每逢見面,老關總是微笑著問他:“市中心的工作方針?……”
明忙回答說“隱蔽精干,積蓄力量,長期潛伏,等待時機?!?br/>
老關點點頭說:“對,你的記性很好,但要真正做到?!?br/>
于是,他們開始了長時間的敘談?!?br/>
三
1952年中,阿明初到汽水廠工作,了解到工友們的生活很苦,每月只有百多元,僅足糊口,而老板的利潤卻很高;每瓶汽水的本錢只有三幾分,批發(fā)價卻能賣到 每瓶角半,每年單單汽水就凈賺百萬元以上。雖然那時還不懂得剩余勞動價值論,但確知那是極不合理的事。他很想發(fā)動罷工,改善工友的生活,可是廠里的工人老 黃說:“且慢,現(xiàn)在資方貨源充足,倉里、店里滿滿都是貨,硬干是雞蛋碰石頭的,——耐心等著吧,年輕人!”老黃平時說話不多,總是說一不二,阿明很尊重 他。素琴告訴阿明說:老黃在“6.20”事變時曾被捕過,后來釋放了,現(xiàn)在仍受監(jiān)視,晚上不能出門。
阿明聽老工人的勸告,耐著性子干,并按照老關的指示,深入地團結了一批工友,在工會里搞學習班,搞歌詠,也搞一些福利工作。
他們在工會的歌詠隊里唱《工人運動歌》:
“我們在生產(chǎn)線上,要把工廠當戰(zhàn)場。工人運動大開展,勝利消息不斷傳?!?br/>
有一天練完了歌詠,天快下雨了,素琴有事正想趕回家,阿明看在眼里,走出了會所后,指著自己的腳車對她說:“我載你去車站?!?br/>
“不,馬打會抓的?!逼鋵?,她是不好意思。
“一見馬打,我會叫你跳下,別怕!”
向來矜持的素琴,見他這么熱忱,也就坐上了。那天趕到家,一踏進門,黑壓壓的天空,就閃電劈雷,接著嘩啦啦下了傾盆大雨。她靠在墻壁,心里祈禱似地說:“謝天謝地,好在阿明……?!?br/>
此后,他們見面不但有交談,而且還談到了私事。阿琴說:她爸爸早逝,媽媽靠著養(yǎng)豬種菜,把他們兄弟姐妹六人拉扯大??墒?,有一件事她不敢說,即她的大哥是個共產(chǎn)黨員,早已轉(zhuǎn)入了地下?!?,后來阿明還是打聽出來了。
阿明知道,素琴在女工中很有威信,抓緊她,就能帶動一批女工,所以同她過從甚密。他倆的關系,廠里的老黃看在眼里,他微笑地點點頭,認為是很好的一對。但那個瘦猴似的工頭王益濟,卻對他倆鬼頭賊腦地注意起來。
那年年底,老黃偷偷對阿明說:“可以醞釀罷工了,因為,接下去就是開齋節(jié)、圣誕節(jié)和農(nóng)歷新年?!?br/>
由于他們的努力,罷工取得了勝利,全體工友增薪20巴仙,花紅增加一倍(由半個月薪金增到一個月)。正當阿明要向老關匯報這一喜訊時,老關卻由于叛徒的出賣,被捕了。他不能和阿明一同分享勝利的喜悅。聽到這消息,阿明受到了沉痛的打擊,頓時真想哭!
G.S.汽水廠工人罷工的整個過程,工頭王益濟看在眼里。他是資方的爪牙,事后對阿明進行利誘威迫,企圖把他拉到辦公室當職員,薪金再提升一倍,目的在于 分化他和工人的關系。阿明聽了,氣憤地拒絕了他。王某眨眨老鼠眼,轉(zhuǎn)而咬牙切齒地說:“與我們作對,對你沒有好處,哼!”于是,唆使流氓要在外頭暗害他。 老黃卻對阿明說:“王某只是一條狂吠的狗,真正的毒蛇還在后頭。”但阿明還是小心提防著,每晚回家都緩步推著腳車走。
在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阿明回家時,突遇兩個人從茅草堆中鉆出,拿著木棒,向他劈來,阿明立即提起腳車一擋,“當啷”兩聲,敲在車骨上。阿明大喝一聲: “干你母,我與你們無冤無仇!”雙方正要對打,恰在此時,有人走過。原來是阿狗,本村的一個流氓。他見一邊是自己弟兄,一邊又是同村人,便三言兩語勸開 了。事后,阿狗對阿明說:“你在廠里不燒香,不拜佛,不行啊!”阿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甚為憤恨。第二天,他找工會法律顧問,致函廠方,提出備忘 錄,要他對工會干事的人身安全負責。素琴聽到阿明險些挨打,心急得很,以后,每晚都親自陪他離開工會,或動員工友送他回家,這樣繼續(xù)了一整個月。
