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孤獨的食堂,在北京二環(huán)內

人老了,都是一個人吃飯
白紙坊位于北京二環(huán)內的西南角,緊鄰護城河。不通地鐵,自然也沒有年輕人過來。
這里沒有購物街、沒有電影院、沒有l(wèi)ivehouse,有的只是上世紀80年代的“赫魯曉夫樓”,一種用磚頭壘起的長條形板樓。最高六層,沒電梯,墻皮處處脫落,是買房最忌諱的“老破小”。
但對住在這里的老人而言,這是他們當年從單位分到的最好房子。一住就是三、四十年,他們還在這里將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養(yǎng)大成人,送去了北京、全國、乃至世界的各個角落。
而現(xiàn)在,他們用余下的歲月守在這里,蒼老得如同院子里的那棵半個世紀前栽下的老樹,滿臉皺紋、孤獨又安靜。
這里位于北京西城區(qū),全北京“最老”的一個地方。
不只是距離故宮最遠不過六公里、真正的“皇城根兒”,還因為它的老年人“密度”——面積只有朝陽區(qū)九分之一,但120萬戶籍人口中,三分之一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
兩年前,被稱為“老年食堂”的養(yǎng)老服務驛站在白紙坊街道的小巷里落成。它為住在這里的老人們解決了生活中一大難題:吃飯。
這樸樸素素、平平淡淡的一頓飯,正是他們衰老后,生活的縮影。
老年人的午飯,從早上十點半開始
早上十點半,年輕人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但老年人已經(jīng)邁著蹣跚的步子,朝“老年食堂”進發(fā)了。
食堂隱藏在一條名為“南菜園西頭條”的小巷里,前身也是一條狹窄的胡同。
一輛電三輪停在了巷子中央,擋住了后面轎車的去路。劉慧琴趕緊回來,把三輪開上了便道,但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老年食堂的大門。
兩三分鐘前,她剛把老伴扶下車,送他進食堂去打飯。

她的老伴今年七十六了,左腿的膝蓋也被風濕折磨了快二十年,走起路來使不上力。好在劉慧琴還開得動家里的電動小三輪。這個十年前送外孫女上學的代步車,轉眼就成了老頭子的專車。
今天也是一樣,劉慧琴開車帶著老伴出來買東西,“要不然怎么辦,在家坐久了也膩歪?!?/p>
小車的車筐里,一把青菜耷拉著葉子,掩蓋著一小袋面粉。“午飯就沒時間做了,我們來這打口飯,回去吃。”
正說著,劉慧琴眼神一亮,笑著示意她要走了。食堂門口,她的老伴提著一個保溫桶緩慢地往外走著。劉慧琴把桶接過來,給他扶上了車,自己邁上前座,兩人一起消失在巷子盡頭。
差不多兩年前,建功南里的“老年食堂”在這里開張,好多住在臨近五六個社區(qū)的老人都成了這里的??汀T谒麄儾淮蟮纳畎霃嚼?,這里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目的地。

陳素芬還像往常一樣站在食堂側門鍛煉。咿咿呀呀的聲音從她袋子里的收音機傳出來,隔著一層布,悶悶的,是李勝素版的京劇《貴妃醉酒》。
每天九點半,她都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把居委會發(fā)的帆布袋往門把手一掛?;位窝?、抖抖腳、扶著欄桿站一站,就是這位80歲老人的日常鍛煉。
在門口活動一個小時后,差不多十點半,到了陳素芬的午飯時間。如果家里沒有剩下的飯,她就去食堂吃。
她的家里沒有別人。老伴去世,女兒做公務員,原本還能一星期回來看她一次,但是沒想到疫情一來徹底忙得見不到人,“我們老的也就隨便吃點兒。”
說話聲音太小,陳素芬費力地加上胳膊比劃,松弛的皮膚掛在骨架上搖晃?!坝袝r候懶了,就吃點兒泡面,一年吃那么幾次,也沒什么問題吧。”
陳素芬的身體出現(xiàn)過兩次斷崖式惡化。一個是50歲,她的腿關節(jié)開始犯病,從那時起就沒辦法自己出門買菜。
另一個節(jié)點是79歲。她指指自己的左眼,“看不見了,醫(yī)生讓我做手術,做了也沒太大改善。”
她沒有嘆氣,好像是習慣了這樣衰老?!袄狭司褪抢狭?,咱們的身體呀,就像一臺機器,用久了,修不好嘍?!?/p>
她拿起自己的袋子,往食堂走,揮揮手說:“哎呀,你還年輕,體會不到的?!?/p>
稀湯寡水的飯菜,總比一個人對付強
老年食堂的中午,很難用“熱鬧”兩個字形容。
七、八個老人對墻而坐,一人一張桌子,誰也不和誰說話,只有喝粥時才會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音。
缺牙又漏縫的嘴,讓老年人吃飯不得不格外賣力。
為了讓老人們嚼得動也好消化,這里提供的食物已經(jīng)軟到不能再軟:
燒爛的茄子、煮塌的冬瓜、燉沒刺的龍利魚小塊……主食有米飯、饅頭,也有軟成一灘的蒸南瓜或是蒸白薯。

用老年卡購買,一份套餐三個菜加主食和粥,一共18元。
“你們小姑娘年輕想減肥的,就來這兒吃,油水少呀。味道嘛……也還湊合?!币晃荒棠坛酝觑埻庾撸櫦y都笑開了花。
但她也不滿意這個價格:“100塊就夠吃5頓,不劃算。”以她每月850元的養(yǎng)老金來衡量,確實有些高了。
住在這片的老人里,很多都和她的情況類似。當年退休前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如今無論是生活還是看病,都要靠孩子來供養(yǎng)。
打飯的隊伍漸漸長了,食堂里回蕩起打飯大叔的嗓音?!懊罪埳冱c兒?再來個饅頭?”他舉著飯勺問面前的老人。
老人慢悠悠地看了一圈菜,思忖了一陣子,點點頭。“您不夠再來加!”大叔掂掂飯勺,接過下一位老人的餐盤。

