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fēng)】吹花郎·外篇·清夢蜃境章

前情提要:



(一)符箓化生語?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 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
? 京都街上確乎喧鬧非常,日輪已沉下多時,鼎沸人聲仍未有消減。倘是往西再行百多里,人煙雖也阜盛,這時刻卻也大都睡了。至多有幾個閑散浪蕩子弟在道上游走,提上半壺酒,相互調(diào)笑著,待夜色再濃厚些,便也就約好時日再聚首,紛紛散了。面皮上不羈放浪,根骨里到底還是遵著日落而息的古訓(xùn)。
? 自比不上京都繁盛了。赤鸞塢兩側(cè)樓宇皆鏤刻珍禽異草,鎏金鍍頂,流光溢彩間便見了天庭之瑰麗輝煌。此刻當(dāng)空煙花轟鳴不止,花火禮器司的巧匠們今年呈上了藥發(fā)傀儡制的萬響彩焰,喚作“百色千云”,樞機(jī)一動,安放在城內(nèi)高處的竹木小人自行引燃煙火,便“嘩啦啦“炸開一片花海,五色七彩,魚龍共舞。
??冬雪還未融盡,薄薄一層落在檐頂,如絲如絨。屋下柏葉椒花芬翠袖的生氣卻早已蓋過生冷寒息,透出盈盈綠意來。道旁栽了兩三鐵樹,前些天特意澆洗過,葉面如新,墨綠生光。有幾株柳樹吐了新芽,遠(yuǎn)了看不清,靠近發(fā)覺一抹翠綠隱在枝下,怎樣的文思佳情也有了。
? 街上行人頗多,平日里孤僻的隱士也禁不住喜人的盛景,帶了斗笠行將出來,寫幾篇憂國恤民的辭章。但熱鬧里顯眼的卻還是奇人異士,吞劍碎石這類小把戲是看多了,吐火訓(xùn)虎也不見得新鮮。有西番來的胡人,面上涂了五彩,踩在球上翻跟斗,倒引來一片喝彩。
? 織羅特意著了一襲紅衫,方才自小攤上半求半買了一串糖葫蘆,正吃得啄剝有聲。
? 那糖葫蘆本是幾文一串,本小利微,但少女纏著賣葫蘆的中年游商足有一刻鐘,嬌聲嬌氣央求便宜些,最好再多些糖。那漢子實(shí)在招架不住,嘴上雖還在抱怨,手下卻未曾含糊,給花姬翻來覆去裹上數(shù)層厚厚糖衣??椓_心急,吃得快,幾口下去便沒了大半,又垂涎欲滴地望著漢子攤里幾個還沒上料的山楂。那漢子倒也實(shí)誠,看天色不早,便索性用剩下幾個又做了一小串送給她。
?少女自然歡天喜地,笑瞇瞇接過去,兩眼俱彎彎如月,露出虎牙晶亮。那漢子本覺這妮子是被慣壞的小姐,頑劣任性得緊,復(fù)見了這般嬌憨,啞然失笑,心想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倒天真得可愛。
? 拾掇好零碎,游商臨走前還不忘囑咐織羅,說雖是除夕佳節(jié),到底還是早些回家好。織羅嘴上乖巧地應(yīng)好,靈目一雙又盯住前面一家金絲肚羹。吹花郎給少女談過京都頂有名的吃食,花姬原以為修行的簡先生不在意吃喝,夜宿十萬大山時,先生煮鍋野菜燉白薯也吃得津津有味。但說起京都這些地道食客才知曉的秘辛,面上滿是沉醉神迷之色,便也看出此間味美。