艱苦的共同斗爭,使他們的關系更密切了。他發(fā)展她為抗盟成員。老關被捕以后,素琴成了他最親密的人,廠里有什么事,阿明都先同她商量,定出個主意。
老關被捕后,阿明原想先避一避,但是回頭卻又想道:“這一避 ,就會把職業(yè)丟了,——把這工會陣地也丟了;再說,早先已講清楚,自己是搞公開的。相信老關能頂住,這個在日寇牢內(nèi)被灌過辣椒水的老革命?!?br/>
一天,他和素琴見面,偷偷問她:“你哥哥有消息嗎?——找他,找組織關系!”素琴搖搖頭:“都好幾年了呵!”接著,她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不知哥哥的近況怎樣?現(xiàn)在會是個什么樣子?也許是長胡子了吧?他是個運動員,靈活得象只猴子,竟能沉住氣,躲地下,一去就好幾年?!?br/>
四
自從老關被捕后,阿明總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愁悶和思念,每晚躺到木榻時,老關那消瘦的長臉,和藹的神態(tài),便出現(xiàn)在眼前?!鲜强人?,教人擔心他的 健康。要是能設法援救他,該多好??!可惜組織關系斷了。好容易通過罷工斗爭,把十多個積極分子組織起來,打算進一步鞏固勝利果實,現(xiàn)在只能獨當一面了。雖 然目前工運、學運逐漸活躍,自己每天忙碌不已,但精神上免不了有茫然的一面,正如屋外鄉(xiāng)村的夜景。
某夜,他回家時,有個人影從籬笆邊閃出,他以為又是襲擊自己的私會黨徒,正立定腳步作招架之勢,那人忙道:“阿明,‘里禮’腳車修好了嗎?”
他一高興,立即回應道:“換了一條外胎?!卑堤枌ι狭?,呵,是自己人。他把來人讓進屋里,點上油燈;他仔細端詳這位不速之客,真怪,也是瘦長個子,高額頭,驟看真像老關,只是這人笑時,齜出金牙,笑容也顯得有點別扭,許是還生疏的關系吧!
從頭的舉止看,應是個干練的老革命。
“我叫黎欣,上次在小坡碗店口找老關時見過你,你還記得嗎?……我們還曾經(jīng)分頭共同干過工作?!蹦侨俗?,遞出煙來,生怕阿明不信任地說?!钠胀ㄔ拵е莞弧?br/>
阿明一邊煮水,一邊點點頭;只是當時人來人往,他記不住這是哪一位?再說,當時老關也不讓他多問,盡管他多么好奇。
“矮仔沖叛變了!”老黎抽著煙,氣憤地說:“他嗎的,頂不得一下子就出賣到光,老關來不及轉(zhuǎn)移,被捕了?!?br/>
老黎沒有說明:叛徒出事之前,老關同他進行過尖銳的思想斗爭,那時,自己是護著矮仔沖的。老黎覺得,老關也未免太刻板了,他當領導的,把個人問題放在一邊,而把矮仔沖在戀愛問題上的差錯看得太嚴重了。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知道,”阿明泡了咖啡以后,又弄米煮飯:“老關在牢內(nèi)怎樣?有希望援救出獄嗎?”
“情況不大明了,看樣子大概還頂住,要援救可就難?!?br/>
“當然他能頂住?!卑⒚鬟B聲辯護似地說。
“是的,是的,根據(jù)是事態(tài)沒有擴大。”老黎留有余地地說:“以后會怎樣就難講。”
阿明心想:“你難道還不相信他?”但他卻是先問自己的組織關系問題。
黎欣沉吟了一下,說:“由我暫時個別聯(lián)系你,你可以先繼續(xù)搞公開;組織工作以后再說?!?br/>
“那么,我的下屬呢?怎么辦?”阿明端給他一杯濃咖啡。
“慢一點,”黎欣接過咖啡,因為太熱,就先擱著:“在公開上團結他們就好?!€有什么困難呢?”
“同志們要求看《自由報》,我也要求過組織生活?!?br/>
“都慢一點吧!……”
吃了晚飯后,阿明向這位新來的上級匯報了他與素琴的關系,和自己的思想情況。
老黎一邊聽著,一邊沉思著,吸著煙,呷著咖啡,心里不以為然地想道:自己的愛人在內(nèi)地打仗,都毫不在乎,為了革命,應該舍棄個人的一切,你年紀還輕,就忙著戀愛?于是,攤開手說:
“有什么辦法?既然她的哥哥是另一條線的人,要好好考慮才行。……組織關系總是比個人關系重要,對嗎?”
