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從藝歷史(七)
(書接上文:CV5832222)

十三,關(guān)于恩慶班與恩榮班的一些情況
民國初年,我與唱老生的徐廷璧一起在京南的榮慶社住班,我倆很能談得來。徐廷璧是北京人,年齡比我大。當初他曾在醇王府恩慶班學(xué)過藝戲,后來又在恩榮班里當管事的。所以他對醇賢親王及恩慶、恩榮兩班的情況知道得比較多。徐很健談,他講的很多事,盡管有些屬于一鱗半爪,但今天看來卻也彌足珍貴,而且其中不少仍很有參考價值,順便在這里重敘幾件關(guān)于兩班的情況。
醇賢親王奕譞(一八四〇年—一八九〇年)是清德宗皇帝(光緒)愛新覺羅載湉的父親,道光皇帝(宣宗)愛新覺羅旻寧的第七子,故人稱七王爺。這位七王爺從小酷愛戲曲藝術(shù)。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年)他由宮內(nèi)分居出來,搬到北京宣武門內(nèi)西側(cè)的太平湖北邊醇王府(即今北京中央音樂學(xué)院內(nèi))。在此他先后組了兩個教習昆弋腔的科班,大班叫恩慶班,由廣安門內(nèi)旃壇寺西街麻花胡同高腔劉家出首主持班務(wù)。這高腔劉家是北京城里很有名的“打戲世家”。幾輩人都是以培養(yǎng)昆弋演員為專業(yè),頗有教學(xué)經(jīng)驗。此時被聘到恩慶當領(lǐng)班的是劉英秀,此人善馭群眾,掌班有方,工作很有成績,為昆弋事業(yè)造就出了不少有聲望的演員,曾多次受到過醇親王的表彰。
徐廷璧說,當時恩慶班的地址,設(shè)在醇王府的外面,太平湖東側(cè)不遠的南鬧市口慈惠庵。在這之前王府就曾有過一個昆弋班叫安慶,領(lǐng)班人也是麻花胡同高腔劉家。此人名叫劉玉秀,比恩慶班的領(lǐng)班劉英秀長一輩。班址設(shè)在醇王府南側(cè)的太平湖槐抱椿樹庵(今太平湖東里)。光緒十四年九月(一八八八年),醇王府由太平湖遷至什剎海北面,但恩慶班卻未遷走,仍住在慈惠庵舊址。
徐廷璧就是醇王府搬走以后,才進入恩慶班學(xué)戲的(約一八八九年,光緒十五年),后來又在恩榮班里當管事。恩榮比恩慶晚一科,成立于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年)所以又叫小班。徐廷璧是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年)醇親王去世后才離開小恩榮班的。離班時這個班的領(lǐng)班人還是麻花胡同高腔劉家的后人,名叫劉福泰。徐廷璧和他很熟悉。
徐廷璧因為在恩榮班里管過事,所以對演員們都較了解。像唱花臉的吳榮英,唱丑行的李榮來,唱老旦的陳榮會,唱小生兼能司鼓的黃榮達,唱丑行兼能場面的張榮壽等等,都是他的好朋友。每當提起這些人時,他都能了如指掌,滔滔不絕地道出他們的身世家況,甚至連其親友名字都一清二楚。
恩慶、恩榮兩科,為北方昆弋事業(yè)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其中出類拔萃者也不乏其人,這對北方昆弋的存在與發(fā)展大有貢獻,這一成績是不能抹煞的。特別是醇親王去世后兩班相繼解散,演員們大多分散到京東、京南諸縣。有的繼續(xù)搭班唱戲,有的則從事戲曲教育工作,為昆弋事業(yè)培養(yǎng)接班人和延續(xù)劇目,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像京東的益合班,當時就有恩榮班的演員在那里當教師。直到今天,北昆劇院的一些劇目和一些演唱風格,都和恩慶、恩榮兩班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關(guān)系。
恩慶、恩榮雖然都是醇王府的家樂班,但是,他們除了王府演出之外,有時也到府邸以外的一些劇場公開演出。每次出來由太平湖去各演出地點,大都是坐騾車,這比民間職業(yè)戲班的條件,自然是優(yōu)越多了。另外,他們的戲箱行頭也都十分講究,非民間班社可以企及。如演員頭上戴的珠冠銀泡,身上穿的龍鱗鳳衣,手中拿的旗、牌、傘、扇,表演用的刀、槍、斧、鉞等等,無不珠光寶氣,耀人眼目。據(jù)說其中部分行頭和道具,還是專供某某王爺串戲時準備的。平時他人不許亂動,所以這兩個戲班的演員,自我優(yōu)越感也比較強,直到后來兩班解散,他們分別到外面住班,言談話語間不時還可以看到這種情緒流露出來的。