? 吹花郎講到有蔥潑兔,得是紇奚家的。并且大言不慚道兔羊這些牲畜還得是番人飼弄才鮮嫩辛香。又有炒銀杏果子,味厚甘美的是李記??上Ю罴夷菐讉€小子不成器,沒學(xué)到幾分手藝。荔菲家那丫頭做的茸割肉胡餅手藝最妙。量足份大,料也正宗,加之脾性純良,中原官話說得柔柔糯糯的軟人心脾。少女初次聽了,面上無恙,心里卻吃醋得緊。下午就吵著要去吃,簡先生攔不住,由著她去。結(jié)果到了桌上少女就只顧著吃,心中小九九早拋之云外?;貋泶祷ɡ蓡柶鹂椓_荔菲的丫頭如何,少女面色騰然紅起,胡亂抹去唇角的油漬,只嘴硬說:倒也不錯。
? 此刻在這里見著了金絲肚羹,竟還是先生贊不絕口的龔氏手藝,織羅肚子又咕嚕嚕響起,全然不似是才吃過糖葫蘆的模樣。只是少女一掏衣兜,卻再掏不出錢來。一路上花姬見獵心喜,處處買些閑散物件,早揮霍干凈,卻哪里夠用。想到吹花郎給了幾兩碎銀就把自己打發(fā)了,實(shí)在好生吝嗇,少女不覺又恨得牙癢癢。只是簡先生言說給朝中大臣吹花去了,少女不歡喜官家沉悶,自顧自要了碎銀子跑出來,此刻卻也沒有面皮回去再向先生討錢,便也只能嘟起嘴,一面抱怨,一面三步一回頭地緩緩行過去了。
? 織羅惦記著肚羹剔透爽口的滋味,腳下也不在意,不覺走到深巷里。帝都城盤龐然,幾代營建下來,盤根錯節(jié)的小街巷道縈繞重重,便是活了半輩子的地道人,誤入了不熟識的地界,也得慌神。少女卻不憂心,京都治安極好,除夕夜連宮中內(nèi)衛(wèi)都有派出來巡查,便是實(shí)在走不出去,臨到半夜,暮色深了,先生總也能尋到自己。
? “若有一卮芳酒,再橫琴聽空山云斷……”少女正轉(zhuǎn)得餓乏無力,聽到有人以詩興酒,咿呀作歌,先是驚異,再生好奇,她本就妄性膽勇,就依聲尋過去。
? 循音走過幾步,于柳暗花明里見一偏亭,便見了歌者,是個形貌古怪的白面漢子,長鼻似斗,橫顏寬面,若虎若豹。冠帽有些失禮地置在手側(cè),灰發(fā)披放而下,未有束起。衣裳風(fēng)塵卻不破落,綴滿了或黑或白的馬鬃,奇異古怪得好似極東之地恢恑憰怪的薩滿巫族。有個竹編長箱落在怪人身后,風(fēng)鈴混著彩羽獸骨掛飾其上。污膩膩的粗布小幡自旁側(cè)立將出來,鸞翱鳳翥寫了四個大字:南柯萬象。筆鋒蒼勁,卻力難透背,空余蠻作之氣勢,而無窮蓄之文理。
? 少女待在吹花郎身側(cè),怎樣的奇人異士也見過,有翔躍于滄浪里放歌,背生翅翼的瀟灑羽人,或是蟄伏于廟頂,口生霞光的多舌金蟾。做派浪蕩的此人倘要細(xì)究起來,倒還算不上最出奇的那個,晃眼看過去只像是異邦來朝的客商??煽椓_又想起夜色已深,巷里無人往來,哪會有貨商舍了幾街外如云如稠的人煙,躲到此處來,心下一緊,便捏緊了懷中木笛。
? 那人本虛著眼睛,顱首上下輕搖,合歌而動,聽到聲響,發(fā)覺來了生人,反倒顯得比少女還訝異。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回少女,目光里滿是不可置信的驚詫。
? 織羅見過這神色,黃發(fā)稚兒們圍靠在奇巧機(jī)關(guān)邊,見到擰轉(zhuǎn)齒輪就可以自行跑動起來的木馬那般稀奇的物件時,眼中最純粹,也最渴求的熱烈好奇。
? 少女在見到怪人神態(tài)如此后,也不覺得多怕了,但手還搭在笛尾沒放開,反而蹬起雙眼盯回去,語氣憤憤:“作何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女兒家看?”