阿明聽了愕然,沉寂了片刻。
“出了叛徒,你們的處境一定很困難吧?”阿明關懷地問。
“那當然,不比你們干公開的那樣爽!”說罷,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神色。阿明覺得這是老關從來沒有的,要說他們之間有什么區(qū)別,這就是最明顯的一點。
時間已是12點多了,阿明要留他過夜,他謝絕了,說:“地下的和公開的不要攪在一起。”
“我怕你夜歸不便?!泵鹘忉屨f。其實,他還渴望著和老黎暢談通宵;換作老關,他準會這樣做的。
黎欣臨別時告訴明,以后可能會派交通員來聯(lián)絡,暗號照舊。于是,他走出籬笆,一會兒就消失在夜色蒼茫中。
這天夜里,阿明感到有點興奮,到底盼來了黨組織啊,只是他的問題仍未完全解決,以后還得再盼嗎?這樣想著,心里又惆悵若失?!磺澹@是自己個人主義作崇呢,還是有什么別的原因?
棲息在樹上的貓頭鷹“咕、咕、咕”地叫著,聽了使人覺得凄切!
第二天下午放工后,他把接上關系的事告訴了琴,這女友竟然未聽他講完,就漲紅著臉說:“好啊,你該請客,不管你發(fā)糧了沒有!”
“我請你吃香港面包?!泵鹘又f:“可是,咱們的關系還沒獲準?!?br/>
琴聽了先是一怔,卻又委婉地說;“那有什么?反正咱們還是工友關系?!闭f著,含笑地遙望著B山遐想。是的,她的心事,仿佛這座堅強的山能理解她。
“我要求他……我要求他……”明欲言又止。
“你要求的何嘗不是我所要求的呢?”琴誤解地說:“明,我想過了,要是咱們結婚了,不但能一起工作,我還能親手煮一點飯讓你嘗嘗,那多好。……可是,這是以后的事?!?br/>
“我還要求《自由報》,要求過組織生活!”明強調(diào)地說。
“噓!……”琴制止他,生怕外人聽見,同時環(huán)顧左右。走到B鎮(zhèn),阿明當真去咖啡店里買來香港面包,然后放到琴手里,命令道:“吃!”他看著女友,心里深有感觸:這是一個外表文弱,其實是剛強的少女,她對愛情的大膽和坦誠,是自己所不及的。
“明,你說組織上為什么不批準咱們的關系呢?會不會因為嚴密問題?其實,我和哥哥沒有組織關系,沒有,這是真的。”說罷,琴突然變得沉靜了,沉靜得帶有幾分憂郁。她抬頭望望B山,可是,它也默默無語。
阿明理智地說:“得了,不想這些,讓我們專心做工會的事,嗯?”
說罷,他們一同走到會所去,那里面正熱鬧地練著歌詠,唱著《工人運動歌》:
“……我們的隊伍堅如鋼,最后的勝利屬我們,拿出力量來啊,做出成績來,嘿,拿出力量來啊,做出成績來!”
五
1953年底,有位學生模樣的人來工會找阿明。那人中等身材,約十八九歲,短發(fā),臉上還帶著孩子氣,卻硬是裝老成。他把阿明叫到一邊,低聲問道:“那輛‘里禮’腳車修好了嗎?”阿明連忙對上。于是推著腳車和他走上街去蹓跶。
到了偏僻處,那人說:“我叫雄飛,是老黎派來的?!痹诮譄粝驴磥?,他是一派莊嚴地說:“我只是聯(lián)絡,不問具體的組織工作。”
“你還在讀書吧?”阿明判斷著說。
他點點頭,好象泄漏了什么秘密,感到不好意思,卻又補充說:“……彼此可以交換一般公開運動的情況和意見?!彼蟾挪涣晳T穿長褲,時時要抓一抓長褲筒,顯得幾分不自然。
“哦,那好,——到我住的地方去吧?”明主動邀他。
“老黎沒有交代,還是先別去吧。”他接著低聲說:“我今天是帶組織文件來給你的,看后摘記要點,把原文燒掉;你以口頭形式向下屬傳達就好,因為你是搞公開 的。”于是,遞過一包約一斤重的什錦糖果,交給阿明。從以往幾次地下組織被敵人襲擊,牽連到公開戰(zhàn)線的同志這一經(jīng)驗教訓來看,雄飛覺得老黎的這一交代是明 智的。
接過了東西,把它裝進腳車后袋,阿明問道:“有老關的消息嗎?”
“對不起,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一個家伙被捕后叛變,老黎來不及通知他,第二天就出事了?!?,聽說他在牢獄內(nèi)的表現(xiàn)好?!?br/>
“最近學運斗爭的情況怎樣?”