徐廷璧除談到恩慶、恩榮兩班的情況之外,也談過一些昆壇軼事,想來也頗有意思,就便我在這里也說幾件。
十四,幾件昆壇軼事
徐廷璧確實是一位多才多藝、通古博今的昆弋腔戲曲演員,不但生旦凈末丑他都能唱,文武昆弋他都能教,而且笙簫笛管、鑼鈸鼓梆他也樣樣都能拿得起來,所以有人說他是“戲簍子”。前臺后臺簡直沒有它不會的。他不但給我講了很多恩慶、恩榮班的軼事,還講過不少王府軼聞,隨便說幾件,供研究北方昆曲藝術(shù)的同志參考借鑒。
有一年我們在京南演出,趕上秋雨連綿,整整下了七八天也不放晴,農(nóng)村的露天戲臺沒法唱。全班人住在大廟里,就天天聽他說古道今。他講的幾件軼事如今雖時過境遷七十多年,但仍使我記憶猶新。
(一)光緒十四年,醇王府恩榮班有個唱窮生的小演員叫張榮成,是北京郊區(qū)人。他天資聰明,扮相英俊,會戲也多,加上很有表演才能,所以深得王爺青睞。他的窮生戲《呂蒙正趕齋》演得尤其出色,出場后一顰一怒、一言一動,都能表現(xiàn)出呂蒙正窮寒窘苦,酸儒呆癡的人物特色。同科的演員對其藝術(shù)成就無不嘖嘖稱贊。特別是七王爺,簡直對他愛如掌上明珠。每次唱完卸妝后,王爺都要把他叫到自己身邊坐下來一起看戲,而且一老一少說長論短,毫無一點尊卑之分。有時七王爺甚至把張榮成摟在懷里,或讓其坐到自己的大腿上一塊看戲,毫無拘束。這足可說明張榮成在王爺眼里的地位是何等優(yōu)殊了。
不過,封建統(tǒng)治者喜愛演員可不是從尊重演員人格和尊重藝術(shù)成就出發(fā)的。他們純粹是出于玩弄,出于尋歡作樂,因此高興時呼之即來,不高興又揮之即去。昆曲名家葉仰曦生前講過一件事,說是光緒二十六年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看上了一位小藝童,便把他傳到后宮每天替自己演唱。慈禧對這位小演員簡直當作小玩意兒。每天形影不離地讓他跟在身邊,嬌寵備至。一天,這位小演員正在慈禧身邊侍候時,忽然,一位大臣進來稟報,說義和團發(fā)到京東××縣,了,慈禧猛然一驚。這時,不懂事的小藝童插問了一句:“有多少人馬?”這一問不要緊,慈禧勃然大怒,脫口便道:“礙你什么啦?臭戲子也敢打聽軍國大事,你要反啦!”立即命人“拉出去砍了”。就這一句話,一名深受寵愛的小演員竟斷送了生命。
張榮成受七王爺喜愛也不例外,王爺對他的嬌寵,最后也是導(dǎo)致了他的不幸,事情是這樣的。
由于七王爺?shù)倪^分溺愛和嬌寵,使張榮成一天天地變得自高自大,有恃無恐,滋長了一身的惡習,后來簡直成了個小惡霸。他在班子里天天打人。同伴們心里既恨他又怕它他,背后誰都罵他,可又當面誰也不敢反抗他,更不敢到王爺面前去告發(fā)他。有一次王爺在遠處看見張榮成正打人。打完張三又打李四,大伙都不敢還手,過了一會兒,王爺走近身邊問張榮成:“你常打人嗎?”張榮成毫不隱諱地說:“每天都打,一天不打手就發(fā)癢?!比绱朔潘敛涣b的回話,王爺非但不責備他。還親昵地撫摸著他的小腦瓜說:“你呀,簡直是個小反叛兒。”這一說之后,“小反叛兒”的諢號便不脛而走,很快被人們傳播開了。從此他的真名字就不被人呼叫了,一直到他四十多歲去世時,人們還是管張榮成叫“小反叛兒”。
張榮成盡管藝術(shù)成就很突出,臺上唱戲能受到人們的歡迎,可臺下人緣太臭,不難同行中無人不恨,就連一些較了解底細的觀眾,也管他叫“小反叛兒”。經(jīng)常是他在前面走,后面總有人指著脊梁骨議論、咒罵。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我們隨寶山合戲班由保定去京東時,要步行四天,張榮成此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仍然惡習不改,還是動不動就打架。大伙兒挺討厭他,走路誰也不愿意和他搭幫,于是他只好一個人單獨走,等到了玉田縣時,我們?nèi)嗟烬R了,就缺他一人未到。他的胞兄張永清在寶山合戲班里管跑外,放下行李就返回原道尋找,一直尋到保定府也沒找見他。半年以后才聽人說,他在半道上又是因為與人打架,被當?shù)厝税阉騻蠼o活埋了。這就是醇王嬌寵演員,最后導(dǎo)致一名優(yōu)秀演員慘死的不幸下場。