? “嚯!”那漢子似是被花姬反客為主的悍然嚇到,訕訕愣過半刻,才堪堪擠出一句:“小娘子,你……你當(dāng)真看得見我?”
? “你這人說話好生奇怪!”織羅鼓起凝腮,雙眉倒豎,顯得嬌憨,“你這么大一個人坐在此處,我當(dāng)是瞎了嗎,如何會見不到?”
? 那人倒像是被問住了,白慘慘的面皮泛出窘迫的沁紅,張口結(jié)舌一番,再吞吐出幾個字來:“是,是我冒失了……”
? 少女平日里在吹花郎身側(cè)收斂了性子,乖馴純良模樣,到底還是個跳脫活潑的小女兒,這時候難得離開管教,也就恣然放肆起來,翹起嘴巴,看著面前打扮異俗的漢子,像是巡查的官人般發(fā)問:“你叫什么名字?來京城是做什么的?”
? “小……小人叫伯奇,是來此地游玩的?!泵麊静娴哪腥艘埠盟票豢椓_不知何由的凜然氣度震住,不自覺里放低了姿態(tài),躬身行禮,對未滿雙十年歲的花姬用上恭謙的敬語。
? “噗嗤!”少女見狀卻笑出來,那股盛氣亦如新雪初融,輕巧巧流瀉干凈了,再留下一個不斂蛾眉的佳人玉作。
? 那人看呆了,他眼目中未有對嬌人柔面的欽慕,而似是透過肉軀,見到織羅更深處,更隱晦的美物。
? “舞低楊柳摟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辈孑p輕吐出一句詩。
? “你這人好生奇怪?!鄙倥嶂^,同樣毫不忌諱打量伯奇。
? 漢子把身子直起,眼含陰陽,聲若鳴鐘,“小娘子似乎也不是尋常人。”
? “那是自然!”織羅把木笛“鷓鴣篴”抽出來,朝伯奇揚(yáng)了揚(yáng),“可聽過以樂生花的技藝?”

? 吹花郎回到下榻的客舍時,因了方吹完一曲,心神疲憊,黃麋等在外面,此刻迎上來,奉上一杯熱茶。
? 簡離符接過茶盞,茶水已被黃麋晾得適宜,溫吞吞的,濃淡亦沖泡得恰巧,是南國新芽同桂花炒制,芳香馥郁,最是解乏。
? “可還順利?”黃麋給吹花郎披上御寒的外掛,又把方便行路的槐枝自先生手中接過來,輕放于桌上。
? 簡先生新發(fā)剛長出一截,短茬茬的,他覺得不好看,便戴了紗帽遮住,又自檐上縫了半段黑巾遮住被剜去的雙目,如此下來看上去正像是賣藝的樂人。他先把花茶匆匆喝得通凈,讓熱流滾過腸胃,燙出活氣來,才緩緩開口:“自號鐵骨道窮的穆遠(yuǎn)桑今日有了雅趣,于枯水樓要些冬花,以竹笛‘千峰凝翠’作一曲《長作去年花》,吹一品紅數(shù)枝,得字帖一副?!毖粤T便把字帖遞過去,道:“你且?guī)臀铱纯?,這字如何?”