“全星的華文中學都有了緊密的聯(lián)絡,通過文娛演出,我們準備進行帶有政治性的斗爭?!?br/>
“那就好!”阿明瞇笑起來,仿佛在黑夜里看到晨曦的微光;他也感到雄飛似乎是帶來了組織內(nèi)的一般青春氣息。
臨別時,雄飛給他一個通訊處,那是坡底一個商店的地址,讓他有急事時可以約見。
分手后,阿明立刻回家,如饑似渴地拿出組織文件來閱讀。除了《自由報》、《解叢》第七期以外,還有工作指示,都抄印得很精美。晚餐以后,他又是閱讀,又是摘記,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他把這令人興奮的消息告訴素琴,可是女友聽了,反應卻是冷淡的,阿明問她有什么心事。
她憂郁地說:“媽又病了,病中說胡話,老是叫我哥哥的名字?!形掖蚵牳绺绲南侣洌夷膬喝ゴ蚵牥??……她聽說我有了男朋友,硬是要看看,說這樣死了才能瞑目?!?br/>
“這?……”阿明為難地說:“以后如果組織上不批準,怎么辦?——按照《解叢》第七期關于黨員私生活的準則,必須等組織批準后才能戀愛,我已違反了組織紀律。嗨,我真對不起你!”
“那有什么,我們等組織批準就是了,反正我也不嫁給第二個人。”素琴執(zhí)拗著,卻是柔和地說:“你不要再這樣說,好么?——到我家去吧!”
他尋思著,終于妥協(xié)了:“可以去你家走走,不過呢,你要說我是你的工友?!?br/>
“當然,我總不會說你是馬共!”琴嗔嬌地瞟了他一眼,終于噗哧地笑起來,恢復了往日的氣氛。
一個星期天,當素琴的媽媽身體稍好了,廖明到她家玩,還用潮州話跟老人家敘談家常。辜媽媽看看他是個實在人,心里高興。
素琴送阿明出來時,遇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迎面走來,他皮膚黝黑,叫她一聲“阿姐”,瞪著大眼瞧,又對他倆裝個鬼臉。
這一下,她的臉紅了。阿明問那人是誰?她答說:“是我堂弟,住在烏魯班丹,P村,叫廣弟,是個頑皮蛋。”
素琴又接著說:“他真象我哥哥從前的樣子。我哥原也是這樣頑皮,盡欺負我。”她緬懷著過去,深有感慨地說:“后來也許他參加了革命組織,就對我突然好起 來,甚至讓我站在他的肩膀上採紅毛丹,我媽見了罵我太放肆。有一次,我跟小朋友玩跳房子,誤了喂豬的時間,媽打我,不讓我吃飯;哥哥卻偷偷地拿飯給我吃。 哥哥真好,我只念完高小,他教我讀完初中語文,還介紹我讀文藝小說。哥哥最喜歡唱‘快快起來,努力奮斗,英勇戰(zhàn)士們!’”
“凡是熱愛革命的人,都是好的。”阿明半開玩笑地說;“我也是一樣的好!”
她聽了忍俊不住,笑了起來,說:“你是老黃瓜,自說自夸?!?br/>
在路上,阿明告訴素琴說:廠里的李會計拉攏他,要他去坡底當洋行職員,薪水又高,工作又清閑,將來又有從商的機會。
她聽了急切地問:“你怎么回答?”
“我說:要跟家人商量。他這人狡猾,要是一下子推掉,他會奇怪?!?br/>
“對于這號人,還是要小心一點。”她說:“老黃講的毒蛇,指的就是他。他是資方的師爺?!?br/>
“我明白?!卑⒚髡f:“他們想搞調(diào)虎離山,哼!”
他們在岔路口分手了。
以后,在素琴要求下,阿明也帶她去三巴旺的家里,每次回來,她總要批評阿明不該那么恨后娘:“你不知道,婦女在舊社會有多苦??!”他聽了憋著氣,半天不開口;有一次竟吼聲怒喝道:“你別再嘮叨了!……我……我還要你來教訓?”
她被嚇住了,象對著陌生人一樣地看著明,許久才顫聲哀求道:“你原諒她吧,嗯?”
阿明不答,只是眨著紅了的細眼,轉(zhuǎn)過身去。
她想:要是阿明沒有這一缺點就好,可是……
自從來了雄飛,阿明對學運更加關注了。1954年“5.13”反對國民服役斗爭,當警察在皇家山毆打?qū)W生時,他和司機商量好,把貨車開向那里,故意放慢行 駛,原是想看看究竟。這時,一個個子頎長的男學生,攀著車尾,靈活地一躍,跳上車來,并要求把他送到惹蘭勿殺廣場,那里正在進行著全星華校運動會。阿明告 訴司機,那工友默契地點點頭。貨車緩緩穿過人群后,立即開足馬力,奔向運動場。在車上,那學生還向阿明進行了反對抽丁的宣傳。阿明含笑地點點頭,不多說 話。到了足球場附近,那學生跳下車,也來不及道謝,就飛快跑去。當貨車轉(zhuǎn)從白沙坡兜了一陣后,駛向不拉士派沙路時,遠遠看到男女學生蜂擁而來,阿明立即意 識到,這是那個“弄幫”車的學生叫來的“援兵”,心里感到一陣喜悅和滿足。
第二天,學生的正義斗爭的消息,引起了工友們的熱烈反應。中午休息時,大伙兒紛紛捐款,要工會送去支援學生。當外勤車回廠時,素琴告訴了阿明,他們都為這一群斗爭的掀起而感到興奮。
過了十天左右,兩千多名學生又在加東中正總校集中,工友們感到可能又要發(fā)生警察毆打?qū)W生的事,他們擔心學生會吃虧,于是決定將貨車開到月民路停下,要是真 正干起來,就將汽水當武器??上В谴螌W生被驅(qū)散了,那些“武器”沒有派上用場。那時,人群從中正總校涌出,散去,阿明看到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很象雄飛, 但很快就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了。這一天,街頭巷尾都有警察、特務站崗,阿明看了氣得直捏著拳頭。
六
正當學運高漲時,發(fā)生了一件令阿明楸心的事:老關越獄后,重又被捕了!