(二)一九〇九年到一九一〇年期間,肅親王善耆的府邸,有個戲班子叫安慶社。每當王府里遇有喜慶宴會,這個班子便敷演古事粉墨湊興。平時則在東安市場內(nèi)的“東慶茶園”公開賣座兒。安慶因為是王府的戲班,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越,特別是名角兒云集,班里不少好把式都是當初王府慶、榮兩科,和京東益合科班出師的高徒。據(jù)徐廷璧說胡慶元、胡慶和、盛慶玉、陳榮會、吳榮英、李榮來、何榮海、錢榮喜、侯益祥、王益友、苗益山、侯益太等,都先后在那里住過班。這些人有的是徐廷璧的老師(如慶字輩),有的是他的朋友(如榮字輩),有的則是他的學(xué)生(如益字輩),徐廷璧當時在班里當過總管事。
光緒、宣統(tǒng)年間的東安市場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高樓大廈。那時全場連個固定的磚木結(jié)構(gòu)房屋都沒有,從王府井大街往東一大片,全都是小商小販們搭的臨時性席棚布帳,這些星羅棋布的小攤販在一望無際的臨時性席棚布帳下做小買賣,有的從事各種各樣的小型民間游藝,如說評書、唱大鼓的,變戲法兒、練把式的,拉洋片、跑馬戲、斗蛐蛐、玩丟圈兒的;還有耍猴兒的,摔跤的,捏面人兒的,賣膏藥和看八字的等等五花八門,無所不有,很是繁華熱鬧。頗有點類似解放初期的北京天橋頭每天從早到晚頻頻吸引著各階層游人。
一天,安慶班的武丑演員侯益祥,唱完早場戲走出“東慶茶園”,只見一大圈人圍著看變戲法兒,他也湊了過去,剛站穩(wěn)腳就趕上變戲法兒的打錢,人們一聽說要錢便哄然而散。打錢人當場連罵帶損挖苦觀眾,侯益祥聽了很惱火,上前與之辯理解指責收錢人不該開口罵人。對方不以為然,雙方爭執(zhí)了起來,越吵越激烈,后來相互動手撕打。侯益祥有武丑功底,拳腳交使沒幾下就把變戲法兒的打成了重傷。巡警趕過來將侯益祥五花大綁押進了班房。
下午,肅王府串戲,王爺在臺下看不到侯益祥,一打聽才知他被巡警抓走了,立即大怒,命人去班房索要。六城巡警的頭目一聽抓了王爺府的人可嚇壞了,趕快親自帶著侯益祥來王爺府請罪,并再三申訴,自己不知他是王府的角兒,若知道他是王爺手下的人,說什么也不敢拿他進來的。
這時,肅王的姐姐三太格格在一旁聽見了,她說:“不知者不罪,我們府里的人也從來沒個記號,難為你了,回去吧!”巡警頭目走后,三太格格便下令,凡安慶班的人,不論唱戲的還是打家伙的,出場與不出場都一樣,每人給做一身藍布大褂和青布坎肩以標明王府記號,看以后誰還敢抓。果然,不幾天安慶全班每人領(lǐng)到一身王府特制的袍褂,穿著它在東安市場內(nèi)橫著膀子走也沒人敢惹,連平素橫眉豎眼習以為常的巡警,此時看見他們也退避三舍,生怕惹出事來。
(三)光緒皇帝之弟,宣統(tǒng)皇帝的七叔父,愛新覺羅載濤,是一位精通曲律,酷愛戲藝的貝勒。他除在家養(yǎng)著戲班,日必奏戲外,也不囿體統(tǒng)所限,經(jīng)常面敷粉墨,親登歌臺,作優(yōu)孟衣冠之嬉,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光緒末期,一次在王爺府串演《五人義》,載濤親飾戲中周文元。《罵祠》之后魏忠賢派出鷹犬爪牙,來蘇州城里捉拿罵祠人周順昌,好漢顏佩韋仗義保護,在《拉眾》一場中,他組織鄉(xiāng)民多人,準備與魏忠賢派來的爪牙搏斗。周文元也是一條好漢,此時摩拳搓掌,躍躍欲試。顏佩韋告訴他:“好兄弟,霎時魏閹派人前來捉拿周老爺,我等奮勇保護,死而不懼,陣前切不可縮頭縮腦的……”一邊說應(yīng)一邊向周文元后腦勺拍打一下,這是劇情的需要??墒牵@天扮顏佩韋的花臉演員沒敢這么做,因為周文元的扮演者是王爺載濤,他怕這樣一來招致不嚴肅的罪名,承受不了,于是臺上輕輕比劃了一下就草率而過。唱完戲,載濤一邊卸裝一邊批評這位演員為什么不拍打自己的后腦勺?并說,師傅是怎么教的咱就怎么演,臺下是王爺,臺上是角色,該打就打不能特殊。從此以后載濤再串《五人義》時,演員就毫不顧忌地朝他后腦勺拍打了。這件事現(xiàn)在聽起來平淡無奇,可是,在封建等級觀念極為森嚴的晚清社會,敢在臺上拍打王爺?shù)暮竽X勺兒,確實應(yīng)算奇事。正因如此,“濤貝勒臺上挨拍打”,也就被人當作歇后語傳播開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