排到一位穿棗紅色開衫的阿姨時,她遞過去一個三層的保溫桶,“兩份放一起,我回去和我家老娘一塊吃。”
排隊的人里,像她一樣六十歲上下的“女兒”不在少數(shù)。一到中午,她們就紛紛出現(xiàn)在食堂,提著飯盒、拖著小車,打飯回家給七八十歲的老爹老娘。
食堂門外,安靜的小巷突然傳來馬達啟動的聲音,送餐車即將啟程。
年輕的食堂小伙從后廚拖出三個橙色的保溫箱和一桶半人高的粥,這些飯菜即將送往一條馬路之外的建功北里社區(qū)。
那里,還有13個腿腳不利索的老人正在家中等著他們的午飯。

“我卡里還剩20,下次請你吃飯?!?7歲的王兵老爺子從老年食堂吃完飯出來,邊走邊回頭喊。
“好,好?!睉暤哪腥嗣佳蹘?,邊說邊走下臺階,送了兩步。
王兵就住在建功北里,每次過來,都要穿過一條繁忙的大馬路,但他仍然愿意自己走走。
不光因為這里解決了他的午飯問題,更大的原因,是這里給他提供了每天唯一一次和人說話的機會。
“我屬于是,孤寡?!闭f起自己的情況,他語速變得很慢,表情也木然起來,“我也沒事,就這么著,一個人過活?!?/p>
他的生活和他手腕上的老手表一樣,機械地重復著:六點多起床,沿著老北京的護城河散步。吃過早餐后,回家看書、看報,“中午早點兒過來,晚飯就對付一下?!?/p>
老年食堂不開晚餐,王斌就只能隨便給自己煮點什么,有時是餃子,有時是掛面。加點醬油、煮個青菜,頂多不過加個雞蛋。
“飯這東西都能忍,是吧?”
老了都是這樣,要習慣一個人吃飯
食堂對面的居民樓上,一戶窗前的粉色夾竹桃開得正好,這是張秀梅養(yǎng)了多年的寶貝。
她今年87歲,大半輩子都在這個60平米的屋子里度過。
老年食堂的大門正對著她家的陽臺,她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看著老人們來來往往,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才想要過去,嘗嘗究竟是什么味道。

走到食堂門口,她就被難住了。玻璃門上貼著健康寶二維碼,可張秀梅沒有手機。她猶豫了一會兒,準備回去,收銀的大姐給她迎了進來。
再走過玻璃門的時候,她手里多了一盒打包好的飯菜,右手還端著一只盛滿棒子面粥的玻璃碗,顫巍巍地,一路晃一路灑。
終于回到家,屋里的電視廣告正演得熱鬧。張秀梅除了睡覺從來不關電視,就為了讓家里有點聲音。自從耳背以來,她家電視的音量也跟著她的歲數(shù)逐年升高。
她把飯盒放到沙發(fā)前的木制茶幾上,整個臉貼上去辨認里面的食物。“這是豆芽”“哦,還有豆腐?!彼每曜哟链翣€成了一灘的冬瓜,沒看出來那是什么。
都不是她愛吃的東西。
就著假牙緩慢地嚼了半個小時,碗里還有兩個花卷和半碗米飯。她又把剩下的菜歸攏到另一個碗里,這些就是今天的晚飯了。
比起這樣一頓老年餐,她更愛吃餃子,最好還是茴香豬肉餡的。

六十歲的大兒子一星期會來看望她兩次,剁肉餡是他要完成的任務之一,剁一次量夠奶奶自己吃好幾天。
她自己要準備的只是揉面和搟面皮,但就這一步已經(jīng)把屋子弄得足夠亂了。
“我這廚房是不是不太干凈?”她不太好意思地笑笑,隨手抹了抹桌子上的面粉。
這種沒有人陪的生活,張秀梅已經(jīng)過了20多年。
六十出頭的時候,老伴因肺癌去世,她也沒再找過其他人搭伙,“找了還得伺候他吃、伺候他喝呢,找干嘛呀?自己過多舒服。”
兒女們雖然也在北京生活,但也都各自成了家,只有在空閑的時候才能過來幫她收拾一下屋子。
“孤單……?有一點孤單吧。”沉默的氣息在房間里膨脹,電視里推銷員激昂的聲音越來越刺耳。
她突然回過神來,起身收拾碗筷,“嗨,有什么可孤單的,人老了不就這樣嗎?”

人一旦老了,孤獨就成了常態(tài)。在老年食堂一中午都很難見到幾對同框出現(xiàn)的老年夫妻。更多的老人都是因為在家“將就”不下去了,才獨自過來解決一頓午飯。
80多歲的楊慶冬照舊背著他的挎包來了。老舊的尼龍包斜吊在他的身上,一直拖到大腿根上。
他在這邊跟著兒子、兒媳婦一起生活,但今天是工作日,家里沒人管飯,只能過來讓工作人員給他打一口吃的。
“我沒有老伴兒,一個人來這吃?!彼f話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邊爬出來,更像是自言自語。
“今天胃不舒服,我先買回家,等餓了還有的吃?!?/p>
一兩秒后,他張張嘴,投來一個失落的眼神,“我沒有老伴兒了?!?/p>
*文中人物劉慧琴、陳素芬、王兵、張秀梅、楊慶冬均為化名
作者 李薇??|? 圖文??李薇??|? 編輯??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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