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頓第三運動定律（等壓線稀疏）

第六章（4637字）

小船緩緩地靠在岸邊。云離松了一口氣。

又有漁舟唱晚之聲，讓她有些沉迷，有些向往。

身后一片天地，正在一點點地幻化、模糊，走向空洞無邊的黑暗。那座小島，徹底，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峰巒如聚……”

“波濤如怒……”

“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

遠方的漁歌聲忽然停了。然后是漁網(wǎng)被撒向空中的聲音。

寂靜的山林。層疊樹枝的黑色輪廓，印刻在流動的紫色極光和矗立在稀疏水平氣壓差的頂峰之上。海陸間如有一道無形的屏障，空氣不再循環(huán)往復(fù)，而是沉積在歲月的異域山川間，一點點地沉淀……

讓人的耳膜難以忍受的寂靜。只有鴉雀偶爾的鳴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天色愈發(fā)暗朦。一陣陣來自心底深處的害怕。云離緊張地看向四周，她害怕任何的危險。雙手終于系好了纜繩。

平靜的海面，一望無邊，一切消逝之物化為星辰，游行在蒼茫的大海上。云離心中的所思所念之物，最后徹底離開了，只感覺身上有點冷，有點臟，內(nèi)心有些無法訴說的悲涼。

但仍舊揮之不去。她甚至不能見到那最后的一面……每每想到這里，心里便隱隱作痛……

她終于有了不再回頭的勇氣，沿著山路跑過去，也不過是讓自己短暫地逃離自我的意識。然后累的氣喘吁吁……

眼前的寒山石徑盤旋著向上?？諝庠絹碓嚼?。雪花隱約出現(xiàn)在黑色的夜空中，人卻察覺不到。云離拖著疲憊的身心，努力地摸著黑向前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衣服幾乎被雪片融化成的水浸濕，冷得直打哆嗦，才碰見那座象征著溫暖的小木屋。

云離幾乎是推開門沖進去，實在是太冷了。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陣，她才找到幾塊煤炭——卻都是濕的。那兩件大衣不見了，她記得很清楚，應(yīng)該在那里。云離說不出話來，也沒人聽她說什么，只能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靠著墻壁坐下去。

寒風(fēng)鉆進木屋墻壁的縫隙，吹到她的濕漉漉的衣服上。那是刺骨的寒冷，如刀割般的痛苦。她只能默默地強忍著。不知為何，腦中總是不斷浮現(xiàn)著過去的一幕幕，就在短暫的一瞬后，又再也回想不起……

周圍一片煞人的寂靜，只有隔墻之外北風(fēng)凜冽呼嘯而過的聲響。

剎那間，一陣孤獨、恐懼、悲傷的疊加起來的感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席卷而來。在微小卻又空曠的小木屋里，任何一個角度，都是盲盲一片。云離把自己身體一點點往角落里挪動，直到到了最后的墻角處。她感覺到，渾身上下都因為寒冷，在不斷地顫栗著，一陣高潮迭起，又一陣緩緩將息，最后徹底被束縛在這漫長的周期之中……

空壑中的寒夜，勾勒出邁靈山脈地底深處收束在廣袤大陸西南極處尚存的一絲內(nèi)力，創(chuàng)造出的氣數(shù)將盡的峰巒，和向著遠方延展的河曲回流，點綴滿凸岸江流處的稀疏燈火，遙相呼應(yīng)著天穹下的落落星點。

……

在層層積淀底奔流不息。

在青山兩岸被寸寸消蝕。

在天地斗轉(zhuǎn)間物換星移。

在荒淫虛無外變幻無形。

在靈魂離散后高鎖樓臺。

在月迷霧濕中暗過津渡。

在幻龍盤桓后侵道遠原。

在事件邊界處沉浮息埃。

在萬籟蒼穹下無處逃離。

……

云離幾乎是被凍醒的，四肢似乎已經(jīng)僵硬的不能動彈了，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成了一塊硬邦邦的鐵板。四個頂點的紫色結(jié)晶，就安安靜靜地平置在身旁，一夜無形，此刻云離才發(fā)覺，自己一直忽視了什么。

她把它拿起來，機械地挪動著手臂，放進懷中，然后艱難地站起身，瞥見了窗外的皚皚白雪。晨光照進木屋，在破碎的墻壁上映出云離瘦削的身影，孤獨的身影……她看到墻上掛著的一張鹿皮，直接拿來裹到了身上。

山林間偶或有人走過，都把頭埋在棉襖里，踏著雪向前，忍耐著料峭春寒。云離也不敢去看他們，像是有點心虛，低著頭快步往前走著，偶爾悄悄地看一眼前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走了多遠，前面是指向小村莊的殘破的路標，她不禁放慢了腳步，忽然聽見背后有聲音傳來。

“那個人是從西百納來的刑偵人員，來這里要逮捕一個人，他向著我們老大出示了執(zhí)法證……”