報上刊登老關的相片和消息。
老關在牢內(nèi)展開絕食斗爭以后,身體非常虛弱,在爭取到中央醫(yī)院治病期間,他耐心地說服了一個男護士,弄來了一把鋼鋸,趁著一個暴風雨之夜,鋸斷了鐵柵,從窗口潛逃,逃到了西郊十六英里處,由于敵人沒有公開追緝,因此,同志們并不知情。
老關躲在西郊一處鄉(xiāng)村的山坡上,通過當?shù)厝罕娤鲁钦谊P系。但是,由于老黎表示懷疑,遲遲不敢接上,又不進一步弄清情況,因而失去了良機。不久,那個去找關 系的群眾也被特務盯上,不敢回來,在情況未明之前,老關晚上躲到上頂?shù)牟荻牙锼X。敵人得了情報以后,有重點地暗中向西郊搜索。一個特務化裝作割草工人, 去山上偵察,發(fā)現(xiàn)了老關睡覺的痕跡。當晚,敵人立即采取了行動,包圍了那座山,又封鎖了鄉(xiāng)村所有的路口。
老關又被捕了,這是第三次入獄!
當晚,素琴原是要約阿明去訪問學生的,他卻說:“不去了!”聲音很沉。
“為什么?”琴詫異起來。
阿明不語,眼淚奪眶而出。
“怎么了?明,”她急切地問道:“有什么事嗎?”
他拭著眼淚,夾在腋下的公開報跌落在地上,她忙撿起,看到了那則轟動全島的新聞。她明白了,可是要怎樣安慰他呢?
等到他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以后,竟自語道:“為什么他不派人來廠里找我呢?嗨!”
她只能靜靜地聽著,無從分擔他的痛苦。
阿明接著是一聲長嘆!……
“5.13”學運斗爭勝利以后,老黎事先未通知一聲,就帶著雄飛和另一個戴眼鏡的叫小鐘的同志來阿明的住處開會,并說明兩個學生同志要留下來暫住幾天???老黎那樣興奮,阿明當然點點頭,他爭取這一機會,個別問他關于老關再次被捕的事;對方竟冷冷地答說:“交通員聯(lián)絡不上就被捕了。”并聳聳肩,表示無可奈 何。
“為什么?”
“革命就是這樣殘酷的嘛!”老黎說罷,掉轉(zhuǎn)身走進屋去和兩個學運干部開會了,阿明則留在屋外放哨。
老黎走后,阿明和雄飛要到屋前小河邊個別談話,這時,小鐘也要跟出來賞月,被雄飛止住了:“我們要談別的事,對不起,小鐘于是無奈地低身進屋。他是來自居鑾的中學生,有個哥哥在山里打游擊。
來到河邊坐下,雄飛說:“聽說左派政黨——閃電——要成立了,得到工會和馬大社會主義俱樂部的支持?!?br/>
“嗯,”阿明說:“廠里的老黃對我說過這事。看來公開斗爭的形勢是好的。可是,我們內(nèi)部,以我的情況來說,組織關系卻是不大正常的?!?br/>
“地下組織常常存在著這種困難,”雄飛老成持重地說:“要頂住,堅持就是勝利?!?br/>
“老關的再次被捕,我感到很對不住他,在他那樣困難的時刻不能給他一點幫助,我這算什么同志?”阿明心情十分內(nèi)疚:“對于素琴,我也感到很慚愧,還未得到 組織批準就和她戀愛。噯,我太自私了!要是能早一點看到《解叢》第七期就好。現(xiàn)在,組織上批準也好,不批準也罷,我盼望能早日給我一個答復,免得我們的關 系再這樣尷尬下去?!闭f著,他的聲音咽哽起來。是委屈,是不滿,還是內(nèi)疚?或是都兼而有之?