? 黃麋雙手并抬,將用朱繩系得妥帖的字軸攤開,便念到:“一年滴盡蓮花漏……”言到此處,便蹙眉不再念。
? “緣何停下來,是字不夠好?”吹花郎疑道。
? “不,只是覺得現(xiàn)今的先生或許不會欣賞這般美詞。”黃麋頓了頓,又道:“織羅若是在,怕也不會歡喜。”
? ?吹花郎聽到花姬所言,被勾起幽思,絮絮說起來:“織羅一向不喜駢文佳賦,以為浮華輕麗。論及文辭,她讀過《文心雕龍》后便只喜厚鈞樸健的頓挫沉凝。我閑來無事亦寫些散賦詩章,大都工于華章,佳情文意總飄忽不明。織羅那時曾不少數(shù)落過我道:文章大家們便是筆里工麗,也多見了天下蒼生。先生您天天寫釣魚喝酒,哀生嘆死,真是下乘。我那時坐在山腰半峰處,極目望云氣翻涌奔騰,隔了半晌才想出句漂亮話道:這天下非是紙筆論道而出。我有些閑情逸致,便也就夠了?!?/p>
? “是先生帶著織羅避世前那天?”黃麋聰穎,幾乎轉(zhuǎn)瞬間猜出來。
? “然也?!焙嗠x符從不避諱,那些時日總在胸臆里環(huán)繞,維清元年,雁蕩山,時空都記得分明,如何也掙脫不掉。
? “只是我到底沒守住道心,還是留下她一人,為了私欲出世?!贝祷ɡ烧f得平淡,黃麋卻在字字句句里都聽出泣血婉轉(zhuǎn),她只好偏過腦袋,佯裝不知,將字帖念完:“一年滴盡蓮花漏,碧井屠蘇沉凍酒,是極祥瑞的寓意。”
? “是很妙的貼呀……“吹花郎輕嘆,撫上烏漆漆的槐枝,“她若是能看到就更妙了?!?/p>
? “槐樹有靈,魂鬼之所寄。先生以槐枝為本,筑太蜃幻境為織羅殘魂塑一方世界,已耗費(fèi)了不少心血?!被дZ氣幽幽,聽不出是慕艷,或是不解。
? “我猶疑這或許也還不夠……”簡先生搖搖頭,帶著顯然的自嘲,“便好似自作多情那般……”
? “先生這般行事,究竟是為了什么?”黃麋性冷,也就問得尖銳。
? “她在里面,當(dāng)是會開心不少。”簡離符好似在回答黃麋,又好似只是在說服自己。
? “困于永無出路,迷蒙不自醒的虛作景象,可有真切的幸福?”花姬非是輕易被說服的人,甚乎于,她清冷的眸光看得更通透。
? “便當(dāng)我自私好了……”吹花郎還想說什么,手中槐枝猛然震顫起來。
? “不好!”簡先生長身而起,差些掀翻桌子,“有他人入夢了!”他正欲吩咐黃麋,花姬已從容不迫拿出一方香爐,用爐灰引燃了新香,玉指青蔥,朝吹花郎額上一點(diǎn),語氣認(rèn)真。
? “你便去吧?!?/p>
? 吹花郎心神一松,便墜入沉沉夢中。

(二)托體同山阿
? 簡離符睜眼時只見了一片晦暗,蒙蒙里隱約有光透進(jìn)來,轉(zhuǎn)念幾秒,才有明晰的光亮照進(jìn)眼底。整方世界搖動幾下后,元春時節(jié)的京都便若驚鴻般印入眼簾,堂皇巍峨的巨城內(nèi)熙攘嘈雜的人聲也在此刻落在簡離符耳中。他對重歸光明卻并沒有生出多大的欣然喜意,只是鼓動周身,發(fā)覺四肢竟還活動若常,便打算去取系在腰后的樂器。
? 探手一招,就有青笛落在掌中。
? “是你啊……”吹花郎本意是想攜金笙入夢,名喚“爍金流光”的樂具是兵伐殺物,角聲昂烈,逆轉(zhuǎn)乾坤,主冷然肅殺,應(yīng)敵守御皆為上佳??尚囊飧姓傧拢韼Я酥竦选扒Х迥洹比腧讟菈艟?。此笛秉性溫和,是治人之器,不宜攻殺取伐。但吹花郎又轉(zhuǎn)想,竹笛溫潤,輕巧靈便,以木生萬法萬物,又順應(yīng)天和,繁榮滋盛,卻也另有妙處。
? 心念于此,簡先生便走動起來。當(dāng)務(wù)之急,卻是要找到不知何故闖入此界的外來者,在引出禍端之前將事態(tài)平息,不至于讓禁制崩毀,幻境潰散。