“他們怎么就不能消停一會兒，真的是?！?/p>

“可那天晚上我們的確聽到了槍聲。他們說盧義直接拔出駁殼槍直對著那個間諜，后者為了自衛(wèi)，開槍打傷了盧義，然后被我們老大一刀劃開了脖子。跟著他的幾個隨從跑了，我們抓到了兩個，現(xiàn)在被關(guān)著呢?！?/p>

“這幫人倒也是耿直，我還頭一次見到直接沖進來的。”

“那盧義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難說……”

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云離敏銳地感覺到，他們在看著自己。

“這不是幾天前的那個丫頭嗎……”

然后兩個人再也沒說什么，待云離轉(zhuǎn)過頭，他們已經(jīng)消失在了樹叢里。

村口處是這里唯一的一個熱泉，叫四眼泉，泉水從最高處的一個小洞流出來，聽當?shù)厝苏f可以直接當熱水喝，下面三個眼依次往下降低，泉口也越來越大，分別有不同用處。幾個穿著十分簡樸的婦女，正在最下面的泉水旁彎著腰，搓著衣板，洗著衣服。

云離步履匆匆地走過，忽然又折返回來，在第一個洞那里捧了幾口水喝。那些婦女只抬頭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搓起衣服。

馬廄里，云離和寒煙的兩匹馬正在嚼著干草，看到云離走近，都歡快地叫起來。云離心里一緊，她沒法把他們都帶走。她走進馬廄，輕輕攏住他們的脖子，撫摸背上的鬃毛，這是村莊里兩匹正值青年的壯馬，載著兩人走過了千山萬水。他們看不到人的內(nèi)心，他們怎么知道什么是悲歡離合呢？只是他們的確馬上要分開了。

那對兄妹還在忙碌著。

“走這么急干嘛？你那個跟著你的弟弟呢？”

聲音從背后傳來。云離一怔，她已經(jīng)認出來這是宋柯的聲音。

“唉，多可惜啊，這么好一對男女?！?/p>

云離鐵青著臉，并不去理會，盡管那帶著些許嘲弄的一字一句，如刀子般扎在自己的心上。

她走進了小旅館，卻看到幾個臉上用黑布遮住口鼻的人，像柱子般佇立著。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麻煩。

“你……要干什么……”

“教訓(xùn)一下某個有些囂張的小朋友而已。”

云離故作鎮(zhèn)定，心里卻已經(jīng)慌成了一片。

“那把附魔劍呢？不拿出來給我們這些人看看？”

“讓我走吧……我再也不會來找你們的麻煩了……好嗎……”云離幾乎是在用哀求的語氣對宋柯說。

宋柯冷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那些蒙面的人在一點點地靠近。

自己為什么不反抗呢？為什么不反抗？

……

冰冷的長鋼管，重重地砸在了腿上。云離緊緊咬住牙關(guān)，左膝跪倒在粗糙的地板上，雙手撐住了倒下的身體。在宋柯手中的鋼板劈過來的那一剎那，云離閉上了雙眼……

鋼板揮空了。

所以所有人都一驚，宋柯也感到有一些不可思議，這是他的錯覺嗎？

巨大的動量讓云離在旅館門外的雪地之中翻滾了兩下，才停下來。她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在那閉上眼的一瞬間，身旁一切東西都向著身后飛速移動。

她根本來不及思索，立刻爬起來，朝著馬廄跑去，看到談梅，那個年輕的女孩，悄悄地打開了剛剛被宋柯鎖上的木門……

“謝謝你……”云離幾乎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耳畔響起一陣又一陣的雜音，不斷地變換著頻率。

云離跨上了自己的馬，沖了出去，馬蹄揚起了一路的積雪。

“夠了，讓她走吧?！彼慰驴聪蜻h處。村莊教堂鐘樓上的狙擊手，拉上了手中裂能槍的槍閥。

宋柯轉(zhuǎn)身，看向了正背對著他們，正低著頭假裝收拾東西的談梅，然后，手中提著鋼板，一步步走過去。小鸛就在旅館后臺的窗邊，目睹著這一切。云離還能聽到鋼管在空中揮舞過的聲響，看到那個女孩的倒向雪地，堅硬的鋼鐵無數(shù)次地砸在她的柔弱的身上，聽到小鸛的咬牙切齒聲……

云離把一切都拋在了身后的這里，她尚還不知道方向，毫無目的地騎著馬向前狂奔著。為什么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為什么自己無能為力……她甚至不能帶走寒煙的任何一件物品，甚至拖累了別人遭到無情的毒打……

而宋柯，完全就是仗著人勢在為霸一方，于結(jié)小鎮(zhèn)上的百姓，都受到他們一幫人的控制。

云離越想越氣，越想越難過，自己怎么可以就這樣逃避。心頭漸又泛起絞殺般的痛感，她聽到耳畔一聲聲的嘶吼，聽到寒煙在呼喚著的陌生的名字，她被困在了痛苦的幻覺與回憶交織起的囚籠之中，悵惘著躊躇……