月光照著緩緩流去的河水,河水在細訴征程的艱辛?!埏w也感染了他的激動,可是,他壓制著自己的感情,安慰道:“明哥,我再代你問問老黎,你別見怪啊?!?br/>
阿明搖搖頭,只是一聲輕輕的噓氣。
半晌無語。
這時,只聽得屋內(nèi)的小鐘在唱著《異鄉(xiāng)寒夜曲》:
“離開了那里不知多少年哪,我留戀的故鄉(xiāng);望望又望,眼前只是一片,遼闊和渺茫……”
雄飛心想:小鐘這家伙看到星洲的形勢很好,立即想到自己的老家,希望那兒能迎頭趕上,特別是希望武裝戰(zhàn)線能更快開展?!F(xiàn)在,被兩個感情豐富的人夾在中 間,自己無論如何得冷靜再冷靜。他知道,小鐘最近要求調(diào)動,讓他回內(nèi)地工作,可是老黎舍不得讓學運的干將走,所以默不作答。
當他和阿明走回屋子時,明說:“我真羨慕你們有正常的組織生活。”
“對!”雄飛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住了:“對啊,向老黎建議,把你也吸收到我們小組來,你看怎樣?”
“好!”阿明充滿希望地握了他的手。
“反正咱們都認識了,現(xiàn)在都住到你家里了,”雄飛跨進小屋時說:“我們正需要象你這樣的工人大哥,我們都是一些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缺點很多?!?br/>
“不,應該是互相學習。”阿明簡單地說,看見小鐘躺著,就給他蓋上被單,順便整理床鋪,他自己則準備睡在桌上。
“你是對的,小鐘,”雄飛正要躺下身時,對同伴說:“我支持你回內(nèi)地。革命的決戰(zhàn)是在聯(lián)合邦!”
聽聽沒有回答,不知小鐘是賭氣還是真的睡著了?雄飛看看明哥,生怕自己這稚氣的舉動引人笑話??墒?,那工人同志獨自望著窗外的月色出神。
貓頭鷹在樹上“咕、咕、咕”地叫著。
七
盼了幾個月,雄飛來了,并告訴阿明說:“老黎不同意我們在一個小組的建議,他說‘學運與工運不要搞在一起’。他要直接聯(lián)系你?!?br/>
阿明聽了覺得很不是滋味,于是鄭重地說:“我有意見,我會寫信向他提出。”他心里想:這樣的領導,一直拖著我的問題不回答,很不好;一下子說公開的與秘密 的不要混雜,現(xiàn)在又說學運與工運不可攪在一起;要把心里話對他說都難哪。他因為不滿而顯得講話有點急促:“我覺得,他他他與老關不同。……唉,他不了解 我,我也不了解他……很對不起,我有點‘鳥’氣,對你的上級?!?br/>
“他也是你的上級?!?br/>
“他是說暫時的?!卑⒚髡U<氀?,心里十分難過地說:“也許我過于苛求。”
“老黎也是條好漢!”雄飛正想接過話來這樣說,但卻又止住了。據(jù)他所知,老黎和老關一樣,也是自抗日時期就參加革命的,是工保的干部,多次出色地完成鋤奸 殺狗的任務;糾正過“左”的做法以后,他又積極抓政治思想工作和組織工作,近年來又開展了“紀念斯大林工作周”?,F(xiàn)在他的領導工作基本上還是好的,只是近 來極懷念在內(nèi)地打游擊的愛人,卻又同女交通搞了不正當?shù)哪信P系。當老關再度被捕時,他表現(xiàn)出恐懼的神情。這是一時的呢,還是思想上確有什么問題?雄飛還 看不準。但他總是往好處想,希望這個老革命永葆青春!
雄飛這樣想著,同阿明匆匆分手了。
第二次接頭,阿明把意見書遞上了。
以后,竟然連雄飛也沒有來了。老黎只是偶爾突擊,來阿明的家,收了月捐就走,并沒有解決阿明的任何實際問題。有一天,他來時,恰好碰見素琴正在幫阿明煮 飯,于是顯出老大的不高興,連素琴同他招呼也不加理睬。臨走時,他個別對阿明說:“你專心搞好工作吧,爭取總工會和閃電的領導權?!劣谀愕囊?,我是 理解的。不過,你的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可要注意克服啊,你是一個布爾塞維克啦!”
阿明知道他話意中的不滿,便不再提出什么意見,撇著上唇,一言不發(fā),心中象被什么東西堵住?!?br/>
阿明專心致志地搞好工會和政黨的事,也動員他聯(lián)系下的同志,深入基層,開展工作。
福利工潮爆發(fā)了,斗爭劇烈,由于警察開槍殺害了一名學童,群眾抬著尸體游行,以示抗議,后來終于釀成暴動,狂怒的群眾在阿歷山大路和紅山區(qū)攔車毆打特務和洋人。這一天,阿明收車回來,神采飛揚地對琴說:“整車汽水都用上了,真爽!”