? “最重要的是,她可不要因此察覺到其間的真相……”吹花郎愈想愈急,大步跑起來,邁過幾下卻覺察到異樣,隨即停住腳步。
? 他的步子太小了,身旁的樓舍也太高了。簡先生便低頭看了看衣著,是深青棉襖,有銅錢的紋飾。
? 蜃境是以吹花郎記憶構(gòu)建的如真幻界,一草一木,千樓百宇皆是他回憶里曾印刻下的景象,因而他認(rèn)得這衣服。那是前年過春,織羅在街邊看到的童衣,鼓鼓囊囊,短短小小的可愛,讓少女直呼好看,面頰直直浮上嬌俏紅云來。
? 簡離符心下已有過猜測,但他仍抬起小手,捏了捏自己的腮旁軟肉,是輕綿柔嫩的觸感,便也好似懵懂稚兒。
? “哎!”先生重重嘆出一口氣,童音清脆,不帶人世間濁色。
? 是了,吹花郎簡離符入夢之后,四軀變換,化作黃毛垂髫,便不得已以稚童之身,行走夢境之間。

? “以樂生花?”伯奇挑起眉毛來,他人生得古怪,眉毛也粗放,粗短濃郁,像是有騷人拿筆在他眉間點(diǎn)了兩個墨點(diǎn)子,高翹起來就顯得怪誕可稽,“我聽聞過這番技藝的,京都不少附庸風(fēng)雅的貴人尤愛此道,以為變戲法吹出來自是上等名花,常以千金購之,供養(yǎng)起來,甚乎于有斗花的,以花姿花容計分,再謄錄于書榜上,豪族大賈們常為了魁首爭攀得頭破血流……”
? “打?。 鄙倥型K?,眼目灼灼有火色,“你可知你胡言了些什么?先生同我吹花,皆非為了財貨,更不會隨意施為,怎到了你嘴里成了只為利往的凡俗子?”
? “小娘子,何故要高看自己呢?”伯奇咧嘴,有可鄙的隱笑,“你便是同吹花郎學(xué)吹藝,也不過是大世茫茫里尋常一人,卻言之鑿鑿,以為自己同凡俗子相異了,不也是自作清高,著相魔障,反倒落了下乘?!?/p>
? “你!”織羅本覺得這人好玩,哪想到三言兩語后就以詭言攻訐,顯露出不軌的惡意來,只覺得胸有郁氣,卻一時間不知如何駁斥,急得心底都浮上陰陰憂色來。
? “小娘子有奇技傍身,伯奇我也另有獨(dú)門功夫?!睗h子言語不停,朝少女?dāng)D弄眼睛,“正巧肚皮餓著,便向小娘子施展一番?!?/p>
? 言畢,他也不管織羅如何應(yīng)答,自顧自扯開衣襟,露出胸膛來,再馬步弓蹲,怒目圓睜,呼喝一聲,便朝他先前落身的街亭吹出一團(tuán)污膩彩氣,飄落在立柱上。那實(shí)木所制的大柱晃動幾下,竟也化作縷縷清霧,淡淡渺渺,順緣而上,便將整座小亭化為虛物。伯奇再一吸,便若長鯨海吞,倒灌歸墟,白茫茫盡入肚內(nèi)。
? “呼……”伯奇打了個響嗝,袒露出來的胸腹間似有潤光照過,皮肉看起來都緊實(shí)飽滿不少,泄出茫茫生氣。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唇皮,再笑起來,語氣吊詭,“小娘子,你看我這戲法如何?比得上你吹花的技藝否?”
? 織羅心下震動,她見識不淺,卻也未見過憑空將整座亭子變?yōu)殪F氣吞入腹中的玄法。伯奇此前惡言已讓少女心生嫌隙,故而也不能露出怯來,便故意硬邦邦出氣道:“先生帶我見過這般戲法,乃是迷人眼目的尋常障眼法,你定是用過手段,把小亭遮住了?!闭f完便朝街亭所在的空處走去,用手一揮,卻打了個空。
? “小娘子,如何,我沒作假吧?這可是堂正自然的法門。”伯奇見了花姬窘態(tài),吃吃笑出來,他神色迷亂,好似醉酒般扯開嘴角,于暮色下生出反雅的妖色,“如此,我可也能同小娘子一般不作俗人,洞破雪雨悲殘,妄虛繚亂,而登仙羽化耶?”