“你就這樣選擇自甘沉淪嗎？”

“要想做成大事，就一定會有什么要犧牲的東西……”

“走自己的路吧……”

……

云離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已經(jīng)沒有了對時間的概念。她也任由馬兒漫無目的地跑著，然后是突然的墜落感……

云離摔在了雪地里。小馬被石頭絆倒，頭部撞到了樹干上……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眼睜睜地看著它倒向地上，頭上止不住地往外流血……四圍是空闊的山野，云離木訥地佇立著，一動不動。鋒利又尖銳的樹枝，像一把刀子扎進了小馬的脖子，它痛苦地呻吟著、嘶啼著，聲音嘶啞得讓人心痛，一點點地變小變?nèi)酰敝翉氐紫萑爰澎o。死亡的魔爪，又一次從無形處伸出。她最后一次撫摸過那把長長的鬃毛，凍得通紅的雙手上沾滿了可怖的鮮血。

他們的行李、所有帶著的東西，還有兩匹可愛的馬兒，都沒有了，就這樣，在深山荒林、冰天雪地里，失去一切的目標和方向，又冷又累又餓，在凄慘霜風(fēng)和冷落關(guān)河處迷惘著徘徊。

“你是誰？”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在這片山林里看到有別的人來過了。”

云離驚愕地轉(zhuǎn)過身。那人披著件蓑衣，戴著斗笠，有些看不清他的臉，兩只手里，提著把獵槍和一只兔子。

“你需要一點幫助嗎？”

“呃，我……”云離猶豫著，不敢上前。

眼前這個湛藍色短發(fā)的少女，就是她的女兒嗎……草魚心里暗自想著，他已經(jīng)發(fā)過誓，無論如何，都會堅守那個十年前的約定。但他還不能直接說明白這一整件事。他放下獵槍，把斗笠摘了下來，露出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粗糙的中年人的臉，和散發(fā)著睿智眼神的雙眼。

“別害怕，我叫草魚?！?/p>

“我……我叫云離……”

草魚已經(jīng)能確定了，這就是她。他一直在想，他們是怎么能做到精確跟蹤世間的每一個人的。他忽然回想起，她的母親還在時的容貌，幾乎和此時眼前的這個孩子一模一樣。

“和我回去吧?！?/p>

云離仍然有點猶豫不決，但還是跟了上去。她跟在草魚身后，走過彎曲回腸的山間小路，進到一座屋檐很低的小木屋里。草魚往壁爐里添了幾塊柴火，然后遞來一件大衣。“穿上吧，看你都凍得直哆嗦了，坐這邊來。”

云離接過來，披在身上，做到了火爐旁，心里的一塊石頭緩緩落下，她漸漸地不再這么緊張，也相信草魚不是什么心懷不軌的人?！爸x謝……”她很想找一個人，傾吐心中難言的痛苦。

“不用謝我。你應(yīng)該慶幸自己還活著。”草魚細細地看了看云離。一雙如霜雪般的皓腕上，還沾有一些斑駁的血跡；澄澈明亮的雙眼里，布滿了細小的憂痛的血絲。為什么一定要讓這樣一個純潔無暇的女孩，去承擔如此之多的重擔……

云離陷入了沉默。草魚拿來了許多的水晶果。盡管云離還是略有一絲顧慮，但她實在是餓極了。

“草魚——”她忽然抬起頭?！澳阒恢?，西氓海上的小島……”

草魚想立刻表達些什么，但及時止住了口。

“那里有守護自然的神靈……呃……”草魚最終決定把那些話說出來?！八麄儠褬O天之柱上的幻方，交付給通過了他們的考驗的人?！?/p>

“難道那里有極天之柱嗎？”

“是的。世人都只知道傳言中所謂的‘極天之柱’，但它們都是無形之柱，我們是看不到它們的存在的?！?/p>

云離忽然感到有些奇怪，他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那我……”

“我知道……他叫寒煙，是嗎……”

云離突然激動起來。“他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

草魚輕輕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開了幾步。

能聽到心臟激烈地抨擊著胸膛，但隨即而來的是一盆冷水。這早已是既定的事實了……她低下頭，等待跳動的心漸漸平復(fù)。

“草魚，你到底是……什么人……”

“對不起，我還不能告訴你。吃吧，慢點吃，明天你就得走了，去北冥、諾森看看，我也得走了。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幻方吧，那是未來你唯一能依靠的東西了……”

“可是……我不想再這樣了，我想回家……我想過……平凡的生活……”

草魚很想勸她，最終沒有。他也完全沒有按照命運的進程做事，為了遵守他對她母親許下的諾言。他尚還不知道這樣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也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去面對即將被背叛的未來……

……

草魚暗中看到，云離在山坡上，正費力地挖著一個小小的土坑，她把那枚正四面體的紫色幻方，輕輕地放了進去，然后埋藏起來……

（未完待續(xù)）

（一個月更一章的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