“廠方?jīng)]有查問?”
“有,”阿明說:“李會計問我:‘阿歷山大路不是你們送貨的路線,汽水為什么會被人搶走?’我說:‘在二馬路就被搶光了,警察都欄不住?!@才無話可說?!?br/>
“要注意,這只老狐貍,他懷疑你!”琴說:“他在老板面前說,你是閃電支部的財政,你有家不歸,專門在外頭搞政治?!?br/>
“哼!總有一天,要搞到他頭上去,也是這么一敲,只要一瓶汽水就行,”阿明作一個下劈的手勢說:“象在阿歷山大路那樣,把特務的狗頭敲碎!”
“你敲了?”
“嗯!”
“你還是沉住氣一點好?!彼P切地勸著說。
“我知道。我答應過我的領導,要隱蔽精干?!卑⒚髡f著,看了女友一眼,只見她陷入了深思。
這對青年男女工友,仍然在黃昏時并肩走在B路上,在談藍的街燈下低聲細說。那個女的,不時抬頭望望B山,好象那座漸漸暗去的山崗,引起了她的憂慮。……
1956年6月,馬紹爾去倫敦乞討獨立,空手而歸后,鬧辭職了。于是星洲總督另委林有福取代。9月18日,林有福政權悍然鎮(zhèn)壓群眾運動,封閉左派團體,大 舉逮捕進步人士。阿明所屬的工會也被封閉了,廠方趁機會開除了他。接著,由于殖民地警察強行驅(qū)散集中的學生,于是爆發(fā)了全市的群眾斗爭,敵人彈壓,幾十人 死于血泊之中。
阿明看到華校中學生象俘虜一樣被警察押走,滿懷激憤地捶著手。他想起了向往內(nèi)地武裝斗爭的小鐘同志,便對素琴說:“干革命遲早總是要用暴力,要是組織上能調(diào)我們?nèi)ゴ蛴螕艟秃??!?br/>
她聽了默默無語。
阿明暫時處理了下層同志的善后問題,回到家里去。他主要是想要向父親說明,今后暫時不能給他補貼家用了。老廖叔明白,他還從荷包抽出兩張紅老虎,塞在兒子 衣袋里,一邊抽著煙,一邊說:“我知道,國家大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是阿明的后娘卻整天指桑罵槐說:“好手好腳的人,屯在家里吃閑飯!”阿明呆了幾天,走 了。
阿明的小屋子不能再住了,素琴因擔心自己家里有色彩,就把阿明介紹到P村她叔叔的家“弄幫”。這就是那個小鬼廣弟的家,是一處菜園,還養(yǎng)著一些豬,正需要 勞動力。阿明來了以后,廣弟整天纏住他,要求他講工會斗爭的故事。阿明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小鬼,常常在一起斬萍菜、打水、喂豬、種菜等,閑空時還督促他讀 書。
阿明最掛心的是和老黎斷了聯(lián)系,今后的工作不知道組織上有什么指示?好些工友被資方迫害,也得不到很好的安置。他下坡去找雄飛,這位學生干部也已轉(zhuǎn)移了。
有一天,素琴放工回來,急急忙忙地對阿明說:“你爸爸找到工廠來,要我立即通知你,不好再回家去,特務找上門來了!”
“這早料到了?!卑⒚骱敛辉谝獾卣f。
“老黃和我,雖然還沒有被資方開除,但是,在廠里都受到了監(jiān)視?!彼厍儆盅a充說:“廠方開除你,聽說是李會計出的主意?!?br/>
這時廣弟慌慌張張地闖進來,把一個捆著線的小罐子丟在一邊,說他的風箏斗輸人家的,被割斷了,飛遠了,不見了。阿明安慰他,答應給他糊一個新的;而自己的心里,豈不是也有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飛遠了呢?……
當阿明在盼望著老黎的時候,老黎又在想什么呢?他多次接到下屬同志的來信,要求他的工作指示:比如,第二線的公開人物要怎樣安排?轉(zhuǎn)入地下的同志又該怎樣 處理?有些斷了線的同志,要怎樣恢復聯(lián)系,等等??墒牵@個領導者卻認為:自從老關被捕后,同上級的關系斷了,還有什么辦法呢?……自己是地下干部,不便 拋頭露面,而女交通員又已身懷六甲,只好也隱蔽起來。他就這樣,讓組織工作陷于自流……
八
1957年初,春節(jié)快到了,阿明在這樣的日子里呆在別人的家里,是多么尷尬啊,左鄰右舍見他與素琴來往,已有些流言蜚語了??墒?,又有什么辦法呢?盼親人快來吧!