? 織羅心內(nèi)沒來由涌上暗滾的悸動,她只覺伯奇下一句話就是將她不可知,卻隱有所感的本心真相翻露而出的萬劫不復(fù),而于退避里驚惶無措著,差些握不住木笛。
? 伯奇見到少女神色,便知道鋪墊已然足夠,他猶自餓著,方才撕扯啃噬下來的一方小亭不過是開胃的前戲,此間夢境里最難得的珍饈卻是身前這個魂魄相離,卻純善至真的無垢之靈。
? “咕咚……”怪人喉嚨上下鼓動,咽下唇舌間新生的涎水。有許久不曾如此饞過了?他一面朝僵立不動的少女行去,一面想,上一次,上一次還是在……
? 有風(fēng)含嘯而來,旁家院里探出的柳枝若是生出靈智,反折而下,朝伯奇抽打過去,漢子始料不及,細(xì)韌的柳枝正打中面皮,讓他哎喲一句,痛呼出聲。
? “是誰!”漢子捂住傷處,有血水自指縫間滲出,斑斑點(diǎn)點(diǎn)落在地上。
? 織羅也在這番異動下回轉(zhuǎn)過心神,朝身后一望,便見到個藍(lán)衣童子自街角跌出來,也就忘了先前思緒,忙跑過去將小兒扶起。
? 那稚童面無血色,白慘慘的,眉峰半蹙,雙唇緊抿不開,像是大病后勞神虛脫后的困乏模樣,織羅見狀,也不作嫌,把他抱到懷中,用暖柔柔掌心搓揉著童子臉蛋。
? 伯奇還在遠(yuǎn)處慘嚎著,那柳條也不知是如何氣極了,打得狠辣,近乎把他面上皮肉打落,此刻混雜著濁血烏黑發(fā)青,高高腫起,又是可憐,又是好笑。
? “別叫了!”少女本就憂心懷中幼童,聽到伯奇鬼哭神嚎,心下不耐,就呵斥出聲。漢子聞言,更是氣極,他本快要得手,卻不知被何處惹來的外人出手干擾,作法控木,打在他神魂上,痛入骨髓,又聽到本該是囊中物,盤中餐的花姬開口說風(fēng)涼話,更是急火攻心,再嘔出一灘淤血。
? “還有……”少女單臂將童子拖在懷中,另一手將木笛擎在嘴邊,目懷冷意,語調(diào)凌冽,“我總算想明白了,你先前刻意用話術(shù)詐唬,便是想破我道心?!?/p>
? “我先前所言俗世之人,單指利欲熏心,目無他物的庸碌之輩,困于凡塵財貨間,而心念不思滄桑正道。若此,先生同我以清凈心修自在道,便是說上一句高妙無礙也恰如其分,何談倨傲不恭?”
? “小娘子,你少同我掰扯道理!”伯奇面目猙獰,“爺爺我問道的時候,你還不知在何處吃奶!”便再發(fā)出一聲不似常人的獸吼,面生黑氣,騰身而起,朝織羅撲將過去。
? “《甲鱗破陣曲》。”花姬面上無悲無喜,只是莊肅寡淡,“賜教了?!?/p>
? 羽音先起,角聲再動,鋒音無量無形,若是軍中嚴(yán)陣,慷而慨之,卷起萬千道明光劍氣,如瀑如雨。
? “來如雷霆收震怒!”花姬俏目含怒,便有萬仞墜幾。

? 吹花郎再醒轉(zhuǎn)過來,只覺得暈暈然,但枕在綿軟的溫暖里,卻不愿就此睜開眼睛,又貪戀片刻,待氣力漸復(fù),才滿足地睜眼過來,便見到織羅清麗的眸子盯住自己。
? “呀!”簡離符大叫著,從少女懷里掙落出來,邁著小腳就往遠(yuǎn)處跑,卻被花姬拎住衣領(lǐng)提起。少女語氣嗔怪,數(shù)落道:“你這孩子好生不禮貌,怎像是見到吃人惡獸般掉頭就走?姐姐有那么嚇人?”
? 簡先生不敢開腔,只羞極了,闔上雙眼裝傻。
? 織羅見到童子面皮通紅,用手一摸,正灼灼得發(fā)燙,還以為染上風(fēng)寒了,忙問:“是身子不舒服?可知道家在何處,姐姐送你回去?!?/p>
? 吹花郎心知再不說話,此間事更了不得,便只好忍住羞赧,奶聲奶氣道:“我沒事,家我知道在哪里的,自己回去就好。”
? 織羅見到幼童脆生生的眉眼扮得認(rèn)真威嚴(yán),一副小大人模樣,逗得她花枝亂顫,扯了扯童子小臉,道:“盡說胡話,讓姐姐送你回去?!北憷鸷喯壬氖?,朝街上走去。
? 童子扭不過她,加上力氣小也掙不動,便只好由著少女牽著手,往熱鬧處走去。
? “那個叫伯奇的,也不知是何來歷,竟能化亭為霧,整個吞下去……”織羅將漢子斗敗,那人拖著身子自半空撕開一道口子,灰溜溜遁走了,此刻童子無恙,就又想起來。
? “是喜食……喜食異物的精怪,形似猛豹,游經(jīng)四方,乃不詳災(zāi)厄之兆,喚作伯奇。流傳時因讀音相近導(dǎo)致引述有誤,被記為莫奇,再由莫奇引作貘獸,卻反倒忘了最初伯奇的名字?!贝祷ɡ杀灸馨憬涌诘溃磻?yīng)過來,已說了一長串,只堪堪壓下食夢貘三個字。
? “你好厲害!”織羅蹲下來,目光炯炯,若有星輝,端詳著簡離符,“年紀(jì)小小就懂這么多,好像我們先生!”言及此處,她端詳起幼童的眉目,嘖嘖稱奇道:“你長得也蠻像先生嘛……”
? 吹花郎一驚,埋頭就又想跑開,再被織羅拉住,少女只當(dāng)他是含羞,大方開口:“那你可知道京都哪里合適買衣服,我們先生老穿些舊衣服,這次便想給他添件新的?!?/p>
? 童子本閉緊嘴巴,聽到少女言語又心軟下來,道:“平價親民的是朱雀街的通衣大鋪,質(zhì)優(yōu)性高的則是青陽道上的錦衣居?!?/p>
? 少女轉(zhuǎn)轉(zhuǎn)眼珠,“那便去錦衣居。我早先中意一款,是游獵修身的樣式,紅綢的線,紋了金錢的元寶,俗是俗了些,但顏色艷,先生膚白,也襯得出來。”
? 稚兒張張嘴想辯駁幾句,憶起如今身份,卻只好啞然失笑著。他轉(zhuǎn)頭又想到什么,卻開口道:“聽那人說,你會吹花?”
? “是了?!笨椓_先應(yīng)了一句,然后揉揉腦袋,頗有些羞愧赧顏地回道,“但我其實(shí)說了大話,曲子學(xué)過不少,生花的道理還理不透徹,便也吹不出好的?!?/p>
? “我不要好的?!蓖友揽谖撮_,咬字便不伶俐,但說這句放慢了調(diào)子,一字一頓,就顯得極為鄭重,“便只要你予我吹一枝花?!?/p>
? 織羅停下來,她低過腦袋,細(xì)細(xì)看著童子不容含糊的認(rèn)真神色,卻好似想到誰,耳根子暈染出粉潤來。
? “好?!鄙倥郧傻攸c(diǎn)點(diǎn)頭,將鷓鴣篴放在唇邊,“此曲是《故人游》,我自作主張改過一些?!?/p>
? 笛音便起,一改原曲高亢豁達(dá),亦不如孤家哀怨自憐,便好似草野間一汪清泉白石,鈴響叮咚,如戲如游,通達(dá)挺立。
? 正有寒梅出枝,越過墻檐,粉瓣隨風(fēng)而動,落在童子肩頭。