他幫著屋主刷灰水、油漆,準備過春節(jié)。有一桶火酒,原是買來摻拌著油漆用的,那個桶穿了一個小孔,火酒向外蒸發(fā)著,阿明曾說有空要用蠟來封住它。小廣弟十 分關心這件事。有一天黃昏,正當阿明和素琴在商量工作時,廣弟在他們背后把蠟燭點上,讓蠟滴到火酒桶的孔。這時阿明倆正談到入神,并沒有去留意廣弟的舉 動。這小調(diào)皮滴啊滴的,將火苗點著了火酒,火酒燃燒起來,引起爆炸,“轟”然一聲,火焰噴到他們?nèi)松砩虾桶灞谏?,屋子冒起煙了。阿明先是抱起廣弟,順手 把素琴推倒在地上,翻滾了幾滾,把火撲滅,自己身上卻又燒起來,他忙把衣服脫去,然后沖著跳進了萍池……
當鄰人趕來撲滅了大火以后,把他們救起,他們?nèi)硕蓟璧沽?。阿明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中央醫(yī)院,身旁有工友和左派政黨人士。他極力尋找,尋找來自地下的同志。啊,沒有,一個也沒有來,看來他們還全不知情呢;不,就是知道,他們也不便來。
“阿琴、廣弟……怎樣?……”他用虛弱的聲音問道。
人們告訴他:“他們都沒事,你放心吧?!?br/>
其實,廣弟傷勢過重,第二天就不治身亡了。
素琴燒傷了臉部,以后必須做切植修補手術,但她沒有生命危險。她望著男病房,望著阿明病房的方向,前幾天還有人來往,可是,這一天卻寂靜得使人害怕。她禁不住用馬來語問那個印度籍女護士。那位善心的護士,略為沉思,終于裝得平淡地說:“他好了,出院了?!?br/>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她接連地問:“還有我的弟弟呢?”
護士一怔,只好繼續(xù)哄她說:“也出去了?!?br/>
琴真不敢相信,他們兩個的傷勢一定比自己的重,怎能好得這樣快呢?而且,要是好了,為什么不來看望自己呢?
印度護士似乎看出她的心事,說:“醫(yī)生不讓他們來?!?br/>
阿明身體被燒傷的面積不超過百分之四十,農(nóng)歷年初二,病情還有好轉(zhuǎn),到了年初五,突然就停止了呼吸。素琴出院后,聽說阿明和廣弟都去世了,頓時捶胸痛哭!辜媽媽勸著,自己也傷心地哭著。
阿明被燒傷至死的噩耗,在公開報登出來了。雄飛等同志大為震驚。雖然這是意外事件,但他因此對老黎也有幾分不滿,要是早聯(lián)系上,也許可以避免或減少危險 性。顯然,一個被敵人追緝的同志,在中央醫(yī)院治療,安全上是沒有任何保障的,而老黎竟干了些什么?他說他要直接聯(lián)系……他想到這里,眼眶里噙著淚。
雄飛設法找到老廖叔,安慰了他一番,并把群眾捐來的款項交給他老人家辦理喪事。他建議把阿明安葬在客家芭義山,在林亞亮同志的墓旁。老廖叔點頭承諾著,拭 去淚水,說:“我的孩子做的事是對的,現(xiàn)在意外身亡,我沒有理由埋怨任何人。謝謝你們的關懷,……只是,我平日倒是對不住他。唉!……”
自從阿明和廣弟逝世后,素琴的精神恍惚,幾天不食不眠,常常幻見阿明微笑著向她走來,幻見和他在華燈之下的散步,幻見他在街頭與警察對打,幻見他高高興興地對自己說:組織上批準啦,準備結婚吧!
年輕的素琴姑娘出院以后,身體日益消瘦,臉色顯得蒼白、可怕。這樣痛苦的煎熬,何異于撕心裂肺?
雄飛派女同志去關懷素琴,安慰她、鼓勵她出外走走,盡量充實她的生活,爭取她早日恢復身心健康,重新投入到群眾斗爭中去。
由于老黎蛻化變質(zhì),受到組織上的審查處理,雄飛的組織關系改由辜建寧負責。這位新領導,正是素琴日夜思念的哥哥。有一天,她接到了他的來信:
“親愛的琴妹,我的同志:
你好!
我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
化悲痛為力量,和我們一起戰(zhàn)斗。
黨向你呼喚,祖國向你呼喚。
你是我的好妹妹,你是馬來亞人民的好兒女!
黑夜終將過去,讓我們迎向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再見!
請代向媽媽問好!
你的哥哥
寧
X月X日
素琴念著信,熱淚撲簌撲簌地滴到信箋上,她的手哆嗦著……
呵,這信要是能早兩個月到來多好??!
“哥哥!”她把信貼在懷里,情不自禁地低聲叫著。
窗外,椰樹婆娑,仿佛傳來哥哥昔日的一串歌聲笑語:
“快快起來,
努力奮斗,
英勇戰(zhàn)士們!”
下地,她站起來,撲向窗口,她要尋找失去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